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1月 07, 2016 2:00 am
木柳與弦韶，自跟隨秦逍已分別有七、八年時光。子迢自幼父母雙亡、行乞街頭，這些姑娘們則有的是家裡養不起，打小被賣到妓院，有的被賣去大宅院做童養媳；有的很早就賣身為奴，受主人剝削，有的一生下來就在戰火頻仍處苦苦求生。
早些年秦逍四處劫盜濟貧，偶然遇見這些個孩子遭遇不幸，瞧不過眼的，便順手料理了，或放他們自由，或帶回莊中安身立命。木柳、弦韶當年自願留下服侍，雖不比常叔與秦逍是打住在楊府裡就有的情分，但少年患難中受主子扶助，忠誠卻絕不比子迢、常叔少。許多家僕視秦逍的事作自己的事；秦逍闖蕩江湖，是繼續盜富濟貧也好，是否殺人也罷，但凡秦逍意欲去做的，他們便全心全意助他成就──即便那可能伴隨危險，即便他們都將因此遭世人撻伐。
而秦逍呢？此時此刻，眾人正自面臨各大派登門挑戰；他撇下老友照火、霍顛及侍婢們，獨自離莊，又將何往？
雨勢漸弱，夜已近央。秦逍、慕容顏、宋翎兒三人依序在風中追趕，不出一個時辰已在醉日橋十數里外。初時宋翎兒自和秦逍相鄰同行，但慕容顏功力終究高她一截，自霧谷迷宮發足後，轉眼便插到她二人之間。慕容顏跑到秦逍身後，原本可用暗器逼他停下，卻礙於宋翎兒始終趕在後頭──一來他自覺背後傷人有失身分，二來怕自己螳螂捕蟬，宋翎兒卻撿一個現成的黃雀在後──因此雖知秦逍輕功精妙，竟始終勉力咬著，不曾施放暗器。
而宋翎兒既排在最末，本可乘機偷襲慕容顏，她本是盜賊出身，做這檔子事可沒慕容顏那麼多顧忌。偏偏身後虎牙、慕容望如影隨形，這一下她不能對慕容顏出手不說，還要擔憂自己背後遭襲，一路上竟也始終不曾下手。她一面擔憂虎牙要對秦逍不利，一面又忍不住期望虎牙最好就這麼直跟到目的地，明知自己不敵也要伺機為宋時時報仇。
只聽慕容顏叫道：「秦逍，你還不停下？你對下屬無情，對敵人無禮，對世人無義，你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秦逍一笑，「莊主既追不上我，又何必勉強？」
「小可雖不才，卻也不屑暗算他人，否則慕容家暗器一出，你還能不停下？」
「但願如此，否則莊主何必激將？」
眾人夜裡狂奔，直奔到雨都停歇。沿途景色愈顯清晰，慕容望也猜到他究竟往哪裡去，心下一陣惱怒，腳下更急，口裡叫道：「停下，秦逍，停下！」
秦逍一言不發，彷彿不曾聽見。慕容望連喊數聲，秦逍只不理，他心中一急，忙指使虎牙攔人。時虎牙正跑在翎兒後頭，追趕多時，氣息仍綿長平穩，如要越過翎兒、慕容顏去捉秦逍，實非難事，不知怎地卻對這道命令恍若未聞。慕容望又連聲驅使，見他仍置之不理，當下就要發作，一張嘴卻發現自己原本已追得辛苦，這一開口更內息不勻，轉眼便落後眾人一大截；尤其虎牙的不動聲色，不能說並未使他心生恐懼，是以當下慕容望竟不敢置喙，只勉力咬著眾人不放。
一行人直奔到祈縣，已是次日的四更天。靈石鎮的東南方坐落全縣第一富宅，正是慕容望的另一座私人宅院。宅邸正門匾額上書「望興」，大門兩側分別懸掛了紅色燈籠，上印著「慕容」字樣。
秦逍翩翩然來到此處，竟如識途老馬，一晃眼已竄入宅內。這宅邸相比望南亭又更為氣派，格局複雜。各廳各樓鱗次櫛比，巷中有弄，弄中十房。秦逍慣於夜行，躍入宅邸便逕向前行。慕容顏不知秦逍為何來此，但終究是兒子的地盤，戒心稍減，卻因實在不熟悉院中道路，只仗著反應機敏始終跟著。
直來到一處掛了白色繡緞的靈堂，慕容顏心中總算有了底。慕容望內功不深，行了幾里路已不停喘息。宋翎兒瞧了瞧慕容望，又幽幽望著靈堂外佈植的梨樹，不自覺間眼眶已含了淚。
秦逍佇立靈堂外，默然凝視，久久不回頭。
「既已來了，怎不進屋去？你難道還怕見到她的模樣？」慕容望兀自喘息著冷笑。
秦逍不答，片刻卻道：「翎兒。」
宋翎兒一個箭步上前，當下二人一前一後邁步入堂。才舉步，猛然銀光一閃，宋翎兒倒翻了兩個筋斗，秦逍反應卻更快，手裡「揮」字張開，銀針反射而出。慕容望使一招「袖裡流星」，紅色的「碧血銀針」滿天擲出。秦逍揮扇，勁風突掃，「碧血銀針」四處激散。
慕容望大怒叫道：「你以為我會讓你見容兒？」話聲未落，宋翎兒踩了幾步「星移物換」，轉眼竄到他身旁。她二指成剪，逕刺他雙目。慕容望不擅近戰，左拳猛揮。宋翎兒伸指佯攻，右掌「鳶飛魚躍」晃一晃，慕容望胸口又吃一招。他神情猙獰，眼角瞥見秦逍身子朝靈堂動了一動，猛然大喊：「虎牙！」
那二字方才一出，虎牙一招「風虎雲龍」已當秦逍前頭抓到。這是繼多年前在「朝雲莊」首次交手，之後宋時時殞命，接著「醉日橋」前性命交關的圍莊行動後，秦逍和虎牙的第四度交手。虎牙內外功深湛，自慕容顏父親慕容肅、曉雅莊的韓皙亡故，武功幾可謂當世第一，雖在宋時時死後不知何故銷聲匿跡，一直隱匿於慕容望身旁，甚至長年戴個鬼臉不以真面目示人，威脅性卻始終不曾減低分毫。面對秦逍，虎牙是有勝無敗，秦逍卻可說是有死無生，如非仗著曉雅莊的輕功奧妙，斷不能每每化險為夷。這當兒只見他一掌抓到，震得秦逍有如置身風暴中，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髮都讓掌風激得狂跳起來，然而他早在全神提防，當下「引」字虛招連出，與虎牙的掌正面交鋒。
虎牙第一掌還未到，第二爪已然跟上，秦逍如非出奇制勝，戰事一旦拖長，只有待宰的份。因此他「引」字第二招還未使全，忽然招式一變，以「揮」字主攻。與此同時，宋翎兒十支「幽靈尾羽」迅疾擲出。這會子宋翎兒是一面糾纏慕容望，一面攻虎牙不備，然而虎牙內力驚人，實戰經驗又豐富，周圍有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耳目，這時左腳畫一個大圓，宋翎兒的暗器遂朝秦逍彈去。秦逍竟彷彿已料到了此招，紙扇斜轉，「鏘」一聲，暗器轉南，竟向慕容顏而去。慕容顏本一直在旁觀望，一來自持身分，不願與宋翎兒等後輩動手，二來他與兒子不睦，沒必要摻進去蹚他的渾水，尤其這兒子手下有個武功高強的虎牙聽他號令，還是靜觀其變為妙，豈知這一發暗器彈來射去，竟冷不防朝他丟來。他處變不驚，足下踢起一顆小石，伸指彈出。小石子飛到暗器之中，彈開了前頭的二支，那二支給彈開之後又逕彈開餘下的八支。這手法、這眼力，連秦逍都忍不住要讚聲好。
只聽他冷笑道：「秦公子好個偷襲的興致？」
秦逍笑道：「莊主絕技，在下斗膽借上一借，解今日之圍。」話還未說完，宋翎兒第二把「幽靈尾羽」竟後發先至。這速度比方才那把快上一倍不說，位置更險，慕容顏這一下真讓她偷襲成了，不假思索又再踢起一顆小石。卻見那把暗器朝靈堂彈去，一聲巨響，靈堂的門竟轟然炸開，登時硝煙味四散。見那爆炸虎牙一怔，就這一瞬，他「天突」、「神藏」、「雲門」、「中府」各穴已遭藏身煙霧中的秦逍一一拂去。但虎牙反應何其快，這四下竟全然落空，秦逍心知門是開了，虎牙卻畢竟並未上當，此時見他左掌「惡虎拳」擊出，迴避已是不及。千鈞一髮之際，卻見他身子忽然微微晃了晃，拳到一半竟再發不出。秦逍死裡逃生，面對虎牙雷霆之威，不能不出一身冷汗，回頭瞧了瞧慕容望、宋翎兒，卻見宋翎兒悄悄露出欣慰的微笑。
慕容望的臉都驚呆了，不曾想到宋翎兒、秦逍為了開門，竟鉤了微量火藥，借慕容顏之手將帶火藥的暗器彈向靈堂。他驚呆之餘，心中竟然無比恐懼，忍不住嘶聲吼出，細聽上去，竟是在喊宋時時的小名。
硝煙散去，宋時時彷彿就躺在那裡。自宋時時辭世，秦逍只知十年生死兩茫茫，可當真見到她的遺容時，卻頓覺如在夢中。只因他仍能感覺到心中的痛啊，像一根根針刺著已結痂的傷，無論多少年，傷還在，只是血已流乾。
慕容顏見了那立著的透明棺木，心道：「這豈非東夷衡平宋家的長女，慕容望先前的妻子？——這小子，到現在還對這低三下四的女子念念不忘？」
宋時時香消玉殞時，得年僅十九歲。身故後，慕容望為著將遺體冰存，不惜千金弄到絕無僅有的「月寒石」；石體天然生寒，將石頭佈滿靈柩之中，能保遺體不腐，因而十年過去，宋時時的容貌竟與當年幾無分別。只是當年月寒石能散發濃重冰氣，將露水都結成霜，今日卻不復當時功效。
秦逍慢慢走上前去，瞬也不瞬瞧著她蒼白的睡顏。她的面容宛若昨天，卻又似乎與記憶中的她再不相同。
「你瞧清楚了？她死時，正是如此年輕——」身後慕容望的聲音有如寒冰，「如此年輕，卻竟然死在你懷裡。」
宋翎兒微微冷笑，「如非當年你決意休了她，恐怕也輪不到我大哥來送她最後一程。」
「如非當年他將容兒偷走，我怎願容兒離開我？一切錯都在秦逍——都是他，錯在他不該偷別人老婆，錯在他不知廉恥——」
秦逍怔怔瞧著宋時時，目中忽然流下淚來。
「不錯，無論如何，她終是因我而死，再也不會醒來了，」他眼角仍掛著淚，「因此今日，說什麼我也要帶她離開這裡——這是我最後，也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你要帶她走？她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就是死了，也該長眠此處。」
秦逍抹去眼淚，定了定神。
「你恐怕忘了，自你送她休書的那一刻起，你早已不是她丈夫。」
慕容望冷笑一聲，「我不是，難道你是？」
「我不是。」良久，秦逍長嘆，但接下來的那句話卻無比堅定。
「我只是一個愛過她的人──如今只願她入土為安，如此罷了。」
聞言，慕容望嘴裡的笑幾乎是噴出來的。
「你讓她死在旁人手裡，還假惺惺地口口聲聲說不再殺人，不為她報仇，還膽敢稱愛她？」
秦逍竟然沒有生氣，不僅不再流淚，水洗的眼裡更添了幾分釋然。
「慕容望，你以為你懂愛麼？」
慕容望正自憤怒，微微一愣。
「一個人當真愛著另外一個人時，便只在意她好不好，絕非將她據為己有，更不可能傷害她分毫。而你，」秦逍的笑多了幾分悽苦，「你在她活著的時候，不僅不曾善待她，還將那些痛楚加諸在她身上，更以宋老爺的性命要脅，要她屈服，之後休妻，教她受盡屈辱。」
「住口。」
「那也便罷了，如今容兒逝世多年，即便她回不去東夷，至少也該將她的遺體交給翎兒。」
宋翎兒冷笑：「你擅自扣了她的遺體多年不說，還苦心孤詣要從秦大哥那兒奪走『凝冰脂』，想再保她身體不腐。十多年過去，姐姐的棺木竟不曾入土──你放任你身旁那殺人兇手不管，還有臉稱她做你的妻子？還叫她連死了還要瞧著你虛偽的臉？」
「住口，殺人的是秦逍，分明是他不知廉恥──」
一個毫無生氣的聲音忽然說：「本大爺是殺了此人。」
秦逍、慕容望、宋翎兒回頭，見始終不語、彷若啞巴的虎牙竟插了話。許久許久，宋翎兒露出酸澀的笑。
「怎麼，你終願承認了？」
「我從未否認。」
慕容望咬著牙道：「住口，虎牙。我命你去宰了秦逍，可不曾要你動容兒一根寒毛。如非這渣滓貪生怕死──」
「夫人死在我的爪上，事實如此，」虎牙冷硬的聲音道，「或者我該稱她做前夫人？」說話時他身子微微晃了晃，秦逍瞧見他腿上微光閃動，原是暗器上頭的藥性發作。如非他內力深厚，此刻恐怕非跌坐地面不可。
「大哥，他承認了，」宋翎兒聲音微微顫抖，「無論你願與不願，贊同與否，今日我勢必要報仇。」
「我怎會阻你？怎能阻你？」許久許久，秦逍的話裡幾乎聽不出欣喜。
虎牙也凝視他二人許久，忽然摘下一直戴著的鬼面具，露出宛如猛虎的五官與頸項。
「姑娘要報仇，恐怕先見一見這靈堂內的人，再動手不遲。」
「我報仇是為我自己，不是為姐姐，」宋翎兒忍著眼淚，天知道宋時時根本和秦逍一般地不乾脆，如她在場，怎能允許宋翎兒置身險地為她報仇？
「你要見的並非死人，」虎牙說起話來肆無忌憚，「而是棺木後藏的那人。」
宋翎兒、慕容望聞言，俱愣了愣，四下張望，秦逍和靈堂外的慕容顏卻早知堂中藏了人的。虎牙那話甫落，棺木後頭卻當真響起一個嗓音來，竟比「地支十二畜」的那破鑼嗓子還要難聽。宋翎兒一輩子雖不長，閱歷的人卻也不少了，卻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的聲音比此人更難聽的。
「虎大爺好敏銳的耳朵，這麼多年了，可曾想過我？可還記得我？」
虎牙冷哼，也不開口，那人逕輕飄飄自棺木後頭飄出。他身穿黑衣，衣衫破損，暗夜裡飄在空中有如鬼魅，頭髮披散，瞧不清面貌。見了那人的詭異模樣，又見他藏身靈堂許久不出，宋翎兒、慕容望幾乎要打了寒顫。
「我等這一刻等得當真是久了，想不到今日之幸已極，連慕容莊主都大駕光臨，夫復何求？」那人又笑嘻嘻道。
「尊駕何人？」半晌慕容顏拱手，面色卻不熱絡。
「你當真不認得我？」語畢，那人縱聲狂笑。
早些年秦逍四處劫盜濟貧，偶然遇見這些個孩子遭遇不幸，瞧不過眼的，便順手料理了，或放他們自由，或帶回莊中安身立命。木柳、弦韶當年自願留下服侍，雖不比常叔與秦逍是打住在楊府裡就有的情分，但少年患難中受主子扶助，忠誠卻絕不比子迢、常叔少。許多家僕視秦逍的事作自己的事；秦逍闖蕩江湖，是繼續盜富濟貧也好，是否殺人也罷，但凡秦逍意欲去做的，他們便全心全意助他成就──即便那可能伴隨危險，即便他們都將因此遭世人撻伐。
而秦逍呢？此時此刻，眾人正自面臨各大派登門挑戰；他撇下老友照火、霍顛及侍婢們，獨自離莊，又將何往？
雨勢漸弱，夜已近央。秦逍、慕容顏、宋翎兒三人依序在風中追趕，不出一個時辰已在醉日橋十數里外。初時宋翎兒自和秦逍相鄰同行，但慕容顏功力終究高她一截，自霧谷迷宮發足後，轉眼便插到她二人之間。慕容顏跑到秦逍身後，原本可用暗器逼他停下，卻礙於宋翎兒始終趕在後頭──一來他自覺背後傷人有失身分，二來怕自己螳螂捕蟬，宋翎兒卻撿一個現成的黃雀在後──因此雖知秦逍輕功精妙，竟始終勉力咬著，不曾施放暗器。
而宋翎兒既排在最末，本可乘機偷襲慕容顏，她本是盜賊出身，做這檔子事可沒慕容顏那麼多顧忌。偏偏身後虎牙、慕容望如影隨形，這一下她不能對慕容顏出手不說，還要擔憂自己背後遭襲，一路上竟也始終不曾下手。她一面擔憂虎牙要對秦逍不利，一面又忍不住期望虎牙最好就這麼直跟到目的地，明知自己不敵也要伺機為宋時時報仇。
只聽慕容顏叫道：「秦逍，你還不停下？你對下屬無情，對敵人無禮，對世人無義，你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秦逍一笑，「莊主既追不上我，又何必勉強？」
「小可雖不才，卻也不屑暗算他人，否則慕容家暗器一出，你還能不停下？」
「但願如此，否則莊主何必激將？」
眾人夜裡狂奔，直奔到雨都停歇。沿途景色愈顯清晰，慕容望也猜到他究竟往哪裡去，心下一陣惱怒，腳下更急，口裡叫道：「停下，秦逍，停下！」
秦逍一言不發，彷彿不曾聽見。慕容望連喊數聲，秦逍只不理，他心中一急，忙指使虎牙攔人。時虎牙正跑在翎兒後頭，追趕多時，氣息仍綿長平穩，如要越過翎兒、慕容顏去捉秦逍，實非難事，不知怎地卻對這道命令恍若未聞。慕容望又連聲驅使，見他仍置之不理，當下就要發作，一張嘴卻發現自己原本已追得辛苦，這一開口更內息不勻，轉眼便落後眾人一大截；尤其虎牙的不動聲色，不能說並未使他心生恐懼，是以當下慕容望竟不敢置喙，只勉力咬著眾人不放。
一行人直奔到祈縣，已是次日的四更天。靈石鎮的東南方坐落全縣第一富宅，正是慕容望的另一座私人宅院。宅邸正門匾額上書「望興」，大門兩側分別懸掛了紅色燈籠，上印著「慕容」字樣。
秦逍翩翩然來到此處，竟如識途老馬，一晃眼已竄入宅內。這宅邸相比望南亭又更為氣派，格局複雜。各廳各樓鱗次櫛比，巷中有弄，弄中十房。秦逍慣於夜行，躍入宅邸便逕向前行。慕容顏不知秦逍為何來此，但終究是兒子的地盤，戒心稍減，卻因實在不熟悉院中道路，只仗著反應機敏始終跟著。
直來到一處掛了白色繡緞的靈堂，慕容顏心中總算有了底。慕容望內功不深，行了幾里路已不停喘息。宋翎兒瞧了瞧慕容望，又幽幽望著靈堂外佈植的梨樹，不自覺間眼眶已含了淚。
秦逍佇立靈堂外，默然凝視，久久不回頭。
「既已來了，怎不進屋去？你難道還怕見到她的模樣？」慕容望兀自喘息著冷笑。
秦逍不答，片刻卻道：「翎兒。」
宋翎兒一個箭步上前，當下二人一前一後邁步入堂。才舉步，猛然銀光一閃，宋翎兒倒翻了兩個筋斗，秦逍反應卻更快，手裡「揮」字張開，銀針反射而出。慕容望使一招「袖裡流星」，紅色的「碧血銀針」滿天擲出。秦逍揮扇，勁風突掃，「碧血銀針」四處激散。
慕容望大怒叫道：「你以為我會讓你見容兒？」話聲未落，宋翎兒踩了幾步「星移物換」，轉眼竄到他身旁。她二指成剪，逕刺他雙目。慕容望不擅近戰，左拳猛揮。宋翎兒伸指佯攻，右掌「鳶飛魚躍」晃一晃，慕容望胸口又吃一招。他神情猙獰，眼角瞥見秦逍身子朝靈堂動了一動，猛然大喊：「虎牙！」
那二字方才一出，虎牙一招「風虎雲龍」已當秦逍前頭抓到。這是繼多年前在「朝雲莊」首次交手，之後宋時時殞命，接著「醉日橋」前性命交關的圍莊行動後，秦逍和虎牙的第四度交手。虎牙內外功深湛，自慕容顏父親慕容肅、曉雅莊的韓皙亡故，武功幾可謂當世第一，雖在宋時時死後不知何故銷聲匿跡，一直隱匿於慕容望身旁，甚至長年戴個鬼臉不以真面目示人，威脅性卻始終不曾減低分毫。面對秦逍，虎牙是有勝無敗，秦逍卻可說是有死無生，如非仗著曉雅莊的輕功奧妙，斷不能每每化險為夷。這當兒只見他一掌抓到，震得秦逍有如置身風暴中，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髮都讓掌風激得狂跳起來，然而他早在全神提防，當下「引」字虛招連出，與虎牙的掌正面交鋒。
虎牙第一掌還未到，第二爪已然跟上，秦逍如非出奇制勝，戰事一旦拖長，只有待宰的份。因此他「引」字第二招還未使全，忽然招式一變，以「揮」字主攻。與此同時，宋翎兒十支「幽靈尾羽」迅疾擲出。這會子宋翎兒是一面糾纏慕容望，一面攻虎牙不備，然而虎牙內力驚人，實戰經驗又豐富，周圍有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耳目，這時左腳畫一個大圓，宋翎兒的暗器遂朝秦逍彈去。秦逍竟彷彿已料到了此招，紙扇斜轉，「鏘」一聲，暗器轉南，竟向慕容顏而去。慕容顏本一直在旁觀望，一來自持身分，不願與宋翎兒等後輩動手，二來他與兒子不睦，沒必要摻進去蹚他的渾水，尤其這兒子手下有個武功高強的虎牙聽他號令，還是靜觀其變為妙，豈知這一發暗器彈來射去，竟冷不防朝他丟來。他處變不驚，足下踢起一顆小石，伸指彈出。小石子飛到暗器之中，彈開了前頭的二支，那二支給彈開之後又逕彈開餘下的八支。這手法、這眼力，連秦逍都忍不住要讚聲好。
只聽他冷笑道：「秦公子好個偷襲的興致？」
秦逍笑道：「莊主絕技，在下斗膽借上一借，解今日之圍。」話還未說完，宋翎兒第二把「幽靈尾羽」竟後發先至。這速度比方才那把快上一倍不說，位置更險，慕容顏這一下真讓她偷襲成了，不假思索又再踢起一顆小石。卻見那把暗器朝靈堂彈去，一聲巨響，靈堂的門竟轟然炸開，登時硝煙味四散。見那爆炸虎牙一怔，就這一瞬，他「天突」、「神藏」、「雲門」、「中府」各穴已遭藏身煙霧中的秦逍一一拂去。但虎牙反應何其快，這四下竟全然落空，秦逍心知門是開了，虎牙卻畢竟並未上當，此時見他左掌「惡虎拳」擊出，迴避已是不及。千鈞一髮之際，卻見他身子忽然微微晃了晃，拳到一半竟再發不出。秦逍死裡逃生，面對虎牙雷霆之威，不能不出一身冷汗，回頭瞧了瞧慕容望、宋翎兒，卻見宋翎兒悄悄露出欣慰的微笑。
慕容望的臉都驚呆了，不曾想到宋翎兒、秦逍為了開門，竟鉤了微量火藥，借慕容顏之手將帶火藥的暗器彈向靈堂。他驚呆之餘，心中竟然無比恐懼，忍不住嘶聲吼出，細聽上去，竟是在喊宋時時的小名。
硝煙散去，宋時時彷彿就躺在那裡。自宋時時辭世，秦逍只知十年生死兩茫茫，可當真見到她的遺容時，卻頓覺如在夢中。只因他仍能感覺到心中的痛啊，像一根根針刺著已結痂的傷，無論多少年，傷還在，只是血已流乾。
慕容顏見了那立著的透明棺木，心道：「這豈非東夷衡平宋家的長女，慕容望先前的妻子？——這小子，到現在還對這低三下四的女子念念不忘？」
宋時時香消玉殞時，得年僅十九歲。身故後，慕容望為著將遺體冰存，不惜千金弄到絕無僅有的「月寒石」；石體天然生寒，將石頭佈滿靈柩之中，能保遺體不腐，因而十年過去，宋時時的容貌竟與當年幾無分別。只是當年月寒石能散發濃重冰氣，將露水都結成霜，今日卻不復當時功效。
秦逍慢慢走上前去，瞬也不瞬瞧著她蒼白的睡顏。她的面容宛若昨天，卻又似乎與記憶中的她再不相同。
「你瞧清楚了？她死時，正是如此年輕——」身後慕容望的聲音有如寒冰，「如此年輕，卻竟然死在你懷裡。」
宋翎兒微微冷笑，「如非當年你決意休了她，恐怕也輪不到我大哥來送她最後一程。」
「如非當年他將容兒偷走，我怎願容兒離開我？一切錯都在秦逍——都是他，錯在他不該偷別人老婆，錯在他不知廉恥——」
秦逍怔怔瞧著宋時時，目中忽然流下淚來。
「不錯，無論如何，她終是因我而死，再也不會醒來了，」他眼角仍掛著淚，「因此今日，說什麼我也要帶她離開這裡——這是我最後，也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你要帶她走？她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就是死了，也該長眠此處。」
秦逍抹去眼淚，定了定神。
「你恐怕忘了，自你送她休書的那一刻起，你早已不是她丈夫。」
慕容望冷笑一聲，「我不是，難道你是？」
「我不是。」良久，秦逍長嘆，但接下來的那句話卻無比堅定。
「我只是一個愛過她的人──如今只願她入土為安，如此罷了。」
聞言，慕容望嘴裡的笑幾乎是噴出來的。
「你讓她死在旁人手裡，還假惺惺地口口聲聲說不再殺人，不為她報仇，還膽敢稱愛她？」
秦逍竟然沒有生氣，不僅不再流淚，水洗的眼裡更添了幾分釋然。
「慕容望，你以為你懂愛麼？」
慕容望正自憤怒，微微一愣。
「一個人當真愛著另外一個人時，便只在意她好不好，絕非將她據為己有，更不可能傷害她分毫。而你，」秦逍的笑多了幾分悽苦，「你在她活著的時候，不僅不曾善待她，還將那些痛楚加諸在她身上，更以宋老爺的性命要脅，要她屈服，之後休妻，教她受盡屈辱。」
「住口。」
「那也便罷了，如今容兒逝世多年，即便她回不去東夷，至少也該將她的遺體交給翎兒。」
宋翎兒冷笑：「你擅自扣了她的遺體多年不說，還苦心孤詣要從秦大哥那兒奪走『凝冰脂』，想再保她身體不腐。十多年過去，姐姐的棺木竟不曾入土──你放任你身旁那殺人兇手不管，還有臉稱她做你的妻子？還叫她連死了還要瞧著你虛偽的臉？」
「住口，殺人的是秦逍，分明是他不知廉恥──」
一個毫無生氣的聲音忽然說：「本大爺是殺了此人。」
秦逍、慕容望、宋翎兒回頭，見始終不語、彷若啞巴的虎牙竟插了話。許久許久，宋翎兒露出酸澀的笑。
「怎麼，你終願承認了？」
「我從未否認。」
慕容望咬著牙道：「住口，虎牙。我命你去宰了秦逍，可不曾要你動容兒一根寒毛。如非這渣滓貪生怕死──」
「夫人死在我的爪上，事實如此，」虎牙冷硬的聲音道，「或者我該稱她做前夫人？」說話時他身子微微晃了晃，秦逍瞧見他腿上微光閃動，原是暗器上頭的藥性發作。如非他內力深厚，此刻恐怕非跌坐地面不可。
「大哥，他承認了，」宋翎兒聲音微微顫抖，「無論你願與不願，贊同與否，今日我勢必要報仇。」
「我怎會阻你？怎能阻你？」許久許久，秦逍的話裡幾乎聽不出欣喜。
虎牙也凝視他二人許久，忽然摘下一直戴著的鬼面具，露出宛如猛虎的五官與頸項。
「姑娘要報仇，恐怕先見一見這靈堂內的人，再動手不遲。」
「我報仇是為我自己，不是為姐姐，」宋翎兒忍著眼淚，天知道宋時時根本和秦逍一般地不乾脆，如她在場，怎能允許宋翎兒置身險地為她報仇？
「你要見的並非死人，」虎牙說起話來肆無忌憚，「而是棺木後藏的那人。」
宋翎兒、慕容望聞言，俱愣了愣，四下張望，秦逍和靈堂外的慕容顏卻早知堂中藏了人的。虎牙那話甫落，棺木後頭卻當真響起一個嗓音來，竟比「地支十二畜」的那破鑼嗓子還要難聽。宋翎兒一輩子雖不長，閱歷的人卻也不少了，卻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的聲音比此人更難聽的。
「虎大爺好敏銳的耳朵，這麼多年了，可曾想過我？可還記得我？」
虎牙冷哼，也不開口，那人逕輕飄飄自棺木後頭飄出。他身穿黑衣，衣衫破損，暗夜裡飄在空中有如鬼魅，頭髮披散，瞧不清面貌。見了那人的詭異模樣，又見他藏身靈堂許久不出，宋翎兒、慕容望幾乎要打了寒顫。
「我等這一刻等得當真是久了，想不到今日之幸已極，連慕容莊主都大駕光臨，夫復何求？」那人又笑嘻嘻道。
「尊駕何人？」半晌慕容顏拱手，面色卻不熱絡。
「你當真不認得我？」語畢，那人縱聲狂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