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2月 17, 2017 4: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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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到第二十一章一覽
第二十二章／大難不死
第二十三章／邪靈科技
第二十四章／金盆洗手
第二十五章／恐怖份子
第二十六章／沒落毒梟
第二十七章／嫉妒之心
第二十八章／大偽善者
第二十九章／大預言家
《永遠的冬天》小說公式站｜The Winter Hy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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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有ＢＬ描寫與陰謀論，慎入※
[HR]
史考列特那個男人，下流的東西，天底下就有他那麼賤的三流貨！糟蹋人的白兔、糟蹋人心的白兔、王八蛋垃圾兔、折磨兔、混亂扭曲價值觀兔子、秩序與渾沌模糊不清混亂兔、亂七八糟的兔子、撒旦兔、魔鬼崇拜兔、有毒的兔子……
史考列特，史考列特，史考列特！他到底對我做了什麼？理性被歪曲了，覺得瘋狂，卻彷彿從來沒有如此清醒過。不、不、不！不能被操縱手說服，但是光死命抵抗著不被說服就能免除受精神污染，史考列特就不姓史考列特了。
被糟蹋是好事，對被糟蹋得麻木不仁是為聖潔，他怎麼能這樣想、如是說？史考列特平常到底在幹什麼？他想表達什麼？嘴裡含著別人，下體被另一個人操著，一邊隨便決定別人的生死，殺人放火犯罪貪污無所不至，他們無須承受任何懲罰，而這就叫做站在政治的頂峰了？這算什麼？深入權力的蛆……汙染了所有的政府，劣幣驅逐良幣，溝鼠汙泥中相食。
世間的神性，到了那人嘴裡變成扭曲的誘惑；最下等的賤格行徑被他吹成崇高的追尋，人變成動物，動物變成人，罪者成神，已經搞不清楚什麼是對的，彷彿……一切都是錯的，卻沒有行為能被歸類為不道德，而不道德行為超越道德，於是道德該被唾棄，道德使普通人淪為賤民，人類不過是動物，因此但凡道德必然偽善，於是一切的放縱皆為正確。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搞不懂了，已經什麼都搞不懂了啊……
克里莫，救救我。
（所以光明會究竟是什麼？）
＊＊＊
瓦洛加用工作麻痺自己。兩天以來，金髮身影躲在辦公室裡，對小米避不見面，遍尋理由加班，連家都不回。操縱手的錄音帶內容，已經被他的心理防衛機轉壓抑到了潛意識處，變成存在感蒙昧不明的，長期記憶的一部份。那東西吃進人格壞損的腐爛陰溝中，作為內心深處怪物的養分，難以排解，無法擺脫。
現在他知道，狄米特愛他，他再也無法裝作不知道。
現在，污穢者與純潔者之間的劇本，該怎麼寫？
一對溫差懸殊的上司與下屬，肩並肩乘綠草草的電梯下樓。密閉空間中，螢紫白的日光燈管將光線充到滿，像灌了自來水。太陽般的男孩在身邊，想牽他的手，又不敢牽他的手。瓦洛加的ＫＧＢ讀人術暫且關閉，假裝沒發現。
牽吧，小米，無所謂的；心中默想，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說。無妨，那就把臉藏在外套裡，露出一對俄羅斯藍貓眼。就算說了，該用什麼聲音說；冷的、澹泊的聲音，還是暖的、關愛的聲音？這般麻煩，乾脆不說話算了。瓦洛加默默的，任狄米特若有若無地觸碰他。可是真的碰著了，又害怕自己手太冷，而男孩的愛意透過指背的肌膚不可收拾地滲了進來。
只是同僚關係相依為命，不好嗎？我這個上司不能給你什麼，維持三公分的間距，只是向你取暖，可以嗎？沒有人說不好，無人表示不可以，只是長官的架子該多一點，該少一點。這麼多躊躇之間，男孩子的愛綻放出一朵對著他轉的向日葵，只要天天看見委員長就能活，別無所求。
他的心卻離陽光很遠、很遠。諷刺。
就這樣，兩個男人獻出靈魂地求愛，壓得業已掏空毀損的玩樂型人偶，骨架子坍了下去。
瓦洛加想對這兩個人大吼：你們有完沒完！我只是個賤貨！從此大家鳥獸四散一了百了，各過各的營生；偏偏他明瞭這兩人心中不藏著對價關係，他這樣，只會使兩個男人更加心疼，比他身段更低地彎下靈魂寵他，把已經起了裂痕的玻璃愛麗絲玩偶壓得粉碎。
口是心非。他多麼依戀克里莫夫，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都難以將他們徹底斷開。瓦洛加迷迷糊糊地想像著，如果克里莫夫作光明會眾，是什麼模樣。
兩人一起下地獄，是否能長相廝守。
只是他不會原諒自己。
＊＊＊
瓦洛加與各地的ＫＧＢ駐外軍官，千里迢迢飛回軍事學院，接受編派或者自行挑選未來的直系下屬。在軍方特等班機上，瓦洛加閉目養神，屏除雜念。兩年可以讓許多人翻過柏林圍牆，或被史塔西槍斃在牆底下。兩年可以見證政治一夕變天，使舊情人逐漸變心。總之兩年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瓦洛加盡量不讓自己去想。
結果出他所料，反常的一切如昔。他的克里莫，挺立在應屆畢業生之中，目光像兩團火，彷彿要將輕輕掃過將門後代，悠悠地與眾高官之後應酬的亞歷山大維其少校熱烈地一口吞了。
克里莫夫提著學院的巡堂夜燈，在熟睡的學弟叢中憑弔思念，滿兩年半，終於等到與榮耀歸國的戀人修成正果。當一幫新進探員隨各軍官各投東西，兩人雙雙飛往德列斯登。
軍事院校中的深宅大院，在供暫棲的官署中，克里莫夫悱惻地吻他一夜。遠在天邊的地方戰事緊，在相濡以體溫之中，這一切給人的感覺不太真確。天尚未拂曉，人先懵醒。寂寞的工程師百無聊賴地思念戀人的身體，做出了各色電子情趣小物件，以消乏那八百多個日子。瓦洛加藍色眼睛在低微的晨黑中含嗔，趕他回實驗室收拾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同一時間，中東傳來的軍情緊湊不絕，兩人各自忙亂一日，趕在最後一刻尋到夠大號的西裝，讓克里莫夫穿上，出去見為安卓波夫捧場子的紅軍與蘇共政治局大官。
洋服把熊樣男子套得老大不自在，好像二戰後的莫斯科莽漢領到老美的補給品冬衣，把質感廉價的金塑膠扣子全挖掉拿去賣錢。從軍過的男人們婚喪喜慶穿皮子出去，發現簇新的仿皮衣清一色沒有扣子，人人忙亂地用手兜前襟。
今日無人相信，但看在「打爆了那一幫德國佬」、金釦子與蕃茄罐頭的份上，四零後的俄國人民十分親美，冷戰這回事還沒沉到底，還沒在任何人眼中被塑造成現實。克里莫夫大氣不敢吐，跟在瓦洛加身邊。大紅色的宴會場合，眾人多談阿富汗戰爭如何失利了。國際舞台，主義拚搏；華沙北約，鐮刀短劍，幕裡較勁，誰暗算誰，同時人人彼此提防，誰都不肯多深入說一句。於是這般流言蜚語在紅毯、紅桌巾、紅酒及ＫＧＢ寶劍鑄鐵盾徽裝飾的隱密處，低調流布。
克里莫夫往香檳塔的方向看，一地克里姆林宮與軍方要員應酬招呼交頭接耳，暫且沒有ＫＧＢ軍官說話的份，於是正襟危立，耳聽八方，不便妄動。
「多數將領淨說些老生常談！」某人洪亮的一聲，一時吸引許多目光，看聲音來源是史可拉托夫，眾校將便不理論，有人甚至竊笑之。
克里莫夫注意聽見史可拉托夫和安卓波夫大談戰勢。話題起手式，政治地理學，一戰之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解體，開啟中東虛構國界、民族捏造之路，橫切縱劈，土耳其兩伊國界瓜分庫德族故土；左描右劃，什葉與遜尼回教徒隨意紮堆混亂分配，通歐聯亞入非三方大陸戰略位置宗教意識型態長期維持支離破碎，再無古帝國威脅。二戰之後，英法去殖民地過程終結，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彼此消長，強權扶植傀儡政權。兩人承先啟後，大開大合地談論猶太復國主義者的以巴衝突操盤遊戲，一晃兒提到美國的企業集團與ＣＩＡ如何勾結。一旦梟雄局長與先知上校分析ＣＩＡ，就必談越南與寮國共產黨如何吃虧——
提到越南戰爭，安卓波夫便起勁了。引燃越戰的北部灣事件（the Gulf of Tolkin），現場蒐集到的魚雷彈殼皆屬美國出品，卻賴到越南共產黨的頭上。二、三十年前，海灣中究竟發生什麼事？越南的孤苦鄉民們至今一頭霧水，唯一確切的結果是讓當時的美國總統林頓（Lyndon Johnson）不需要國會同意，也不需要宣戰，就能對東南亞使用武力。美國人捍衛民主，打擊共產的藉口見鬼去吧，這先例本身就是個王八烏龜，果真是群資本主義狗。
接著二長官又談到海珊這個人如何、雷根這個人如何，最後的結論是俄方與美方重工業發展與技術層次，將是戰事大局關鍵，言談一環扣著一環，複雜無比。只是這場戰爭首敗之後是否再敗，堅持下去是否造成蘇聯權力的動盪，兩人看法不同，越談越大聲，幾乎快吵起來。
最後安卓波夫突兀地直接掉頭離去，找到戈巴契夫，跟他壓低聲音大發牢騷。接著局長話鋒一轉，說到要如何在黨裡面栽培他。
戈巴契夫咬耳道：「局長，聽說去加入一個什麼會，前途一片坦蕩；只一件事，就是虎狼資本家居多，鬥起來時簡直無政府狀態，同樣的，那些資本家的奧援是任何政治人物背後強大的推手，他們不問意識型態，只看政治棋局。您說他們是資本主義狗，他們甚至不大介意。」
「牢靠嗎？」
「瓦倫尼科夫司令官就是其中成員。」戈巴契夫這麼說。安卓波夫咀嚼著這似是而非的回答，出了半天神。他相中的老黨員顯然把問題原封不動地丟還給他，但「不問意識形態、背後強大推手」幾句，讓安卓波夫心中著實活動。
現場一群史可拉托夫帶過的軍校生，看見軍法教官大人和威風凜凜的校長吵架，兩邊不想得罪，一哄而散。史可拉托夫見人避著他，無法，自行找地方用餐，用叉子在一疊火腿上戳洞，這裡出多少兵，那裡派什麼人。
「你又來了，烏鴉嘴，你應該改名叫『不吵架不舒服夫斯基』。」列貝德（Alexandr Lebed）將軍筆直地朝他踅過來，打斷先知的思緒；他通常不介意列貝德挖苦他。列貝德道：「我去過阿富汗一趟回來，普里瑪柯夫（Yevgeny Primakov）要我傳個話給安卓波夫：『我長年在中東，我想請局長請自己小心。』我看局長今晚興致高，聽不進去，乾脆傳給你。」
「我認為外交官先生願意繼承局長的意志，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也可嘆他身陷火網，動彈不得。」
「繼承？安卓波夫一回頭，你就在給他釘棺材；史可拉托夫，多少人想撕你這張嘴，但是人若三不要，天下無敵：不要錢、不要臉、不要命，我看你佔全了；比那更重要的是，你幾乎永遠是對的。」
「列將軍同意我，不也拐著彎子為阿富汗戰爭釘棺材嗎？」
列貝德壓低聲音道：「紅軍主戰派的不是腦子不好使，就是全使在錯誤的地方。我感覺造反的阿富汗人來路不明，非當地人，恐怕是行事隱密、見首不見尾的以色列人用軍火拱出來的恐怖份子。有沒有可能是居中影響中東的北約勢力發軍火財，還是別有隱情，不曉得。我若沒親自走訪，和普里瑪談一談，光聽亞切洛夫那幾個攪局的放廢話，永遠不知道實情。」
列貝德瞟了瓦倫尼科夫一眼，繼續道：「你想發慈悲心減少ＫＧＢ與我軍兵士的損害，或掉書包拿政治地理學修理安卓波夫，都隨你，我可不管了，免得某包打聽大戶參我一本，讓我肩上的四星掉成一槓。告辭。」
列貝德指的是瓦倫尼科夫在國防部布的眼線。大瘋帽匠當時只是被陸軍從ＫＧＢ借去做阿富汗戰爭的總司令，大概萬萬想不到在將來，葉爾欽會給他一個國防部副部長的位子坐坐。
瓦倫尼科夫虎視眈眈，一路只盯著安卓波夫和史可拉托夫不歡而散後，該死的安卓波夫把戈巴契夫俘到遠處去，俘到自己搆完全不到的地方。瓦倫尼科夫心頭火起，怒從檯子上乾光三杯紅酒，尋到同是主戰派的紅軍將官，粗著脖子道：「媽的！我要先走了！」
「司令，你是怎麼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瓦倫尼科夫悻悻地道，一疊聲呼手底下的紅軍士官叫車。
另外兩名紅軍將領不知他的秘密身分是瘋帽匠，憑表面謬揣瓦倫尼科夫的話，只道阿富汗戰爭會繼續打下去，打到贏為止。戰事指揮運籌冷氣房的昏庸將領，對實戰所知的不見得比其他局內人多，當下不作理會。他們等瓦倫尼科夫去遠了，大說其壞話，又數落黨中央的不是，講政治局處理中東問題時國際外交很難看。簡言之，阿富汗既然已經在嘗試共產主義，就不能算敵國，這種白癡戰爭不如不打，當然，這些話不能讓其他主戰派聽見。
這兩名官氣重的上將抱怨完畢，攜手往人少的地方走，低聲討論如果這戰爭糟天下之大糕，要往哪推卸責任？這兩人其中一人就是亞切洛夫，此人萬般想不到，有一日會與討人厭的瓦倫尼科夫靠攏在一起，發動將戈巴契夫一夕毀滅的黑海政變。
克里莫夫默默吸收許多勾心鬥角故事，一層夾一層，膽顫心驚。回想凌晨帶著密令見瓦洛加的探員，說起阿富汗戰爭的大風向，是共產黨意識形態路線在中東是否走得開，如何鎮壓反社會主義暴動份子的問題而已。ＫＧＢ探員一味信任上級，想法天真，實情沒準不是那麼回事。瓦洛加讀懂他的心，捏捏克里莫的手背，要他別作聲。
朱根諾夫向瓦洛加等人走過來，朝聚在一塊兒的年輕ＫＧＢ軍官們一個一個如數家珍地看過去，大夥兒向他敬禮。那時候的朱根諾夫是黨中央書記之ㄧ，共產黨文宣局局長，肩負教育人民之大任，而今日呼風喚雨的葉爾欽當時什麼都不是，這類場合與他無緣。任何人更無法想像這個葉爾欽，能和前任黨書記在總統大位之前對台較勁。
「你們要相信、盼望。」朱根諾夫朗聲道，如千人台前發表演說，「西方人說，我所處的位置，負責為共產主義洗腦。『propaganda』，此英文字有負面的意思。但我面對國家培養出來的菁英，想說一些梯己話。
社會改造四階論、黑格爾式假議題製造三段辯證法，是你們的必修課。對個性剛直的軍校生而言，令人很難調適。你們也許自問：不理性地與資本主義對談，卻採取腐化社會的手段，為了馬克思，竟可以這樣不擇手段？實際上這是破壞敵國社會結構的心理作戰（psychological warfare），作戰就只是作戰而已，和馬列主義本身沒什麼關係。況且有破壞才有建立。同樣的，共產主義的宣傳反過來，是帶給人民還有你們自己希望與盼望。」
朱根諾夫拍了拍離他最近的一名上尉的肩膀：「不管怎麼樣，相信你的國家，堅持下去。」上尉對書記官再度行了禮。瓦洛加微微笑著，克里莫夫默默抓了抓頭，不能確定自己同不同意，但朱根諾夫這個人倒是很值得敬愛。
暗地裡看見希望而陷入溫吞的安逸中的，不只安卓波夫，還有阿赫羅梅耶夫。元帥內心屬意的政壇人物是對年輕軍官十分上心的朱根諾夫。教育部長非屬軍方部門，阿赫羅梅耶夫居中牽線請他進來，他倒也欣然接受。見朱根諾夫在後共產時代仍精神抖擻，元帥內心無慮，今夜與其他軍人並無交集。他不能想像蘇聯會亡，而自己居然絕望到孤注一擲，而捲入了瓦倫尼科夫的奸計中。
＊＊＊
夜晚在無止盡的應酬中過去。瓦洛加與克里莫夫耐不住想獨處的情火，躲到宴會大廳二樓的陽台看夜景。前輩與後輩二人默默地讓涼夜如水浸泡整個身軀，月盤斜掛，月色有些太黃，像遲暮的太陽，周圍噴出一圈粉黃色的光霧。克里莫夫支著石欄杆，往瓦洛加的身邊傾斜，像是在站在一潭清麗的水邊，潭子深成墨綠色，張看裡頭有沒有魚。兩年沒見了，瓦洛加沒什麼變，只是個性變得比較深沉，有些陌生，感到危險，微微蕩漾。
瓦洛加知道自己穿西裝一定美，垂眼頷首放縱他用目光默默舔遍細窄的身形。克里莫夫除了軍方制服，穿什麼都不對勁。瓦洛加如在水中央，款款帶著他的眼神轉過身來，深情依依地拉拉他的領子，束束他的領帶。
如果克里莫是光明會眾，大概就是長這個樣子。
就算克里莫跟那些會眾一樣，只是跟他逢場作作戲，他也情願倒貼，甜絲絲、苦浸浸地給他，不求會眾之間的對價關係。恍惚一陣，他驀地暗暗心驚，自己的直觀思考邏輯變得如此像妓。
趴在辦公桌上淺寐，放縱記憶浮游的瓦洛加倏地坐起，看看已是月黑風高夜犬吠的時辰。那位神祕的G.R.長老，給他陳設的實木櫃頂鑲了一排雅緻的弱光間接照明，晝時常關，夜時就像英倫巫師的魔窟，捕捉一群群螢火蟲在霧面玻璃燈籠裡，充當眾星此起彼落地明滅並維持恆定鹵素燈暈的光源。
瓦洛加匆匆推開室內暗門，飛身撲向象牙色的矮櫃，抽出一支藍劑往血管裡打。藍血清是光明會領先外界機密科技的一環，能對付一切性病，形同體內消毒，卻對人類毀壞的思維沒有用處。打完之後他才想起白白浪費一支針劑。
（你要選擇狄米特，拋棄克里莫夫。）
內心的怪物在說話。瓦洛加摀住耳朵不想聽，但堵住聽覺對那隻逐漸從幼獸長成人形的怪物沒有用。
（我奉勸你，去跟一個你沒有那麼愛的男人在一起，徹底趕走那個莫斯科人。或者退而求其次，在一個你其實不愛，另一個你不想去愛的兩個男人間逢場作戲。你面對餘下會眾時，就是與逢場作戲差不了多少的床上功夫。這對你而言是最理想的存在狀態。）
「我做不到……」但是內心深處默默認可紅心女王的意見，摀耳的雙手不自覺地放下來。
此時，瓦洛加不再與紅心女王持全面的反對立場了，主人格與怪物偶爾站在同一陣線，無形之間，紅怪物成長了許多。彷彿多了顆強勁的心臟支持這肉身，可憐的愛麗絲覺得輕鬆。心乘坐紅鬼的意識，他像是被扔躺在引擎咆哮全速奔馳的艷紅跑車後座，赤身被繩花綁縛交錯固定，擋風玻璃破碎七零八落，一切恍如豪奢的死之搖籃。車身震鳴哄人恍恍欲睡，他任其失速衝越懸崖，剩下的是永夜安歇。
「鐮刀愛麗絲真是可悲的弱者、逃避者。」
那聲音，不是從意識的深處泡沫般上浮，而是確實地被聽見。瓦洛加看見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鬼影，從潛意識的深海中脫出，睜著鮮紅色的眼珠子，坐在貴妃床邊。凡爾賽田園刺繡畫中的人物像是活了起來，高呼女王萬歲。
「在不久的將來，你會比任何人都強悍，比任何人都有權力。過來我這裡。」
嬌小的愛麗絲十分遲疑。但怪物變得比之前沉穩，且難以抗拒。紅心女王嘿然冷笑：「不願意嗎？有一天你會求我讓你變強。」
夢遊仙境豢養的怪物生得這樣強大，抗拒睡眠已經沒有意義了。那天夜裡，瓦洛加趴在貴妃床邊睡得很熟。
＊＊＊
索布夏又派下編行事曆、通訊錄一類工作，欺這二人組。狄米特將它們一肩扛下，一大堆公文夾子在他的座位周圍築起荒謬的滅頂城牆，坐進去就看不見人。有時狄米特行蹤可疑，索布夏的女秘書敲瓦洛加的門，問他：「狄米特人呢？該交稿了。」她識相地沒問他倆人出了什麼事。
拖到下班時間，大男孩倒又出現了。狄米特叩叩委員長辦公室的門，裡頭的安靜的上司沒有反應。小米伏在門上，嘴唇貼著門，輕輕道：「我先走了，不能一起回去……我今晚有事。」
一邊說，一邊緊張地捏了捏無門能擋萬用鑰匙。光滑的瑞士刀殼彷彿在絨布底下滲著汗，狄米特的大手心也是，涼涼的。他說：「親愛的委員長。小心身體，別太累了。」
門忽地打開，狄米特親了個空，往前小跌了一步，滿臉通紅。瓦洛加抬眼淡淡地瞟他一下，接著目光撇開，面無表情地道：「沒事親門做什麼？要吻就吻我。」
狄米特覺得被委員長瞳仁的藍色輕輕舔了一口。他小心翼翼地低下頭，與委員長的唇瓣相觸。輕輕碰吻之後是一陣吻的驟雨。吻畢，瓦洛加說不上來這吻給他什麼感覺。狄米特意味深長地道：「委員長太善良了。」
兩個人都弄不清對方是什麼意思，到底想幹什麼，自己又是什麼意思，為何要這麼做。跟與克里莫夫之間的「心靈相通」相較，這盡在不言中的況味太神祕，有點像隔閡。
狄米特下一句話，使瓦洛加再度陷入五里迷霧：「今晚，我最帥的一面會在您的面前展現，我將成為一個配得上你的成熟男人。也許這樣的我，會使您愛上吧。」
「你想做什麼？」
「再見。」
狄米特在親愛的上司的額頭一啄即匆匆離去，像丈夫每朝吻別妻子，又像純粹只是吻別。總之太匆匆，令敏銳的瓦洛加隱隱覺得不祥。
昨晚，他見到「那個怪物」離了意識的內裡，於水面外的「現實」中現身。也許那是心智控制的幻覺副作用，或是他身上剝落了紅色生魂，在五感描繪的外界空間中幽幽地浮凸出來。無論如何，他不能毫無節制地在市政廳過夜了。
瓦洛加離開空蕩蕩的市政廳，跟夜班的工人們一起擠末班車。不料車門遲遲不關，車廂遲遲不移動。新趕來的乘客一個勁地往車上擠，烏壓壓一團，所有人動彈不得。瓦洛加三兩下就被周圍高大的俄國人淹沒，被塞在人縫裡。
一名久站不耐不斷碎碎念的大漢往瓦洛加身上一貼，許久才回過神來，歉然道：「姑娘，對不起。」
瓦洛加抬臉看看他，大漢見是個異常漂亮的男人，唔了一聲，微微臉紅。瓦洛加道：「先生，您在車上等多久了？」
「一小時啦。」毛呢袖子上打滿補釘的大漢嘆道，「俺要知道國營地鐵倒了，棄車起走，說不定早到家了。」
瓦洛加在人頭鑽動的水平面底下看周圍下夜班的工人們在躁動，人聲在鐵皮罐頭般的破車廂中轟轟沸騰，納罕道：「國家事業運營得很勉強，可以理解。但今夜的情況不像一般的地鐵誤點，發生什麼事了？」
「唉，肯定是發生大事啦！」大漢往車廂外一張，即刻伸手將鴨舌帽沿壓住臉，道，「才說到魔鬼，魔鬼就到。警察們來了。」
見到有警察，鼎沸的人群一下子冷卻。所有老百姓都怕警察。瓦洛加勉強想回身望外看，但視線被平均高自己一個頭的眾乘客蓋住，什麼也看不到。呼來叱去的警察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瓦洛加粗估外頭有一個小隊。
「滾下車！聖彼得堡居住證拿出來！你，工廠的工作證也給我拿出來！」
「請……請問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又不是你祖母家失火啦！干你屁事！」
許多人沒帶齊證件，車廂乘客被警察老鷹捉小雞似地俘去了好些人，略略解除擁擠。鴨舌帽的大漢道：「國安局就地解散之後，這些警察自告奮勇把自己當成ＫＧＢ探員，權大得要命哦。」瓦洛加沒跟他答腔，只默默地擔心起晚間有事外出的狄米特，有沒有在哪裡被困住。
瓦洛加自忖是市政廳的官僚，握有特權，隨意就能脫身。但他周圍被生活拖磨不堪的人們這麼多，這麼做令他有罪惡感。
警察把車上乘客一個一個捉下去，頤指氣使，左右盤查，月台邊快速地站滿了疲憊的人群，被整得團團轉。此時車站破舊沙啞的廣播響起：「聖彼得堡交通處公告，市中心發生重大火災事故，列車停駛，請各位乘客盡速離開。聖彼得堡警察署公告，請諸位民眾避開火警封鎖區。重複一次……」
四面揚起了一聲聲幹與唏噓。警察們也大感意外，愣眼相覷半秒，始揮舞著警棍把眾人像羊群一樣趕出地鐵站，竟沒有人敢抗議。鴨舌帽大漢兩三下就跟瓦洛加擠散了；灰綠色的帽頂在往外躍湧的洶洶人流中倒退著跳動，似乎在尋找「剛剛那個嬌小的漂亮男子」。
長而窄的地鐵樓梯間中，充滿舊呢料子霉掉的味道、與廠房橡膠靴混合的腳味，與人體的溫度。瓦洛加隨眾人像袋中彈珠般，一顆顆從窄小陰暗的甬道擠出人行道，撲面一團凍冷空氣。他抖瑟瑟縮著身子，頂著薄雨與細雪往三級住宅區的方向走。
遠處有火焰，將一部份純黑色城市地平線，染出一片摻帶煙霧雜質的混濁殷紅。
瓦洛加好不容易走到住處樓底，小腿被凍得知覺都木掉了，大腿卻因為久走不懈感覺熱麻麻地。金髮的人影在一大排摸上去總是冰涼潮濕的鐵郵箱前，摸黑打開信箱，鐵殼銳聲哀嚎。才幾天沒回來清，就被政府公序良俗文宣塞滿了。瓦洛加往破紙疊的最底下探，摸著一張沒寫寄件人地址的小卡片。
「委員長，大驚喜！我搬家搬到您的隔壁棟囉！搬到這麼壞的社區裡，我被母親念死了。她聽到是委員長家旁邊，才終於放心答應。這是我家確切的地址……您收到這張卡片會嚇一跳吧！這是我第一次給人畫卡片，蹭了好久，表姊們看了都笑說醜，連帕維爾叔叔都笑了，父親也一點都不捧場。親愛的委員長，我畫得應該沒那麼難看吧？」
他將卡片翻過來，看見頭上頂著三撮褐毛的骨架人小米、伸手牽著披一片黃蠟筆色的骨架人瓦洛加。果真畫得夠難看，被牆壁滲到信箱裡的一小灘水泡過，就更難看了。瓦洛加忍不住笑起來，接著他刺心地感覺到自己對待小米特如此殘忍。
城市心臟中燃燒的紅火在毛絨絨的雨雪底下，沒有增半分，也沒有減絲毫。遠方嗚嗚傳來火警的哭鳴，如喪考妣，一聲搭著一聲，綿綿無絕，夜中鬼嚎，如此不祥。他略一聽過去，像雷斯特失去控制，在嘻嘻嘻地厲聲咒笑－－
「那小子終究是光明會眾的兒子，你不要相信他啊！」
瓦洛加突然之間有垂死掙扎般極強烈的欲望，想看狄米特一眼。他尋著門牌，按了老半天門鈴，無人應門。瓦洛加對著頻頻發出線路短路雜聲的對講器道：「小米特，小米特，是我，開開門！我想見你！」
沒有反應。瓦洛加熬不住無名的擔憂，急躁、短促地拍打深鎖的青鐵門，金屬門片鼓譟的回音順著陰黑、狹長的公寓樓梯間往上迴旋，久久不褪，還是沒有任何小米的回應。黑地裡，某戶人家的老人發出怨聲「哪個醉漢，吵死了」。瓦洛加退回馬路中央，仰頭用眼睛搜尋狄米特的住處，絨毛般的雪降在臉上，融化了濡濕他的白色肌膚。那戶公寓黑鉞鉞的，沒有人在家。
不祥的火焰在遠方無故奮起，將一片烏煙暫時染成不均勻的瑪瑙色。瓦洛加的心也無緣無故被恐懼占據，投身街角的公共電話。
「克里莫，克里莫！親愛的克里莫，快點接呀……偏偏在這麼風聲鶴唳的晚上，頑皮的小米跑不見了，可別莫名其妙地被人抓走了，我必須跟你商量……」
電話那一頭無止無盡地傳來撥號音，每響一聲，瓦洛加的心就下沉一點。無人接聽，彷彿連克里莫夫也無故失蹤。最後那枚五戈比硬幣喀搭一聲落入公共電話的腹中，撥號音應聲而斷。
克里莫夫可能「不愛了」的種種情景，兩人之間喪失默契的微小事件，一股腦全湧上瓦洛加心頭。那一夜，男人沒有如往常索求他，聽憑戀人的慾望在懷裡枯寂，以及雙方心靈低語的中斷，諸事歷歷在目，混亂交扣，串作鐵鍊，成為克里莫夫不要他了的鐵證。
瓦洛加頹坐在簷下一小片乾水泥地上，公共電話筒也順勢垂落了下來。兩人同時愛著他，他感到痛苦；兩人同時不要他了，他又受不了。搞什麼，這顆天殺的愚昧之心、脆弱之心，這麼麻煩！
不遠處，卡捷琳娜姊妹倆的飯館，從拉下的鐵捲門縫中，一絲光線透出來。她們還沒睡。瓦洛加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強把自己從地上拖起來，撲向那爿打烊的小店，熱切地叩著粗糙的鐵面板，手掌登時蒙了一層黑灰。只聞得小店的玻璃門開關之聲隱隱傳出，胡亂上了一頭螢光粉紅色髮捲子的伊凡也夫娜把鐵捲門霍剌剌拉開。卡捷琳娜和她那兩個大不過二十歲的女兒，在裡邊正圍成一桌吃消夜，看電視。少女們彷彿驚跳了一下，交頭接耳道：「是帥哥～」，「可惜不夠高～」
卡捷琳娜被瓦洛加狼狽的樣子唬了一跳：「嚇，執照大官！都晚上幾百點了，您是怎麼搞的？進來吧！妳們兩個妞兒坐著幹什麼，快點打熱毛巾上來，讓人家抹抹手，擦擦臉。」
伊凡也夫娜是個除非在私營魚菜攤上跟農夫當街吵架殺價，否則不太說話的女人。她默默地替瓦洛加除下長大衣。那一層絨毛似的雪珠遇到室內溫度，即刻融解，大衣濕了一片。瓦洛加惶然道：「狄米特失蹤了，妳們有沒有看見他？」
「有的哦！」卡捷琳娜的表情看上去比他更不解，「您不知道嗎？執照小官風風光光上電視，我們大夥兒正看呢。」
「這次國家特許尤可斯石油與能源公司，辦公處發生嚴重的火警。由於石化加工品有一部份倉儲在此，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目前已知兩名國營工廠工人落網，一人喪生，多名員警輕重傷。據警方表示，多虧一名英勇的年輕人及早報案，並且帶著警方從後門深入建築物的內部，將這些工人以現行犯逮捕，但是依舊無法阻止他們憤而縱火。
方才這位小哥受訪時表示，他無意間發現尤可斯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沒，甚至發現建築物後門的鎖鍊也被剪斷了，注意了他們兩天，果然這些工人有不法意圖，消防員清理現場拾獲的鐵鍊確實有電剪剪過的痕跡。
警方將會朝『經濟不景氣，國營工廠與資本家之間尋仇事件』的方向偵辦。這起人禍，使民眾對西方資本主義的信心創新低。社會轉型是本次選舉的議題，可以想見主流的意見，是加強控管與國營事業分庭抗禮，儼然成為社會亂源的資本家們，選情對主張強化改革的葉爾欽先生相當不利，再這樣下去，朱根諾夫可望一舉擊敗黑海政變以來，獨佔大權的葉爾欽。」
「委員長！」狄米特鏡頭前揮手道。他被煙薰得烏漆抹黑的笑臉，被新聞台重複播放。大男孩似乎受到輕微燙傷，皮膚紅紅的：「我抓到壞人囉，現在要隨警方辦案去。我成為英雄的姿態如何呢？很帥氣嗎？」
年長與年幼的兩對姊妹，不約而同地全往瓦洛加的方向看。
「這、這個小混蛋！」瓦洛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
「老伴，你的小友出名了呢。」
沃卡原本睡前在擦他的寶貝煙斗，聽到老妻這麼說，立刻跳起來，湊到收音機前。老沃卡出神地聽了半天，已經知道前前後後怎麼回事，氣得臉色發青：「這白癡臭小鬼，我把鑰匙交給他，要他好好守護亞歷山大維其先生，結果他拿去給我搞什麼鬼東西！」
「你要去找你的小友嗎？」
「不……」老沃卡氣鼓鼓地道，「等到出事了，這小王八蛋自己會來找我！」
＊＊＊
史可拉托夫看不下去，將電視關了。
「好傻的年輕人，看起來是個好人家出身，哪知道什麼叫做抓到壞人？這些孩子哪裡懂真正的壞人是誰！可悲啊，可憐的永遠都是百姓！」
養工處清潔工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接著畏畏縮縮地在一房間亂堆雜物中的窄細道，九彎十八拐地走近上校的辦公桌：「操、操縱手，那、那個棕熊已經來了……他…他在底下繞來繞去、繞來繞去迷路了，我要……去帶他上來嗎？」
「那渾小子如果有點本事，就一定找得到這裡。」史可拉托夫冷笑一聲，「沒準根本不是走迷了路，而是我這『官邸』太奇特，在下面觀光，流連忘返！」
睡鼠清潔工唯唯應承。史可拉托夫道：「我說你，別叫我操縱手。我這裡的操縱手只有一位。我與史瓦利，盡所能解除你的心智控制，無論是人還是靈魂，你都已經逃出來，重獲新生，光明會不會找到你，你的心已經自由了。堅強點，如果使用自由意志說話，你永遠都這麼結結巴巴的，一天到晚依賴我或者我的傻老美給你指令，才有勇氣活下去，你永遠找不到比清潔工更好的工作了啊！」
「……是……是的……操縱手……我要更加自由……是，是的，遵命……小鼠知道了……」
「小鼠！」史可拉托夫怒喝，「記得你是如何求我的！你從恐怖的夢遊仙境中擠出全部的勇氣、全部的求生意志，說『救救我！上校！我被出賣了！我曾經是你的學生』，心智控制像鋼索一樣鉗住你的靈魂，而我這個作教官的、當長官的，下狠心站在那裡等，等你體內原本的那顆心破繭而出，投入生命的火焰追求自由，做不到就拉倒。別忘記初衷！救出一個光明會貨物，史瓦利和我要冒多大險，我們不是誰都願意救！」
清潔工哭著逃走。
史可拉托夫搖頭悲嘆。
「原來『自由』並不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而是最嚴厲的考驗。」
上校看了一眼那台過時的黑白電視。自忖他的官位快應付不了開銷了，這台電視要不要拿去公賣局以物換糧票窗口當掉算了。
[HR]
【本章後話】
「我美軍部隊在北部灣附近蒐集軍事情報資訊時，美國海軍並不清楚越南的領海範圍有多大，所以當時官方說『美軍在公海上被越共攻擊了』，其實是以中國領海為準，並不準確。
然而早在事件之前，美軍放出消息指稱『越共會攻過來』。撇開這風聲純屬海軍單方面放出不提，海軍士兵因此人心惶惶、神經緊繃，船也被升級為真正的二戰桑拿級驅逐艦。我們拚命注意越南人的船隻，估計我軍接近越共戰船多遠，需要警戒。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越南船艦是瑞典人所謂的『木船』，破銅爛鐵到極點的爛船而已。我們警告性的先開火，越南人沒有反擊——他們大概根本無法反擊。」
－－William S. Buehler，見證北部灣事件與越戰開打之美國海軍老兵
「美國陸軍一名前軍官告訴我，在1973年的春天，美軍把越共的補給通路全數炸燬，所有越南的港灣均布滿水雷，越南呈現完全與世界斷絕的狀態。位於西貢的美軍最高機密連絡官，也就是美方唯一在場，知道發生什麼事的人，通訊息回來：『越共投降，他們說美國人想怎麼樣都好，總之我們不打了，隨便你們處置。』
然而該消息一傳到高層，所有知情的軍方官員無預警遭撤換走人，換政府官員進來。季辛吉立刻前往巴黎，宣稱要『逐漸讓美軍撤出越南』，這個停火協議並不持久，美越雙方又歹戲拖棚地打起來，理由是『因為不肯投降的越南人民解放軍，游擊戰太厲害了！』純屬瘋話。所以美國人在越南，到底打的是誰？這些奇怪的『解放軍』究竟是什麼？大家回去自己想一想。」
－－前ＦＢＩ長官Ted Gunderson 在Prophesy Club的演說
[HR]
※待續／隔週末更新※
前往下一章節
第一到第二十一章一覽
第二十二章／大難不死
第二十三章／邪靈科技
第二十四章／金盆洗手
第二十五章／恐怖份子
第二十六章／沒落毒梟
第二十七章／嫉妒之心
第二十八章／大偽善者
第二十九章／大預言家
《永遠的冬天》小說公式站｜The Winter Hymn
[HR]
※本章有ＢＬ描寫與陰謀論，慎入※
[HR]
史考列特那個男人，下流的東西，天底下就有他那麼賤的三流貨！糟蹋人的白兔、糟蹋人心的白兔、王八蛋垃圾兔、折磨兔、混亂扭曲價值觀兔子、秩序與渾沌模糊不清混亂兔、亂七八糟的兔子、撒旦兔、魔鬼崇拜兔、有毒的兔子……
史考列特，史考列特，史考列特！他到底對我做了什麼？理性被歪曲了，覺得瘋狂，卻彷彿從來沒有如此清醒過。不、不、不！不能被操縱手說服，但是光死命抵抗著不被說服就能免除受精神污染，史考列特就不姓史考列特了。
被糟蹋是好事，對被糟蹋得麻木不仁是為聖潔，他怎麼能這樣想、如是說？史考列特平常到底在幹什麼？他想表達什麼？嘴裡含著別人，下體被另一個人操著，一邊隨便決定別人的生死，殺人放火犯罪貪污無所不至，他們無須承受任何懲罰，而這就叫做站在政治的頂峰了？這算什麼？深入權力的蛆……汙染了所有的政府，劣幣驅逐良幣，溝鼠汙泥中相食。
世間的神性，到了那人嘴裡變成扭曲的誘惑；最下等的賤格行徑被他吹成崇高的追尋，人變成動物，動物變成人，罪者成神，已經搞不清楚什麼是對的，彷彿……一切都是錯的，卻沒有行為能被歸類為不道德，而不道德行為超越道德，於是道德該被唾棄，道德使普通人淪為賤民，人類不過是動物，因此但凡道德必然偽善，於是一切的放縱皆為正確。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搞不懂了，已經什麼都搞不懂了啊……
克里莫，救救我。
（所以光明會究竟是什麼？）
＊＊＊
瓦洛加用工作麻痺自己。兩天以來，金髮身影躲在辦公室裡，對小米避不見面，遍尋理由加班，連家都不回。操縱手的錄音帶內容，已經被他的心理防衛機轉壓抑到了潛意識處，變成存在感蒙昧不明的，長期記憶的一部份。那東西吃進人格壞損的腐爛陰溝中，作為內心深處怪物的養分，難以排解，無法擺脫。
現在他知道，狄米特愛他，他再也無法裝作不知道。
現在，污穢者與純潔者之間的劇本，該怎麼寫？
一對溫差懸殊的上司與下屬，肩並肩乘綠草草的電梯下樓。密閉空間中，螢紫白的日光燈管將光線充到滿，像灌了自來水。太陽般的男孩在身邊，想牽他的手，又不敢牽他的手。瓦洛加的ＫＧＢ讀人術暫且關閉，假裝沒發現。
牽吧，小米，無所謂的；心中默想，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說。無妨，那就把臉藏在外套裡，露出一對俄羅斯藍貓眼。就算說了，該用什麼聲音說；冷的、澹泊的聲音，還是暖的、關愛的聲音？這般麻煩，乾脆不說話算了。瓦洛加默默的，任狄米特若有若無地觸碰他。可是真的碰著了，又害怕自己手太冷，而男孩的愛意透過指背的肌膚不可收拾地滲了進來。
只是同僚關係相依為命，不好嗎？我這個上司不能給你什麼，維持三公分的間距，只是向你取暖，可以嗎？沒有人說不好，無人表示不可以，只是長官的架子該多一點，該少一點。這麼多躊躇之間，男孩子的愛綻放出一朵對著他轉的向日葵，只要天天看見委員長就能活，別無所求。
他的心卻離陽光很遠、很遠。諷刺。
就這樣，兩個男人獻出靈魂地求愛，壓得業已掏空毀損的玩樂型人偶，骨架子坍了下去。
瓦洛加想對這兩個人大吼：你們有完沒完！我只是個賤貨！從此大家鳥獸四散一了百了，各過各的營生；偏偏他明瞭這兩人心中不藏著對價關係，他這樣，只會使兩個男人更加心疼，比他身段更低地彎下靈魂寵他，把已經起了裂痕的玻璃愛麗絲玩偶壓得粉碎。
口是心非。他多麼依戀克里莫夫，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都難以將他們徹底斷開。瓦洛加迷迷糊糊地想像著，如果克里莫夫作光明會眾，是什麼模樣。
兩人一起下地獄，是否能長相廝守。
只是他不會原諒自己。
＊＊＊
瓦洛加與各地的ＫＧＢ駐外軍官，千里迢迢飛回軍事學院，接受編派或者自行挑選未來的直系下屬。在軍方特等班機上，瓦洛加閉目養神，屏除雜念。兩年可以讓許多人翻過柏林圍牆，或被史塔西槍斃在牆底下。兩年可以見證政治一夕變天，使舊情人逐漸變心。總之兩年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瓦洛加盡量不讓自己去想。
結果出他所料，反常的一切如昔。他的克里莫，挺立在應屆畢業生之中，目光像兩團火，彷彿要將輕輕掃過將門後代，悠悠地與眾高官之後應酬的亞歷山大維其少校熱烈地一口吞了。
克里莫夫提著學院的巡堂夜燈，在熟睡的學弟叢中憑弔思念，滿兩年半，終於等到與榮耀歸國的戀人修成正果。當一幫新進探員隨各軍官各投東西，兩人雙雙飛往德列斯登。
軍事院校中的深宅大院，在供暫棲的官署中，克里莫夫悱惻地吻他一夜。遠在天邊的地方戰事緊，在相濡以體溫之中，這一切給人的感覺不太真確。天尚未拂曉，人先懵醒。寂寞的工程師百無聊賴地思念戀人的身體，做出了各色電子情趣小物件，以消乏那八百多個日子。瓦洛加藍色眼睛在低微的晨黑中含嗔，趕他回實驗室收拾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同一時間，中東傳來的軍情緊湊不絕，兩人各自忙亂一日，趕在最後一刻尋到夠大號的西裝，讓克里莫夫穿上，出去見為安卓波夫捧場子的紅軍與蘇共政治局大官。
洋服把熊樣男子套得老大不自在，好像二戰後的莫斯科莽漢領到老美的補給品冬衣，把質感廉價的金塑膠扣子全挖掉拿去賣錢。從軍過的男人們婚喪喜慶穿皮子出去，發現簇新的仿皮衣清一色沒有扣子，人人忙亂地用手兜前襟。
今日無人相信，但看在「打爆了那一幫德國佬」、金釦子與蕃茄罐頭的份上，四零後的俄國人民十分親美，冷戰這回事還沒沉到底，還沒在任何人眼中被塑造成現實。克里莫夫大氣不敢吐，跟在瓦洛加身邊。大紅色的宴會場合，眾人多談阿富汗戰爭如何失利了。國際舞台，主義拚搏；華沙北約，鐮刀短劍，幕裡較勁，誰暗算誰，同時人人彼此提防，誰都不肯多深入說一句。於是這般流言蜚語在紅毯、紅桌巾、紅酒及ＫＧＢ寶劍鑄鐵盾徽裝飾的隱密處，低調流布。
克里莫夫往香檳塔的方向看，一地克里姆林宮與軍方要員應酬招呼交頭接耳，暫且沒有ＫＧＢ軍官說話的份，於是正襟危立，耳聽八方，不便妄動。
「多數將領淨說些老生常談！」某人洪亮的一聲，一時吸引許多目光，看聲音來源是史可拉托夫，眾校將便不理論，有人甚至竊笑之。
克里莫夫注意聽見史可拉托夫和安卓波夫大談戰勢。話題起手式，政治地理學，一戰之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解體，開啟中東虛構國界、民族捏造之路，橫切縱劈，土耳其兩伊國界瓜分庫德族故土；左描右劃，什葉與遜尼回教徒隨意紮堆混亂分配，通歐聯亞入非三方大陸戰略位置宗教意識型態長期維持支離破碎，再無古帝國威脅。二戰之後，英法去殖民地過程終結，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彼此消長，強權扶植傀儡政權。兩人承先啟後，大開大合地談論猶太復國主義者的以巴衝突操盤遊戲，一晃兒提到美國的企業集團與ＣＩＡ如何勾結。一旦梟雄局長與先知上校分析ＣＩＡ，就必談越南與寮國共產黨如何吃虧——
提到越南戰爭，安卓波夫便起勁了。引燃越戰的北部灣事件（the Gulf of Tolkin），現場蒐集到的魚雷彈殼皆屬美國出品，卻賴到越南共產黨的頭上。二、三十年前，海灣中究竟發生什麼事？越南的孤苦鄉民們至今一頭霧水，唯一確切的結果是讓當時的美國總統林頓（Lyndon Johnson）不需要國會同意，也不需要宣戰，就能對東南亞使用武力。美國人捍衛民主，打擊共產的藉口見鬼去吧，這先例本身就是個王八烏龜，果真是群資本主義狗。
接著二長官又談到海珊這個人如何、雷根這個人如何，最後的結論是俄方與美方重工業發展與技術層次，將是戰事大局關鍵，言談一環扣著一環，複雜無比。只是這場戰爭首敗之後是否再敗，堅持下去是否造成蘇聯權力的動盪，兩人看法不同，越談越大聲，幾乎快吵起來。
最後安卓波夫突兀地直接掉頭離去，找到戈巴契夫，跟他壓低聲音大發牢騷。接著局長話鋒一轉，說到要如何在黨裡面栽培他。
戈巴契夫咬耳道：「局長，聽說去加入一個什麼會，前途一片坦蕩；只一件事，就是虎狼資本家居多，鬥起來時簡直無政府狀態，同樣的，那些資本家的奧援是任何政治人物背後強大的推手，他們不問意識型態，只看政治棋局。您說他們是資本主義狗，他們甚至不大介意。」
「牢靠嗎？」
「瓦倫尼科夫司令官就是其中成員。」戈巴契夫這麼說。安卓波夫咀嚼著這似是而非的回答，出了半天神。他相中的老黨員顯然把問題原封不動地丟還給他，但「不問意識形態、背後強大推手」幾句，讓安卓波夫心中著實活動。
現場一群史可拉托夫帶過的軍校生，看見軍法教官大人和威風凜凜的校長吵架，兩邊不想得罪，一哄而散。史可拉托夫見人避著他，無法，自行找地方用餐，用叉子在一疊火腿上戳洞，這裡出多少兵，那裡派什麼人。
「你又來了，烏鴉嘴，你應該改名叫『不吵架不舒服夫斯基』。」列貝德（Alexandr Lebed）將軍筆直地朝他踅過來，打斷先知的思緒；他通常不介意列貝德挖苦他。列貝德道：「我去過阿富汗一趟回來，普里瑪柯夫（Yevgeny Primakov）要我傳個話給安卓波夫：『我長年在中東，我想請局長請自己小心。』我看局長今晚興致高，聽不進去，乾脆傳給你。」
「我認為外交官先生願意繼承局長的意志，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也可嘆他身陷火網，動彈不得。」
「繼承？安卓波夫一回頭，你就在給他釘棺材；史可拉托夫，多少人想撕你這張嘴，但是人若三不要，天下無敵：不要錢、不要臉、不要命，我看你佔全了；比那更重要的是，你幾乎永遠是對的。」
「列將軍同意我，不也拐著彎子為阿富汗戰爭釘棺材嗎？」
列貝德壓低聲音道：「紅軍主戰派的不是腦子不好使，就是全使在錯誤的地方。我感覺造反的阿富汗人來路不明，非當地人，恐怕是行事隱密、見首不見尾的以色列人用軍火拱出來的恐怖份子。有沒有可能是居中影響中東的北約勢力發軍火財，還是別有隱情，不曉得。我若沒親自走訪，和普里瑪談一談，光聽亞切洛夫那幾個攪局的放廢話，永遠不知道實情。」
列貝德瞟了瓦倫尼科夫一眼，繼續道：「你想發慈悲心減少ＫＧＢ與我軍兵士的損害，或掉書包拿政治地理學修理安卓波夫，都隨你，我可不管了，免得某包打聽大戶參我一本，讓我肩上的四星掉成一槓。告辭。」
列貝德指的是瓦倫尼科夫在國防部布的眼線。大瘋帽匠當時只是被陸軍從ＫＧＢ借去做阿富汗戰爭的總司令，大概萬萬想不到在將來，葉爾欽會給他一個國防部副部長的位子坐坐。
瓦倫尼科夫虎視眈眈，一路只盯著安卓波夫和史可拉托夫不歡而散後，該死的安卓波夫把戈巴契夫俘到遠處去，俘到自己搆完全不到的地方。瓦倫尼科夫心頭火起，怒從檯子上乾光三杯紅酒，尋到同是主戰派的紅軍將官，粗著脖子道：「媽的！我要先走了！」
「司令，你是怎麼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瓦倫尼科夫悻悻地道，一疊聲呼手底下的紅軍士官叫車。
另外兩名紅軍將領不知他的秘密身分是瘋帽匠，憑表面謬揣瓦倫尼科夫的話，只道阿富汗戰爭會繼續打下去，打到贏為止。戰事指揮運籌冷氣房的昏庸將領，對實戰所知的不見得比其他局內人多，當下不作理會。他們等瓦倫尼科夫去遠了，大說其壞話，又數落黨中央的不是，講政治局處理中東問題時國際外交很難看。簡言之，阿富汗既然已經在嘗試共產主義，就不能算敵國，這種白癡戰爭不如不打，當然，這些話不能讓其他主戰派聽見。
這兩名官氣重的上將抱怨完畢，攜手往人少的地方走，低聲討論如果這戰爭糟天下之大糕，要往哪推卸責任？這兩人其中一人就是亞切洛夫，此人萬般想不到，有一日會與討人厭的瓦倫尼科夫靠攏在一起，發動將戈巴契夫一夕毀滅的黑海政變。
克里莫夫默默吸收許多勾心鬥角故事，一層夾一層，膽顫心驚。回想凌晨帶著密令見瓦洛加的探員，說起阿富汗戰爭的大風向，是共產黨意識形態路線在中東是否走得開，如何鎮壓反社會主義暴動份子的問題而已。ＫＧＢ探員一味信任上級，想法天真，實情沒準不是那麼回事。瓦洛加讀懂他的心，捏捏克里莫的手背，要他別作聲。
朱根諾夫向瓦洛加等人走過來，朝聚在一塊兒的年輕ＫＧＢ軍官們一個一個如數家珍地看過去，大夥兒向他敬禮。那時候的朱根諾夫是黨中央書記之ㄧ，共產黨文宣局局長，肩負教育人民之大任，而今日呼風喚雨的葉爾欽當時什麼都不是，這類場合與他無緣。任何人更無法想像這個葉爾欽，能和前任黨書記在總統大位之前對台較勁。
「你們要相信、盼望。」朱根諾夫朗聲道，如千人台前發表演說，「西方人說，我所處的位置，負責為共產主義洗腦。『propaganda』，此英文字有負面的意思。但我面對國家培養出來的菁英，想說一些梯己話。
社會改造四階論、黑格爾式假議題製造三段辯證法，是你們的必修課。對個性剛直的軍校生而言，令人很難調適。你們也許自問：不理性地與資本主義對談，卻採取腐化社會的手段，為了馬克思，竟可以這樣不擇手段？實際上這是破壞敵國社會結構的心理作戰（psychological warfare），作戰就只是作戰而已，和馬列主義本身沒什麼關係。況且有破壞才有建立。同樣的，共產主義的宣傳反過來，是帶給人民還有你們自己希望與盼望。」
朱根諾夫拍了拍離他最近的一名上尉的肩膀：「不管怎麼樣，相信你的國家，堅持下去。」上尉對書記官再度行了禮。瓦洛加微微笑著，克里莫夫默默抓了抓頭，不能確定自己同不同意，但朱根諾夫這個人倒是很值得敬愛。
暗地裡看見希望而陷入溫吞的安逸中的，不只安卓波夫，還有阿赫羅梅耶夫。元帥內心屬意的政壇人物是對年輕軍官十分上心的朱根諾夫。教育部長非屬軍方部門，阿赫羅梅耶夫居中牽線請他進來，他倒也欣然接受。見朱根諾夫在後共產時代仍精神抖擻，元帥內心無慮，今夜與其他軍人並無交集。他不能想像蘇聯會亡，而自己居然絕望到孤注一擲，而捲入了瓦倫尼科夫的奸計中。
＊＊＊
夜晚在無止盡的應酬中過去。瓦洛加與克里莫夫耐不住想獨處的情火，躲到宴會大廳二樓的陽台看夜景。前輩與後輩二人默默地讓涼夜如水浸泡整個身軀，月盤斜掛，月色有些太黃，像遲暮的太陽，周圍噴出一圈粉黃色的光霧。克里莫夫支著石欄杆，往瓦洛加的身邊傾斜，像是在站在一潭清麗的水邊，潭子深成墨綠色，張看裡頭有沒有魚。兩年沒見了，瓦洛加沒什麼變，只是個性變得比較深沉，有些陌生，感到危險，微微蕩漾。
瓦洛加知道自己穿西裝一定美，垂眼頷首放縱他用目光默默舔遍細窄的身形。克里莫夫除了軍方制服，穿什麼都不對勁。瓦洛加如在水中央，款款帶著他的眼神轉過身來，深情依依地拉拉他的領子，束束他的領帶。
如果克里莫是光明會眾，大概就是長這個樣子。
就算克里莫跟那些會眾一樣，只是跟他逢場作作戲，他也情願倒貼，甜絲絲、苦浸浸地給他，不求會眾之間的對價關係。恍惚一陣，他驀地暗暗心驚，自己的直觀思考邏輯變得如此像妓。
趴在辦公桌上淺寐，放縱記憶浮游的瓦洛加倏地坐起，看看已是月黑風高夜犬吠的時辰。那位神祕的G.R.長老，給他陳設的實木櫃頂鑲了一排雅緻的弱光間接照明，晝時常關，夜時就像英倫巫師的魔窟，捕捉一群群螢火蟲在霧面玻璃燈籠裡，充當眾星此起彼落地明滅並維持恆定鹵素燈暈的光源。
瓦洛加匆匆推開室內暗門，飛身撲向象牙色的矮櫃，抽出一支藍劑往血管裡打。藍血清是光明會領先外界機密科技的一環，能對付一切性病，形同體內消毒，卻對人類毀壞的思維沒有用處。打完之後他才想起白白浪費一支針劑。
（你要選擇狄米特，拋棄克里莫夫。）
內心的怪物在說話。瓦洛加摀住耳朵不想聽，但堵住聽覺對那隻逐漸從幼獸長成人形的怪物沒有用。
（我奉勸你，去跟一個你沒有那麼愛的男人在一起，徹底趕走那個莫斯科人。或者退而求其次，在一個你其實不愛，另一個你不想去愛的兩個男人間逢場作戲。你面對餘下會眾時，就是與逢場作戲差不了多少的床上功夫。這對你而言是最理想的存在狀態。）
「我做不到……」但是內心深處默默認可紅心女王的意見，摀耳的雙手不自覺地放下來。
此時，瓦洛加不再與紅心女王持全面的反對立場了，主人格與怪物偶爾站在同一陣線，無形之間，紅怪物成長了許多。彷彿多了顆強勁的心臟支持這肉身，可憐的愛麗絲覺得輕鬆。心乘坐紅鬼的意識，他像是被扔躺在引擎咆哮全速奔馳的艷紅跑車後座，赤身被繩花綁縛交錯固定，擋風玻璃破碎七零八落，一切恍如豪奢的死之搖籃。車身震鳴哄人恍恍欲睡，他任其失速衝越懸崖，剩下的是永夜安歇。
「鐮刀愛麗絲真是可悲的弱者、逃避者。」
那聲音，不是從意識的深處泡沫般上浮，而是確實地被聽見。瓦洛加看見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鬼影，從潛意識的深海中脫出，睜著鮮紅色的眼珠子，坐在貴妃床邊。凡爾賽田園刺繡畫中的人物像是活了起來，高呼女王萬歲。
「在不久的將來，你會比任何人都強悍，比任何人都有權力。過來我這裡。」
嬌小的愛麗絲十分遲疑。但怪物變得比之前沉穩，且難以抗拒。紅心女王嘿然冷笑：「不願意嗎？有一天你會求我讓你變強。」
夢遊仙境豢養的怪物生得這樣強大，抗拒睡眠已經沒有意義了。那天夜裡，瓦洛加趴在貴妃床邊睡得很熟。
＊＊＊
索布夏又派下編行事曆、通訊錄一類工作，欺這二人組。狄米特將它們一肩扛下，一大堆公文夾子在他的座位周圍築起荒謬的滅頂城牆，坐進去就看不見人。有時狄米特行蹤可疑，索布夏的女秘書敲瓦洛加的門，問他：「狄米特人呢？該交稿了。」她識相地沒問他倆人出了什麼事。
拖到下班時間，大男孩倒又出現了。狄米特叩叩委員長辦公室的門，裡頭的安靜的上司沒有反應。小米伏在門上，嘴唇貼著門，輕輕道：「我先走了，不能一起回去……我今晚有事。」
一邊說，一邊緊張地捏了捏無門能擋萬用鑰匙。光滑的瑞士刀殼彷彿在絨布底下滲著汗，狄米特的大手心也是，涼涼的。他說：「親愛的委員長。小心身體，別太累了。」
門忽地打開，狄米特親了個空，往前小跌了一步，滿臉通紅。瓦洛加抬眼淡淡地瞟他一下，接著目光撇開，面無表情地道：「沒事親門做什麼？要吻就吻我。」
狄米特覺得被委員長瞳仁的藍色輕輕舔了一口。他小心翼翼地低下頭，與委員長的唇瓣相觸。輕輕碰吻之後是一陣吻的驟雨。吻畢，瓦洛加說不上來這吻給他什麼感覺。狄米特意味深長地道：「委員長太善良了。」
兩個人都弄不清對方是什麼意思，到底想幹什麼，自己又是什麼意思，為何要這麼做。跟與克里莫夫之間的「心靈相通」相較，這盡在不言中的況味太神祕，有點像隔閡。
狄米特下一句話，使瓦洛加再度陷入五里迷霧：「今晚，我最帥的一面會在您的面前展現，我將成為一個配得上你的成熟男人。也許這樣的我，會使您愛上吧。」
「你想做什麼？」
「再見。」
狄米特在親愛的上司的額頭一啄即匆匆離去，像丈夫每朝吻別妻子，又像純粹只是吻別。總之太匆匆，令敏銳的瓦洛加隱隱覺得不祥。
昨晚，他見到「那個怪物」離了意識的內裡，於水面外的「現實」中現身。也許那是心智控制的幻覺副作用，或是他身上剝落了紅色生魂，在五感描繪的外界空間中幽幽地浮凸出來。無論如何，他不能毫無節制地在市政廳過夜了。
瓦洛加離開空蕩蕩的市政廳，跟夜班的工人們一起擠末班車。不料車門遲遲不關，車廂遲遲不移動。新趕來的乘客一個勁地往車上擠，烏壓壓一團，所有人動彈不得。瓦洛加三兩下就被周圍高大的俄國人淹沒，被塞在人縫裡。
一名久站不耐不斷碎碎念的大漢往瓦洛加身上一貼，許久才回過神來，歉然道：「姑娘，對不起。」
瓦洛加抬臉看看他，大漢見是個異常漂亮的男人，唔了一聲，微微臉紅。瓦洛加道：「先生，您在車上等多久了？」
「一小時啦。」毛呢袖子上打滿補釘的大漢嘆道，「俺要知道國營地鐵倒了，棄車起走，說不定早到家了。」
瓦洛加在人頭鑽動的水平面底下看周圍下夜班的工人們在躁動，人聲在鐵皮罐頭般的破車廂中轟轟沸騰，納罕道：「國家事業運營得很勉強，可以理解。但今夜的情況不像一般的地鐵誤點，發生什麼事了？」
「唉，肯定是發生大事啦！」大漢往車廂外一張，即刻伸手將鴨舌帽沿壓住臉，道，「才說到魔鬼，魔鬼就到。警察們來了。」
見到有警察，鼎沸的人群一下子冷卻。所有老百姓都怕警察。瓦洛加勉強想回身望外看，但視線被平均高自己一個頭的眾乘客蓋住，什麼也看不到。呼來叱去的警察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瓦洛加粗估外頭有一個小隊。
「滾下車！聖彼得堡居住證拿出來！你，工廠的工作證也給我拿出來！」
「請……請問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又不是你祖母家失火啦！干你屁事！」
許多人沒帶齊證件，車廂乘客被警察老鷹捉小雞似地俘去了好些人，略略解除擁擠。鴨舌帽的大漢道：「國安局就地解散之後，這些警察自告奮勇把自己當成ＫＧＢ探員，權大得要命哦。」瓦洛加沒跟他答腔，只默默地擔心起晚間有事外出的狄米特，有沒有在哪裡被困住。
瓦洛加自忖是市政廳的官僚，握有特權，隨意就能脫身。但他周圍被生活拖磨不堪的人們這麼多，這麼做令他有罪惡感。
警察把車上乘客一個一個捉下去，頤指氣使，左右盤查，月台邊快速地站滿了疲憊的人群，被整得團團轉。此時車站破舊沙啞的廣播響起：「聖彼得堡交通處公告，市中心發生重大火災事故，列車停駛，請各位乘客盡速離開。聖彼得堡警察署公告，請諸位民眾避開火警封鎖區。重複一次……」
四面揚起了一聲聲幹與唏噓。警察們也大感意外，愣眼相覷半秒，始揮舞著警棍把眾人像羊群一樣趕出地鐵站，竟沒有人敢抗議。鴨舌帽大漢兩三下就跟瓦洛加擠散了；灰綠色的帽頂在往外躍湧的洶洶人流中倒退著跳動，似乎在尋找「剛剛那個嬌小的漂亮男子」。
長而窄的地鐵樓梯間中，充滿舊呢料子霉掉的味道、與廠房橡膠靴混合的腳味，與人體的溫度。瓦洛加隨眾人像袋中彈珠般，一顆顆從窄小陰暗的甬道擠出人行道，撲面一團凍冷空氣。他抖瑟瑟縮著身子，頂著薄雨與細雪往三級住宅區的方向走。
遠處有火焰，將一部份純黑色城市地平線，染出一片摻帶煙霧雜質的混濁殷紅。
瓦洛加好不容易走到住處樓底，小腿被凍得知覺都木掉了，大腿卻因為久走不懈感覺熱麻麻地。金髮的人影在一大排摸上去總是冰涼潮濕的鐵郵箱前，摸黑打開信箱，鐵殼銳聲哀嚎。才幾天沒回來清，就被政府公序良俗文宣塞滿了。瓦洛加往破紙疊的最底下探，摸著一張沒寫寄件人地址的小卡片。
「委員長，大驚喜！我搬家搬到您的隔壁棟囉！搬到這麼壞的社區裡，我被母親念死了。她聽到是委員長家旁邊，才終於放心答應。這是我家確切的地址……您收到這張卡片會嚇一跳吧！這是我第一次給人畫卡片，蹭了好久，表姊們看了都笑說醜，連帕維爾叔叔都笑了，父親也一點都不捧場。親愛的委員長，我畫得應該沒那麼難看吧？」
他將卡片翻過來，看見頭上頂著三撮褐毛的骨架人小米、伸手牽著披一片黃蠟筆色的骨架人瓦洛加。果真畫得夠難看，被牆壁滲到信箱裡的一小灘水泡過，就更難看了。瓦洛加忍不住笑起來，接著他刺心地感覺到自己對待小米特如此殘忍。
城市心臟中燃燒的紅火在毛絨絨的雨雪底下，沒有增半分，也沒有減絲毫。遠方嗚嗚傳來火警的哭鳴，如喪考妣，一聲搭著一聲，綿綿無絕，夜中鬼嚎，如此不祥。他略一聽過去，像雷斯特失去控制，在嘻嘻嘻地厲聲咒笑－－
「那小子終究是光明會眾的兒子，你不要相信他啊！」
瓦洛加突然之間有垂死掙扎般極強烈的欲望，想看狄米特一眼。他尋著門牌，按了老半天門鈴，無人應門。瓦洛加對著頻頻發出線路短路雜聲的對講器道：「小米特，小米特，是我，開開門！我想見你！」
沒有反應。瓦洛加熬不住無名的擔憂，急躁、短促地拍打深鎖的青鐵門，金屬門片鼓譟的回音順著陰黑、狹長的公寓樓梯間往上迴旋，久久不褪，還是沒有任何小米的回應。黑地裡，某戶人家的老人發出怨聲「哪個醉漢，吵死了」。瓦洛加退回馬路中央，仰頭用眼睛搜尋狄米特的住處，絨毛般的雪降在臉上，融化了濡濕他的白色肌膚。那戶公寓黑鉞鉞的，沒有人在家。
不祥的火焰在遠方無故奮起，將一片烏煙暫時染成不均勻的瑪瑙色。瓦洛加的心也無緣無故被恐懼占據，投身街角的公共電話。
「克里莫，克里莫！親愛的克里莫，快點接呀……偏偏在這麼風聲鶴唳的晚上，頑皮的小米跑不見了，可別莫名其妙地被人抓走了，我必須跟你商量……」
電話那一頭無止無盡地傳來撥號音，每響一聲，瓦洛加的心就下沉一點。無人接聽，彷彿連克里莫夫也無故失蹤。最後那枚五戈比硬幣喀搭一聲落入公共電話的腹中，撥號音應聲而斷。
克里莫夫可能「不愛了」的種種情景，兩人之間喪失默契的微小事件，一股腦全湧上瓦洛加心頭。那一夜，男人沒有如往常索求他，聽憑戀人的慾望在懷裡枯寂，以及雙方心靈低語的中斷，諸事歷歷在目，混亂交扣，串作鐵鍊，成為克里莫夫不要他了的鐵證。
瓦洛加頹坐在簷下一小片乾水泥地上，公共電話筒也順勢垂落了下來。兩人同時愛著他，他感到痛苦；兩人同時不要他了，他又受不了。搞什麼，這顆天殺的愚昧之心、脆弱之心，這麼麻煩！
不遠處，卡捷琳娜姊妹倆的飯館，從拉下的鐵捲門縫中，一絲光線透出來。她們還沒睡。瓦洛加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強把自己從地上拖起來，撲向那爿打烊的小店，熱切地叩著粗糙的鐵面板，手掌登時蒙了一層黑灰。只聞得小店的玻璃門開關之聲隱隱傳出，胡亂上了一頭螢光粉紅色髮捲子的伊凡也夫娜把鐵捲門霍剌剌拉開。卡捷琳娜和她那兩個大不過二十歲的女兒，在裡邊正圍成一桌吃消夜，看電視。少女們彷彿驚跳了一下，交頭接耳道：「是帥哥～」，「可惜不夠高～」
卡捷琳娜被瓦洛加狼狽的樣子唬了一跳：「嚇，執照大官！都晚上幾百點了，您是怎麼搞的？進來吧！妳們兩個妞兒坐著幹什麼，快點打熱毛巾上來，讓人家抹抹手，擦擦臉。」
伊凡也夫娜是個除非在私營魚菜攤上跟農夫當街吵架殺價，否則不太說話的女人。她默默地替瓦洛加除下長大衣。那一層絨毛似的雪珠遇到室內溫度，即刻融解，大衣濕了一片。瓦洛加惶然道：「狄米特失蹤了，妳們有沒有看見他？」
「有的哦！」卡捷琳娜的表情看上去比他更不解，「您不知道嗎？執照小官風風光光上電視，我們大夥兒正看呢。」
「這次國家特許尤可斯石油與能源公司，辦公處發生嚴重的火警。由於石化加工品有一部份倉儲在此，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目前已知兩名國營工廠工人落網，一人喪生，多名員警輕重傷。據警方表示，多虧一名英勇的年輕人及早報案，並且帶著警方從後門深入建築物的內部，將這些工人以現行犯逮捕，但是依舊無法阻止他們憤而縱火。
方才這位小哥受訪時表示，他無意間發現尤可斯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沒，甚至發現建築物後門的鎖鍊也被剪斷了，注意了他們兩天，果然這些工人有不法意圖，消防員清理現場拾獲的鐵鍊確實有電剪剪過的痕跡。
警方將會朝『經濟不景氣，國營工廠與資本家之間尋仇事件』的方向偵辦。這起人禍，使民眾對西方資本主義的信心創新低。社會轉型是本次選舉的議題，可以想見主流的意見，是加強控管與國營事業分庭抗禮，儼然成為社會亂源的資本家們，選情對主張強化改革的葉爾欽先生相當不利，再這樣下去，朱根諾夫可望一舉擊敗黑海政變以來，獨佔大權的葉爾欽。」
「委員長！」狄米特鏡頭前揮手道。他被煙薰得烏漆抹黑的笑臉，被新聞台重複播放。大男孩似乎受到輕微燙傷，皮膚紅紅的：「我抓到壞人囉，現在要隨警方辦案去。我成為英雄的姿態如何呢？很帥氣嗎？」
年長與年幼的兩對姊妹，不約而同地全往瓦洛加的方向看。
「這、這個小混蛋！」瓦洛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
「老伴，你的小友出名了呢。」
沃卡原本睡前在擦他的寶貝煙斗，聽到老妻這麼說，立刻跳起來，湊到收音機前。老沃卡出神地聽了半天，已經知道前前後後怎麼回事，氣得臉色發青：「這白癡臭小鬼，我把鑰匙交給他，要他好好守護亞歷山大維其先生，結果他拿去給我搞什麼鬼東西！」
「你要去找你的小友嗎？」
「不……」老沃卡氣鼓鼓地道，「等到出事了，這小王八蛋自己會來找我！」
＊＊＊
史可拉托夫看不下去，將電視關了。
「好傻的年輕人，看起來是個好人家出身，哪知道什麼叫做抓到壞人？這些孩子哪裡懂真正的壞人是誰！可悲啊，可憐的永遠都是百姓！」
養工處清潔工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接著畏畏縮縮地在一房間亂堆雜物中的窄細道，九彎十八拐地走近上校的辦公桌：「操、操縱手，那、那個棕熊已經來了……他…他在底下繞來繞去、繞來繞去迷路了，我要……去帶他上來嗎？」
「那渾小子如果有點本事，就一定找得到這裡。」史可拉托夫冷笑一聲，「沒準根本不是走迷了路，而是我這『官邸』太奇特，在下面觀光，流連忘返！」
睡鼠清潔工唯唯應承。史可拉托夫道：「我說你，別叫我操縱手。我這裡的操縱手只有一位。我與史瓦利，盡所能解除你的心智控制，無論是人還是靈魂，你都已經逃出來，重獲新生，光明會不會找到你，你的心已經自由了。堅強點，如果使用自由意志說話，你永遠都這麼結結巴巴的，一天到晚依賴我或者我的傻老美給你指令，才有勇氣活下去，你永遠找不到比清潔工更好的工作了啊！」
「……是……是的……操縱手……我要更加自由……是，是的，遵命……小鼠知道了……」
「小鼠！」史可拉托夫怒喝，「記得你是如何求我的！你從恐怖的夢遊仙境中擠出全部的勇氣、全部的求生意志，說『救救我！上校！我被出賣了！我曾經是你的學生』，心智控制像鋼索一樣鉗住你的靈魂，而我這個作教官的、當長官的，下狠心站在那裡等，等你體內原本的那顆心破繭而出，投入生命的火焰追求自由，做不到就拉倒。別忘記初衷！救出一個光明會貨物，史瓦利和我要冒多大險，我們不是誰都願意救！」
清潔工哭著逃走。
史可拉托夫搖頭悲嘆。
「原來『自由』並不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而是最嚴厲的考驗。」
上校看了一眼那台過時的黑白電視。自忖他的官位快應付不了開銷了，這台電視要不要拿去公賣局以物換糧票窗口當掉算了。
[HR]
【本章後話】
「我美軍部隊在北部灣附近蒐集軍事情報資訊時，美國海軍並不清楚越南的領海範圍有多大，所以當時官方說『美軍在公海上被越共攻擊了』，其實是以中國領海為準，並不準確。
然而早在事件之前，美軍放出消息指稱『越共會攻過來』。撇開這風聲純屬海軍單方面放出不提，海軍士兵因此人心惶惶、神經緊繃，船也被升級為真正的二戰桑拿級驅逐艦。我們拚命注意越南人的船隻，估計我軍接近越共戰船多遠，需要警戒。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越南船艦是瑞典人所謂的『木船』，破銅爛鐵到極點的爛船而已。我們警告性的先開火，越南人沒有反擊——他們大概根本無法反擊。」
－－William S. Buehler，見證北部灣事件與越戰開打之美國海軍老兵
「美國陸軍一名前軍官告訴我，在1973年的春天，美軍把越共的補給通路全數炸燬，所有越南的港灣均布滿水雷，越南呈現完全與世界斷絕的狀態。位於西貢的美軍最高機密連絡官，也就是美方唯一在場，知道發生什麼事的人，通訊息回來：『越共投降，他們說美國人想怎麼樣都好，總之我們不打了，隨便你們處置。』
然而該消息一傳到高層，所有知情的軍方官員無預警遭撤換走人，換政府官員進來。季辛吉立刻前往巴黎，宣稱要『逐漸讓美軍撤出越南』，這個停火協議並不持久，美越雙方又歹戲拖棚地打起來，理由是『因為不肯投降的越南人民解放軍，游擊戰太厲害了！』純屬瘋話。所以美國人在越南，到底打的是誰？這些奇怪的『解放軍』究竟是什麼？大家回去自己想一想。」
－－前ＦＢＩ長官Ted Gunderson 在Prophesy Club的演說
[HR]
※待續／隔週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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