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不知從何提起,叨叨絮絮,往往就此打住,但今天恐怕無法再若無其事了吧?

  我選擇了一條好痛的道路;一條我相信自己可以、卻痛得我遍體鱗傷的路。當我認知到現實與個人價值的差距,我幾乎是當場昏厥。清醒之後我不停流淚,很痛的同時又幸福得想微笑:原來我曾以為自己的死去那樣的痛,和現在的痛相比事實上竟然不值一提。那些我做慣了的事、那些曾經的信手拈來,現在每多做一分就疼痛不堪。我想若我對那些因為欣賞我的才能而聘任我的主管、老闆們說,對不起,我不能再繼續當老師了,因為「那個我」可能活不過來了…

  大概她們只會想著:你有病吧?

  如果所有不尋常的心理狀態都能用一種病因歸納,賦予一個病症名,說不定我還輕鬆一些。但令人鬆了一口氣的是,我還在這裡,我還活著,我還寫作。我將那些童年時候縈縈不忘的小事件,慢慢地、真實地寫出來;對我而言,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娓娓道來,近似於不能忽視的救贖。無論它們多麼渺小、微不足道,無論當時的我的反應和旁人有多不相同……

  我一定要寫,我必須說出口。

  婚禮當天早上新秘問我,長針眼難道是因為前一晚太緊張、沒睡飽嗎?

  對我而言,這問題大概跟當初我對別人說我要結婚、有了小孩時,聽到對方迎頭一句「恭喜」,我心裡的摸不著頭緒有九成重疊。我的腦袋並不複雜,卻顯然跟旁人並不相同:要不要結婚是我的事,生不生小孩也是我的小孩,對婚禮更毫無一般女孩總抱持的期待或憧憬,到底有什麼好恭喜?

  更不消說──你們難道沒有這個認知:對一個不想結婚的人說恭喜,不是一件很失禮的事嗎?

  總算小孩生了,婚禮也過了,餘勁排山倒海,以天地可崩的勢態壓上我的人生。我太明白,這是遲來的教訓;是人生課題,是我心成長不可避免之痛。但那樣的痛殺死我太多回,以至於這幾天我不停地問自己、對我心裡的父母問:為什麼?既然都要接受現實,為什麼不早一點讓我學會?

  我正在放下自己,卻還未能好好地放下。一股腦接受現實價值的下場,就是病痛纏身。我能在一面開車時一面暈車;教課時只不過在教室中走動就數度眼前一黑。婚禮當時的針眼才痊癒不滿兩個星期,另外一隻眼back to back地長了另外一大顆,腫、癢、痛,帶著血的膿。我告訴醫生,從小到大我長過針眼許多次,沒有一次這樣接連著長,更沒有一次嚴重到必須來看診,到底為什麼?

  醫生淡淡地說,有些人天生的體質就是容易長針眼,有些人則一陣子一陣子;針眼就是這樣的,和內分泌有關。

  我明白了。是我心裡的內分泌不平衡,我拚命在做一些不太想做、卻被社會認為應該要做的事。

  這是你的結婚典禮,你應該要很開心。

  你應該要很愛你的小孩。

  你是老師,應該穿著得體。

  你是別人的妻子了,應該要陪伴老公和婆家人。

  ──如果被理解真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那要不要直接把我當作異類,比如你們口中「噁心的同性戀」好了?至少那避之唯恐不及的嘴臉能帶給我清靜;至少那能讓旁人清楚地認知到,我和你們不同。

  我無意消費同志朋友們,只是從沒想過身為一個異性戀者,竟然也能感受到他們一直以來的內在衝突,和不被親人接受的悲哀。如果這樣能讓愛家盟那些人稍微認識,一個大多數人眼中的「異類」──或你以為你們相同,其實內在大不同的「同類」──其實並不因為他一直不被接受,就放棄去愛著這個世界,會不會給他們更公平、更美好的對待?

  會不會稍微認知到,你們對人性的想像,事實上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話說回婚禮。說明自己和旁人的不同,其實並不輕鬆。小時候我曾以為自己身上帶有的平凡,是我所瞧不起的,一點也不酷,因此總拚命地,想讓自己的想法聽起來很酷。一窩蜂的流行,我不屑跟從;直到流行終成為經典,我便追捧經典。從音樂到畫畫,我始終希望自己的美感是與眾不同的,直到今天我才稍微體會,和旁人不同也許真的很酷,卻絕對不輕鬆。

  我事實上並不緊張。接下來這些話聽來或許有些刺耳,但我確實並不很在乎所謂長輩的祝福。也就是說,他們來,我並不會更開心;他們不來,我卻肯定會更自在。話還是那一句:我結不結婚,都是我的事,說穿了日子是我和先生要過,與你們何干?──難道你會因為今日完辦一場華麗、隆重的婚禮,就毋庸置疑得到一個有著美好結局的婚姻關係?

  在籌備這場史上最不情願的婚禮的過程裡,我親愛的姊妹一直扮演著我和父母之間價值觀角力的地下軍師。她是個始終入世的的女人;事實上也正慢條斯理地籌備她自己的婚禮,從說服男友成為準未婚夫,默默遠赴寒地拍攝了婚紗照,到如今新家入住,全權包辦,已經兩年有餘。她的態度告訴我,我在意的事太少,就比如父母養我這麼大,如今為他們辦一場他們理想中的婚禮,替父母親向他們的親友致意,也是我們的責任云云。這對旁人而言算是淺顯易懂的道理,對我卻不是make sense的。由己而出,我終於慢慢體會到,事實上我在意的,遠遠比這些外在的人情世故還深入太多。

  我爸媽的意思自然是我剛坐完月子,忙餵奶的同時又正準備回到職場,不必為婚禮操心。不過他們一向的表達方式,對我來說太過直接,近乎無禮,所以一直不被我接受。說起來婚禮確實就如一面照妖鏡,照出我和先生在這過程中的天真,照出長輩的真實性格,照出兩家各自存在的隱藏問題,也照出一個城市,竟存在如此相同卻也大相逕庭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