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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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宇軒謝予騰綠豆黃木擇袁丞修非白

〈在高鐵站〉/馮瑀珊

一個裝滿心事的行李箱
被某人的天使故意遺落在月台
一枚鈕扣靜靜躺在錯亂的時空
彷彿不曾被愛神的手
極盡纏綿的扯下

擦身而過的人那麼多,有的
死去多年,徒留冰冷空洞的眼神
趕著搭上列車,深怕被世界
狠狠地割捨,有些人在哭
說感情的滄海桑田比光速還快
有人趕赴從未去過的城市,那裡
有新的愛人正等著攜手終生

一對中年情侶在站口抽煙
望著彼此,究竟無法吸取對方的思想
如吸取尼古丁。又是一對怨偶嗎?
女子吻過的菸蒂有春聯褪色的痕跡
小嘴不停,是否也吻過另一個他
當天使取消了存在,還有什麼
比分離更可歌可泣?
若每個夜裡的祈禱終究只是祈禱
分離也只是相遇必然的結果
──無花,逕自結果。

神哪,祢是否願意饒恕天使的背叛
祢是否願意賜予沒有缺憾的擁抱
神哪,困在月台的都是祢的孩子
雖然他們被安排在不同的
命運的車廂,無法更換座位
也無法提前下車

在高鐵站,許多天使在哭
但活著的人都在笑
那個她恨不得快點飛向他
那個她這麼多年,還是沒能靠近
沒能忘懷他。那個她
口口聲聲為他辯駁
給出僅有的身體和呼吸
被拋下的她癡心等待,一班早已
失事翻覆的列車,上不了天堂
被寵愛的她,絲毫不覺命運即將
帶她進入地獄,分手比死亡更殘忍
體內有另一個生命的她,始終
不明白生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長長的一生,又要帶她去往何方?
那個她,現在才發現自己
是不散的陰魂
更是被天使故意遺落的行李箱

一世人那麼長──
而鐵軌自顧自無盡延伸
不願施捨憐憫的盡頭
在售票口,一個男子挽著新的愛人
卻劃了一張單人單行票,其實
他從未愛過她。
畢竟所有的相遇和追求
必然都是分離
後來她知曉這一切,卻恨自己
還未老去,獨自坐在月台上
默默吃著他買的綠豆糕
夾心好似黃連苦,沒有勇氣上車
離開他,何嘗不是離開自己

在高鐵站,有人擁抱,依依不捨
一世人落落長哪日子怎麼過
父母和孩子卻連一面也沒見上
時刻表寫的都是生辰和忌日
什麼話都不用說,天使只是看著
不坐在誰的肩上守護

一朵白色細小的落花,被列車進站的
強風揚起。漂浮。旋舞。升降。墜落。
彷彿再活了一次。躺在月台等著
被誰踐踏。沒有誰懂誰的心
沒有誰願意懂誰的心。沒有誰像我
願意如此凝視她的再生。

一顆松果順利從購物袋裡逃出生天
從月台飛越,想前往對面的月台
卻被輾斃在鐵軌上,果鱗綻開
機運釋放沉睡的具翅種子
它比人類更自由,不被肉身綑綁
它和人類一樣無能,無法決定命運
像高鐵站內那些無限的她
不知名的她,甚至不需要名字
不被記錄的她。神哪,她們都是祢的
具翅種子,祢將她們收納在名為人間的
松果,隨機給予恩賜和禮物。

──而我不在其中。

神哪,祢將一首詩一朵花
放在我的掌心,我偷偷窺視
她們的命運。神哪,但我的命運
為何無法窺視無法預測?神哪,
祢還在嗎?為什麼沒有一雙手
撿拾落花,安葬在書頁與書頁之間
撿拾我,安葬在詩集和詩集之間

在高鐵站,擁有純潔眼睛的孩子
不發一言凝視著我,原來這世界
還有活人,還有人能夠看見我
卻不敢和我說話。遊魂記起前生
誰曾說過:人間漫漫,我陪著妳走
慢慢的我們知道結果,擁有結果
如一枚小小的圈,是無缺,也是句點。

神哪,一世人為何長得可恨
卻又短得可悲?人流匯聚的高鐵站
每個擦身而過的人都有目的地
我的,卻不知道在哪裡?

2019.10.13.初稿惜習居
敘事的長詩,其中亮句層出:「一枚鈕扣靜靜躺在錯亂的時空」、「當天使取消了存在,還有什麼/比分離更可歌可泣?」、「神哪,困在月台的都是祢的孩子」、「撿拾落花,安葬在書頁與書頁之間/撿拾我,安葬在詩集和詩集之間」等。
 
詩的氛圍與情節引人入勝,在長詩中要鋪陳得當且不致冗長是困難的事情。其中「神啊」的呼告在全詩的中段才開始出現,持續至結尾,個人覺得和開頭的口吻有些落差,或許有禱告語氣的段落可以運用括弧()來區別口吻;詩後段插入明確的故事線,並以「落花」、「松果」和月台上其他角色安排出一幕幕場景,以分節的段落進行形式與內容的配合(「──而我不在其中。」一句)。整首詩設計得像是一齣電影,結尾的懸問令人傷感惆悵。
 
推薦至頂,理由如上。
轉大陸詩人、評論家木朵先生的小評:

木朵點評:

劉義轉來了詩人馮瑀珊的一首詩,《在高鐵站》,我也知道,劉義也寫了一首同題詩,我談了一點對劉義那首詩的看法,接下來我想談一談對於馮瑀珊這首詩的一些想法,給其他的朋友做一個參考。馮瑀珊這首詩的宿命在詩的第一節就已經註定了,第一節有一種一言成讖的感覺,就像一顆原石,已經凝聚了將來要擴散的那些光芒。
 
具體來說,比如第一節的關鍵元素,第一個是“行李箱”,這個行李箱是高鐵站裡面的一個常見的物品,詩人如果要延展這首詩的話,可以利用一系列在高鐵站出現的常見物品來拓展詩的幅度,比如說月臺、座位、售票口、鐵軌等等都是行李箱這一類的擺設,隨時可以被調動起來,事實上這個行李箱在詩人一開始,詩的第一句,就是說,行李箱它所承載的、裝滿的東西是一種抽象的、虛擬的一種物品(“心事”),這就註定了這首詩可能要傾向於務虛,而不是務實方向發展。
 
同時還有一個詞叫某人,這個某人啊,你可別小看它在詩中的作用,如果通讀整首詩的話,你會發現,它有三個作用:第一,關於人的匿名色彩,就是說在詩人接下來所談到的這些外在於我的人,很多都是匿名的,出現在詩中往往是一種偶然的、即興的採擷,不是有備而來的;第二,這個某人還會產生出一種人與神的關係問題,人的庸俗性和神的神性之間的關聯;第三個作用就是,人與我的關係,我們如果看這首詩就知道在靠後的部分,第一人稱“我”終於出現了,這個我與某人是有一種對抗的關係。
 
當然這首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色就是,“不”,就是詩的第一節的不,以及後面出現了“無法”,這些否定詞其實是這首詩的精神支柱。因為這首詩最終談到就是人與我、人與神、我與神的一些關係的問題,就是一些抽象的主題的問題,命運的問題,那麼它是需要一種否定性的力量來推動的,所以在這首詩中間會有單獨的一個小節,就一行,“——而我不在其中”,就是我的例外性,我的否定性,這是這首詩的一個推力,也是這首詩試圖澄清的一個人生命題: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當讀者對這首詩的一些意象之間的關聯,或者一些關鍵字的作用,以及詩人對命運的思考的方向,有了一定的瞭解以後,就可以來觀察詩人是否達成所願。想在高鐵站這樣一個空間裡面,思考個人的命運問題,那麼,通過瞭解行文的特點,措辭結構,上下文關係,我們就能夠初步地判斷,詩人是否完成了這樣一個使命,寫作的目的是否達成。所以瞭解這首詩的一些寫作特點,是評估這首詩的願望是否達成的一個前提。我提供這樣一些參考,或許對朋友們有些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