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習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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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我一直想去一個地方,所以我去了。
  
我不是這裡的人,身旁的小張也說:他不住在這裡。小張嘴一揚,總是在期
待著什麼。我老是覺得恐懼,莫名就緊抓小張的衣角。小張轉頭對我說不要害怕
的時候,他的普通話似乎也沒有說得很好。我勉強聽懂小張說的話,小張也很努
力想辨識我所說的話。我們都笑了,身旁的那些人要我跟小張保持肅靜。我趕緊
止住笑聲,小張還是笑笑說著,他認識的某某某就讀過眼前的學校。
  突然間,小張打了一個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慄的噴嚏。
  小張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我和小張周遭的那些人全都面面相覷。帶團的主
持人也頃刻泌出了一身的冷汗,恐懼不斷大於外在環境的平和……巷子口的麵店
早熄了燈,包子店像是從來沒有營業,一間間白天熱鬧的商家都只剩下冷冰冰的
鐵門望著我們一行人,主持人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一旁的老師還在練習操作儀器。
  或許是攝影師,還是犯睏的燈光助理……有人催促著節目繼續進行,一行人
才半推半就往校門口的方向移動。
  那天,小張從學校出來之後,他說他很不舒服。主持人和老師似乎有塞一些
東西到小張的手中,小張抬起蒼白臉龐,輕聲說了謝謝。一行人散開之後,我就
像夜間規律颳起的陣風,順勢吹入小張駕駛的中古汽車內。我猶似仍在車外,車
內的我也感覺坐不定那汽車的皮椅。小張似乎也還在茫然,黑暗中,他胡亂摸索
起汽車的鑰匙孔,尋了老半天,當引擎發動時,那轟隆隆的巨響一出聲,我和小
張才猶若回到了現實世界。
  我降落了。
  真去了某種地方。
  那些地方,都很像是一場夢。
  小張載我到機場,我對小張揮揮手,小張困乏地打起了一個大呵欠。我對小
張說:歇一歇再走吧。小張點點頭,他揮手要我趕快進機場。我也點點頭後,頭
也不回直往機場裡走去的那瞬間,通關,出關,我好像死了,然後又活了。
  飛機會把我載回我原本居住的城市,我開始說起我習慣說的語言,旋即沉默
並悄悄把一張手機sim卡抽掉,然後安放回我常用的那張sim卡。而那張被
我換掉的sim卡頓時就像是一張小小的符咒,我緊緊攥住。
  那夜,小張把師父給他的符咒緊緊捏在手掌心。我跟小張說:那要放入口袋
比較好。小張那時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他彷彿還昏沉在那座舊校園裡,不知
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下意識走出校園後,默默走到停車的地方,慣性用
手把中古汽車後照鏡扳開的時候,也仿若沒看見自己。我又叫了一聲小張,他對
我的聲音沒任何反應,我就像是某種背景音樂,被小張忽略了。如同我是小張鏡
子裡的身影,是小張那踩過水漬卻沒注意到的濕漉漉腳印,是緊跟在小張後頭的
影子,我似是小張意識外的小張般。我們同時開了車門,進入車子,然後坐在皮
椅上。直到雷聲般的引擎聲把我和小張,或者是我或小張給喚醒,然後我們才意
識到彼此。
  我把抽掉的那張sim卡藏回皮包的角落,飛機很快就回到我居住的地點,
我拿起我自己的行李,摸著口袋裡我家的鑰匙,想著的是星期一上班景象,我會
見到我的同事和我的老闆,然後我會遇見我家附近巷子口賣麵的老先生,我會看
見夜晚依然熱鬧的街道,以及從來沒停歇過的五顏六色光暈,我會路過那些幫過
境遊客在幾個小時內趕製出西裝的老店,我還記得童年愛吃的魚蛋,再過不久,
我的家就會出現在小小狹窄的高高鐵窗裡。我轉開我租屋處的時候,我又變成了
我,我彷彿不記得誰是小張了。

  小張居住的島,存在著一種地方。那些地方有的還有人居住,有的早就人去
樓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我記得廣告詞上,似乎寫著那樣的語句。小張也是
看到探險旅行團的廣告,才會遇見我。小張見到我的時候,就用他的母語跟我說:
那裡肯定有什麼。我一開始聽不懂,我對小張搖頭。小張一臉錯愕,他又跟我說:
「你都不相信了,還來參加這個做什麼。」我只好跟小張說,他說的話,我一句
都聽不懂。小張一臉狐疑,他用普通話問我。我才能夠跟小張溝通起,接著小張
大笑,他問我花了多少錢到他居住的島嶼。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麼,只問小張說:
「我們現在說的話,那些東西會不會聽到。」小張瞬間一臉嚴肅,趕緊低聲問我
說:你知道嗎?我什麼都不知道。小張指了指當時的廢墟。我搖搖頭。小張就跟
我說起一個地道的鬼故事,小張表示自己並沒有胡說,他指了指主持人。主持人
果真說起一個跟小張所說的故事,幾乎很相像版本的鬼故事。
  小張用眼神對我示意,得意表現著他並沒有說錯。他還跟我說:你永遠不知
道那些空屋究竟往生過多少人。我點了點頭。小張還繼續說:山上還有更多的空
屋,最怕爬山遇到下雨,進去躲雨的時候,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那一天,有的人說自己看見了,有的人說自己什麼都沒看見。我和小張也沒
有看到什麼,只有一間奇怪的屋子圓圓大大灰灰的,裡頭有人吃剩的便當,還是
野狗吃剩的便當,有幾件破掉的骯髒棉被,也有幾件破損的便利雨衣,其他就只
剩下灰灰牆壁上的奇怪塗鴉,還有手電筒和紅外線攝影機沒照到下的黑暗。
  師父做了些儀式,然後要我們恭敬向黑暗裡的某些什麼,以最尊敬無雜念的
心去雙手合十拜拜,像是在致歉般。
  我和小張離開了那棟奇怪的房屋後,小張問我要不要搭他的便車離開,我望
著什麼都沒有般的一片黑暗,趕緊就點點頭。
  那一陣子,我和小張經常碰頭,我們一起報名探險旅行團,一起走進那些好
像存在又不存在的建築物,有時候在等待小張開車的時候,我回頭,都會覺得那
些建築物很像是樹木,就安安靜靜長在樹林裡,在海邊,在山上,在冷清的公路
旁。人可以走進樹裡面嗎?或者,我和小張不過就只是在那樹旁繞了一圈,待了
一會兒,便走開了。
  牌樓般的建築物外觀,道具場景似的黑暗空間,我又從航廈,走入長長的空
橋,進入機艙。再一次,我忘記了在小張身邊的自己,又作回了原本的那個自己。
  小張開始會到機場接我。我離開機艙,走入長長的甬道,然後進入小張存在
的島嶼,坐進小張那輛偶爾會拋錨的中古汽車。
  小張說他那輛車很便宜,很可能也發生過什麼事。我不敢多問,每每在旅行
團就地解散後,我坐進小張的汽車中,仍還是有種停留在廢墟空間的錯覺。小張
很幽默,他熱場的功力不輸主持人。車內很暗,那裡沒有手電筒也沒有紅外線攝
影機,更沒有師父,我似乎一人開始分飾兩角,一下子是探險團的遊客,一下子
是廢墟裡的東西。直到引擎聲轟隆隆響起,汽車緩緩駛離探險目的地,我才終於
能夠離開,從某種地方回到了我原本存在的空間。
  
  那是還有人居住的空間,小張說起。
  主持人也交代團員們,要尊重居民的隱私,以及請勿大聲喧嘩等等注意事項。
  我問小張說:為什麼這次要到這樣的地點?
  小張反問我說:你又為什麼要參加探險團。
  我答不上,小張也無法回答我。
  探險團一行人,先是在大樓外觀望。主持人則在跟工作人員對稿。師父仍是
在一旁練習操作儀器,然後觀察起儀器。
  那個地方停滿了許多機車,有的沒有了外殼,有的蓋著佈滿灰塵的帆布,有
的還很新穎,有的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有的是很久以前的骨董車款,有的是沒有
車牌的贓車,有的還能發動,有的或許根本不能移動……我盯著那些機車瞧的時
候,有住戶剛從外頭返回大樓,那是名老先生,他好像沒看見一堆人聚集在大樓
門口,他好似直接穿越,然後一瞬間就走入大樓的深處,硬底的鞋子直敲起上樓
的階梯喀喀作響。
  師父跟主持人示意,表示可以上樓了。
  一群人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深呼吸之後紛紛跟著主持人後頭,走在師父的後
邊,漸漸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一行人屏氣凝神上樓,各個腦袋裡所想的,無非是
主持人在入口處介紹的鬼故事、意外事件和都市傳說等等。有人漸漸怕得閉上了
雙眼,有人好奇地東張西望,有人嘴裡喃喃有詞,有人直敢注視著有光的地域。
我則看見大樓的樓上和樓下都還點著很普通的日光燈,也有昏黃的燈炮,然後是
上上下下來回穿梭起的老舊洗衣機叩叩作響,還有小孩的哭聲,也有發酒瘋的叫
罵聲。
  我和小張所矗立的地點很暗,那個意外現場之外,則有一座很亮的天井。從
天井可以看見還住著居民的場域,有晾衣服的竹竿在陽台和窗台邊插來插去,還
有老舊的天線披掛在那些竹竿和鐵窗上,也有一些奇怪的繩子和鮮豔的塑膠水
桶。
  突然,有團員說聽到奇怪的聲音。有團員說看見了。師父趕緊解釋,師父趕
緊實施儀式,師父要我們以最恭敬的心,像是在道歉般,我們再一次退出了不應
該隨便冒犯的那些廢棄場所,旋即又回到了入口,彷彿一行人還在做準備,仍等
著要進入。
  一瞬間,就又解散了。
  又好像一切都才剛開始,大家緩緩分享起了什麼。
  是什麼人的一生,是什麼人的家族,是什麼樣的意外,是什麼樣的原因,在
什麼樣的地方……我全然不知道那些歷史、事件和那些人,卻又似曾相識。
  小張說起自己的故事,他有一個只會生病的媽媽和一個逃家的爸爸,他有三
個妹妹,他離過婚,他前妻生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似乎一輩子都只能租屋度日。
他工作的地方是一間小工廠,那間工廠賺很多錢,卻沒有錢買優良生產設備,小
張因此受過工傷,小張最近喜歡上工廠新來的女職員。小張說自己又要搬家了,
房東先生急著要回房子……小張還說起自己高職沒有畢業,小張有長年的腸胃疾
病,小張偶爾喝酒,小張只要有空就會開車帶妹妹們的孩子一起去郊遊,那些孩
子都姓張,他們都沒有爸爸。
  有人說自己博士畢業,有人聊起自己想收掉多年經營的公司,有人談到祖先
的土地被查封,有人講著出生那年遇到空襲,有人憶起地震經驗,有人害怕水災,
有人分享自己祖母過世那一刻很平靜,只要求下床踩踩地,便過去了。
  有人還逃跑著,有人敘述返家過程。
  有人只是回到祖輩當年生活過的地方,有人只是過客。
  
  我很想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否存在,我並不清楚。上網看到探險旅行團
的時候,我想那就是一個可以預習去那種地方的機會。於是我買了機票,進入了
一座島,開始探訪那些位於島上的廢墟般屋子,那些屋子跟我居住的地方很像,
除了沒水沒電沒噪音以外,只要我把我租屋處的燈暗下,這裡和那裡都沒有什麼
不一樣。
  沒有磁磚的大樓像是崩壞的大地,有灰色的土壤,也有黃色的泥土……曾經
是難民的我就似早拆得光禿禿的建築物,是寸草不生的山,土砂和岩塊可能隨時
都會掉落,只要暴風雨猛烈成一片汪洋,我也許隨時都會被沖刷,小張也是,或
許那些團員都是。
  會成為什麼樣的廢墟,我預習著,以輕飄飄身影而過。
這是很多年以前,聽朋友敘述的往事,在當下嘗試記錄,以我那時能夠使用的方式,寫下當時的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