公車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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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時近傍晚,微冷的寒風吹起了夕暮的離去,也凜冽切割我畏冷的肌膚,掉下一地雞皮疙瘩,緊緊拉著輕薄的外套,緩緩走在校園外圍,享受自己的影子逐漸拉長的快感。此時凸起的肚子開始敲鑼打鼓,悲鳴起覓食的旋律,為了安撫我相處已久的同僚,我得搜索一條明徑,讓我能一解口腹之慾,同時又擔心皮帶斷裂的窘境,真是叫我懊惱萬分。不知不覺,信步走到公車停候站,乍見一排長龍的人正翹首等待遲來的公車,有些焦躁不堪,有些低頭默默不語,更有人習於聒噪,讓周遭的人感到反感。這些平凡的瑣事也許對外人來說,算是匆匆一瞥的場景,卻勾起我搭公車的深刻經驗,以及在那些回憶中偶然擦撞出的笑話與糗事。

  高三,是讀男校的同學最難熬的時刻,不僅要面臨聯考偌大的壓力,還要抵禦外界源源不絕的關心:父母的叮嚀、師長的教誨、社會的期許。雖說這是刻板僵化的要求,但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我與幾個推心互信的好友,常常因此感到苦悶,也不願與親人公然決裂,只能秘密藉由某些遊戲,來抒發我們心中盤據多年的憂鬱。恰巧,我們讀同一間補習班,同樣憎恨補習班帶給我們的苦痛,下課,總是我們最雀躍,精神最好的時刻,我們喜歡搭乘公車回家,因為我們總有個默契,便是把公車當成家園,在上面作威作福,好像皇公國戚,也忘了我們穿著制服,依然大搖大擺,無視旁人投來的凌厲目光。

  排隊?我們是不吃這套的,而且喜歡插隊,但我們卻喜歡讓位給老人或是孕婦,這就是我們矛盾的地方。像是猛獸般衝上公車的我們,要揮卻一天疲憊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攻佔公車末尾,最舒適寬敞的長條形座椅。捷足先登是成事之必要,飽受訓練的我們,自然每每告捷,從未失手,一屁股坐下那尚且冰冷的坐墊,那真是無以言喻的爽快,因為我們將溫暖它,代表我們堅守陣地的決心。萬事具備後,那就得來點樂子,是無庸置疑的過程。大家搖頭晃腦想了好久,找不出打發時間的方法。品評校園老師早已淪為陳腔濫調,說冷笑話是家常便飯而天候已經夠冷,下象棋是個好消遣但沒人帶棋盤。就在幾人議論紛紛時,有個平日沉默寡言,其實內心悶騷且難耐寂寞的傢伙露出奸笑,自書包中慢慢拿出一樣東西……

  忐忑不安的眾人,默默看著他所拿出的至寶,是漫畫?是老師不可告人的桃色新聞?還是令人垂涎欲滴,煽情淫穢的不良刊物?結果我們失望了。只是平凡無奇的撲克牌,但是在沙漠中,一滴骯髒的污水也是迫在所需。於是我們肆無忌憚玩起牌來,翹起二郎腿,丟掉名校學生的沉重身分,我們開始模仿賭神瀟灑高貴的姿態,只是我們衣著邋遢,渾身上完工藝課殘留的油污,以及打完籃球腥臭惱人的汗味,光就這點,我們無法登堂入室成為上流人,況且這是公車,不是賭廳,彼此都要包容體諒,苦中作樂別有一番情趣,這就是我們的放蕩哲學,無入而不自得!

  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打起撲克牌,而且笑鬧聲直達雲霄,似乎砸了我們學校的招牌,那不打緊,這原本就是我們的目的。玩了許多遊戲,大老二、九九、撿紅點、橋牌、梭哈等,我們逐漸感到無趣,也覺得十分空虛,每個人心中都在盤算,路程這樣遙遠,我們不羈狂妄的行徑對於龐大的壓力來說,只是無力的掙扎,隨時都會被路上疾馳的輪胎壓扁,而我們是無法言語的螞蟻,乖乖就戮,難以抵抗,於是我們噤若寒蟬,看著椅墊上散落的牌,眾多花色交雜,卻沒有一個規律,面面相覷的冷笑告訴我們:怎可輕言認輸!我們便想出更棒的方法,試圖顛覆這輛公車,甚至顛覆自己,讓這個黑夜把瘋狂的高中生載到無遠弗屆的莫名彼岸吧。

  我們不喜歡賭錢,那太世儈;不喜歡出賣彼此,那不人道;但我們是群偏激的傢伙,引以為傲的事就是:不為聖人而為禽獸。剛好我們今天都忘了論語,這是非常好的默契。我們開始賭,藉著玩牌賭注,輸的人將要接受嚴厲的懲罰,這懲罰非比一般,不能用世俗眼光看待,完全脫序是這個遊戲的宗旨。說來規則簡單,輸的人只要每一站猛拉下車鈴就好,只需要寡廉鮮恥,只需要承擔被司機斥責的勇氣,除此之外就是勝負!追尋刺激的我們,當然不會否決這遊戲,而且樂在其中,不理睬是否給旁人帶來困擾,因為這是一種解放,對壓力的一種反撲,而這些壓力的來源就是社會大眾,他們有必要分擔我們的憤怒。雖然這想法不夠成熟,明知故犯的我們,毫無歉疚玩起這個遊戲。

  說歸說,每個人都緊張到差點尿褲子,危險性比起公然頂撞老師更大,因為這很可能會賠上我們的未來,不是大過一支就可了事,但卯足了堅定信心,拿出我們征討大江南北的氣魄,我們還是決定挑戰自己的懦弱。第一個犧牲者是一個瘦弱嚴肅的傢伙,他看起來有些畏縮,不敢去拉那條淺黃色的車繩,我們這些好友隔岸觀火,一邊慫恿他趕快拉繩,一邊瞧不起他的沒種,藉以掩飾我們心中的頹廢與懊悔。時間一秒一秒的流逝,我們在他纖細的手指、猶豫的神情下愈來愈煩悶,甚至接近慍怒。他還是遲疑了一下,放棄了我們之間偉大的誓約,回到我們的身邊,向我們陪不是,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嘲諷與調侃,指責他像個小女生,難成大事之類的言語滔滔不絕,讓他無地自容,滿面羞愧。我在一旁看不過去,就挺身接下這個任務,不是因為要逞好漢,而是要幫他找台階下,這是我說服自己的理由,其實我內心蠢蠢欲動,想要顛覆平日循規蹈矩的自我,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我從來沒有後悔玩這個遊戲,也不曾流洩絲毫不好意思的矯情。我坦蕩蕩,胸懷壯闊走向目標,鐵了心腸狠狠拉了下車繩,而且持續了十秒,頓時整台公車回盪著清脆響亮的鈴聲,但諷刺的是周遭的人鴉雀無聲,冷冷看著我肥胖矮小的身軀,一陣凜寒瞬間籠罩了我,我真想跳出車窗,躲開多少雙銳利會將人切成碎片的眼神。還好這一站有人魚貫下車,沒有製造太多的困擾,司機也沒有轉頭問候一下,我鬆了口氣,回到座位看著朋友,自他們惶恐卻又羨慕的眼神可以得知,我被出賣的同時博得了信任,只是這信任的重量微不足道,隨時都可能被風輕盈撩起,飛向空盪的遠方,然後孤零零的墜落,而且感覺不到痛楚。

  我們終究是下了車,然後各自回家,互相道別的聲調似乎微顫我們之間的情感,這個遊戲我們失去了很多,也獲得了不少。踏著不同的月色,我們的心是不同的顏色。忖度著公車對我的意義,我不該是哭還是笑?年少輕狂的理由無法搪塞我們對彼此的疑惑,也不期待公車的流量及其上面貌與職業不同的人們,有能力替我們做出解答,那一年我們持續玩著這遊戲,持續不負責任的笑聲和揶揄,直到畢業,然後毫無下文,每個人在彼此的心中成了問號,成了那一條被我們玩弄的淺黃繩子,於是我們的人生繼續被公車載走,然後期待在某一個陌生的站牌相逢,談起荒謬的往事,咧嘴大笑後又是無言的擦身而過,消失在彼此的長期記憶中。

  我必須將自己拉回現實,因為公車載著眾人的夜晚來了。我不再是以往血氣方剛的勇壯男孩,但我是懷著以往甜美回憶的青年,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我收斂起傲慢與驕縱,跟隨在人群之後上車,踏上曾經鑲滿熟悉腳印的階梯,我希望再回到那一個夜晚,這一次我不會魯莽拉鈴,我會靜靜看著停滯的時空,從我逐漸氾濫淚水的眼眶拋出我隱瞞很久的疑問,那是說不出的一種默契,只是被不同的月色所佔領,而相信我們正搭著不同縣市的公車,回到各自歸屬的城鎮,享受那時既迷惘又開懷的狂妄,曾經毀了一切夜晚,卻又建築起不少夜晚的瘋狂。

丹楓有沒有覺得,
年輕的時候總要瘋狂一下,
才不枉青春呢。

芹晴 寫:丹楓有沒有覺得,
年輕的時候總要瘋狂一下,
才不枉青春呢。
我很後悔我沒有瘋狂過。

我所做過最瘋狂的事就是在課堂上與教授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