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過一個難忘的遭遇,每當回憶起那一夜所遇見的幾位運將,我就會感覺到人世間流淌著溫情和善意。

  大約1990年前後,當時我還是一名小學生,父母和兄長都在臺北工作、定居,而我隨著祖父母居於嘉義老家。那時母親不幸罹患了子宮頸癌,需要開刀並做化療;祖母帶我北上探病,那一晚,祖母留在醫院裡照顧母親,母親托兄長帶我到二舅家裡過夜。當時二舅一家人住在延平北路二段的太平市場裡,一樓是做生意的店面、二、三樓是他們的住家。

  二舅總是不苟言笑,對我們這些晚輩頗為嚴格。早上時,如果我們睡得稍晚,比如七、八點時才起床,或是看漫畫、打電動時讓他發現,免不了要挨一頓罵──表面上二舅雖然嚴厲兇悍,其實又很照顧我們晚輩,但幼時的我還不懂這些──我在客房裡待沒多久,想到母親不在,隔早起床後得獨自面對二舅,就感到不寒而慄,因此盤算著可否自行前往位於葫蘆街的叔叔、嬸嬸家。正好那天有位長輩塞了兩、三張千元鈔讓我當零用錢,因此我搭得起計程車;我悄悄地離開舅舅家,但顧慮著萬一找不到叔嬸家時,還可以回頭,於是只是虛掩鐵門,並沒有闔上。

  我在深夜的馬路邊攔了計程車,遇到的是一位年輕運將。司機大哥按照我的指示,載我到葫蘆街附近時,那裡的街景卻讓我感覺到似是而非,不能確定叔嬸家在哪;我只好另謀出路,心想那就去大舅家好了,於是我又搭上另一輛計程車前往。
車子跨越淡水河上的大橋,我也無心留意風景,依稀只記得當時臺北的深夜較為靜寂和暗淡,並非如同今日一般的燈火璀璨。在第二位運將的載送下,我順利抵達了大舅家附近的路口;可是當我走到門口時,發現屋裡的燈火全暗,想是親戚們全都就寢了。我躊躇了一會兒,沒敢按門鈴,驚擾他們,心想:「乾脆還是回二舅家算了,至少離開的時候並沒有關上鐵門。」假裝這一夜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搭上計程車,返回太平市場。這樣來來去去,已經搭了三趟車,無論是年長的或是年輕的運將,見我一個小孩子搭車,都有些兒驚訝,隨後則是關切地詢問。我已經忘記當時如何向他們解釋原委,但仍然記得他們那些帶著溫暖的關懷語句,而且,沒有任何一位大叔或大哥按照跳表的金額,向我收取金額,有的減半,有的少收一百元。我掏出鈔票時也全無防備,直接拿出身上所有的鈔票,數算金額來付費。到底是我的運氣太好,還是世間的人們大多數心地還是良善的?事後我再想起這件事,真有些夢幻之感。

  當我回到二舅家門口時,驚覺鐵門已經闔上了,心裡開始恐慌,是不是二舅發現我偷偷離開了?因此更不敢按下門鈴──原來是當晚祖母聽聞兄長將我安置於二舅家,她知道我特別怕舅舅,又托大哥回來接我,帶我到叔嬸家;大哥在二舅家找不到我,離開時順手帶上了鐵門,但這是後話,那時的我當然不會知道。

  我走到附近的臺北大橋下,徘徊良久,夜愈深沉,我也愈加焦灼與不安。終於還是決定再找一次叔叔嬸嬸家,如果行不通的話,只好鼓起勇氣,回二舅家按門鈴了。不知該說當時的我是太膽小還是太勇敢呢,不敢驚擾親戚的清夢,卻敢於獨自在夜裡陌生的臺北街頭遊蕩、搭計程車。

  這次我攔到的運將是位中年大叔,他也像先前幾位一般,關切我為何這麼晚了還在外頭。他一面聽我說著前因後果,一面載我前往葫蘆街,情形當然與第一趟計程車時相同,而來到一個我所不熟悉的地帶,我感到沮喪,不明白哪裡出錯了。但是大叔很有耐心,他說既然我確定親戚家在葫蘆街上,那麼沿著街道開一遍,一定能找到。經過了一個比較大的十字路口以後,我突然發現那就是我熟悉的區域了,原來是我自己記錯了具體位置。

  這位運將不僅載著我到達親戚家樓下,還按了電鈴,送我上樓;直到我嬸嬸睡眼惺忪地出來應門,確定有人可以照料我之後才離去;嬸嬸要付車費給他,他也不願意收。終於到達目的地,我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進入叔嬸家沒多久,我就安穩地睡去。

  當時的我並沒有記下那位大叔的姓名和聯絡方式,無法當面向他致謝。但多年來,我在心底誠摯地感謝他,以及那一晚的幾位運將:他們為一位不明世事的小孩子示範了良好的身教,使得這名孩子每回想起那晚的情景時,都心懷感恩;也讓成年以後的他懂得了人與人之間的涓涓善意,是這世界上最美好、最撫慰人心的事。

──初稿撰於2011年9月底,2020年11月中旬微調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