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蓮生活了數年,幾乎不曾自己開伙。剛上碩士班時,雙主修企管的大學同學Wilson準備考管理學院繼續深造,我向他表示如果他也留下來,我們就到校外合租一間附有廚房的住家,輪流烹飪,既可學習廚藝、又健康省錢,結果他去了臺中,這件事就成了我生活中未竟的理想之一,我只好繼續仰仗校內外的餐飲業過活。
  我主要都是在校外用餐,一則是吃不慣校內的餐廳,二則是騎十分鐘的腳踏車出校園後門(我們習稱為「志學門」),權充運動,也為享受美食的期待感加溫。志學村以中正路(習稱為「志學街」)為軸線開展的商圈,供應了我們日常的飲食所需,平時每到午、晚餐的尖峰時刻,狹小的雙線道上都是各式車輛與行人,交通混亂、險象環生。我曾在夜裡的鯉魚山上俯視縱谷,發現中正路因為車燈與店招之故,成為方圓十里內最燦亮的一條光帶。學校的學生、教職員人數逐年增加,中正路卻因為政府在徵收與協調上的困難,既沒有拓寬,也沒有配套措施,有時我會恍惚地覺得多年以來一直是這樣擁擠的吧,我初來乍到時那個人車不多、店家沒有林立的年代其實不存在,只是我的幻覺。
  然而,學校的確不停地變遷,志學村也是。春秋代換,舊去新來,有些餐廳結束營業了,有些則陸續開業,有的一帆風順,有的換過了位置以後還是關門大吉,有倒吃甘蔗經營有道的,有先盛後衰管理無方的。志學門對面一帶原本是空地,也陸續搭起鐵皮屋、出現新店家,或蓋起宿舍出租學生,變化之大,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的。雖說如此,如果我細數殘餘的記憶,書寫那些鐫入我生命裡的店家,則我用了數年時光換來的,化為文字,也不過佔據幾個A4版面罷了。



  我最常想起的是「老地方」。老地方,在我的東華生活裡有兩層涵意,一是以往我們家聚時,都在仰山、涵星女宿與男宿之間的馬路上、綠色的子母車旁集合。隨著大學畢業,家聚次數減少,它的意義逐漸流失;「老地方」同時是志學的一家餐廳,大四那一年我時常在那裡用餐,那是它第二次或第三次重新營業的時期了。
  它位於志學街的中段,對面是「東林餐坊」和「東華早餐吧」。店裡左側是櫃臺,右側靠在大扇透明窗前的兩張雙人座、隔著過道的兩張四人座,都可以望見街景;再往內有和式木板,上頭還有兩排四人桌,比窗前的桌子要高上一截;而櫃臺左側有一張長桌,適合一群人坐,我泰半都獨來獨往,或只與一位朋友偕往,印象中極少坐到長桌處。從街上往店內望,顧客或聊天或沉靜地用餐,他們看來大都從容愉快,享受著餐點,以及與朋友相處的時刻。
  之所以喜歡那家店,有幾個原因。有一陣子,我剛讀了吉本芭娜娜《廚房》裡的〈滿月〉,小說的結尾處,敘述「御影」為了讓「雄一」嚐嚐熱騰騰又美味的日式炸豬排蛋飯,在夜半時分,不辭遠路地搭車到I市,並冒著危險攀上已經關門的旅館二樓找他;這個溫馨的舉動,將原本失去了存在感、正準備自盡的雄一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受小說魅惑,讓我好想嘗嘗炸豬排蛋飯,隨後恰好在老地方發現了日式炸豬排飯,雖然沒有蛋,也就勉強作數了:豬排外皮炸得金黃酥脆,肉薄且有嚼感,稱得上美味。在光線充足、不太急迫的午後,偶爾翻翻書,窗外有穿梭而過的腳踏車、機車或汽車;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一邊吃著炸豬排飯時,對於自己所處的世界能夠如此靜好,心存感激。
  那時,我也對一位工讀生印象深刻,她的外貌成熟,動作乾淨俐落,讓我一度以為她是餐廳聘的全職員工,後來才發現她也是東華的學生。除了在老地方,也會在校園裡、志學街上看見她,我幾乎將關於她的記憶濃縮成一個畫面了:天候是晴朗的,她騎著腳踏車,穿著系服、綁馬尾,頭戴紅色遮陽帽。她騎行的樣子,在我眼中,彷彿下一刻就要順著光的稜線起飛了。
  我曾在近中午時到老地方用餐,正好遇見她與她同學來上班,她跟我打了招呼(她同學問她認識我嗎?她回答說「是客人沒關係」),我有點兒驚喜,同時也瞭解她的招呼裡不含有其他涵意;那是在兩年後因緣巧合認識她之前,彼此所交換的唯一一次問候。
  那年暑假時,學生散得很快,雖然營業的店家也銳減了,但有一晚我到老地方用餐,直到離開前都沒有其他客人光顧。老闆焦急地走來走去,不曉得是因為生意,還是其他的什麼緣故。回宿舍之後,我在東方小城(東華BBS站)的美食版上張貼了一篇文章,試圖介紹這家店,推薦它的炸豬排飯和蔥爆牛肉飯;有人補充,有人詢問價位。結果隔天我經過時,它卻不營業了,開學後也沒恢復。
  老地方歇業後,我少了一個據點,稍感惆悵,也莫可奈何。前兩年它終於又再度開張,生意變得興隆了,我為它高興,但也去得少了,大約是習慣已經改變,也因為它不再那麼適合獨自前往,安穩地坐在窗邊看書、看人了。有一次我去的時間稍早,用完餐時,客人尚未蜂湧而至,我順口問老闆先前為什麼突然關店,他淡淡一笑,說沒辦法,要照顧小孩,分身乏術。我沒有追問他為什麼又重新開張,也許他會說沒辦法,為了生活,我想是這樣沒錯,為了養家活口。為了生活。



  這些年來,每當用餐時間到了,我卻猶豫不決吃什麼時,經常會去「天外天」,那是一家能夠讓我安心的餐飲店。天外天跟老地方在同一側,比較靠近台九線(即志學街的末端)。兩層樓,藍綠色的店招,門面不寬而縱深的長方型格局,櫃臺在後端左邊,店裡頭的光線是舒適的暈黃色。老闆養了一隻安哥拉貓,毛絨絨的,眼神看似兇惡,實際上卻相當溫馴,常常趴在進門左手第一張桌的椅子上睡懶覺,或者在門口好奇地看著外面的街道。有段日子,老闆的小外甥常隨媽媽來店裡,他總是靜靜地站在一角看著進出的人們;他又擁有一雙八字眉,以致於可愛的小臉上帶點憂愁的氣息,於是我的朋友私下稱呼他為「憂容童子」;但憂容童子其實並不是那麼的鬱鬱寡歡,有一次他還跟我們揮揮手說掰掰(雖然表情仍然帶點憂愁)。
  喜歡天外天,是從迷戀它的飯開始的。有陣子對白飯特別挑剔,太乾而顆粒分明的,像堅固的石礫不好咬碎之外,還會刮著我的胃,造成疼痛;太溼而糊在一起的,無法透過咀嚼,享受米飯本身的香甜。唯有在天外天,我找到符合需求的白飯,那時我甚至覺得不必配菜,光吃著飯也行,這種感覺簡直無法讓朋友理解,有人覺得因為米飯而喜歡一家店是不可思議的。在天外天的簡餐裡,我偏愛蔥爆牛肉餐,裹著一層麻油、韌度恰好的牛肉,不知是如何調味的,可能是沙拉油、麻油、蔥、蒜大火炒過吧,稍微沾一點醬汁的白飯都相當美味──但蔥爆牛肉的價位稍貴,而且,自從聽聞肉販屠宰牛隻的手法之殘忍後,有時吃著牛肉時都略感不安。此外,滷香雞腿、豬排、香菇雞湯等簡餐,以及附餐的紅茶或綠茶,都符合我的胃口。
  天外天簡餐的價位,整體上略高於志學街店家的平均值,因此週間日的客人不會太多;在靜謐的環境裡,無論是自己看書或與約朋友閒聊,都是合適的。我曾在生命中最低潮的時段,每天帶著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在那裡啜飲著熱紅或熱綠茶,一點一滴地吸納,獲得了無論如何也要繼續走下去的勇氣;不同時期的友人,在那裡給了我同樣的支持與鼓勵,陪我渡過那些黯淡無光的時刻。曾在架上發現一本收錄楊牧專題的遠見雜誌,從而慢慢喜歡上楊牧的詩文;在碩士班時,讀了店裡書架上《人間四月天》的劇本,開始浮光掠影地介入了徐志摩、林徽音、張幼儀他們的世界。
  甚至我記得無關緊要的插曲,大三那一年,我與學長姐一同參加了太魯閣國際馬拉松,中午從新城鄉返回時,我們都餓極了,討論著要吃什麼時,開著車的學長向前座的學姐建議吃天外天,學長側著臉說著「May I?」的聲音還穿透過這些年,迴蕩於現在的我耳邊。
  有些店就是因為與朋友或物事的連結,因為一個回憶,而有了特殊的意義。



  大一、大二時喜歡的一家店叫「御鮮坊」,在志學街前、中段,空間比天外天寬敞,燈光類似而更為明亮。通常我會避開人多的時刻,在晚上七點半或下午一點半過去,黑胡椒豬排、附餐紅茶我都喜愛。大學期間,不只一位朋友在那裡打過工。如果我單獨前往,他們下班之後,有時會坐下來一塊用餐,聊些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印象中還留存著那些畫面。御鮮坊在我大三時擴建,研究所時搬遷到斜對面,客源充足,總是爆滿,不過我的朋友相繼畢業離職了,店家提供的紅茶變得甜而膩,食物品質似乎也略為下滑。除了與人相約,我便很少入內用餐了。或許御鮮坊的食物並沒有變,只是因為我緬懷著它的過去,而迴避著現在。
  想看棒球賽時,可以找同好去「草屋」,八成都能如願,老闆父子都是球迷,牆上貼滿了球員的海報及報導。我喜歡那裡的香煎豆腐蓋飯,南瓜粥稍微清淡些,也能接受;還有菇菇麵,則是我幾位朋友常點的。跟吃素及愛好吃素的學長姊會去「慈祥」,老闆娘的手藝也不遑多讓,無論是簡餐、素魯肉飯、水餃、什錦湯或紅燒湯都料好實在;已經上了年紀的老闆娘是虔誠的佛教徒,平時還在佛教團體擔任環保志工,辛勤地做著資源回收。「People生活館」是同系的畢業學長獨力經營的,客人不多的時候,比較能顧及餐點的水平,我喜歡它的醬油里肌肉、愛爾蘭牛奶燉肉;People的外觀不顯眼但內部裝潢雅緻,加上書櫃裡擺放的書籍,頗有一點藝文氣息;在那裡用餐,可以抽一本書悠閒地閱讀,或者跟朋友聊些詩歌、小說或生活。



  令我懷念的,不只是那些持續或已經停止營業的店家,更是不再的時光,那些跟昔日的朋友一同飲食、閒聊,跟昔日的自己獨處的時刻。數年內人事之非,有些只能靠回憶索引,恍惚若夢而不可靠至極,就連曾經以為是刻骨銘心的感覺或傷痛,都不敢確信它們曾讓我的世界地轉天旋,差一點崩解或重組。而我能留下的究竟有什麼呢?或許正如我在一篇日記裡寫到的:「所謂景色依舊,所謂物換星移,令人傷感的不外是人事變遷,一個舊地如果沒有友伴,值得留戀的除了回憶,還剩什麼呢?」我想我留下的就是回憶,回憶裡的人與溫暖吧,跟Wilson在「悦口庭」、跟cuver在「宜臻」,跟Juliet大約是草屋;在御鮮坊,工讀中的issue會衝著我微笑,和searenata在「東大簡餐」聊文學,與朋友去慈祥素食,People,「長巷」,「賀田」,「快樂屋」……,縱使志學不停地變遷,而我遲早要離開東華,也會遺忘那些食物的味道,但我必定會一直記得那些店家,那些相偕的友伴,在飢餓時享受美味,在幽暗谷底中感覺到光與暖的時刻吧。

──初稿約寫於2006年,曾於2008年時獲東華文學獎散文組佳作;今(2020年10月)稍加修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