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的背囊,裝不下悲傷

  如果眼前的一切,是一幅圖畫,那麼,這肯定是一幅顏色過多,色彩絢爛的圖畫。因為有那麼多那麼多,各式各樣,不同大小,不同形狀,不同長短,不同顏色的燈,將眼前這個夜裡的海灘,裝點得五彩繽紛的。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甚至帶著一點兒魔幻的味道。

  在原本應該是漆黑一片的新月夜裡的海灘上,卻如慶典般的燈火通明著。那種感覺就像是,你被人聲鼎沸,熱鬧紛紛的氣氛的遊樂園給吸引了過去。在盡興地玩耍了每一項遊樂設施之後,都還不知道,其實自己身處的遊樂園之外,是一大片無垠的沙漠。

  一直到摩天輪攀到最高的頂端時,才忽然看見遠方,黑得什麼也看不見,整片的荒漠,一點燈光也沒有。甚至會生出一種,這個遊樂園,是世界上唯一的光源,而光源之外的世界,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感覺來。

  而一大片處在夜裡的沙漠,為什麼中央會獨獨卻有一個遊樂園呢?而樂園之中什麼都不缺,樂園之外什麼都沒有。穿梭在遊戲場裡嬉戲的人們,讓這個看來假的不得了的樂園逼真了。只有浪潮的聲音,提醒著人們,這是一片真正的海灘。

  是這樣魔幻、不真實的感覺,引得原本並不互相吸引的兩個人戀愛了。他們,各自從地球的另一端過來的,之前誰也不認識誰的他們兩人,現在,正頭靠著頭,親密地依偎著對方,斜躺在沙灘的涼蓆上頭,啜飲著冰涼的啤酒。

  在他們的腳邊,有一盆小小的營火,巧妙地放置在小小的,用海砂堆砌起來的碉堡裡面。然後他們仰望著天空的星星,佐著海洋的呼吸,互相交換彼此的心情。他試著對她訴說當時的心情。不知為何,他覺得身邊的她,會是個十分合適他現在心情的聽眾。

  於是他決定對身邊這個,才認識不到一周的異國女子,吐露埋藏已久的心事。而這個女子,甚至英語能力並不靈光。或許是感覺對了,或者是情緒來了,或者是他也搞不清楚的一點兒什麼,讓他就是想把心事講給她聽。

  他猜她是聽的懂的,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他們之間,可能有十分相似的過往。而她,會聽得懂得我的。然後他調整他的用字,特別挑選簡單易懂的單字句子,來跟她溝通。他很認真地以為,眼前的她,可以得懂他現在的情緒。

  『那是一種你無論如何也舒服不起來的感覺。就像躺在一張凹凸不平的床上,或是在身上蓋著一條濕毯子,或是以上兩者同時發生……。』他將兩隻膝蓋頂在下巴底下,然後看著前方的海浪,隨著浪潮的浮動,浪頭上的漁船亦跟著搖擺起伏著。』

  她十分用心地傾聽他的每一個字。擔心自己會因為分心,而漏聽了某一個,十分關鍵的單字。她才不要漏聽了任何一個字呢!她要懂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十分地用心著。因為什麼呢?因為自己說不定,真有那麼一點兒喜歡他呢!

  說愛還太早。她不想去猜測這還未發生的事,一切都還在未確定當中。她才認識他四天而已呢!但是……她想,至少,確定自己是喜歡他的……也許,很喜歡、很喜歡,喜歡跟他在一起,喜歡有他作伴,這樣就夠了,她不敢要得太多。

  輕輕的、淡淡的羅曼史感覺最朦朧也最美,再多,就變得酸楚了,走味了。根據她痛苦的經驗,這樣就夠了。然後她讓自己的身體挨近他,她希望過往的行人認為他們是一對情侶。她知道他也喜歡她,她從來在這種方面就特別靈光。

  就像天生擁有一支特別靈敏的鼻子,她總是能夠嗅聞出異性對她的青睞。而異性總是容易對她青睞。其實她並不是長得特別漂亮的那一類型,但是因為總是微笑著,所以……,你知道,在兩性的這個領域裡,微笑,無疑是一張到達彼端的通行證。

  而她的微笑又特別甜美,特別讓人感覺容易親近。她十分愛說話。而他則剛好相反。話不多的他常常沉默著。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反而是由語言能力較差的這個,來為兩人找話題。她不在乎多付出一點兒,尤其是在戀愛的時候,或是再快要戀愛的時候。

  老實說,這一點令他感覺挺舒服,因為在許多兩性的場合裡,他多半是扮演回答問題的角色。不單單只是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更因為他的同伴,不知為何,總愛對之吐露心事。他就像塊心事磁鐵,人們就愛找他說秘密。

  可是今夜例外!今夜,他想說話。倒也不是因為,今夜是他們最後一夜的關係,好像現在不說,以後也沒機會說了。﹙但是根據一項非官方的統計報告,通常,沒機會說出來的話,和已經被說出來的話,都一樣多半只是是廢話。﹚

  而是……因為情緒到了,感覺來了,他想說話了,或是你可以說,他想對她說話了……也或許,其實根本只是因為啤酒的關係。因為啤酒的作用,觸動了他說話神經的樞紐。總之,今夜的牠,變得相當地饒舌,還是喜歡作詩的那一種。

  總而言之,他在他們認識這六天裡所說過的話,總數加起來也沒有今夜說得多。或者,他真的想要她聽進一點什麼到心裡面去?!於是,在這個從義大利來的,個子不高,有著一頭深色頭髮的女子心中,更篤定了眼前的這個東方男孩,是迷戀著自己的。

  她揣想他的忽然多話,是因為今夜是他們最後一夜,他捨不得她走,捨不得她走的他想把握最後時光,來對她訴鍾情的緣故。她總是習慣於如此這般的思考模式---以自己為中心。以為身邊的每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都跟她有關。

  然後她將本來就已經與他挨得很近的身子,一把八十度地轉向他,把她的臉倒在他的肩膀上,把自己的呼吸吐向他的耳根,然後再吸進對方喝了啤酒之後,所吐出來的,帶著酒精濃度的氣息。她太懂得如何挑逗異性了。

  他知道她在挑逗他,於是他也本能地將臉轉向她,回應她的挑逗。老實說,他其實也十分享受這樣的一來一往。但是他還沒打算吻她,因為時機還沒到。說得輕一點兒,就是感覺還沒到,現在的感覺,是適合分享心事的。

  像這樣滿月的夜裡,月光灑在淺灘上,真有說不出的魔力,或許是這樣的魔力,引動了他要對她說心事的衝動吧!滿月的月光,加上許多啤酒,再加上女孩在臉上蓄意噴吐的酒氣,腦袋會變得不聽使喚一點也不奇怪呀!

  於是,他,這個從東方神秘古國來的男孩,頂著一頭濃密的黑髮,與一心一意想要與人分享的心事,在這個假得不得了的海灘,與一個初識的陌生人,訴說著真的不得了的心裡話。他並不覺得自己荒唐,因為從前的他,做過許多比今天這件事情,還要荒唐許多的事。

  妳看看,他指著眼前炫麗的燈光,與海灘上被滿滿的月光給渲染地發光發亮的水波。她將視線隨著他的手勢看過去,在海灣的那一面,她發現那些位於海灣背面的山脈,顯得特別的幽暗,讓她忽然有一種寂寞的感覺,於是她讓自己靠他靠得更近一點兒。

  『這所有的一切,或許都只是海市蜃樓,或許連妳都是。妳看看這片海灘,即使是在夜裡,也是這樣燈火輝煌著的。妳能不說它或許是假的嗎?!但是,有什麼關係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楚真假的夢境,最為迷人。』
  
  雖然因為字彙能力有限的關係,她並不能夠百分之百的了解他所說每一個單字,但是其中的大意,她是懂得的。她的確同意他的說法,甚至之前她也曾經有過相似的想法,這個島嶼,這片海灘,的確,太過於人工化了。

  但是對她來說,這樣程度的人工化是OK的。為什麼不呢?經由人工營造出來的夢幻效果,並沒有什麼不妥。她喜歡他的想法。尤其當他說,或許連妳的是的時候,她不知為何,忽然心跳了起來。她覺得這樣的說法真的是性感極了。

  然後他讓自己躺在沙灘上,舒服地讓身體攤平在,海灘酒吧為客人們所準備的涼蓆上。她也學他躺在蓆子上。一起仰望著星星。然後他問她知不知道這些星星的名子。她才在納悶呢,難道我之前的挑逗都不奏效嗎?

  還是你在跟我玩遊戲呢?!但是她喜歡這個遊戲,這個滲了點躲貓貓味道的挑逗遊戲,讓挑逗本身變得更有趣了。和有思想,有想像力的人,玩躲貓貓的挑逗遊戲,那才夠勁兒呢!而且她喜歡他的說法,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小眼睛、濃眉毛的東方人,很有想像力,而且性感極了。

  但是這個性感極了的濃眉毛東方男孩,忽然沉默了起來。義大利女孩關切地看著他忽然沉默下來的臉,然後等待著。她知道,他應該是已經掉入回憶之中,或是正在為他的將要說出口的話語措辭。老實說,她很喜歡他的小心翼翼,她覺得,這是他迷戀她的表現。

  然後男孩開口說話了,女孩似乎可以猜測到,男孩要開始對她訴說往事了。在女孩的異姓經驗當中,當一個男孩對一個女孩感興趣,打算對之採取行動之前,總是會想盡辦法,表現出自己最強項的部分,來吸引對方的注意。

  若是打球打得好的,就會邀請女孩參觀他打球。若是身材健美的,就會想盡方法讓他想追求的女孩和他一起去游泳。若是他有一台漂亮的跑車,他就會帶她去飆車。若是他有一棟位於高地價的房子,他則無論如何,都會想盡辦法讓那女孩親眼看到。

  但要是以上所訴說的種種,都沒有機會展現,或者是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拿出來炫耀的強項,那麼,那男人在引女孩上鉤之前,八成就會開始說心事。因為女人總是有一股天生的母性,想要照顧受傷的靈魂。許多酒吧老手都知道,手上戴著婚戒的鰥夫,最受女性的歡迎。

  營火在他的鏡片上折射出一團火,透過營火的光,她看見他的濃眉一緊,營火的光,於是她的心頭忽然一酸。海浪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她才驚覺,自己是在一座海灘上,身邊挨著的是一個半陌生的異鄉人,她忽然同情起自己來了。

  海浪的聲音,讓一切的不真實變為真實,一讓一切的真實幻化為虛幻。無端端的寂寞之情,隨著浪潮的聲音向她襲來,就在這個時候,她想起了媽媽,那個愛她、疼她,卻怎麼也不了解她的人。她想起她苦著一張臉,問她為什麼要一個人去旅行。

  『那是一段我再也不願意回憶起來的記憶了!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一個人獨自旅行。我沒有辦法在自己的城市裡面呆著,就好像有另外一個人,住在我的身子裡面,而那個傢伙,一直努力地把我往外推。』

  然後,她身邊的這個,充滿了濃濃鄉愁的陌生情人,對她訴說起了自己開始流浪的故事。她其實也是為了相同的理由,才開始一個人獨自旅行的。在她和最後一個男友分手了之後,她真的有一種,我再也不要動真情了的想法。

  至此之後,她開始懷疑,世界上到底還有不有真情。因為每次受傷都是因為動了真情。倘若不定真情,會不會就因此而不受傷了。在她將要啟程的前一個晚上,親愛的媽媽甚至哭泣起來。家鄉的人沒有一個能夠理解她。

  為什麼一個女孩子會想要單身去旅行呢?亞洲是那樣遙遠陌生的地方,將要啟程前往的國家,又是那樣的貧窮、落後。去那裡到底有什麼好?為什麼不待在家鄉,找一個在郵局上班的可靠男人,結婚生孩子呢?像每個人一樣,過著穩定的生活不是很好嗎?

  那樣窮困落後的地方,說不定食物不乾淨,會讓妳感染腸胃病,還有那裡的蚊子,會讓妳感染瘧疾。在街上行走的時候,說不定會被歹徒搶劫也說不一定。喔!媽媽咪呀,看在聖母瑪莉亞的份上,好不好就別去了。

  她忽然有一種鼻酸想哭的感覺。像每個人一樣,過著穩定的生活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一個女孩子會想要單身去旅行呢?為什麼呢?……我當然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找不到一個真心愛我的人,和我一起過著穩定的生活呀!媽媽!

  『於是我開始一個人獨自旅行。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辦法了解我自己。而我也並不多麼想了解自己。只是想藉著不斷的旅行,好把自己給遺忘掉。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是一種不論你走了多遠,終點站卻還是遙遙無期的感覺。』
  
  她想起自己因為種種複雜的情緒,差不多想要輕輕推開在她面前流淚的母親,好讓自己早一點兒離開這個熟悉不已的環境。她不想再接觸到這樣熟悉的一切,至少現在不想。她要去一個……,去一個語言完全不通的遠方。

  因為聽不懂他們的語言,於是彼此之間就不會有交集。因為不會有交集,於是她就不會受傷。現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的傷害,和熟悉不已的感覺。她才不要讓自己,遇見任何一個和她來自相同國家的人呢!她更不想聽見任何一句義大利話。

  於是她挑選身邊這位,從地球的另一端來的,看起來絕不像義大利人,也不太可能會說義大利話的,從東方來的,和她一樣獨自旅行的異鄉人,做為短暫的伴侶。目前的她,對於一切,都不想花腦筋想的太遠,尤其是在愛情方面。

  『你不會知道當時的我們,有多麼的親密!在我們分手之後,我真的有一種,被節肢的感覺。』
然後,她身邊的陌生情人,開始對她訴說起了自己流產的愛情。讓她有一種想逃卻逃不走,就算逃得走,卻選擇了留下來的感覺。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做出與心相違背的事情,或許她從來沒有真真正正地去了解過自己的心意,也未可知。而他,在坦白了心事之後,反而有一種類似嘔吐過後的暢快與虛脫,然後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似得,痛快地噓了一口氣。

  他把臉向她,挨近她的臉,他心想,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法國與義大利人才懂得如何調情。我們也會。然後他將啤酒的氣息,回敬般地吐在她透紅的耳根子上。她帶點兒吃驚地將臉拉開半尺,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

  而他只是笑著。他不知道白人,喝了酒,變成了粉紅色的樣子,有那麼的好笑!他發現自己喝得實在是差不多了。然後他藉著酒意,伸手去撫摸她的頭髮,發現她的頭髮意外的柔軟。『妳知道,其實義大利人和中國很像嗎?』

  她搖搖她動人的腦袋,然後吃力地用她並不靈光的英文表達她的不明白。『我們都是十分注重家庭的民族。同樣有好吃的佳餚,同樣的個頭不高,而且有著黑頭髮。』她點著頭同意著。然後跟他一樣,藉著酒意,撫摸著他帶著肌肉的手臂。

  當她撫摸著他的肌肉的時候,她真的感到了強烈的性的渴望。如果沒有意外,她猜他們今天晚上會一起睡覺。而她也期待著這樣的結局。其實她和他一樣,並不鍾意一夜情,她還是認為造愛,是長時間調情之下的產物,而不是隨便挑一張床,幹完了就散人,那樣隨隨便便的。  

  他們兩個從不同國家來的異鄉客,於是便在這樣一個,人工的不得了的海灘,談起了戀愛來了。因為這個海灘很假,於是讓他們的愛情也顯得有點兒假假的。但也就是因為看起來不真,於是他們兩人便顯得要賭氣一般的。

  努力地讓他們短暫的愛情顯得更動人一點兒。那種情況就像是細姨的努力。因為知道自己是細姨身分的緣故,於是會努力﹙甚至過分努力﹚地,想要表現得比大老婆更像女主人。而在明眼人眼裡,細姨的身分不禁昭然若揭,甚至欲蓋彌彰。

  因為他們原本只是兩個陌生人的關係,於是為了使附近的觀眾相信他們所扮演的情人角色,他們比一般的情人更加地珍惜眼前僅有的甜蜜。更加地用力地,想盡方法地,讓對方有被愛著的感覺。努力地讓過往的觀眾羨慕,甚至忌妒他們的濃情密意。

  然後,她讓自己倒在他的懷裡,任由他帶著鬍渣的下巴摩擦著她的,然後很自然的,就像蘋果樹會結蘋果那麼自然的,他將他的唇印在她的上面。她享受著他的東方人特有的厚嘴唇,而他,則盡情地享受著她那如絲緞般柔軟的髮絲。

  藉著浪潮的起伏,他們享受著海洋的呼吸。長時間地接吻之後,他們,理所當然地熱情地擁抱著對方。沒有語言的交媾,身體則成了最好的溝通工具了。因為他們都知道,現在的他們,不需要﹙全然沒必要﹚交代彼此的歷史。

  對於去編織那些個傻呼呼的未來的夢,那更是沒有需要的。就盡情地享受目前的片刻吧!眼前有五顏六色的燈光,耳邊有海洋的呼吸,懷裡竄著是溫柔的性感肉體。誰還有時空閒去編織那些難以辨別真偽的承諾呢?

  他也不想去想他們的未來,因為他們之間或許沒有未來。她的確承諾過,會遠行到他的國家去看他,但是,誰又知道呢?畢竟,旅人們之間的承諾,往往都是狗屁居多。然後他們攙扶著彼此帶著酒精的身體,相偕回到了他的住處。

  接下來的一切,令她驚訝,她不知道中國男人是這樣的溫柔。而他,則盡情地揮灑著自己過多的溫柔,盡情享受著她那性感的肉體,而差不多忘記了一切。只是在內心的某一塊角落,仍然殘存著另一個模模糊糊的女影。

  在鬧鐘叫醒她之前,他已經醒了,醒過來的他,輕輕地掙脫開女孩的環抱。他以拳頭輕托著自己的腦袋,撐著身子,欣賞著眼前這個,來自另一個國家,不同種族的女孩的睡臉,默默地為她趕著蚊子。藉著晨光,他發現那女孩的手腕上,有一隻模模糊糊的淡淡煙疤。

  如果他們彼此之間還有未來,他會挑選一個好時機,來問問她這個傷疤的由來。可是再過一個多小時,她就要離開這個島嶼回家了。那麼現在,就讓她睡吧!他在想,明天的這個時候,她說不定已經睡在自己的床上了。 

  他沒有為她送別,看著眼前的人影漸行漸遠,這樣的感覺並不好受。當她關上他的房門的時候,他把頭撇過去,他不想讓那可能會成為最後一眼的印象,深植在自己的腦海當中。他會被這片記憶的浪潮,給活生生的淹死掉。  
  
  她寄給他的信,完全沒有回音。在第五封沒有回音的信寄出之後,她放棄了寫信給他。她不能夠理解他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在她的認知裡面,兩人相處的那幾天,除了十分美好之外,她實在也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形容詞了。

  可是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呢?她在回家後的第二天,連行李都沒有收拾,就急忙寫了一封裝著滿滿思念的信,投遞給仍在旅行的他。三天之後,她懷著期待又緊張的心情,打開她的信箱,裡面除了一些廣告信件之外,什麼也沒有。

  就連那個,總是不忘記要寄些猥褻信件過來給她,對她老是糾纏不清的色情狂,也破例地沒有發出任何信件過來。她帶點兒驚訝地失望著。但是她安慰自己說,因為他還在旅行嘛!旅行中的人,生活作息總是較不定的。

  雖然他也曾經說過,只要大環境許可,也就是說只要不是身在蠻荒叢林之中,每隔個三天四天,他總會上網咖收一回信。所以她懷著期待的心情,又再寄了第二封信給他,這一封照例地得不到任何回應。只是這回開信箱的時候,那個色情狂發函來了。

  那是一張相片,內容是一堆裸男裸女,在滿月的沙灘上,進行最原始的性狂歡派對。她望著照片中,那亮晃晃一如白晝的月光,灑在淺灘上,散成亮晃晃地一片。令她有一股想哭的衝動。那夜的月光,不也就是這麼迷人美好的嗎?  

  之前,她是確定了義大利的男人全是狗屎,可是她並不知道東方男人其實也一樣。難道,在床上那樣溫柔的男人,其實也和一般其他的男人一樣,最終目的只在上床嗎?難道,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樣,沒有一個有良心,沒有一個值得信任,沒有一個可以托付終生嗎?

  我也想要待在家鄉,找一個在郵局上班的可靠男人,結婚生孩子,像每個人一樣,過著穩定的生活呀!可是……和誰呢?!怎麼才幾天工夫,他就把她給忘了呢?他到底是怎麼了呢?該不會……他所給的信箱地址,竟然是假的?!

  你知道多數一夜情的場面,總是交換假電話、假地址的居多。那麼說來,他竟然視他們短暫美好的四天假期,為廉價的一夜情嗎?只要被上過了,也就失去了被追求的價值了?就像是嚼過了的口膠渣子,不是被吐在地上,就是被年再公測的牆壁上,是這樣的嗎?

  可是他真的不像是這樣的人哪!他說過要帶我去,他那位處在國家公園裡的小木屋裡度假的呀。他還說偶爾在夏天的夜裡,甚至會看到台灣黑熊出來覓食的。難道這樣的故事,只是編來哄她開心,騙她上床的嗎?可是他真的不像是這樣的男人呀!

  她不能夠接受這樣的想像。於是她安慰自己說,想像畢竟只是想像而已。或許是因為種種,她無法猜測的理由發生了,以至於那個遠方的異國情人,無法收到她的來信,或是無法寄信給她,總之,完全無法與她聯絡就對了。

  她寧願目前的情況是屬於這一種。於是她不死心地寄出了第三封、第四封……。但她所寄出的所有信件,就像硬幣掉在沙上面一樣,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響,那些帶著無限期待與思念的來信,完全得不到任何回音。

  而他,將她寄來的每一封信,存放在一個特別的信箱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開來,重新閱讀一遍兩遍三遍……。然後回味著當時兩人曾經溫存過的一情一景。到現在,已經三年過去了,他仍然清楚地記著當時兩人的約定。

  他變得喜歡聽那首『廣島之戀』了,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終於明白愛人不容易……。愛一個人,是需要時間的。……要是人的感情,可以像水龍頭一樣收放自如,該有多麼好。  

  他記得那夜,當他吻過了她之後,她帶著醉意的紅撲撲的臉蛋,湊到他的面前,然後對他提議了這樣的約定。她說,如果我們因為種種原因而失去聯絡了,那麼就在每年的同一天,同一個時間,回到兩人相識的沙灘,去等著對方。

  他記得當她說完之後,還問他這樣好不好?而他只是看著遠方漁船上透過來的光,什麼也沒有回應。然後她拉著他的手臂,撒嬌地逼他作答。他笑笑地在她紅鼕鼕的耳垂上,輕輕地親了一口。還是什麼也沒有回答。

  三年了,他總是在兩人相識那天的後一天,在那個他們相識的沙灘上住下來,不多不少,他總住上四天,然後才離開那個島,回家,或是繼續旅行。只是這三年來,他再也沒有遇到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