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落葉紛飛的秋天,一個穿著一身黑制服的保安闖進我的實驗室,問我:人可能有無私的心理嗎?
我放下手中的腦電帽,讓學生王東東繼續清洗帽子上殘餘的導電膏,然後在電腦的Matlab程序界面上按下回車鍵——跑數據要花很長時間,尤其是我們這種老式的電腦,我不能浪費一點時間。時間就是科研的生命線。
來人提著一個大皮箱,站在門口等了我很長一段時間,等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雖然我一開始非常不爽,故意冷落他——上次幾個保安來我辦公室找我,不知道我犯了什麼法,後來才知道是我在網上買的無人機,不知道怎麼就讓保安局發現了,說現在是特別時期——J20峰會,要我千萬保證不用。我在保證書上簽了字。他們還不放心,把我的無人機沒收了,說等J20峰會開完了再還我。我差點沒跟他們打起來,是一個比較nice的哥們抵住我的小腹,提醒我自己在他面前有多羸弱——而衝撞保安執法是要坐牢的似乎。可憐我幾萬塊買的無人機,辛辛苦苦改裝過,本來想用來研究一下在多遠的距離可以和人的腦電同步遙控,結果愣是給他們沒收了。
自從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我們這顆星球上就沒有政府了,只有遍佈各地的保安局還在維持治安——一邊向我們收保護費。日子倒也太平了很長一段時間,雖然經常還會有地方性的武裝衝突,某些保安局也可能會突然提高保護費——說最近交通事故、盜竊事件激增啊,請大家多多體諒啊,我們每天工作也很辛苦啊,胡扯!那都是他們裝的,為的是拉選票、提高保護費,那些交通事故、盜竊案件大概都是他們自己人夜裡扮成黑幫去搞的,為的是給自己增加樂子,順便也讓大家覺得他們確實還是在幹活的,不交保護費也說不過去。要我說,還不如交給黑幫大佬們,他們至少拿錢辦事,爽快不虛偽!
唉,就因為我這種想法讓保安局知道了,所以他們隔三差五就來找我麻煩。你說他們怎麼知道的?我哪有那麼傻?那麼大嘴巴!當然是他們用腦電接收儀發現了我心裡的想法唄!現在這種機器批量化生產到人手一份——除了Jay那種食古不化的,誰這年頭不用?你當然可以在自己家裡裝起電磁裂縫裝置,這樣就不怕被人偷聽到你心裡的想法。但是這樣就好比在大馬路上支起一個帳篷,誰都會忍不住想要扒開一條縫,看看你們在裡面搞什麼鬼。沒過多久,那些腦聯網黑客就會攻破你的保護屏障,所以誰裝那種屏蔽裝置都是白搭——除了J20組織的那些保安們。
其實我也理解當年研發腦電接收儀的那幫心理學家的良苦用心。我們這個星球上暴發了三次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席特勒這樣的獨裁者總是能莫名其妙地搞起個人崇拜,滿嘴跑火車還能讓那個時代的人相信他是神——OMG!那個智力平平、相貌平平的騙子除了極端無恥、極端狠毒,真的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只是現在的人們已經無法想像沒有腦電接收儀的日子了,所以也無法理解那樣的混蛋怎麼會組織起幾億人為他瘋狂、為他賣命、為他填炮灰!
現在的人如果出門不帶個腦電接收儀,就好像一百年前的人出門忘帶手機,就好像五百年前的近視眼出門忘帶眼鏡——老兄,你憑什麼和人交流啊?啥心思都看不清啊!不過,我始終覺得,古人的文學造就一定有今人無法企及之處,原因就在于他們從小就被迫要用語言表達清楚自己看到的、想到的景象,而現在的人全是懶漢,有時就拋個眼神,把頭對準對方的腦電接收儀,說:你自己看唄!
不過,我老婆胡衝衝不這麼覺得,她說現在的文學更加深入人的內心,不必再費力去描述身材臉蛋等等視覺表像!別理她,她是個醜女。她是搞法律的,整天離不開腦電接收儀。我說你就不怕有什麼黑科技讓腦電接收儀傳遞假信號?
她說,你把人家那儀器拿來試一下,看看它呈現的語音和影像是不是和你心裡想的一樣不就得了?
我說,你就不怕人家搞個智能黑科技,你手一拿那個儀器它就能辨認出你來,故意播放你心裡真實的景象,可是一拿回人家手裡就呈現假圖像?
她愣了一下,嚷道:你咋心思這麼複雜,心眼這麼多呢?你們這些搞心理學的咋這麼可怕!你不就是嫌它砸了你飯碗!
得!這個時代的人大多和我婆娘一樣弱智,沒法理論。我始終覺得都是腦電接收儀惹的禍!你想那古時候的人多聰明啊!因為他們從小就要學習說謊、識謊、玩各種各樣的計謀,否則就沒法生存。可現在的人倒好,自以為不可能有人會說謊。——那如果真沒有人會說謊、沒必要玩陰的,那J20峰會的時候那20個保安局的頭頭為什麼要拿電磁裂縫儀罩住四邊,不讓你們這些無知小民看到他們在想些啥?
嗨,心理學家,你想得實在太多,你內心實在太陰暗!你為什麼內心就不能積極些、陽光些?你如果在我們這個區住得不舒服,你可以搬去別的區啊!這個星球這麼大,你想搬哪就搬哪,都不用跟誰打招呼,又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前由那些政府說了算。
我想搬啊!你們這些傻白平!可是我一想這20個保安局頭頭來自這個星球的四面八方,我就覺得哪裡都被他們玩壞了!
嗨!怎麼可能!?他們有什麼能耐,我昨天下午還闖進我們保安局頭頭辦公室裡,找他幫我解決下鄰里糾紛!他要是敢不來服務我,我明天就拉一幫人把他辦公室占了,明年就不選他!
所謂的鄰里糾紛,就是昨天我和這位鄰居阿甘吵了一架。我要在自己家裡裝電磁裂縫產生儀,他強烈反對,說不想要成為眾矢之的。我說我自己家裡裝,跟你有什麼關係?他說你裝起來,不就相當于在大馬路上搭個帳篷,大晚上升個火,大家不都朝你這邊的“盲區”看!我可不想這樣惹人注目,更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和你這樣的心理變態住一塊。
我氣得想上去揍他,結果我老婆剛好回家看見,沖上來給我倆幾個耳光,扯開大嗓門吼:還不回家做飯?!
阿甘含著淚委屈地說:你打他就得了,幹嘛打我,我又不是你老公……
胡衝衝沖著他的眼睛吼道:你再站在老娘家裡,我把你打成肉丸子!
那一刻,我慶倖自己找了個彪悍的老婆——雖然醜了點,但是人要看內在嘛!阿甘嘛,畢竟是和我從小打到大的兄弟,再說記性也不特別好——這個時代的人都健忘,所以他到今天,連和誰發生鄰里糾紛都忘了。被我老婆打懵了的阿甘打電話給保長想要哭訴,結果打不通,于是就跑去保長辦公室想找他主持公道,最後也不知道是怎麼被送回來的……
他們不是宣傳一條短信就可以叫到保安嗎?為什麼你還要特意跑他辦公室裡?我問阿甘。
我也不清楚,人家也很忙唄。你想他們一個局老才200個人,總共要服務5000個人,每天有那麼多鄰里糾紛,哪裡忙得過來。阿甘嘟嚷著說。
我心算了一下,他們平均一個人服務25個人,好像也不可能很忙……
你好,心理學家!我能坐下來和你好好談談嗎?
我回過神來,眼前這個保安站在我的實驗室門口,非常禮貌地打斷了我的思緒。他長得比較英俊,目光犀利,我似乎從來沒見過。他是我們這個區的保安嗎?
我請他坐在窗邊,他把那個結實的皮箱放在桌上。我在桌子上按了一下按鈕,兩杯咖啡立即出現在桌面上。
黑科技啊!他恭維道,你是我們這個區乃至周圍好幾個區唯一的心理學家!果然名不虛傳!
我笑了笑,其實這種雕蟲小技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前早已普及。其實在那時,心理學家不怎麼搞這些實體技術,那時有更多的心理學家,以及……遠遠更多的物理學家、化學家、生物學家、工程師……真奇怪,現在怎麼都找不到了……
他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人心不古,世道艱難。
我吃了一驚,他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沒見他打開腦電接收儀,而且,我這個實驗室裡有電磁裂縫產生器,腦電接收儀不可能起作用啊!
他對我露出神秘的笑容——這笑容,那麼古老!那麼詭異!只有在古人的油畫裡才能發現這樣的笑容!現代的人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複雜的笑容?!
他說他叫“劉思成”——這名字也是古人才會起的!
博士,你相信人可能有完全利他的心理嗎?他問——這個問題也是古人才會問的!
我站了起來,手按在桌上,卻還是忍不住發抖。
你到底是誰?你來自哪裡?你不是我們這個區的吧?
他微微一笑,轉頭朝窗外隨意一瞥。
你是……你是!你是J20成員!我忍不住向後一退,椅子倒在地上。王東東跑了過來,一臉疑惑。我轉頭對他說,沒事,去找師母過來,說有人想欺負你老師!王東東使勁點點頭,轉身想往實驗室外跑,卻忽然傻傻地躺倒在地上。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我要報我們區的保安局了!
劉思成笑了笑,說:你自己都不相信保安局。可你遇到麻煩時,除了你老婆,還能想到誰?
我癱坐在椅子上。
你很聰明。他恭維道。(可我分明聽見:你很危險。)你想得沒錯。這個世界看不去很單純很平靜,但是並不美好。你們雖然沒有過去那樣的超級政府,但是卻有無數個小政府。你們看不去是更自由了,可以隨便搬到哪去都行,但是你搬去新的地方還不是要和當地的保安搞好關係,免得他們來找你麻煩。而且,保安局之間還經常明爭暗鬥,現在是經濟好的年頭,他們看不去還能和平共處,但是等將來經濟危機時,免不了互相爭戰。J20這個組織就是預見到這種危機,才想要提前建立一個全球性的管理機構……
你不要和我遊說J20的好處!你不就是想說你們要像過去一樣建立世界性的政府嗎?
沒錯,J20組織的確想恢復古代的管理方式。不過,我不是他們的成員,我不認為他們能成功。他笑了笑,站了起來,背著手在我的實驗室裡走來走去,打量那些被我改造過的腦電設備,背對著我說,現在的人已經很難像過去一樣穿起衣服來了,每個人都跟赤身裸體一樣行走,沒有一點神秘感,心裡的任何小秘密都會被人看見,誰還會去崇拜你?誰還願意承認某個人的權威?
你……你到底是誰?我額頭上已經冒出冷汗。
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相信人可能有完全利他、完全無私的心理嗎?
我仔細想了想,說:不相信,如果有,那樣的白癡估計也很快會絕種。所有看似利他的行為,最終都是為了在將來謀取更多的回報、更大的利己……
你再好好想想,你自己難道從來沒有過無私奉獻的時候?哪怕只是一刻?
……,有過,我同情過一些人,比如我的發小阿甘,他好傻,到現在都討不到老婆,我願意幫他,陪他說話,只是因為這樣做讓我心裡不那麼難受,讓我自己心裡感覺舒服些,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好人,所以,本質上講——我還是自私的。對,人只可能是自私的,如果做一件事情對自己來說沒有一點好處,那人為什麼要去做?那不是白癡——他自己犯傻、沒想明白。
你再好好想想,是否有很清楚自己不會得到任何好處,哪怕是心裡的一點點好受都不會有,但是你還是為了別人做了那件事?好好想想。他轉過身來,看著我,眼神很慈祥的樣子。
我避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藍色的湖面上波光粼粼,遠處的青山上露出些許桔黃和緋紅,那是秋天剛到的足印……
我忽然看見二十一歲的自己,比現在好看不了多少——一個醜小鴨,默默地坐在大學校園的長椅上,望向火紅楓葉下穿一身藍色連衣裙的陸優優,她好美,就像古老童話裡的公主。她總是傻傻地來找我舍友Jay修電腦。Jay是我們大學數理系裡唯一的學生:金髮碧眼的他像憂鬱的王子。那時,破敗的數理系只剩下三名老教授了,他們搶著給Jay上微積分、高等物理——那些早已無人問津的古老學問。Jay這傻小子,明明可以靠顏值,偏偏要去學那些屠龍之技,傻不拉幾:陸優優隔三差五地找他修電腦,他卻全然不會意,還一臉呆萌地問我,現在人怎麼這麼不懂電腦啊!?
有許多個黃昏,優優瞪著茫然的大眼睛,站在我們宿舍樓門口,踟躕著不知道是否要進去,筆記本電腦抱在她不斷起伏的胸前,無力的遮掩著自己的卑微與羞恥。文學系的她曾經一臉苦惱地問我,Jay是否覺得自己太傻了?我安慰她說,是Jay太傻了,整天鑽研些過時的學問,不懂生活。
剛開始,我還有些竊喜,覺得過陣子優優就會迷途知返,發現我這個長得醜但很溫柔尤其是善解人意的心理學家。可是,時間證明我誤解了愛情。許多個傍晚,我默默站在宿舍窗臺邊望向下面傻傻低著頭的優優,然後又轉頭看看宿舍裡傻傻低著頭看書的Jay……無數次問自己:什麼是愛情?它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難道是使人類絕種?——難怪這個世界上很少再有愛情,不然人類就要絕種,因為相愛這種事幾率太低,總是像我和優優一樣單相思!最傻的是我,最後終于還是把Jay拉到窗前,指向優優站著的地方,像父親一樣告訴他,男女相愛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你曾經做過一件完全對自己無益的事,你心裡有過一點好受嗎?劉思成突然打斷我的回憶。
No。我微微搖頭,說,我心裡只有痛苦,後來看到他們在一起,我感覺自己每一個內臟都碎了……
所以,這是完全利他、完全無私的一件事……
我沒有回應。
劉思成走近我,說,可是你知道嗎?這可能不是一件利他的事,據我瞭解,優優後來過得很不好,她和Jay結婚後,Jay依然忘我地鑽研數學、物理學,他們的日子很拮据,而且Jay也不怎麼關心她。
我無奈地搖搖頭。同學聚會時,我沒有見到他倆,但是我聽說了這些。我懷疑是他們所在地區的保安局不讓他們好過,這個時代,數學家、物理學家哪裡能找到工作?保安局不肯給Jay教職。他們買不起房,他們的孩子只能去很差的私立學校……
如果你當時不提示Jay的話,陸優優最終會發現你才是她最適合的對象,而如果她和你在一起,一定會比她現在過得更幸福。
我苦笑:你為什麼這麼肯定?人的命運哪有那麼簡單?
來客笑了笑,說:我來自另一個平行宇宙,我不知道Jay有沒有和你說過“平行宇宙”,你做的每一個選擇,都可能產生另一個平行宇宙。不過,是我們世界裡的一個選擇,導致了你們世界的產生。在我們那個世界,沒有發生過第三次世界大戰,也沒有出現腦電接收儀,人心依然隔肚皮,活在彼此的黑箱裡……
“平行宇宙”我聽Jay說過,但是當眼前這個人這樣宣稱時,我仍然覺得他可能是在……說謊……,對,是說謊,雖然這個時代的人已經不太清楚什麼是謊言。
你可能不相信,讓我給你看看我們世界的影相吧。他正說著,一個立體的藍色星球出現在桌子上空。讓我目瞪口呆。
這是地球,他說,在我們的宇宙。
我看見一個和我的星球非常相似又非常不同的世界,所有的影像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又似曾相識……
不知花了多久才看完整個錄相,那時:夕陽西下,流霞滿天。
劉思成說,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可以看見你的心思,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操縱你的意志……
他正說著,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繞著桌子走了一圈,感覺自己就像傀儡一樣,太可怕了!
所以,我的學生王東東是被你……
別害怕,他只是睡著了。你這地板上鋪的地毯很厚,他應該在美夢裡——你知道,這個世界的人心思單純,都不會做什麼可怕的噩夢。
心思單純是因為沒有“謊言”嗎?
劉思成笑了笑,說,是因為不知道有謊言吧。說著,他拿起我的腦電接收儀:沒有謊言,人的交流就少了很多的不確定性和複雜度,人的思維也變得過于簡單。最要命的是,人們太過依賴腦電接收儀,甚至覺得只有腦電接收儀呈現的影像才是真實的心理,事實上,有許多複雜的思想情感是不能通過腦電接收儀呈現的,因為當初設計腦電接收儀的那些心理學家也沒有那樣的思想情感,所以他們不可能知道怎樣呈現那樣的心靈,未來會出現的藝術家、科學家,當時的心理學家如何能夠預見到他們會有怎樣的心思?未來原本有無限的可能,卻被過去發明的儀器限制在有限的集合裡了……
我輕輕歎息,說,他們是不希望再出現蠱惑民眾的大獨裁者,不希望再有人發動慘無人道的戰爭。他們似乎也做到了,現在的人們,感覺都沒有什麼小秘密,誰的心靈都跟脫光了衣服一樣赤裸裸的,沒有一點神秘感,大家都覺得彼此差不了太多,所以也不可能再出現大獨裁者……
你真地相信這些鬼話嗎?劉思成挑了挑眉毛。
我抬頭看了看他深邃的眼睛,說,我不太確定……我不知道:J20峰會的保長們為什麼要製造電磁裂縫——防監視?
他微笑著點頭。
我想了想:所以,他們是真心在謀劃組織大政府了?
他們也預見到了未來的危機。現在雖然太平,彼此相安無事,但是等經濟危機到來時,許多地區的保安局都將淪為匪巢,魚肉百姓。大政府是他們想到的唯一的解決辦法。
我低下頭,沉默許久後,問:你相信人可能總是無私的嗎?
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我曾經相信有那樣一群無私的人:人人互相關愛,無私坦誠,共享所有的思想情感,通過共享神經元實時交流所有的記憶和想像。我曾經屬￿,或者說,我曾經認為自己屬￿他們——所謂的“共生人”,共生人的一部分。但是,後來,我發現那不是我,或者說,共生人裡面不可能有“我”。
我看見他望向窗外,眼神空靈而深情。
他轉過頭望向我的眼睛,說:你可能從來沒有聽說過“共生人”,那是在我們的宇宙才有的一群外星生物,他們到處擴散,潛入各種生物組織內……你們現在非常危險,如果不馬上停止使用腦電接收儀,他們很快就會潛入你們這個世界、控制整個星球上的大腦。
我瞪大了眼睛,問:他們是否也有精神操控的能力?
他點點頭,說:作為一個整體,他們操控精神的能力和我比起來,就像一座山和一塊石頭的差別。而且,越是單純的心思,越容易被他們操控。
平生從未感覺過的恐懼從我每個張開的毛孔中滲出。
你原來可以改變這一切。或者說,你原本可以不改變這一切。只要你當時沒有提示Jay,這個星球上最偉大的科學家,他就會孤獨終老,懊悔自己當初沒有理解陸優優的心理,然後他就會嘗試使用腦電接收儀,然後,他一定會發現:腦電接收儀並不能反映人類全部的心思,尤其是人的靈感。然後,他的發現會引起人們的爭議,而J20的保長們,出于自己的利益考慮,一定會支持他的科研項目……最終,越來越多的人會認識到:腦電接收儀限制了人們的想像力、創造力,束縛了科技的發展。
這只是你假想的吧?我搖搖頭,在心裡默念:過去的選擇一旦做出,就沒法回頭了……
可以!可以回頭!你只要好好地回想當年那一幕,然後在想像中做出一個不同的決定。然後我把你的心思複製一份,再找到二十三年前的你,把這份心思粘貼到那時你的大腦上……
然後,命運從此改變?
他點頭。
我出神地想了許久,終于開口問:我……我也不會和胡衝衝結婚?
或許是……我必須坦言,你會和陸優優結婚,然後就不會和胡衝衝相遇……
我想起和衝衝第一次見面:在那個公交車上,我不小心踩了她一腳,她正要罵我,我嚇得不敢說話,她白了我一眼,說,對不起都不會說啊……像過電影一樣,和衝衝在一起的一幕幕歡喜和哭鬧在我心裡歷歷放映……
楓葉斜落,緩緩劃過窗前;遠處天空上,一排大雁正南歸。
所以你捨不得你現在的妻子,雖然明明你曾經那麼愛陸優優,雖然她比你現在的妻子更美麗更溫柔得多……
我輕輕點頭,想起這兩年和王東東一起做過的社會心理調研:我們這個區的供電系統經常出故障,為了改善這個供電系統,需要投入一筆不小的資金修建新的變壓器等等設備,但是這筆費用最終要平攤到每個人頭上,所以供電局挨家挨戶走訪調查大家是否願意增加電費來使自己家裡以後不會那麼頻繁地停電,結果絕大部分人都不願意,最後是保長出面,不斷向大家遊說,訴說停電時社會治安有多麼糟糕,大家最終才願意提高電費;又過了一年,新建的這些設備開始老化,維修成本急劇上升,供電局找保安局商量,覺得不能再提高電費了,不然就得降低保護費,否則很多居民就要搬到別的地區;而保安局即不願意降低保護費,又不願意看到自己區的居民搬到別的區,所以就勸供電局放棄那些新建的設備,減少電費。于是,供電局的人又硬著頭皮挨家挨戶去問大家願不願意少交電費,但是以後停電的次數就和一年前一樣頻繁了。這次,絕大多數人都反對,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不願意再回到之前的狀態……
的確,劉思成說,要讓一個人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向左轉,改成向右拐,總是有得有失,而大多數人都會對已然熟悉的命運感到深切的眷戀……其實,一個宇宙的人大多數也不願意換到另一個平行世界去,哪怕他們那個宇宙已經因為某個愚蠢的決定陷入深重的災難……
我低下頭,緩緩掏出褲袋裡的三百塊錢,是衝衝今天早上交給我的,她讓我下班後去超市買一些排骨回家做晚飯。我看了一下時間,她應該已經先到家了。最近排骨的價格漲了一倍,經濟危機或許真的要來了……
低頭沉思良久後,我最後竟然聽見自己問劉思成:我能和她道別嗎?
當然。你只要在心裡完成一個模擬世界的體驗,就可以回家去和她做晚飯。
一切都會消失嗎?包括我自己?
其實沒有誰消失,這對于大家來說就像一場夢,大家會過著各自的生活,走著各自的路,更好的一條路,不再會有經濟危機。
我點了點頭。然後,劉思成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個筆記本電腦一樣的儀器和一個網兜狀的腦電帽,他給我戴上腦電帽,操作儀器上的按鍵,我馬上進入了逼真的夢境,夢裡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又站在了大學宿舍的窗臺前,望著樓下傻傻站著的陸優優,然後又看看宿舍裡鑽研“量子引力理論”的Jay,這一次,我什麼都沒有說……
等我夢醒睜開眼睛時,劉思成已經收好腦電帽和儀器,他和我握手,說聲謝謝,不慌不忙地喝完已然冷卻的咖啡,然後起身告辭。直到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楓樹林後面,我才意識到,我可能在某些地方被他“騙”了,儘管他的話裡有許多真誠,但在某些地方,他說了假話;或者,有關鍵的信息,他沒有告訴我。但是,我已經無法再反悔,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我叫醒地上熟睡的王東東,將實驗室鑰匙交給他,然後開車火速奔回家裡……
你死到哪裡去啦!
我一開門,就迎頭撞見怒氣衝衝的衝衝。
天天窩在實驗室裡搞那些沒用的!天天和你的傻學生待在一起!讓你買個排骨,排骨呢?今天晚上你不吃飯啦!
我這才想起忘記去超市了——恐怕來不及了!我望著眼前的衝衝,那一刻,覺得她好像並不是那麼醜。她操起一個平底鍋朝我沖過來,我迎上去,抱住她,說:對不起,衝衝。
衝衝一下子蒙了,平底鍋從手裡掉到地板上,她推開我,瞪著三角眼從左到右打量了一下我,然後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低聲說:沒發燒啊,你,你這是怎麼了?今天遇到什麼事了?誰欺負你了?
我一把將她摟在懷裡,說:對不起,衝衝,我……我愛你……
“邦”的一聲,好像是平底鍋砸在我的頭上,可是沒那麼硬,我揉揉眼睛,睜開來一看,對面坐的居然是Jay,他的鬍子已經好多天沒刮了。
喂!喂!喂!兩個大老爺們摟在一起別被人誤會了!說著,Jay放下手中的飯盒,說,你是想娶媳婦想瘋了吧?做夢還跟人表白。
余一行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和Jay坐在公園長凳上,剛才是睡著了,似乎做了個很長很奇怪的夢。他想起來自己剛剛和Jay參加阿甘的婚禮,阿甘那個傻小子居然也結婚了,娶了個老婆叫胡衝衝,即不年輕也不漂亮,但是看著蠻溫柔的。不知道為什麼剛才自己會做這樣奇怪的夢,和自己發小的老婆摟到一起,想想真害臊,所謂“朋友妻不可欺”,就是夢裡也不能摟啊……
余一行和Jay望著林中不斷飄落的楓葉,不約而同地想起:優優已經去世多年了,該給她掃墓了。
余一行恨自己當初沒有幫助優優和Jay,恨自己沒有提示Jay,恨自己太自私。
Jay恨自己太笨,恨自己不瞭解別人的心思。為此,他將自己後半生的精力都用來鑽研腦電接收儀之類的設備,想要讓人與人之間再無隔閡,結果他發現,儀器根本不能承載人類所有的思想和感情。
一生稍縱即逝,今天參加過阿甘的婚禮後,朋友圈裡就只剩他倆老光棍還廝混在一起了。
前陣子J20的人找我,要和我談談研製新型的腦電接收儀。Jay皺著眉頭說——他已經再無單純如孩童的笑容。
你懂的,余一行苦笑道,我雖然不做心理學家好多年了,但是閉上眼也能想見,他們這次願意資助你,肯定是希望你能研發那些能夠暗中幫他們監視和操控老百姓心理的儀器。
Jay點點頭,苦惱地問:我真的要騙他們嗎?
當然,你要騙他們。利用他們的資金。去做正確的事情。我相信你,你一定會讓人們漸漸放棄腦電接收儀,漸漸意識到說謊和欺騙無處不在,明白人類的心靈遠比機器更複雜、美妙。
所以,你希望……我也學著去騙人?Jay低頭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
有時,撒謊是必要的,包括騙自己。
余一行點燃一支煙,咳嗽著站了起來。他其實騙不了自己,雖然他每天都告訴自己:二十三年前自己那個自私的選擇或許是天意,天意讓Jay去鑽研腦電接收儀,為的是讓人們瞭解真相……
Jay抬頭茫然地望著紛飛的落葉,輕聲問: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編故事、 “說謊”的能力提高了嗎?
余一行點點頭,吐出煙圈,靜靜地看著腳下的落葉,說:謊言無處不在,反倒是明擺著說謊的小說裡有些真話。現在總算有人想讀小說了,這還多虧了你的工作,否則他們還會像從前一樣依賴腦電接收儀,沉浸在影像世界裡……我現在雖然窮得叮噹響,過得比你還慘,但是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最近聽說有個作家寫了本書叫《死了》,賣得挺火的,嗨!他哪經歷過什麼生離死別,全是騙人的東西。我準備寫本書,就叫《活著》,讓大家看看:什麼才是掏心掏肺的謊話。

胡草漫
2018年1月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