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7)-

逐漸暈開的歲月,在眼前漸漸的有點模糊起來。我的五顏六色人生,豈止是一個「多采多姿」可以形容得了。

就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早晨裏,我在書房內整理舊作。耳際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噹噹」聲音,竟然將我的思潮,拉回到舊時的記憶之中了!

昔時五分埔鐵路宿舍,常見有一種特殊的走販。但見他肩挑一組淺短竹簍筐,一簍裝著一個尺寸與簍筐一般大的馬口鐵油桶,另一簍內擺放數支裝滿茶油之瓶子,還有一兩塊茶籽皂塊。

挑販手上提著一片巴掌大小,用金屬片自製的小銅鑼,手夾一支小棒槌,沿途敲響噹噹藉以招徠買客,他就是小時候,最令人難忘之香茶油走販。走販身材高挑臉帶笑容,加上他特有的叫賣聲音,在我腦海留下深刻之印象。

每個星期三早上,大約在九點鐘左右,巷子口就會有噹噹的小銅鑼聲。噹噹聲音甫落,接著是一陣沙啞老聲,叫喊道:「哦!香茶油吶,茶姑、苦茶油啊!」間歇之後噹噹聲音再度響起,接著他又喊說:「緊來買香茶油哦!」

連續數趟呼喊過後,他就習慣的在空地上,放下肩上的擔子,抽菸等候買客前來購買。挑販是個六旬左右之老者,膚色古銅皺摺,但眼神精光奕奕。他放好擔子,在空地附近找塊石頭坐下。悠哉游哉的拿出香菸,慢條斯里的點燃,接著深吸一口,從嘴裡幽幽吐出煙圈。

這時,我和宿舍的幾個小孩跑到他的身邊,圍著老人嘰嘰呱呱的聒噪個不停。老人不以為意,並沒開聲驅散我們。由於老人家臉上,總是掛著慈祥笑容,給人有著和藹可親之感覺。

這種走販絕大多數是茶農,趁著茶收之後的空檔,挑著一些自己製作的,苦茶油、香茶油和茶籽皂塊下山販賣。一面上街蹓噠看光景,一面又可賺取些外快,一舉兩得,故爾年年樂此不疲。

雖然這種收入不多,可是積少成多,集腋成裘,累積之財富相當經人。我有多位南港與內湖的同學,就是靠他的阿公,挑賣香茶油和茶籽皂,輕鬆湊足註冊費給他讀完三年初中的。

有位柯姓同學家住南港茶山,他家茶園面積廣闊,可惜引用的茶種不佳。可能當初外行受騙,新茶種苗之中,竟然摻雜有許多的苦茶樹種。每年家人辛勞投入,結果收穫卻是令人傷心。

他那樂觀的阿公是個腦筋靈活的老人,每年茶收之餘,便將苦茶樹籽統統收回家中。等待整季茶作完成之後,他就一人挑起茶籽,進入深山茶寮加工榨油。

他將茶籽挑入自己搭建的工寮內,積極展開自己搾取茶籽油,並利用殘渣製作茶皂塊。忙碌開始,他將挑來之茶籽放入大鍋中翻炒,剷出趁熱放進石臼內,用木製撞槌將茶籽槌碎至粉狀。

再用特定之鐵皮圈容具將其粉裝入,一盤一盤堆疊起來,然後用一部中古的壓榨機,旋轉主軸壓榨出茶油來。初出之茶油有腥味,他就利用家傳方法除臭,過濾分餾出金黃潔淨,且還帶有清香味的茶油來。

茶籽油包括苦茶籽油,如同現今之沙拉油,可以炸物亦可拌麵線吃,聽說它對於人類腸胃助益頗大。至於壓榨之剰餘茶渣,攪拌油脂加壓成圓餅狀,曝曬乾燥之後,它就成為鄉下人喜歡使用的茶姑皂塊。

這種茶籽肥皂不會損壞衣服纖維,入水不會產生活氧生物傷害水中生態,它就是古早時代最佳的環保清潔劑啦。

製作香茶油是小柯的阿公,向一位化學工程師學來的技術。它是茶籽油添加香料而成為化妝用油。可供婦女美容美髮之用,或可當作神廟奉獻之燈油。

食用之茶油,利用醬油瓶或酒瓶裝入。香茶油則用桶裝,婦女購買自帶容器裝入。小柯的阿公生意頭腦佳,他有自產自銷之能力。經常上街叫賣之所得,對於家用不無小補。

茶籽皂塊有硬有軟,賣到客戶手中自己切塊使用。堅硬的皂塊可以長存,軟者需儘快的用完它。茶籽成品與無患子相同功效,都是古早環保主角之一。它的泡沫流入水中不會產生優氧,無毒無害,可見老祖先的環保觀念,比起我們實在高明太多啦。

茶籽用來壓榨茶油,自古以來皆是如此。隨著科技之進步,現代的用途愈加廣泛。已經有人將它做成洗衣粉、香皂、護手霜、洗髮霜、去角質乳霜或面膜等等新奇產品。現代人為茶樹賦以新生命,將它的產品用途發揮到極至。這就是台灣茶農未來的新希望,本人也願意為它新生命高喊「加油!加油!」

茶山偏僻人跡少,小柯居家附近相甚遠才可見到一戶鄰居。茶農生活簡單,三餐一宿不虞缺乏就很滿足。可是遇上病痛分常麻煩,小病或許客以自己採摘青草,熬煮藥汁驅走病痛。大病則需輾轉出山送入醫院診療。

  早年有一種寄放藥包之商人,他們由製藥工廠付薪聘用,負責將藥廠生產之藥包,送去偏僻地方寄放,每個月結帳一次順便補充新藥。這種行業方常辛苦,可是能助人解除病痛卻也功德無量。

那年的暑假,比往常慢一星期才放假。,我自台北返回故鄉渡假,次日立即找上死黨阿榮。湊巧他要去桃花墩山村幫用戶換藥包袋,於是他邀我陪他,一起到內山去放寄藥包袋。

因為這玩意兒在當時是新鮮行業,所以我滿懷著好奇,跟著他騎著腳踏車去山上啦!早年醫藥尚未發達之時,許多內山偏僻鄉村,因為病痛需要服藥十分不易。於是商機新起,偏遠山區便成為藥廠產品爭逐之新市場地區。

藥廠僱用大批年輕力壯的外務員,翻山越嶺肩揹框袋走入偏僻地區,將裝滿公司產製之藥品,混合袋裝放置客戶家中。每月出差一趟,前去放置之家更換新藥包,並順手收回吃掉的藥包之價錢。銀貨兩訖,皆大歡喜。

記憶裡的第一天,陪他上山只感覺到新鮮並不覺得辛苦。第二天,稍覺得腰酸背痛體力不逮。但至第三天他再邀我同去,我可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當時陪伴他上山的日子裡,每天大早出門,非到摸黑無法回到家裡。出發前必須清點藥包數量,回來後又得將當天的進出帳目記載清楚。挨至全部工作完畢,整個人早已累得發昏十八章矣!

每次出發之時,兩人各揹著一個帆布袋,袋內裝滿一束束的藥包,一瓶瓶的藥水或藥膏,像甚麼救胃散啦、止痛丹啦、眼藥水乃至薄荷錠、萬金油、八卦丹、林林總總不下百樣。重量大約四、五十斤,揹在肩上也蠻吃力的。若非有充足體力者,實難負擔這項工作。

那時候的基本工資很低,但業績獎金之發給十分誘人。因為有著這項鼓勵的動機,所以,每個業務員出門都拼命的招攬新用戶。而做個外務員的頭腦如果不好,結帳虧本就得自己墊付。在那窮困的苦日子裡,一錢如命,不小心是不行的。至於那些丹膏丸散的藥效如何?說實在的,就連藥廠老闆自己也弄不清楚呢。

某日,我們一起到深山去換藥包,半途遇見有人被蛇咬。傷口只有針尖小的黑點,腳盤卻紅腫脹得像蹄膀般粗。但見傷者痛苦難耐齜牙咧嘴,嘴裡並還不時的發出哀叫聲,痛苦異常,狀極可憐。

奈何山路空曠無人跡,好不容易遇見我們,他才哀聲喊痛狂叫「救命!」我與阿榮聽到呼救聲音,立刻循聲跑過去搭救。只見阿榮他單腳跪地,仔細的察看蛇傷處之後,二話不說,立即放下藥袋取出一瓶萬金油。旋開瓶蓋挖出一大塊,往自己口內塗抹一圈,然後用嘴對準傷口拼命狂吸。

突來之動作讓傷者大吃一驚,但因傷口痛得難受,所以任由他去擺佈。阿榮一口又一口的將烏黑毒血吸出,轉頭將它吐在草地上,不久草尾逐漸萎縮,由此可見那蛇毒多兇啦。

阿榮繼續狠狠吸吐十餘口之後,黑血漸變鮮紅。這時他才暫停吮吸動作,跑去到水溝邊掬水漱口。接著再塗一次萬金油入口,再用力的吸取傷血,直到鮮血清流不止才停止。

急救工作完畢,他自袋內另取一盒蛇油,挖出一些塗抹傷口,然後用乾淨紗布包紮,再以繃帶綁緊傷口。他交代那人,回家之後千萬不要飲酒以免傷口發作。注意事項交待清楚,繼續的踏上我們的行程,轉到另用戶家中去更換藥包。

一星期後,那傷者健步如飛的來到阿榮家向他致謝。一大挑的山產往阿榮家中送,還有一隻又肥又大的閹雞,讓人羨慕不已。由於這段緣牽,阿榮後來成了這家人的東床快婿。他家一個在大都市裡工作的女兒,就這樣成為我的阿榮嫂啦。

阿榮這傢伙,他很重視自己的這份工作。他敬業於工作習以為常,經常冒著風雨溽暑天候,翻山越嶺走入偏荒替用戶更換新藥。故鄉遠近山村,方圓百里之內都是他的營業腹地。我常問他為何對此行業如此的執著?

他總神氣的回答我說:「山村裡的大人小孩都視我如救星,我個人所到之處廣受歡迎,所以,我就放不下這份工作了!」

六年前我退休前夕,回到故鄉訪親之時,我們幾個死黨聚在一起,共同舉辦一次花甲壽宴。當天天氣不錯,風和日麗陽光普照,各家的親朋好友紛紛前來道賀。

壽筵進行熱鬧,席未畢有山民電話要求送藥。阿榮二話不說,立即拉著我便跑。他邉走邉說著藥名,我如藥僮在旁伺候,並還幫他核對取藥入箱。打點完畢往山上出發,不過,我們這次是搭乘他自家四輪轎車上山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