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村人不知道自己是客家人。
我第一次看到「客家」这两个字是上高中那会。有天晚上去吃夜宵,有一对中年夫妇推着小车,车上挂着一个小牌子「客家肉圆」。我点了一碗,觉得味道不错,以为是从哪个遥远的小地方来的小吃。
客村人同外面的人说自己讲的是「客村话」,以为只有自己人才听得懂,所以结伴去外面旅游时喜欢信口胡诌,在大街上嘻嘻哈哈,肆意评论迎面走来的男男女女。后来我堂哥去了台湾,说:做每鬼?(搞什么?)台湾那边的人讲话怎么我都能听懂?
我「出外头」去山东上大学后才知道自己是客家人,讲的是客家话——但其实也已经和别处的客家话很不一样了。之后去了多伦多,办了一个电话卡,语音提示语言选项里居然有「客家话」!某年圣诞节在一个大教堂里我遇到一个在台湾待过的白人老大爷,我们便用客家话交流了一番——顿时感觉世界很小,到台湾后不能信口胡诌。
有一年,我和两个加拿大人易森、吉米住在一个屋里,他们要我教他们客家话,我就教他们说「别做鬼Niaozuogui」。之后每当我在厨房里哼唧哼唧地唱「伤心太平洋」时,他们就跑进来喊:「别做鬼!」很搞笑的发音。
易森是德裔加人,会英法德希四门语言。他问我以后要不要教我孩子学客家话。我说,不教。他问,为什么?如果大家都不教了,这门语言就会失传的。
我说:「由到它qiudaogu。(随他去)」
该灭绝的迟早会灭绝,历史上反复重演。
那时,易森每天早上和他的韩国女友「山药」(Sungyee)越洋Skype视频通话,将我从梦中惊醒;而荷兰血统的吉米和他的黑人女友海瑟只隔着一线墙,他们常常在我炒菜时闯进来吓我一跳——海瑟也学会了说「别做鬼」,使我无法一边唱「伤心太平洋」,一边专心看鸡蛋有没烧糊。我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后来他俩果然分手了——在易森飞过太平洋向山药求婚的那个夏天,吉米抑郁了。
为什么易森和山药能够征服太平洋,而吉米和海瑟却不能穿越一堵墙?我苦思许久,终于在某个傍晚想通了这个问题:因为易森没有教山药说「别做鬼」。
那天傍晚我刚参加完西雅图一个朋友的婚礼,站在太平洋边上望潮来潮去,模模糊糊地想:海对面就是我的故乡。
客村人大多觉得自己比外面的人更坏、更野蛮,甚至觉得「客村话」是使客村人更不文明的祸首。远嫁到省城的姑姑就说:「客村的小鬼(小孩)一出世(出生)就满口脏话。」
客村人总说「鬼」:刚出世的叫小鬼,快吹掉的叫老鬼(老人),喜欢「佯闺女吧(泡妞)」的叫色鬼,色鬼一般都是「鬼ji鬼ji(鬼鬼祟祟)」,闺女吧被他们搞烦了就说「每鬼?!(做什么!?)」,或者说:「嗯几鬼!?(干什么!?)」客村有许多赌鬼、烟鬼、酒鬼……客村简直是一个「鬼村」,日本鬼子也没能打进来——不过,不是因为客村人很「鬼刁(狡猾)」,而是因为客村四面环山。
不过,在日本鬼子来中国前的那几年,三十万客村人只剩了十万,其它人都「变鬼休(变鬼了,此外指「去世」,非原意)」。
当时,青黄两军争天下。客村的「骚年」(少年;「爱上层楼强说愁」、没有多少阅历又喜欢矫情、煽情的人)大部分跟了青军,还有一些跟了黄军,「青黄不接」的时候,客村的「骚年」就自立为王。最后,黄军终于把青军赶出了客村,开始在客村「清洗余毒」。许多客村人想逃到外面去,结果被黄军拦在城墙下进行「官话等级考试」,只会说「鬼话」(客家话),不会说官话的人都被拉去枪毙了——因为当时参加青军的大部分都是无业骚年,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官话发音比我的英语发音还差——不过,这也牵连了许多无辜的、没有好好学官话的人。后来,逃出去的青军内部搞分裂,客村骚年没有政治远见,站错了队,结果被最后夺权的青军首领「清洗」掉了——同样,只会说「鬼话」,不会说官话的人都被拉去枪毙了。又过了好些年,青军首领一统天下,再度杀回客村,驻城黄军仓皇出逃,当年参加黄军的骚年早已是不惑中年,比较懂政治,纷纷逃出故乡,从此再没有回来……
所以,客村人到现在还经常讲两句话:「做鬼弄绝(渴望与众不同、煽情、矫情」、「变鬼休(失去人性、变成了鬼、走上了极端)」。如果一个骚年忽然头脑发热、想要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人们就说「别做鬼」;如果这个骚年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人们就说他「变鬼休」。
我把这两句话合起来教给易森、吉米:「Do not behave as a ghost, or you will become a ghost.(别做鬼,不然你会变鬼休。)」他们觉得这句话蕴含着客家人的大智慧。
后来我读英文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发现中文版小说把「Kitsch」翻译成「媚俗」:「Tomas would be a monster in the kingdom of kitsch在媚俗的王国里,托马斯是一个怪物。」 ——其实不如把「Kitsch」翻译成「做鬼弄绝」。
客村人的翻译应该是:「在一个变鬼休的王国里,托马斯是一个人。」
后来我同一个心理学教授说,人都很脆弱、渺小、短暂,骚年「做鬼」的激情恐怕是命中注定的喜剧,而等世事艰辛将人的激情都捶打得深沉、透明时,过去的那些理想未必在悲剧里燃烧。
2014年10月17日
多伦多
后来,我去韩国见了久违的易森,拥抱了他的儿子,没能拥抱他漂亮的妻子。短暂的重逢,我们说了很多过去的事,唯独没有谈起这段。易森送我上了韩国的高铁,火车却迟迟不开。那一刻,我竟发现自己希望火车早点走,好让这沉默的告别尽快结束。我甚至暗暗想自己以后再也不来了,这样匆匆的再见或许没有什么意义……突然,易森喊了一句让周围的高丽仔震惊的话:“NiaoZuoGui!”——不分平仄的洋邦腔。有些高丽仔可能以为是他们日日夜夜痛恨的日语。只有客家中国的我反应过来,冲着月台回应道:“变鬼休!”说完,车就走了。于是,我一下子明白:所谓生死之交,不过是一起搭了趟火车,到头来,不过是你在踏上另一列火车离去前,他在你身后大喊一声:别做鬼……
2016年10月19日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