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0月 29, 2004 1:01 pm
二更天，萬籟俱寂，除了負責巡守的侍衛外，眾人皆已熄燈歇息。玉兔當空，涼風嫋嫋，偶來幾片烏雲，也掩不住浩瀚的月光。元千好二人居住的宅院，原本只是推放雜物之處，刑幕凡見其四周長滿翠竹，不忍就此荒廢，遂命人加以整頓，更名為竹院。
是時銀波宣洩，枝葉扶疏，院內滿是黑影晃動。元千好躺在床上，靜聽風過樹梢的沙沙聲。他整夜未曾闔眼，腦中不停思索齊天颺下午請託之事，直至三更，仍是難下決定。突然，夢色嚶嚀一聲，軟若無骨的嬌軀往他懷裡直鑽，待得找到舒服的姿勢，才滿足地發出嘆息。元千好笑了笑，知道她畏冷，遂一手拉高被子，一手圈著她。
「相公……怎麼還不睡……」夢色眨了眨眼，噘著小嘴咕噥著，模樣十分可愛。
「沒事兒，睡吧。」元千好在她額上打了個戳兒，繼而哄她入睡。
夢色含糊地應了一聲，不久便沉沉入眠。元千好看著她寧靜的面容，想起那時在煙霞山上，她的病情時好時壞，入冬後，夜裡還需他過氣活血，否則極有可能長睡不醒。所幸經過這些年的細心調養，除了手腳較涼外，身子倒也強健。
元千好想道：「夢色能有今日，全拜大哥所賜，如今他有事請託，不管如何，我盡全力幫忙便是。」意念既定，心頭大石驟然落下，只見他鬆了口氣，輕攬夢色，隨之含笑入眠。
翌日，天色未明，元千好已然起身，見夢色睡得香甜，不忍將之叫醒，輕手輕腳地換好衣服，便往屋外走去。昨兒個邢幕凡曾提及後山有個練武場，早晚都會有武訓帶領莊內侍衛在那邊操練，眼下既然無事，索性前去看看。
走了約莫一刻鐘，耳中隱隱聽得雞啼之聲，再行半晌，便到了目的地。此時眾武訓正督導侍衛們練武，他們排排站開，動作整齊一致，出招時的吆喝聲，響若洪鐘。
這時天色稍明，遠方可見一條淡淡的魚肚白。除了場中之人，場外尚有不少圍觀群眾，元千好由他們身上衣著推斷，應是前來參賽的各家好手。少時，天色更亮了些，眾侍衛練將完畢，隨即又在武訓的帶領下繼開一輪。
元千好眼裡看著招式，腦中仔細揣摩意境，看了一會兒，突然心念一動：「這套拳看似平庸，招式大開大闊，但其中卻蘊含大巧如拙的意境，若能仔細鑽研，他日必有大成。」盡觀場內諸人，雖然將這套拳打得虎虎生風，但都只得其皮而未得其骨，令他頗有暴殄天物之感。
不過他轉念一想：「也許大哥並未傳授心法，只讓他們練來打紮基本功夫。」如此推斷，當下稍有釋懷。
言十三身為武訓之首，不用下場操演，但他也沒閒著，一雙眼宛若鶻鴒般銳利，若有精神不集中之人，隨時會被他糾舉責罵。元千好在旁佇立甚久，他早已察覺，只是有意在眾人面前凸顯山莊威風，才假意裝作沒發現。
又待了一會兒，元千好決定到別處看看，才剛轉過身子，耳邊就傳來言十三的聲音。
「二爺怎麼才來，就要走了？」既然元千好與齊天颺結拜，身為下屬的言十三自然得尊稱他一聲二爺。
「今兒個醒得早，到處走走看看，順便熟悉一下環境。言武訓有事在忙，就不用招呼我了。」
「哪裡，二爺是莊主拜弟，照說我該領大夥兒前來拜見才是。」語音方落，眼際突然映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言十三雙眼直視來人，嘴裡說道：「二爺，您瞧……」
元千好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一人信步徐行，緩緩朝他們走來。他知道言十三不會平白無故要他看一名不相識之人，是故開口提問：「那人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言十三還沒來得及回話，那人已至跟前，步履之快，令他甚為訝異。但他臨機應變，當下說道：「二爺，這位是雨定先生，與雅劍少一同前來參加大會。」
元千好聽得雅劍少三字，立即想起昨日之事，只見他臉色微微一變。這時言十三又道：「雨定先生，這位元二爺是敝莊主拜弟，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劍醫。」
元千好猛然回神，截口道：「言武訓莫要說笑。」見雨定氣勢深沈，雙眸湛然炯亮，顯的是去老返少的前輩高人，當下拱手一揖，說道：「晚輩元千好，見過雨定先生。」
雨定輕輕頷首，臉上表情宛若古井不波。其實他心中頗為訝異，照面前，只道劍醫是個與齊天颺差不多歲數的江湖耆老，沒想到竟是如此年輕。隔了半晌，他突然開口問道：「對你而言，什麼是劍？」
元千好先是一愣，也沒多想，便道：「心之所至，萬物皆劍。」
雨定雙目鎖住元千好，又問：「萬物何以為劍？」
元千好明白雨定有意考驗於他，當下面色一正，以堅決的口吻應道：「運用之妙，存乎於心。」
聽了元千好的回答，雨定嘴角微勾，但也僅僅一瞬，隨即又恢復冷然的面容。他閉目不語，心中卻想道：「齊天颺果然厲害，自己不能參賽，卻找了個不下於他的高手頂替，怪不得雅劍少視他為心腹大患。」
言十三站在旁邊，聽他們二人一問一答。關於劍理，他也有一套看法，正要開口加入話局之時，雨定卻突然轉身離開，走時連照會一聲都沒有。他心中惱火，咬牙道：「好歹我也是山莊第一武訓，你不過區區外來之客，竟然如此目中無人！」他越想越氣，卻又無從發洩，一張臉憋得紫脹。
元千好精神放在雨定身上，故沒有注意到言十三，只聽他自言自語道：「天下之大，果真是臥虎藏龍，究竟有多少如雨定先生這般的高手參加這次大會？」
言十三見他臉色擔憂，斜睨了雨定一眼，說道：「二爺犯不著擔心，各人藝業高低，沒交手之前，看外表是沒個準兒的。」
元千好點點頭，覺得他這話說得有理，既然已決定參賽，到時全力以赴就好，何苦在此庸人自擾。轉頭見他臉色發紅，疑道：「言武訓，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這、這……」言十三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解釋。突然，由操場方向傳來一聲震天吆喝，轉頭看望，只見眾人已整隊完畢。
元千好見狀，便道：「言武訓你先過去吧，那邊就等你了。」
「嗯……」言十三拱手作了個揖，歉然道：「二爺，失陪了。」
場上列隊的眾武訓與侍衛，對言十三的舉止都大感好奇。何以向來自負的一劍八梭，會對這年輕人如此敬重。
言十三回到隊伍前頭，一名武訓隨即開口問道：「言武訓，那年輕人是什麼來頭，瞧您對他很是尊敬。」
見大夥滿臉疑問，他刻意賣了個關子，問道：「聽過劍醫嗎？」
「當然！怎麼沒聽過。」那名武訓出聲應道：「這位前輩不僅醫劍雙修，還曾跟咱們莊主聯手對抗綠林高手田武。一套凌虛氣劍，更是當世不二的絕學。」他滔滔不絕的說著，身旁數名武訓，紛紛點頭稱是。
「你知道的倒不少。」言十三笑了笑，忽地話鋒一轉，高聲道：「都給我聽清楚了！方才那位便是劍醫本人，昨兒個莊主方交的異性兄弟。今後碰上，千萬別失了禮數，知道嗎？」語罷，立刻引起眾人一陣騷動。剛剛開口說話的那名武訓，更是忙著轉頭探望，只是那裡早沒了人影。
言十三見他的表情反覆多變，心中暗暗好笑，當下喝道：「好了，今早到此為止，散！」口令一下，隨即結束晨間操練。
元千好離開操場，見天色明亮，想道：「夢色也差不多醒了，現在回去，剛好陪她用早飯。」走著走著，見路旁有條不起眼小徑，好似也通往竹院。探頭看了一陣，忖道：「也許這邊比較快……」他心裡貪快，便由這條小徑而行。
怎料來到半途，四周突然傳出沙沙聲響，沒多久便出現幾名蒙面人。他暗地打量，左四右二，手上雖無兵刃，但不以真面目示人，想必不是什麼善類。元千好不想招惹麻煩，趁對方還沒動手，身影晃動，宛若流星過度，飛也似的絕塵而去。
不出百步，前方又遇埋伏，只見一人身法極快，抖擻三尺秋水，幻化點點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殺將而來。元千好見對方來勢洶洶，腳下稍停，劍指朝對方一比，凌虛氣劍倏地破風而去。此舉未帶殺意，意在嚇止對方。
那人見狀，當下一個鷂子翻身，長劍改走側鋒。但見他點、崩、掛、挑連貫並行，剎時寒光閃爍，劍勢如濤浪般連綿不絕。此人劍藝之高，元千好生平前所未見，就是齊天颺恐怕也自嘆弗如，他不敢直攖其鋒，腳下一蹬，宛若蒼龍破雲，躍至樹上。
這時蒙面人追趕而至，見他人在樹上，連忙扣動袖內機關，只聽聞鏗然聲響，藏於袖中的短箭立時射出。箭身在日光的反照下，隱隱浮現青色光芒，可見上頭淬有毒液。其餘諸人依法施為，霎時暗鏢、短劍、飛針齊發。
「暗器傷人，卑鄙！」元千好低叱一聲，鼓動體內真氣，轉眼劍意昇華，無形劍氣凝於指前。只見他飛離枝幹，凌空摹寫右軍喪亂帖，書於連真卻略帶草意，剛中帶柔的筆法，正是此帖的精髓。是時劍氣交織，彷彿在身前築起一道高牆，滿天暗器尚未近身，便叮叮噹噹的墜落地表。
元千好氣不過他們暗器傷人，出手不再容情，只見他振臂疾點，頓時劍指翻飛，氣凌霄漢，蒙面人紛紛受創於無形劍氣。不過片刻光景，情勢便有了轉圜，眼下僅餘持劍者與他對立僵持，其餘諸人相互攙扶，一跌一跌地退至數丈之外。
持劍者雙目炯然，雖自負有能力應付元千好，但同伴受傷，卻不能不理。只見他收劍回鞘，寒聲道：「劍醫果然名不虛傳，荒山六鷹栽在你手裡也該心服了。」
元千好聽過荒山六鷹，知道他們兄弟都是綠林中人，埋伏在此定是為了替田武報仇。他貪快撿了這條小徑，正好與他們碰個正著，繼而發生這場爭鬥。想起敵暗我明，若不是剛好撞上，誰也不知道他們暗地裡會使出什麼伎倆。
衝他來倒還好，要是挑夢色下手，就算他武功再高，只怕也無法護得她週身安全。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把話說清楚為好。只見他拱手一揖，說道：「在下知道各位前來的目的，田武他叛逃師門，又犯下滔天大罪，我奉師命清理門戶，依照江湖規矩，諸位並無置啄的立場。」
六鷹之中，一人怒目瞪視元千好，罵道：「放你媽的狗屁！敢動咱們兄弟，就得賠命！」
「死者已矣，一切的恩怨早已煙消雲散……」元千好不死心又道。
「不用再說了！要嘛殺了我們，否則我們不會就此罷休！」
元千好見他們心意堅決，無奈之餘，當下手捏劍指，揚手在地上畫出一道淺痕，淡然道：「今日之事就此打住，諸位要走在下絕不阻攔，若是執迷不悟，貿然越過此線，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哼！……好個劍醫，咱們走！」持劍者冷冷說完，頭也不回的就走。六鷹見狀，也跟在後面離開。
見他們走遠，元千好鬆了口氣，心中掛念夢色安危，連忙施展輕功，朝竹院的方向而行。到了之後，也不急著進屋，先在附近探查一番，確定沒有任何異狀，才寬心進了屋子。
這時屋內只有一名丫鬟忙著打疊收拾。她名叫秋惜，是邢幕凡調來照料他們二人起居的姑娘。此外，桌上也已備妥碗筷及燒餅、油條等早點。
秋惜見他進來，福了一福，說道：「見過公子。」
「勞煩妳了，秋惜姑娘。」雖只是個下人，但他仍是相當客氣。
「哪裡，這是奴婢該做的事。」
寒暄幾句，元千好進了內房，不料裡頭空無一人，只有被褥整齊地折好擱著。他走出來，問道：「秋惜姑娘，我娘子去哪兒了？」
秋惜放下手邊之事，應道：「夫人方才給小姐請了去，公子在路上沒碰到嗎？」
元千好搖搖頭，說道：「可能我回來的時候不對，才沒碰上吧。」
秋惜想了一下，又道：「那……要不公子先用早飯，晚點再到笙園接夫人。」
「也好，正餓著呢。」滴水未進，適才又大量動用真氣，眼下他早已飢腸轆轆。
元千好嘴裡吃著燒餅，將方才之事想了一遍，心道：「六鷹雖然棘手，但比起那名用劍之人，卻算不了什麼，那人劍術之高，恐怕不在大哥之下。除了他們，究竟還有多少人混了進來？山莊固然守衛森嚴，可是這些人身手不凡，來去絕非難事——唉……沒想到我一來就給大哥添麻煩了。」
「等會兒跟大哥見面，順道提一提這兒事，請他加強莊內的戒備。」吃完燒餅、油條，元千好又喝了兩碗豆漿，這才擦嘴起身。
秋惜剛好由房內走了出來，遂問道：「公子要去笙園接夫人嗎？」
「不了，她跟樂笙在一起也好。我手邊還有些事，晚點再去接她回來。」
「那奴婢等會兒去跟夫人說一聲。」
「也好，多謝妳了。」元千好謝過，覺得她真是位細心的姑娘。
「哪裡……應該的。」秋惜施了一禮，轉入另外一間房內。
元千好出了屋子，走上一條陡直的斜坡，這條路的盡頭便是蓮園。回頭眺望，只見千百翠竹環繞，茂密的枝葉遮蔽日光，使得竹院看來相當幽僻；少見陽光的濕土中，一股特殊的氣味飄散在空中。驀然，他心中隱約有種山雨欲來的不安。
元千好到了蓮園，經下人引領，走過曲橋，來到位於湖心中的芙渠。亭裡除了齊天颺尚有一身穿藍袍之人，他背著齊天颺，昂然而立，因此只能見其頎長的身形與那梳理整齊的白髮。
齊天颺雖是滿頭華髮，但與他幾近銀白的髮色相比，便顯得失色許多。元千好遠遠望之，心想二位前輩可能正在商談要事，他這麼貿然前來著時有失禮數，躊躇間不由得放緩了腳步。
「有人來了，應該是你剛剛說的他吧？」那人頭也不回地問道。
齊天颺看著元千好，嘴裡問道：「記得你曾說用劍之人有幾種類型，你看他屬於哪一種？」
「這話不是我說的。」那人轉過身子，只見其容貌俊秀，神態飄逸，額前幾撮銀絲飛揚，更顯得風姿瀟灑。拿起桌上的香茗輕啜一口，眼裡打量著由遠漸近的元千好。
「如何？」齊天颺又問。
那人放下茶杯，應道：「其實這是我大哥說的，他說可以概分為兩類人。一類是形於外，而另一類便是形於內。」
「喔……這兩著有何分別？」
「形於外的劍客，舉手投足間掩不住凌厲的劍氣，可也因為如此，整個人就像長滿刺的針鼠一樣，只能遠觀而難以接近。而且越自負的人，針長得越利越長。」
「哈哈哈哈——，令兄這譬喻真是妙極了。」
那人露齒一笑，續道：「形於內的人劍客就恰恰相反，他們劍氣渾圓歸樸，近似無形，這點可以在莊主身上得到印證。」
「過獎了。」齊天颺呵呵一笑，又道：「照這樣看來，他屬於哪一類？」
那人搖搖頭，說道：「他屬於那一類不是我能夠決定，也許莊主，也許我大哥才有這資格評斷。」拿起擱在桌上的兵器，復道：「我該告辭了，交代之事，我會照辦。」
齊天颺見他要走，站了起來，說道：「何必急者走，他就到了，見個面再走也不遲。」
「現在還不是時候，等機緣一到，想不熟都難。」只見他走出芙渠，與方到的元千好正面對上。
元千好見狀，連忙側身往旁邊一站，由他先過。那人昂然闊步，嘴裡淺淺吟道：「解劍醉臥花叢間，貪求浮生半日閒……」不過數步，身影飄忽漸遠，轉眼已然不見。
～待續～
是時銀波宣洩，枝葉扶疏，院內滿是黑影晃動。元千好躺在床上，靜聽風過樹梢的沙沙聲。他整夜未曾闔眼，腦中不停思索齊天颺下午請託之事，直至三更，仍是難下決定。突然，夢色嚶嚀一聲，軟若無骨的嬌軀往他懷裡直鑽，待得找到舒服的姿勢，才滿足地發出嘆息。元千好笑了笑，知道她畏冷，遂一手拉高被子，一手圈著她。
「相公……怎麼還不睡……」夢色眨了眨眼，噘著小嘴咕噥著，模樣十分可愛。
「沒事兒，睡吧。」元千好在她額上打了個戳兒，繼而哄她入睡。
夢色含糊地應了一聲，不久便沉沉入眠。元千好看著她寧靜的面容，想起那時在煙霞山上，她的病情時好時壞，入冬後，夜裡還需他過氣活血，否則極有可能長睡不醒。所幸經過這些年的細心調養，除了手腳較涼外，身子倒也強健。
元千好想道：「夢色能有今日，全拜大哥所賜，如今他有事請託，不管如何，我盡全力幫忙便是。」意念既定，心頭大石驟然落下，只見他鬆了口氣，輕攬夢色，隨之含笑入眠。
翌日，天色未明，元千好已然起身，見夢色睡得香甜，不忍將之叫醒，輕手輕腳地換好衣服，便往屋外走去。昨兒個邢幕凡曾提及後山有個練武場，早晚都會有武訓帶領莊內侍衛在那邊操練，眼下既然無事，索性前去看看。
走了約莫一刻鐘，耳中隱隱聽得雞啼之聲，再行半晌，便到了目的地。此時眾武訓正督導侍衛們練武，他們排排站開，動作整齊一致，出招時的吆喝聲，響若洪鐘。
這時天色稍明，遠方可見一條淡淡的魚肚白。除了場中之人，場外尚有不少圍觀群眾，元千好由他們身上衣著推斷，應是前來參賽的各家好手。少時，天色更亮了些，眾侍衛練將完畢，隨即又在武訓的帶領下繼開一輪。
元千好眼裡看著招式，腦中仔細揣摩意境，看了一會兒，突然心念一動：「這套拳看似平庸，招式大開大闊，但其中卻蘊含大巧如拙的意境，若能仔細鑽研，他日必有大成。」盡觀場內諸人，雖然將這套拳打得虎虎生風，但都只得其皮而未得其骨，令他頗有暴殄天物之感。
不過他轉念一想：「也許大哥並未傳授心法，只讓他們練來打紮基本功夫。」如此推斷，當下稍有釋懷。
言十三身為武訓之首，不用下場操演，但他也沒閒著，一雙眼宛若鶻鴒般銳利，若有精神不集中之人，隨時會被他糾舉責罵。元千好在旁佇立甚久，他早已察覺，只是有意在眾人面前凸顯山莊威風，才假意裝作沒發現。
又待了一會兒，元千好決定到別處看看，才剛轉過身子，耳邊就傳來言十三的聲音。
「二爺怎麼才來，就要走了？」既然元千好與齊天颺結拜，身為下屬的言十三自然得尊稱他一聲二爺。
「今兒個醒得早，到處走走看看，順便熟悉一下環境。言武訓有事在忙，就不用招呼我了。」
「哪裡，二爺是莊主拜弟，照說我該領大夥兒前來拜見才是。」語音方落，眼際突然映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言十三雙眼直視來人，嘴裡說道：「二爺，您瞧……」
元千好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一人信步徐行，緩緩朝他們走來。他知道言十三不會平白無故要他看一名不相識之人，是故開口提問：「那人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言十三還沒來得及回話，那人已至跟前，步履之快，令他甚為訝異。但他臨機應變，當下說道：「二爺，這位是雨定先生，與雅劍少一同前來參加大會。」
元千好聽得雅劍少三字，立即想起昨日之事，只見他臉色微微一變。這時言十三又道：「雨定先生，這位元二爺是敝莊主拜弟，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劍醫。」
元千好猛然回神，截口道：「言武訓莫要說笑。」見雨定氣勢深沈，雙眸湛然炯亮，顯的是去老返少的前輩高人，當下拱手一揖，說道：「晚輩元千好，見過雨定先生。」
雨定輕輕頷首，臉上表情宛若古井不波。其實他心中頗為訝異，照面前，只道劍醫是個與齊天颺差不多歲數的江湖耆老，沒想到竟是如此年輕。隔了半晌，他突然開口問道：「對你而言，什麼是劍？」
元千好先是一愣，也沒多想，便道：「心之所至，萬物皆劍。」
雨定雙目鎖住元千好，又問：「萬物何以為劍？」
元千好明白雨定有意考驗於他，當下面色一正，以堅決的口吻應道：「運用之妙，存乎於心。」
聽了元千好的回答，雨定嘴角微勾，但也僅僅一瞬，隨即又恢復冷然的面容。他閉目不語，心中卻想道：「齊天颺果然厲害，自己不能參賽，卻找了個不下於他的高手頂替，怪不得雅劍少視他為心腹大患。」
言十三站在旁邊，聽他們二人一問一答。關於劍理，他也有一套看法，正要開口加入話局之時，雨定卻突然轉身離開，走時連照會一聲都沒有。他心中惱火，咬牙道：「好歹我也是山莊第一武訓，你不過區區外來之客，竟然如此目中無人！」他越想越氣，卻又無從發洩，一張臉憋得紫脹。
元千好精神放在雨定身上，故沒有注意到言十三，只聽他自言自語道：「天下之大，果真是臥虎藏龍，究竟有多少如雨定先生這般的高手參加這次大會？」
言十三見他臉色擔憂，斜睨了雨定一眼，說道：「二爺犯不著擔心，各人藝業高低，沒交手之前，看外表是沒個準兒的。」
元千好點點頭，覺得他這話說得有理，既然已決定參賽，到時全力以赴就好，何苦在此庸人自擾。轉頭見他臉色發紅，疑道：「言武訓，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這、這……」言十三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解釋。突然，由操場方向傳來一聲震天吆喝，轉頭看望，只見眾人已整隊完畢。
元千好見狀，便道：「言武訓你先過去吧，那邊就等你了。」
「嗯……」言十三拱手作了個揖，歉然道：「二爺，失陪了。」
場上列隊的眾武訓與侍衛，對言十三的舉止都大感好奇。何以向來自負的一劍八梭，會對這年輕人如此敬重。
言十三回到隊伍前頭，一名武訓隨即開口問道：「言武訓，那年輕人是什麼來頭，瞧您對他很是尊敬。」
見大夥滿臉疑問，他刻意賣了個關子，問道：「聽過劍醫嗎？」
「當然！怎麼沒聽過。」那名武訓出聲應道：「這位前輩不僅醫劍雙修，還曾跟咱們莊主聯手對抗綠林高手田武。一套凌虛氣劍，更是當世不二的絕學。」他滔滔不絕的說著，身旁數名武訓，紛紛點頭稱是。
「你知道的倒不少。」言十三笑了笑，忽地話鋒一轉，高聲道：「都給我聽清楚了！方才那位便是劍醫本人，昨兒個莊主方交的異性兄弟。今後碰上，千萬別失了禮數，知道嗎？」語罷，立刻引起眾人一陣騷動。剛剛開口說話的那名武訓，更是忙著轉頭探望，只是那裡早沒了人影。
言十三見他的表情反覆多變，心中暗暗好笑，當下喝道：「好了，今早到此為止，散！」口令一下，隨即結束晨間操練。
元千好離開操場，見天色明亮，想道：「夢色也差不多醒了，現在回去，剛好陪她用早飯。」走著走著，見路旁有條不起眼小徑，好似也通往竹院。探頭看了一陣，忖道：「也許這邊比較快……」他心裡貪快，便由這條小徑而行。
怎料來到半途，四周突然傳出沙沙聲響，沒多久便出現幾名蒙面人。他暗地打量，左四右二，手上雖無兵刃，但不以真面目示人，想必不是什麼善類。元千好不想招惹麻煩，趁對方還沒動手，身影晃動，宛若流星過度，飛也似的絕塵而去。
不出百步，前方又遇埋伏，只見一人身法極快，抖擻三尺秋水，幻化點點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殺將而來。元千好見對方來勢洶洶，腳下稍停，劍指朝對方一比，凌虛氣劍倏地破風而去。此舉未帶殺意，意在嚇止對方。
那人見狀，當下一個鷂子翻身，長劍改走側鋒。但見他點、崩、掛、挑連貫並行，剎時寒光閃爍，劍勢如濤浪般連綿不絕。此人劍藝之高，元千好生平前所未見，就是齊天颺恐怕也自嘆弗如，他不敢直攖其鋒，腳下一蹬，宛若蒼龍破雲，躍至樹上。
這時蒙面人追趕而至，見他人在樹上，連忙扣動袖內機關，只聽聞鏗然聲響，藏於袖中的短箭立時射出。箭身在日光的反照下，隱隱浮現青色光芒，可見上頭淬有毒液。其餘諸人依法施為，霎時暗鏢、短劍、飛針齊發。
「暗器傷人，卑鄙！」元千好低叱一聲，鼓動體內真氣，轉眼劍意昇華，無形劍氣凝於指前。只見他飛離枝幹，凌空摹寫右軍喪亂帖，書於連真卻略帶草意，剛中帶柔的筆法，正是此帖的精髓。是時劍氣交織，彷彿在身前築起一道高牆，滿天暗器尚未近身，便叮叮噹噹的墜落地表。
元千好氣不過他們暗器傷人，出手不再容情，只見他振臂疾點，頓時劍指翻飛，氣凌霄漢，蒙面人紛紛受創於無形劍氣。不過片刻光景，情勢便有了轉圜，眼下僅餘持劍者與他對立僵持，其餘諸人相互攙扶，一跌一跌地退至數丈之外。
持劍者雙目炯然，雖自負有能力應付元千好，但同伴受傷，卻不能不理。只見他收劍回鞘，寒聲道：「劍醫果然名不虛傳，荒山六鷹栽在你手裡也該心服了。」
元千好聽過荒山六鷹，知道他們兄弟都是綠林中人，埋伏在此定是為了替田武報仇。他貪快撿了這條小徑，正好與他們碰個正著，繼而發生這場爭鬥。想起敵暗我明，若不是剛好撞上，誰也不知道他們暗地裡會使出什麼伎倆。
衝他來倒還好，要是挑夢色下手，就算他武功再高，只怕也無法護得她週身安全。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把話說清楚為好。只見他拱手一揖，說道：「在下知道各位前來的目的，田武他叛逃師門，又犯下滔天大罪，我奉師命清理門戶，依照江湖規矩，諸位並無置啄的立場。」
六鷹之中，一人怒目瞪視元千好，罵道：「放你媽的狗屁！敢動咱們兄弟，就得賠命！」
「死者已矣，一切的恩怨早已煙消雲散……」元千好不死心又道。
「不用再說了！要嘛殺了我們，否則我們不會就此罷休！」
元千好見他們心意堅決，無奈之餘，當下手捏劍指，揚手在地上畫出一道淺痕，淡然道：「今日之事就此打住，諸位要走在下絕不阻攔，若是執迷不悟，貿然越過此線，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哼！……好個劍醫，咱們走！」持劍者冷冷說完，頭也不回的就走。六鷹見狀，也跟在後面離開。
見他們走遠，元千好鬆了口氣，心中掛念夢色安危，連忙施展輕功，朝竹院的方向而行。到了之後，也不急著進屋，先在附近探查一番，確定沒有任何異狀，才寬心進了屋子。
這時屋內只有一名丫鬟忙著打疊收拾。她名叫秋惜，是邢幕凡調來照料他們二人起居的姑娘。此外，桌上也已備妥碗筷及燒餅、油條等早點。
秋惜見他進來，福了一福，說道：「見過公子。」
「勞煩妳了，秋惜姑娘。」雖只是個下人，但他仍是相當客氣。
「哪裡，這是奴婢該做的事。」
寒暄幾句，元千好進了內房，不料裡頭空無一人，只有被褥整齊地折好擱著。他走出來，問道：「秋惜姑娘，我娘子去哪兒了？」
秋惜放下手邊之事，應道：「夫人方才給小姐請了去，公子在路上沒碰到嗎？」
元千好搖搖頭，說道：「可能我回來的時候不對，才沒碰上吧。」
秋惜想了一下，又道：「那……要不公子先用早飯，晚點再到笙園接夫人。」
「也好，正餓著呢。」滴水未進，適才又大量動用真氣，眼下他早已飢腸轆轆。
元千好嘴裡吃著燒餅，將方才之事想了一遍，心道：「六鷹雖然棘手，但比起那名用劍之人，卻算不了什麼，那人劍術之高，恐怕不在大哥之下。除了他們，究竟還有多少人混了進來？山莊固然守衛森嚴，可是這些人身手不凡，來去絕非難事——唉……沒想到我一來就給大哥添麻煩了。」
「等會兒跟大哥見面，順道提一提這兒事，請他加強莊內的戒備。」吃完燒餅、油條，元千好又喝了兩碗豆漿，這才擦嘴起身。
秋惜剛好由房內走了出來，遂問道：「公子要去笙園接夫人嗎？」
「不了，她跟樂笙在一起也好。我手邊還有些事，晚點再去接她回來。」
「那奴婢等會兒去跟夫人說一聲。」
「也好，多謝妳了。」元千好謝過，覺得她真是位細心的姑娘。
「哪裡……應該的。」秋惜施了一禮，轉入另外一間房內。
元千好出了屋子，走上一條陡直的斜坡，這條路的盡頭便是蓮園。回頭眺望，只見千百翠竹環繞，茂密的枝葉遮蔽日光，使得竹院看來相當幽僻；少見陽光的濕土中，一股特殊的氣味飄散在空中。驀然，他心中隱約有種山雨欲來的不安。
元千好到了蓮園，經下人引領，走過曲橋，來到位於湖心中的芙渠。亭裡除了齊天颺尚有一身穿藍袍之人，他背著齊天颺，昂然而立，因此只能見其頎長的身形與那梳理整齊的白髮。
齊天颺雖是滿頭華髮，但與他幾近銀白的髮色相比，便顯得失色許多。元千好遠遠望之，心想二位前輩可能正在商談要事，他這麼貿然前來著時有失禮數，躊躇間不由得放緩了腳步。
「有人來了，應該是你剛剛說的他吧？」那人頭也不回地問道。
齊天颺看著元千好，嘴裡問道：「記得你曾說用劍之人有幾種類型，你看他屬於哪一種？」
「這話不是我說的。」那人轉過身子，只見其容貌俊秀，神態飄逸，額前幾撮銀絲飛揚，更顯得風姿瀟灑。拿起桌上的香茗輕啜一口，眼裡打量著由遠漸近的元千好。
「如何？」齊天颺又問。
那人放下茶杯，應道：「其實這是我大哥說的，他說可以概分為兩類人。一類是形於外，而另一類便是形於內。」
「喔……這兩著有何分別？」
「形於外的劍客，舉手投足間掩不住凌厲的劍氣，可也因為如此，整個人就像長滿刺的針鼠一樣，只能遠觀而難以接近。而且越自負的人，針長得越利越長。」
「哈哈哈哈——，令兄這譬喻真是妙極了。」
那人露齒一笑，續道：「形於內的人劍客就恰恰相反，他們劍氣渾圓歸樸，近似無形，這點可以在莊主身上得到印證。」
「過獎了。」齊天颺呵呵一笑，又道：「照這樣看來，他屬於哪一類？」
那人搖搖頭，說道：「他屬於那一類不是我能夠決定，也許莊主，也許我大哥才有這資格評斷。」拿起擱在桌上的兵器，復道：「我該告辭了，交代之事，我會照辦。」
齊天颺見他要走，站了起來，說道：「何必急者走，他就到了，見個面再走也不遲。」
「現在還不是時候，等機緣一到，想不熟都難。」只見他走出芙渠，與方到的元千好正面對上。
元千好見狀，連忙側身往旁邊一站，由他先過。那人昂然闊步，嘴裡淺淺吟道：「解劍醉臥花叢間，貪求浮生半日閒……」不過數步，身影飄忽漸遠，轉眼已然不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