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0月 09, 2004 9:33 pm
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
─黎江─
一年四季青海湖風景依然。林工程師在那個春天的午後做了一個短促而奇怪的夢.，夢中的青海湖比往日顯得神秘莫測，轟隆隆，列車沿著青海湖畔駛過，那是一天往返一趟西寧的專列。西寧有一個西寧小樓。研究所的人出差去內地先要在小樓中轉休息。林工程師夢見從列車上下來一群穿著怪异的人，手裏揮舞著棍棒，他夢見那群人跳上研究院的機關樓開始敲打屋頂。他們敲打的時候却寂靜無聲。後來人群突然消失，火車也不見了，一種嘈雜刺耳的聲音在天空中響起。林工程師被這個聲音驚醒了。
研究院的正午其實是清冽而讓人清醒的。太陽緊貼在高原之上，離人們似乎只有一箭之遙，但空氣却寒冷异常逼迫人們的肌膚。這時候，擡眼望去，幾朵雲彩裊裊地擠出山口，在天空中飄卷浮動，那些雲潔白、輕盈，它們在空中形成了一組組奇异的雲陣，巍巍壯觀。中午以後，院機關廣場上不知從何處來了一支內地的馬戲團，高音喇叭用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不停地廣播著。馬戲團很少來研究所這種偏僻的地方。少年鴻花了兩毛錢買了一張票。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下午。鴻沒想到他會呆這麽久，不過是看了一場馬戲表演，怎麽會有這麽長時間呢？鴻已經想象到父親林工程師在宿舍裏等得焦急的樣子，他知道等人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可是他可以向天發誓他只是去看了場馬戲表演，他確實沒想到看一場幷不怎麽精彩的馬戲花了那麽長的時間。
鴻是個學習成績很好的學生，但由于他在業餘時間經常留連在廣場周圍和院機關唯一的圖書館看閑書，所以很多人都不明白他這麽愛玩爲什麽還功課不錯。鴻的另一個愛好是看電影。廣場的西北角是院機關大禮堂。每逢周末，禮堂門口時常站著些行爲怪誕的青少年。禮堂不開會時用做電影院，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有一部影片上映。那個周末放故事片《舞臺姐妹》，鴻茫然的看著不停閃爍的銀幕，當看到月紅貪圖享受，嫁給了戲院老闆唐經理的時候，他腦子裏有一些憤怒的思想氣泡翻滾了幾下，但隨即又沈下去。鴻的一雙大眼睛在暗夜裏冷竣的掃視著，他看到父親的好朋友口天吳正在另外一個角落裏和女兒依偎在一起，那是他的同班同學吳美。
我爸和你爸他們成天在研究些什麽？鴻有一次和吳美在放學的路上邊走邊聊。吳美說，我也不曉得，好像是研究什麽新科技。吳美的回答跟沒回答一個樣。鴻當然知道父親和他的同事們是在秘密搞一項艱巨的任務，研究新科技。終于有一次鴻忍不住好奇去問父親。林工程師笑而不答。林工程師說你已經長大了，你越大就更不能告訴你，連你媽媽我都不能告訴。林工程師看來也只能這麽說了。一項特殊的任務，工作性質是嚴格保密的，這是鐵的紀律。
林工程師曾經留蘇。那時侯留蘇是很多年輕人向往的目標。他時常想起一九五七年毛主席在莫斯科會見我國留學生時說的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毛主席說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毛主席說，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口天吳和林工程師同是一九三二年出生。一九五八年口天吳從西安交大畢業，他學的是工程力學專業。在北京花園路九所的一次會議，給口天吳和林工程師都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在會上他們向前輩科學家郭景懷等人彙報工作，郭是山東人，郭要求在座的年輕人都要像他一樣有山東人的熱情、豪爽。郭說這樣我們才能幹成大事情。會後，口天吳還請熟識的攝影師照了一張全家福，攝影師讓口天吳一家人都要笑，口天吳和愛人很自然的笑了，而小小的吳美不知道怎麽的，笑得略顯茫然，但後來這張全家福還是作爲樣本陳列在花園路東方紅照相館的橱窗裏，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朝它看上一眼，這是一九五九年春天的事。
這年六月中蘇關係開始破裂，蘇聯專家撤走，第九研究院開始擔負起獨立自主研究設計原子彈任務。第一顆産品代號取名“596”。東風吹，戰鼓擂。戰鼓擂，東風吹。林工程師和同事們在五年後的一個春天終于接到一個神秘的通知。于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林工程師們奔赴青海高原，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基地從此扎下了根。從春天到秋天，林工程師和口天吳等人像一根上足了發條的弦，緊張地運轉著，馬不挺蹄的開會討論。在這年的秋季，一列從外面看上去神秘的客車，由青海草原駛出，經西寧至蘭州西固城，然後繼續西行。在孔雀河邊，大部隊安營扎寨，片片帳篷彙成綠色的海洋，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帳篷裏的溫度高達４０－５０度，戰士們喝著咸咸的水，却無人言苦。十月初，各軍科、兵種工人、工程技術人員、科學工作者現場指揮人員各就各位，準備迎接驚心動魄時刻的到來。誰也不會忘記十四日下午兩點，一聲震天的巨響，威鎮蒼穹，橫空出世，首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了！戰士們高興得歡呼雀躍，各自把將軍帽興奮的扔上高高的天空。現在人們仍可以從記錄片中看到幷且回味當年壯觀的景象。
一九六四年就這樣從他們身邊轟隆隆輝煌地走過。
東風吹，戰鼓擂。戰鼓擂，東風吹。
林工程師在那個午後的夢境後來似乎印證了一些模糊的意識。夏天的時候，林工程師和鴻有了平生第一次劇烈地衝突。父子倆的隔閡是由一本書引起的。那是莫伯桑的《人生》，它描寫的是孤獨的人面對世界時的情形。鴻在圖書館裏偶然翻到的譯本。那一天無意中父親看到鴻在寫字桌上讀這本書，父親說這是一本禁書，父親命令他立刻去還掉。林工程師的臉色呈現出某種莫名其妙的焦慮，鴻把臉轉向墻壁，鴻說，這事情我沒有錯。你說得不對。父親習慣性的扶了扶他的眼鏡框，說，我受不了你這些奇思异想，我要把書扔到垃圾箱裏去，由我來陪圖書館好了。空氣中立刻充斥著沈悶的氣氛。在父親冷竣的注視下，鴻開始顯得坐立不安起來，他低下頭，又低頭，如此猶豫了一番，鴻突然站了起來，他急匆匆穿過宿舍裏狹長的走廊，走到樓梯口時他回頭望瞭望，又回頭望瞭望那間屋子。鴻在心裏說了一句沈重的話，爸爸，你不懂我的理想。
有些事情就那麽巧。鴻和父親談話的這個下午突然下起了細雨，街道兩側的人群開始快速的移動或奔跑，在廣場周圍游蕩的鴻是用一塊手帕擦拭著頭髮和臉上的水珠跑回家的。就從那個雨過天晴的日子開始，鴻開始認真尋覓他內心的世界。
鴻爲那本書的牽挂持續了整整一個夏季。不知道父親是把它還回了圖書館還是真的扔到了垃圾箱裏。不知不覺炎夏將盡，鴻就讀的向陽中學也快開學了。那一天，鴻去學校報到完畢走在回家的路上，鴻注意到馬路上瀝青隨著秋風漸起而變得幹硬，似乎變了一副色彩，顯得厚重而沈悶。鴻在路邊看到幾個人圍著一個擺攤算卦的，一個乾巴巴的瘦老頭正吐沫橫飛的給別人講著什麽。當鴻凑近的時候，算卦人一把抓住鴻的手，說，看你這個孩子面相不錯，但你眉宇中有股小陰氣，我來給你算一算，我可以給你去禍免灾，也可以讓你一番風順。
鴻就是在這個時候奔跑起來的。他推開算卦人的手就倉皇奔跑起來。他想立刻趕到父親的身邊，他好像突然明白父親這些天來對他的斥責意味著什麽。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內疚感，他奔跑的同時已經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麽，他要投進父親的懷抱，抱緊父親的腰，就像小時候父親緊抱著他去青海湖畔看風景一樣。
鴻偷看禁書的消息後來被班主任苟老師也知道了。苟老師是個好老師，他和林工程師的熟悉程度使他對鴻的叛逆寬容了許多，你從他和鴻的談話和動作就看得出來。
我是很嚴肅的一個人。苟老師用一種古怪的眼光凝視著鴻，他說話的時候，手朝鴻伸過來替鴻掖了掖衣服領子。
鴻不說話，等待著。
你應該繼續努力，班組織對你寄予厚望。
鴻笑笑，等待著。
你很特別，你不同于你的父親。苟老師說，我瞭解你父親是個多麽好的人。
可我也不是不好。鴻終于說了一句。
我沒說你不好，只說你有點特別，怪怪的。老師說。
一直到快談完，老師也沒提關于偷看禁書的事情。
你的性格就像我們這裏天上的雲。無法琢磨。老師看了一眼鴻最後說。
鴻後來出門習慣于觀察天空的雲彩。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雲，但高原的雲彩有時顯得親近自然，有時風雲突變。高原的雲彩象鴻心中的夢想，它形成的雲陣永遠巍巍壯觀，與高原的河流默契而行。
東風吹，戰鼓擂。戰鼓擂，東風吹。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研究所早已面目全非。機關廣場上顯得很空曠，人群和少量的汽車、三輪車、自行車紊亂的擁擠在出口處的欄杆外面，欄杆外的人看上去很親切，却都是陌生人。“造反有理”、“鬥私批修”的字樣隨處可見。在一些臨時搭建的棚子上，一層壓著一層的大字報寫著不同的字體，路過的人都感到一股令人振奮的莫名其妙的情緒撲面而來，一股新的潮流不可阻擋的開始了。有風從廣場上偶爾吹過來，吹得讓人格外清醒。
口天吳就是著名的“造反派”頭目之一。向陽學校已經不再上學了。“高原紅衛兵”的陣營越來越大。嶄新的運動正如火如荼的展開。可是後來的事情却說不明白了。有一次鴻游蕩在院機關大樓後面的山坡上，發現兩個异常熟悉的身影。從遠處看，口天吳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表情，這一點無法掩飾。他就這樣一邊呆望著前方一邊撫摩著女兒的頭。父女倆散淡的觀望著前方的風景。
研究所的宿舍區通常是空曠寂寥的，有一天淩晨，口天吳的宿舍裏却有了動靜。夢中的人們聽見了宿舍裏傳來的高亢又略帶悲壯的聲音：
穿林海 跨雪原
氣衝霄漢…………
人們說口天吳最近越來越怪了，深更半夜裏唱京劇說明什麽問題呢？
而林工程師每當提起好朋友口天吳，自然遷怒于這個莫名奇妙的時代，林工程師私下對別人說，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這是一股什麽新潮流。林工程師說的話幷非譫妄之言，有關一九六七年左右的事情在鴻的想象中始終有一個神秘的問號。有關口天吳的精神狀態，林工程師沒有繼續往下說，他說不下去，他說的時候眼睛裏一下子沁滿了泪水。
口天吳終于有一天來和林工程師告別。口天吳和林工程師同年出生，鴻和吳美一貫是彼此稱他們爲叔叔的，我們知道所有的習慣都是在特定環境下形成的，即使錯了也不宜更改，你一旦要該，大家相互就覺得彆扭，象這次，鴻突然叫口天吳，吳伯伯，你們要走了嗎？口天吳父女倆猛然盯住身邊的鴻，目光中有不同程度的受驚的分，他們的這種反映使鴻頓時陷入了尷尬。我們學校準備放假了，吳叔叔，吳美放假回家嗎？口天吳無聲的笑了，他掃了一眼手腕上“鍾山牌”機械表。是呀，你們都停課了，都一樣。口天吳說著站了起來，他的動作顯得有些慌亂，胳膊差點把桌子上的水杯帶下來。直到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鴻才收到吳美的一封來信，那時候吳美隨著父親已經定居在家鄉的小城，她的瘦削憂鬱的臉龐只在昔日同學們的集體合影裏閃爍著富有修養的光芒。男孩鴻注意到信封的內頁字迹有些奇怪，它們象樹脂或圓圈一樣隨意搭配，顯得淩亂而野性，與記憶中的女孩娟秀的字迹毫不相連。
在運動頻繁的歲月裏，家庭成員之間的對話也是非常嚴肅的。鴻有一天對父親說，我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我們最應該做的事業是什麽？林工程師沒有正面回答鴻的問題，林工程師想了一會兒，却說，毛主席最早說這句話不是指你們。
可是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過我們的領袖人物和全國的紅衛兵精英。
可毛主席從來沒說過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
你說得不對！鴻幾乎叫起來，眼睛緊緊凝視著父親。
鴻感到自己和父親的距離又一次拉遠了。鴻不再在廣場周圍游蕩，他越來越喜歡一個人沿著鐵路綫行走。冬日裏，高原的陽光在鐵軌與枕木之間象碎屑一樣彌漫開來，望遠方看，顯得明亮而坦蕩，路旁的墻面上一批新貼的大字報正重重叠叠的壓著。鴻分辨了半天，他眼前一亮，內心幾乎發出一種狂喜的聲音。他看到有個熟悉的名字，向陽中學裏一個高他一級的學生寫的大字報，還配上了幾幅漫畫，那是用板刷寫的一個十分醒目的大字標語：“堅决與修正主義黑綫人物苟ＸＸ劃清界限！”
白天的興奮使得夜裏的鴻心神不寧，無法抑制一種强烈的欲望，爸爸你說得不對！毛主席親自領導發動的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對每個人都是一場考驗。他可以向毛主席保證，他要投身進去。鴻就這樣思考著，猶豫著，終于在淩晨時分有了决定。
早晨的少年象早晨一樣充滿了生氣，昨天的心情留在了昨天。當鴻豪情滿懷步行到大街上時，院機關的天空正是陽光燦爛，而且太陽恰好挂在院機關頂樓上的大鐘錶上方。鴻在這個美好的時刻終于偷偷的上路。他起初沿著鐵路行走，在一望無際的空曠中，草原上的鐵路綫是唯一正確的方向，鐵路會經過美麗的青海湖畔，鐵路通向那個灰色的西寧小樓，從小樓可以去遙遠的內地。高原的天氣真的像孩子的臉，說變化就變化，接近中午的時候，風雪來了。鴻在一個無名小站新制的枕木旁停住了脚步，他四處瞭望了一番，他驚异于此刻鐵路上這種罕見的沈寂，脚下的枕木散發著新鮮瀝青特有的氣味，注視遠處若隱若現的房屋，那些建築顯得朦朧虛無。鴻就在這個中途的小站登上了研究所開往西寧的專列。
火車在一九六七年的風雪中駛過原野，窗外是陰沈沈的一片模糊昏暗。
誰能想象到這樣一個雨雪霏霏的冬日，十五歲的鴻心中隱藏的那種溫暖和對未來的憧憬？這是鴻第一次出遠門。鴻回到研究所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了。他一張瘦削的臉顯得更加瘦削，走起路來却勁道十足，他的臉上洋溢著某種成熟的微笑，他幾乎是一路昂著頭挺著胸以自豪的姿態穿過院機關廣場的。
鴻又路過院機關的大禮堂了，不管好天還是陰天，禮堂門口總站著不少小青年，他們愛穿著時髦的軍大衣晃來晃去，門前空地上總揚滿了雜亂的瓜子皮和果殼。鴻目不斜視的穿過臺階上的另一群青年，他臉上流露出一種誇大的嚴肅的表情。鴻在禮堂門口的臺階上目光堅定地向四周環視了一遍。然後他來到傳達室，傳達室裏有唯一的一部內綫電話。電話是打了半個小時後才終于接通的，鴻因此顯得情緒更加激昂。
爲人民服務。你好，請幫我找一下林工。鴻模仿大人的口氣說。
接電話的人聲音洪亮，爲人民服務！就放下電話去找人。過了一會，電話裏傳來林工程師溫和的聲音，你好，請問那一位？
鴻說，爸，我想到更廣闊的地方，到北京。去見毛主席。
林工程師沒有說話。
你以前說的不對！我剛從西寧回來，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很令人振奮。鴻急切的說。
有什麽事情等我回家後再說好嗎？我有些問題正在向組織上交代。
我就想先在電話裏和你交流。鴻說。
中華兒女多奇志！林工程師的聲音忽然變得怪誕而高亢。沈默了一會兒，他說，我理解你，孩子，你長大了，但你要爲以後的行爲負責，要保護好自己。
那還用說嗎？鴻不假思索的回答，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那還用說嗎？
─黎江─
一年四季青海湖風景依然。林工程師在那個春天的午後做了一個短促而奇怪的夢.，夢中的青海湖比往日顯得神秘莫測，轟隆隆，列車沿著青海湖畔駛過，那是一天往返一趟西寧的專列。西寧有一個西寧小樓。研究所的人出差去內地先要在小樓中轉休息。林工程師夢見從列車上下來一群穿著怪异的人，手裏揮舞著棍棒，他夢見那群人跳上研究院的機關樓開始敲打屋頂。他們敲打的時候却寂靜無聲。後來人群突然消失，火車也不見了，一種嘈雜刺耳的聲音在天空中響起。林工程師被這個聲音驚醒了。
研究院的正午其實是清冽而讓人清醒的。太陽緊貼在高原之上，離人們似乎只有一箭之遙，但空氣却寒冷异常逼迫人們的肌膚。這時候，擡眼望去，幾朵雲彩裊裊地擠出山口，在天空中飄卷浮動，那些雲潔白、輕盈，它們在空中形成了一組組奇异的雲陣，巍巍壯觀。中午以後，院機關廣場上不知從何處來了一支內地的馬戲團，高音喇叭用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不停地廣播著。馬戲團很少來研究所這種偏僻的地方。少年鴻花了兩毛錢買了一張票。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下午。鴻沒想到他會呆這麽久，不過是看了一場馬戲表演，怎麽會有這麽長時間呢？鴻已經想象到父親林工程師在宿舍裏等得焦急的樣子，他知道等人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可是他可以向天發誓他只是去看了場馬戲表演，他確實沒想到看一場幷不怎麽精彩的馬戲花了那麽長的時間。
鴻是個學習成績很好的學生，但由于他在業餘時間經常留連在廣場周圍和院機關唯一的圖書館看閑書，所以很多人都不明白他這麽愛玩爲什麽還功課不錯。鴻的另一個愛好是看電影。廣場的西北角是院機關大禮堂。每逢周末，禮堂門口時常站著些行爲怪誕的青少年。禮堂不開會時用做電影院，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有一部影片上映。那個周末放故事片《舞臺姐妹》，鴻茫然的看著不停閃爍的銀幕，當看到月紅貪圖享受，嫁給了戲院老闆唐經理的時候，他腦子裏有一些憤怒的思想氣泡翻滾了幾下，但隨即又沈下去。鴻的一雙大眼睛在暗夜裏冷竣的掃視著，他看到父親的好朋友口天吳正在另外一個角落裏和女兒依偎在一起，那是他的同班同學吳美。
我爸和你爸他們成天在研究些什麽？鴻有一次和吳美在放學的路上邊走邊聊。吳美說，我也不曉得，好像是研究什麽新科技。吳美的回答跟沒回答一個樣。鴻當然知道父親和他的同事們是在秘密搞一項艱巨的任務，研究新科技。終于有一次鴻忍不住好奇去問父親。林工程師笑而不答。林工程師說你已經長大了，你越大就更不能告訴你，連你媽媽我都不能告訴。林工程師看來也只能這麽說了。一項特殊的任務，工作性質是嚴格保密的，這是鐵的紀律。
林工程師曾經留蘇。那時侯留蘇是很多年輕人向往的目標。他時常想起一九五七年毛主席在莫斯科會見我國留學生時說的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毛主席說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毛主席說，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口天吳和林工程師同是一九三二年出生。一九五八年口天吳從西安交大畢業，他學的是工程力學專業。在北京花園路九所的一次會議，給口天吳和林工程師都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在會上他們向前輩科學家郭景懷等人彙報工作，郭是山東人，郭要求在座的年輕人都要像他一樣有山東人的熱情、豪爽。郭說這樣我們才能幹成大事情。會後，口天吳還請熟識的攝影師照了一張全家福，攝影師讓口天吳一家人都要笑，口天吳和愛人很自然的笑了，而小小的吳美不知道怎麽的，笑得略顯茫然，但後來這張全家福還是作爲樣本陳列在花園路東方紅照相館的橱窗裏，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朝它看上一眼，這是一九五九年春天的事。
這年六月中蘇關係開始破裂，蘇聯專家撤走，第九研究院開始擔負起獨立自主研究設計原子彈任務。第一顆産品代號取名“596”。東風吹，戰鼓擂。戰鼓擂，東風吹。林工程師和同事們在五年後的一個春天終于接到一個神秘的通知。于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林工程師們奔赴青海高原，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基地從此扎下了根。從春天到秋天，林工程師和口天吳等人像一根上足了發條的弦，緊張地運轉著，馬不挺蹄的開會討論。在這年的秋季，一列從外面看上去神秘的客車，由青海草原駛出，經西寧至蘭州西固城，然後繼續西行。在孔雀河邊，大部隊安營扎寨，片片帳篷彙成綠色的海洋，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帳篷裏的溫度高達４０－５０度，戰士們喝著咸咸的水，却無人言苦。十月初，各軍科、兵種工人、工程技術人員、科學工作者現場指揮人員各就各位，準備迎接驚心動魄時刻的到來。誰也不會忘記十四日下午兩點，一聲震天的巨響，威鎮蒼穹，橫空出世，首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了！戰士們高興得歡呼雀躍，各自把將軍帽興奮的扔上高高的天空。現在人們仍可以從記錄片中看到幷且回味當年壯觀的景象。
一九六四年就這樣從他們身邊轟隆隆輝煌地走過。
東風吹，戰鼓擂。戰鼓擂，東風吹。
林工程師在那個午後的夢境後來似乎印證了一些模糊的意識。夏天的時候，林工程師和鴻有了平生第一次劇烈地衝突。父子倆的隔閡是由一本書引起的。那是莫伯桑的《人生》，它描寫的是孤獨的人面對世界時的情形。鴻在圖書館裏偶然翻到的譯本。那一天無意中父親看到鴻在寫字桌上讀這本書，父親說這是一本禁書，父親命令他立刻去還掉。林工程師的臉色呈現出某種莫名其妙的焦慮，鴻把臉轉向墻壁，鴻說，這事情我沒有錯。你說得不對。父親習慣性的扶了扶他的眼鏡框，說，我受不了你這些奇思异想，我要把書扔到垃圾箱裏去，由我來陪圖書館好了。空氣中立刻充斥著沈悶的氣氛。在父親冷竣的注視下，鴻開始顯得坐立不安起來，他低下頭，又低頭，如此猶豫了一番，鴻突然站了起來，他急匆匆穿過宿舍裏狹長的走廊，走到樓梯口時他回頭望瞭望，又回頭望瞭望那間屋子。鴻在心裏說了一句沈重的話，爸爸，你不懂我的理想。
有些事情就那麽巧。鴻和父親談話的這個下午突然下起了細雨，街道兩側的人群開始快速的移動或奔跑，在廣場周圍游蕩的鴻是用一塊手帕擦拭著頭髮和臉上的水珠跑回家的。就從那個雨過天晴的日子開始，鴻開始認真尋覓他內心的世界。
鴻爲那本書的牽挂持續了整整一個夏季。不知道父親是把它還回了圖書館還是真的扔到了垃圾箱裏。不知不覺炎夏將盡，鴻就讀的向陽中學也快開學了。那一天，鴻去學校報到完畢走在回家的路上，鴻注意到馬路上瀝青隨著秋風漸起而變得幹硬，似乎變了一副色彩，顯得厚重而沈悶。鴻在路邊看到幾個人圍著一個擺攤算卦的，一個乾巴巴的瘦老頭正吐沫橫飛的給別人講著什麽。當鴻凑近的時候，算卦人一把抓住鴻的手，說，看你這個孩子面相不錯，但你眉宇中有股小陰氣，我來給你算一算，我可以給你去禍免灾，也可以讓你一番風順。
鴻就是在這個時候奔跑起來的。他推開算卦人的手就倉皇奔跑起來。他想立刻趕到父親的身邊，他好像突然明白父親這些天來對他的斥責意味著什麽。他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內疚感，他奔跑的同時已經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麽，他要投進父親的懷抱，抱緊父親的腰，就像小時候父親緊抱著他去青海湖畔看風景一樣。
鴻偷看禁書的消息後來被班主任苟老師也知道了。苟老師是個好老師，他和林工程師的熟悉程度使他對鴻的叛逆寬容了許多，你從他和鴻的談話和動作就看得出來。
我是很嚴肅的一個人。苟老師用一種古怪的眼光凝視著鴻，他說話的時候，手朝鴻伸過來替鴻掖了掖衣服領子。
鴻不說話，等待著。
你應該繼續努力，班組織對你寄予厚望。
鴻笑笑，等待著。
你很特別，你不同于你的父親。苟老師說，我瞭解你父親是個多麽好的人。
可我也不是不好。鴻終于說了一句。
我沒說你不好，只說你有點特別，怪怪的。老師說。
一直到快談完，老師也沒提關于偷看禁書的事情。
你的性格就像我們這裏天上的雲。無法琢磨。老師看了一眼鴻最後說。
鴻後來出門習慣于觀察天空的雲彩。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雲，但高原的雲彩有時顯得親近自然，有時風雲突變。高原的雲彩象鴻心中的夢想，它形成的雲陣永遠巍巍壯觀，與高原的河流默契而行。
東風吹，戰鼓擂。戰鼓擂，東風吹。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研究所早已面目全非。機關廣場上顯得很空曠，人群和少量的汽車、三輪車、自行車紊亂的擁擠在出口處的欄杆外面，欄杆外的人看上去很親切，却都是陌生人。“造反有理”、“鬥私批修”的字樣隨處可見。在一些臨時搭建的棚子上，一層壓著一層的大字報寫著不同的字體，路過的人都感到一股令人振奮的莫名其妙的情緒撲面而來，一股新的潮流不可阻擋的開始了。有風從廣場上偶爾吹過來，吹得讓人格外清醒。
口天吳就是著名的“造反派”頭目之一。向陽學校已經不再上學了。“高原紅衛兵”的陣營越來越大。嶄新的運動正如火如荼的展開。可是後來的事情却說不明白了。有一次鴻游蕩在院機關大樓後面的山坡上，發現兩個异常熟悉的身影。從遠處看，口天吳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表情，這一點無法掩飾。他就這樣一邊呆望著前方一邊撫摩著女兒的頭。父女倆散淡的觀望著前方的風景。
研究所的宿舍區通常是空曠寂寥的，有一天淩晨，口天吳的宿舍裏却有了動靜。夢中的人們聽見了宿舍裏傳來的高亢又略帶悲壯的聲音：
穿林海 跨雪原
氣衝霄漢…………
人們說口天吳最近越來越怪了，深更半夜裏唱京劇說明什麽問題呢？
而林工程師每當提起好朋友口天吳，自然遷怒于這個莫名奇妙的時代，林工程師私下對別人說，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這是一股什麽新潮流。林工程師說的話幷非譫妄之言，有關一九六七年左右的事情在鴻的想象中始終有一個神秘的問號。有關口天吳的精神狀態，林工程師沒有繼續往下說，他說不下去，他說的時候眼睛裏一下子沁滿了泪水。
口天吳終于有一天來和林工程師告別。口天吳和林工程師同年出生，鴻和吳美一貫是彼此稱他們爲叔叔的，我們知道所有的習慣都是在特定環境下形成的，即使錯了也不宜更改，你一旦要該，大家相互就覺得彆扭，象這次，鴻突然叫口天吳，吳伯伯，你們要走了嗎？口天吳父女倆猛然盯住身邊的鴻，目光中有不同程度的受驚的分，他們的這種反映使鴻頓時陷入了尷尬。我們學校準備放假了，吳叔叔，吳美放假回家嗎？口天吳無聲的笑了，他掃了一眼手腕上“鍾山牌”機械表。是呀，你們都停課了，都一樣。口天吳說著站了起來，他的動作顯得有些慌亂，胳膊差點把桌子上的水杯帶下來。直到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鴻才收到吳美的一封來信，那時候吳美隨著父親已經定居在家鄉的小城，她的瘦削憂鬱的臉龐只在昔日同學們的集體合影裏閃爍著富有修養的光芒。男孩鴻注意到信封的內頁字迹有些奇怪，它們象樹脂或圓圈一樣隨意搭配，顯得淩亂而野性，與記憶中的女孩娟秀的字迹毫不相連。
在運動頻繁的歲月裏，家庭成員之間的對話也是非常嚴肅的。鴻有一天對父親說，我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我們最應該做的事業是什麽？林工程師沒有正面回答鴻的問題，林工程師想了一會兒，却說，毛主席最早說這句話不是指你們。
可是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過我們的領袖人物和全國的紅衛兵精英。
可毛主席從來沒說過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
你說得不對！鴻幾乎叫起來，眼睛緊緊凝視著父親。
鴻感到自己和父親的距離又一次拉遠了。鴻不再在廣場周圍游蕩，他越來越喜歡一個人沿著鐵路綫行走。冬日裏，高原的陽光在鐵軌與枕木之間象碎屑一樣彌漫開來，望遠方看，顯得明亮而坦蕩，路旁的墻面上一批新貼的大字報正重重叠叠的壓著。鴻分辨了半天，他眼前一亮，內心幾乎發出一種狂喜的聲音。他看到有個熟悉的名字，向陽中學裏一個高他一級的學生寫的大字報，還配上了幾幅漫畫，那是用板刷寫的一個十分醒目的大字標語：“堅决與修正主義黑綫人物苟ＸＸ劃清界限！”
白天的興奮使得夜裏的鴻心神不寧，無法抑制一種强烈的欲望，爸爸你說得不對！毛主席親自領導發動的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對每個人都是一場考驗。他可以向毛主席保證，他要投身進去。鴻就這樣思考著，猶豫著，終于在淩晨時分有了决定。
早晨的少年象早晨一樣充滿了生氣，昨天的心情留在了昨天。當鴻豪情滿懷步行到大街上時，院機關的天空正是陽光燦爛，而且太陽恰好挂在院機關頂樓上的大鐘錶上方。鴻在這個美好的時刻終于偷偷的上路。他起初沿著鐵路行走，在一望無際的空曠中，草原上的鐵路綫是唯一正確的方向，鐵路會經過美麗的青海湖畔，鐵路通向那個灰色的西寧小樓，從小樓可以去遙遠的內地。高原的天氣真的像孩子的臉，說變化就變化，接近中午的時候，風雪來了。鴻在一個無名小站新制的枕木旁停住了脚步，他四處瞭望了一番，他驚异于此刻鐵路上這種罕見的沈寂，脚下的枕木散發著新鮮瀝青特有的氣味，注視遠處若隱若現的房屋，那些建築顯得朦朧虛無。鴻就在這個中途的小站登上了研究所開往西寧的專列。
火車在一九六七年的風雪中駛過原野，窗外是陰沈沈的一片模糊昏暗。
誰能想象到這樣一個雨雪霏霏的冬日，十五歲的鴻心中隱藏的那種溫暖和對未來的憧憬？這是鴻第一次出遠門。鴻回到研究所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了。他一張瘦削的臉顯得更加瘦削，走起路來却勁道十足，他的臉上洋溢著某種成熟的微笑，他幾乎是一路昂著頭挺著胸以自豪的姿態穿過院機關廣場的。
鴻又路過院機關的大禮堂了，不管好天還是陰天，禮堂門口總站著不少小青年，他們愛穿著時髦的軍大衣晃來晃去，門前空地上總揚滿了雜亂的瓜子皮和果殼。鴻目不斜視的穿過臺階上的另一群青年，他臉上流露出一種誇大的嚴肅的表情。鴻在禮堂門口的臺階上目光堅定地向四周環視了一遍。然後他來到傳達室，傳達室裏有唯一的一部內綫電話。電話是打了半個小時後才終于接通的，鴻因此顯得情緒更加激昂。
爲人民服務。你好，請幫我找一下林工。鴻模仿大人的口氣說。
接電話的人聲音洪亮，爲人民服務！就放下電話去找人。過了一會，電話裏傳來林工程師溫和的聲音，你好，請問那一位？
鴻說，爸，我想到更廣闊的地方，到北京。去見毛主席。
林工程師沒有說話。
你以前說的不對！我剛從西寧回來，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很令人振奮。鴻急切的說。
有什麽事情等我回家後再說好嗎？我有些問題正在向組織上交代。
我就想先在電話裏和你交流。鴻說。
中華兒女多奇志！林工程師的聲音忽然變得怪誕而高亢。沈默了一會兒，他說，我理解你，孩子，你長大了，但你要爲以後的行爲負責，要保護好自己。
那還用說嗎？鴻不假思索的回答，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那還用說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