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和陽光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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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綠豆林宇軒謝予騰黃木擇非白袁丞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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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閉了氣,又苦
又鹹的海水還是湧進了
鼻腔。吐這苦水真是
難受!回想起之前艾倫
從水中爬上船時流鼻涕
的樣子,不再覺得可笑。

“記著並攏雙膝,別刻意
拉扯拖繩手柄,不行便得
放手,准備!”教練在前面船上
吆喝。我在水中被船扯動,
終於站起身,卻保持不了平衡,
松手,嘩啦!又一次
臉朝下栽進水裡。
救生衣的設計真好,即使
俯臥向下頭仍可以
伸出水面。但這樣
並不舒服,憋足了
勁一扭腰,終於
四腳朝天。就這樣躺
一會,閉上眼,讓救生衣
托著我,全身放松,
幾秒鐘也好。

“得去學游泳,下次
便不會如此辛苦!”
我有意識地碰一碰
疼了幾天的腰,然後
看著鏡子裡自己的
酒糟鼻子。“怎麼上船後
竟忘了再搽太陽油呢!”
我又開始撫摸麻癢的
前臂,那暗紫色的肌膚
似乎不屬於自己,上面
已有幾處蛻皮。想起
艾倫在船後乘風破浪
的樣子,“一定要
再去嘗試!”

呼吸困難,
或是自己刻意閉氣?
幾經辛苦,終於將頭伸出
水面,卻發現自己
在呼吸夜的氣息。
沒有陽光,沒有水聲,
只有夜的幽寂。
我的腰還在隱隱作痛,
會好的,
明天
便會好的。
這是生活心境小品短文,詩味很淡呢。

問好詩友


綠豆
這樣寫或許是因為我受了其他“生活心境小品短文”式的詩作的影響吧,譬如:

降靈節婚禮 The Whitsun Weddings (1)
拉金(Philip Larkin)

那個降靈節,我走得晚,
  直到一個晴朗的
星期六下午一點二十分,
我那大半空著的火車才開動。
車窗全關著,坐墊暖暖的,
不再感到倉促了。我們經過
許多房子的後面,穿過一條街,
玻璃窗亮得刺眼,聞到了魚碼頭,
寬闊的河面平平地流開去,
林肯郡在那裡同天和水相接。

整個下午,穿過沈睡在內陸的高溫,
  延續好多英哩,
火車開開停停,緩慢地畫一條南下的弧線。
開過了大農場,影子小小的牛群,
浮著工業廢品的運河,
罕見的暖房一閃而過,樹籬隨著地勢
起伏;偶然有草地的清香
代替了車廂椅套的氣味,
直到下一個城市,沒有風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廢汽車來迎接我們。

一開始,我沒注意到
  婚禮的動靜,
每個停車的站台閃著陽光,
我對陰影裡的活動沒有興趣,
涼爽的長月臺上有點喊聲笑聲,
我以為只是搬郵件的工人在鬧著玩,
因此繼續看我的書。等車一開動,
我才看見經過一些笑著的亮髮姑娘,
她們學著時髦,高跟鞋又加面紗,
怯生生地站在月臺上,看我們離開,

像是在一樁公案結束之後,
  揮手告別
留下來的什麼東西。這使我感到興趣,
在下一站很快探出頭來,
看得更仔細,這才發現另一番景像:
穿套裝的父親,腰繫一根寬皮帶,
額角上全是皺紋;愛嚷嚷的胖母親;
大聲說著髒話的舅舅;此外就是
新燙的髮,尼龍手套,仿造的珠寶,
檸檬黃、紫紅、茶青的衣料

把姑娘們同其他人分別開來。
  是的,從車場外邊的
咖啡店,宴會廳,和插滿彩旗的
旅游團的休息室來看,結婚的日子
已近尾聲。在整個旅程中
都有新婚夫婦上車,別的人站在一邊,
最後的紙花扔過了,隨著最後的囑咐;
而更向前行,每張臉似乎都表明
究竟看到什麼在隱退: 孩子們不高興,
由於沈悶;父親們嘗到了

從未有過的巨大成功,感到絕對滑稽;
  女人們彼此私語,
共享秘密,如談一次快活的葬禮;
而姑娘們,把手包抓得更緊,盯著
一幅受難圖。總算是自由了,
滿載著他們所見的一切的總和,
火車向倫敦急馳,拖著一串串蒸汽。
現在田野換成了工地,白楊樹
在主要公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這樣
過了大約五十分鐘,後來想起來,

這時間正夠整一整帽子,說一聲
  “可真把我急死了”,
於是十幾對男女過起了結婚生活。
他們緊靠坐著,看著窗外的風景──
一家電影院過去了,一個冷卻塔,
一個人跑著在投板球──卻沒有人
想到那些他們再也見不著的親友,
或今後一生裡將保存當前這一時刻。
我想到舒展在陽光下的倫敦,
它那緊密相連的郵區就像一塊塊麥田。

那是我們的目的地。當我們快速開過
  閃亮的密集軌道,開過
靜立的臥車,迎面來了長滿蘚苔的
黑牆,又一次旅行快要結束了,一次
偶然的遇合,它的後果
正待以人生變化的全部力量
奔騰而出。火車慢了下來,
當它完全停住的時候,出現了
一種感覺,像是從看不見的地方
射出了密集的箭,落下來變成了雨。
      (王佐良 譯)

注:
1) 這是拉金最有名的一首詩。寫一次火車旅行所見。時值降靈節,有許多對新婚夫婦在車站等車。詩人寫得真實,准確,沒有浪漫化傾向,這正符合五十年代英國工黨政府下福利國家的氣氛。他在情感上沒有卷入,而采取了冷眼旁觀的態度,語言也相應地低調,口語化,但有機智,文采,甚至還有暗示,如詩末的箭雨──雨會滋潤田野,像征著結婚後的生育。原詩的十行段有相當復雜的腳韻安排,譯文未照辦。


在候診室裡
伊麗莎白·畢謝普(Elizabeth Bishop)

伍斯特,麻塞諸塞州,
我陪康蘇維洛姑姑
去赴她的牙醫約會,
在牙醫的候診室裡
坐著等她。
是冬天。天黑得
早。候診室裡
滿是大人,
保暖套鞋和大衣,
燈和雜誌。
我姑姑在裡面
好像很長時間了,
我一邊等一邊讀
《國家地理雜誌》
(我識字)並仔細
研究那些照片:
一座火山的內部,
黑黑的,滿是塵土;
然後噴灑出
火的細流。
奧莎和馬丁•約翰遜[1]
穿著馬褲,
繫鞋帶的靴子,戴著軟木遮陽帽。
一個死人吊在竿子上
──“長豬,”[2]標題寫道。
嬰兒的尖腦袋
纏著一圈又一圈的帶子;
裸體黑女人的頸脖子
纏著一圈又一圈的鐵絲,
就像燈泡的螺絲扣。
她們的乳房很嚇人。
我一氣讀完,
羞得不敢停頓。
然後我看了看封面:
黃色頁邊,日期。
突然間,裡面
傳來一聲痛苦的噢!
──康蘇維洛姑姑的聲音──
不是很響或很長。
我半點沒覺得意外;
即便那時我也知道她是
一個傻乎乎的膽小女人。
我本來可能感到難堪,
但卻沒有。令我全然
感到意外的是
那就是我:
我的嗓音,就在我嘴裡。
完全沒有想到
我就是我那傻乎乎的姑姑,
我──我們──在跌落, 跌落,
我們的眼睛盯著
《國家地理雜誌》的封面,
一九一八年二月。

我對自己說:再過三天,
你就七歲了。
我這樣說是要抑制
那跌落的感覺,
從球形,轉動的世界,
跌進寒冷,青黑的太空。
可是我感覺到了:你是個我,
你是個伊莉莎白,
你是她們其中一個。
為什麼你也應該是其中一個?
我幾乎不敢看,
看我究竟是什麼。
我瞟了一眼
──我不能再往上看──
灰暗的膝蓋,
褲子,裙子,靴子
和擺在燈下的
一雙雙不同的手。
我知道沒有比這更怪的事
發生過,絕不會有
比這更怪的事發生。

為什麼我應該是我姑姑,
或是我,或是任何人?
是哪些相似之處──
靴子,手,我在喉嚨裡感覺到的
家族的嗓音,甚至
《國家地理雜誌》
和那些可怕的,耷拉著的乳房──
把我們全都抓在一起
或把我們全都混合,就只一體?
多麼的──我不知道用什麼
字來形容──多麼的“不可能”...
我怎麼會在這裡,
像他們一樣,無意中聽到
一聲痛苦的呻吟,一聲可能會
很響,更慘卻又未至於此的呻吟。

候診室裡很亮
而且太熱。它在
一個,一個又一個的
黑色大浪下面滑動。

然後我回到裡面。
戰爭上演了。外面,
伍斯特,麻塞諸塞州,
正是夜晚,雪泥和寒冷,
仍舊是五號,
一九一八年二月。
      (拙譯)

注:
1) 這對夫婦為美國著名探險家。
2) 波利尼西亞食人族稱人肉為長豬。


對西街和雷普齊的回憶
羅伯特∙洛厄爾(Robert Lowell)

只是星期二教教書,穿著每天早上
剛洗好的睡衣鑽研書本,
我霸占了波士頓“不甚熱情的
萬寶路街”[1]上的一整棟房子,
這種地段甚至
在後巷垃圾箱撿破爛的人,
也有兩個孩子,旅行車,伴侶,
而且是個“年輕的共和黨人。”
我有個九個月大的女兒,
小得可以做我的孫女。
她身穿紅鸛火焰色幼兒裝像太陽般起床。

這是平靜的五十年代,
我四十歲。該對我的播種時期[2]感到遺憾嗎?
那時我是個火氣大、信奉天主教的拒服兵役者[3],
說了些狂躁的話
譴責國家和總統,結果
在拘留所裡等候判決
身邊還坐了個黑人男孩,頭髮
鬈曲如大麻花葉。

判了一年,
我在西街監獄[4]的屋頂散步,很小的
一圍場地,就像我們學校足球場那麼大,
透過黑灰色的曬衣繩網絡
和發白的卡其色住宅群
每天看一次哈得孫河。
我一邊蹓跶,一邊和阿布羅莫維茨高談闊論玄學,
他是個面色淡黃(“其實是曬的”)
身子輕飄的和平主義者,
非常熱衷素食,
他穿草鞋且寧願吃自行落下的水果。
他想勸服比俄弗和布朗,
好萊塢的皮條客,采用他的飲食習慣。
這兩位毛茸茸、肌肉發達的郊區居民,
穿著巧克力色的雙排扣套裝,
大發脾氣,把他揍了個鼻青臉腫。

我那時真是與社會脫節了,竟從未聽過
耶和華見證人[5]。
“你是個C.O.嗎?”我問一個囚犯。
“不是,”他回答說,“我是個J.W.”
他教我“醫院疊被法,”
還指出謀殺公司[6]頭子
雷普齊[7]穿著汗衫的背影,
他正往架子上堆毛巾,
或慢悠悠地回他那間隔離小囚室,
那兒有很多一般人嚴禁擁有的東西:
易攜收音機,梳妝檯,兩面用復活節
扎棕櫚枝的飾帶繫在一起的美國小國旗。
肌肉松弛,禿頭,無精打采,
他像綿羊一樣從容地隨意移動,
沒有惱人的重新評估
會擾亂他對電椅的專注──
猶如綠洲般懸掛在他那種
失去聯繫的舉止中....
      (拙譯)

譯注:
[1]:位於波士頓優美的後灣區,洛厄爾曾在此居住。據洛厄爾的說法,這是哲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1910)說過的話。
[2]:語出華茲華斯《序曲》,“我的靈魂歷經美好的播種時期,美與畏懼共同哺育我成長:”
[3]:出於道德或宗教上的原因而不願參與任何與戰爭有關的行動的人,簡稱C.O.
[4]:1943年,洛厄爾因拒絕服兵役而被判入獄。
[5]:一反戰並禁止成員參與任何政治活動的福音教派,簡稱J.W.
[6]:美國20至40年代臭名昭著的黑幫組織,由職業殺手組成。
[7]:路易∙布切爾特(Louis Buchalter)的別名,美國猶太裔黑幫頭頭,1944被處決。
欣賞這首詩的實驗性精神,
最後一段,咀嚼甚久——


我的腰還在隱隱作痛,
會好的,
明天
便會好的。


感受到一種不欲張揚的自我期許,深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