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語]
有事得離開台北幾天,暫時停更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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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三日,黃 昏。

若林俊彌站在窗前,從他所在的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四季酒店、中環碼頭及維多利亞港,這讓他對這棟上個月才從會德豐旗下聯邦地產那裡購入的大廈很滿意。而且,這幾天木村由伸和愛迪生.史東又去了日本,現在他可是新世界實業在香港的最高領導人,這讓他覺得這棟前幾個月才落成的國際大廈就是屬於他的。雖然明知這是一種幻覺,但他卻很享受這種感覺。

「或許,該約個漂亮的空姐來這裡一起看夜景……。」若林俊彌正浮想翩翩時,眼角卻瞥見有人影晃動。他皺了皺眉頭,知是丁鎮東那幾個討厭鬼在試圖引起他的注意。這讓他略微有些不悅,只是讓他們坐在那裡十來分鐘而已,怎麼這麼沉不住氣?難道他們不知道打斷別人的遐思是種罪惡嗎?

不過,不爽歸不爽,他還是決定把該做的事先做完。不然這幾個人總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也實在是讓人煩心。所以,他嘆了口氣後,轉身走回會議桌旁坐下,淡淡地說:「告訴羅吉祥,他拿的是新世界實業給的薪水而不是邱德根給的薪水,他替邱德根來討情這件事已逾越了他的職權。念在他是初犯,就拔掉他的課長降階為一般課員,敘薪等級降三級。這個命令從明日起生效。」

丁鎮東、池建勳等人都沒想到若林俊彌會這樣決定,大吃一驚下正想出言阻止,卻見若林俊彌已經在秘書的速記記錄上簽了字,揮手讓秘書去打字了。

若林俊彌簽完字,嘴角帶著一抹意義難明的微笑問丁貞東:「怎麼,你覺得我的處置不對?」

「不,怎樣處置他都是你的權力,我無權過問,但是……」丁鎮東苦笑著說:「我只是想提醒你,羅吉祥的家族在市井之間很有些勢力,我怕你這樣做會惹來麻煩。」

若林俊彌撇了下嘴角,譏笑說道:「只要是拿我們公司的薪水就該為公司的利益考量,這是最根本的職業道德。如果你覺得我們公司的員工可以沒有這種職業道德,那只表示你的觀念還停留在十九世紀的中國。」

這話有點傷人,丁鎮東聽了臉色鐵青,卻也不敢反駁。倒是一旁的李萍雲看不過去了,不滿地說:「若林先生,丁鎮東這是為了你好,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

若林俊彌嫳了一臉義憤的李萍雲一眼,起身走回他的辦公室去。就在幾人為他這忽然離席的動作搞得不知所措之時,他又走回會議室,將一個信封丟在李萍雲面前,示意他打開看看。

信封裡面有兩張紙,一張上面寫了一堆中文字,另一張則寫滿了英文字。李萍雲習慣性地先拿起那張寫了中文字的紙,這才看了幾眼臉色就變得很難看。他正想再看那張寫了英文的紙時,就聽若林俊彌淡淡地說:「兩張的內容都一樣,我們的朋友很貼心,想得很周到。」

李萍雲還是掃了那張寫了英文的紙一眼,見果然和若林俊彌說的一樣,就把兩張紙都拿給丁鎮東。不消一會兒,不只是李萍雲,就連丁鎮東、池建勳和陳知秋的臉色也都不好看了。

當初在港府財政司幾個內線的建議下,新世界實業把獠牙朝向了邱德根的遠東銀行。站在港府的立場,是樂見任何有利於香港金融秩序穩定的動作。而對之前受命無限制支援遠東銀行的匯豐銀行來說,被邱德根掏空了的遠東銀行根本是個累贅,見能拋掉這個包袱自然是樂意之至。於是,在三方一拍即合下,港府也就頒佈了要求遠東銀行在三十天內將挪用的資金歸位的命令。同時,匯豐銀行也告知遠東銀行不再無限制支援的決定。不過,為了怕引起新一波的擠兌,港府的命令與匯豐的決定都是以機密公文的形式送達邱德根手上。

港府財政司是在九月底發文給邱德根的,要求他將挪用的資金歸位的期限是十月三十日。邱德根接到這公文時當場臉就綠了,現在遠東銀行的錢早被他挪去炒作地產而套牢在上面了,若非有匯豐銀行的無限制支持,遠東銀行早就該倒了。如今港府要求他將挪用的資金歸還,匯豐銀行又要停止對遠東銀行的支持,這是逼他上吊嗎?

其實他不想上吊也行,就是把挪用的錢還回去。他首先想到的是借錢應急,先解決遠東銀行的窟窿再說。但現在匯豐擺明了不再支持遠東銀行,那匯豐旗下的恆生銀行也就不用想了。於是他去找了渣打銀行,但對方一口就拒絕了。他又去找香港另一家發鈔銀行中國銀行,但這家由中國政府控制的銀行以他的階級立場有問題拒絕了他。最後,他找上了另一家華資銀行東亞銀行。但東亞銀行現在也是自顧不暇,那哪能幫得了他?

借錢應急一途行不通,那就只能出脫手上的地產變現了。問題是他之所以要挪用銀行的資金大量購買土地,打的就是趁這幾個月香港房市一路無量下跌時囤積地產的主意。現在他若想把這些地產變賣兌現,先不說會白辛苦一場,真正要命的是驟然之間他要去哪裡找買主?

在謝子言前世的那一個時空,被稱為新鴻基三劍客的郭得勝李兆基馮景禧等人、周大福珠寶金行創辦人周至元的女婿鄭裕彤、以及李嘉誠這幾個後來的超級富豪,都是在這段時間狂買地產而崛起的,理論上他們會是邱德根手地產產的最好買家。然而,說來也算邱德根運氣不好,在八月二十五日渡輪爆炸事件中,郭得勝、馮景禧、鄭裕彤三人死了。李兆基、李嘉誠是救回來了,可是前者因頭部受到撞擊至今仍昏迷不醒,有極高的機率會成為植物人;後者則因在海水裡泡了十幾個小時,腳部傷口嚴重感染不得不截肢,到現在還躺在醫院裡。也就是說,這幾個人現在都無法買邱德根的地產了。

當然,也不是說完全找不到買主,至少還有一個新世界實業。而且八月底渡輪爆炸事件後,新世界實業從新鴻基三劍客和鄭裕彤的家屬手上購入大量地產時,都未刻意壓低價格。怎麼看新世界實業的決策者若非都是傻瓜,就全是大善人,理論上都是邱德根手上地產的最好買主。

然而,傻瓜這次變精明了,大善人也變身為奸商了。新世界實業倒是很樂意收購邱德根手上的地產,可是卻堅持以目前的市價收購。而現在香港的地產不但是白菜價,還是生產過剩時的白菜價,就算邱德根把手上的地產全賣了,也不夠填遠東銀行的洞。

就在邱德根猶豫著是否真要將手上地產賣給新世界實業時,匯豐銀行放了一個訊息給邱德根,「勸告」他將手上遠東銀行的股權賣給新世界實業。這一來邱德根終於醒覺,這根本是新世界實業、匯豐銀行和港府設的局,是要逼他吐出遠東銀行的局!

邱德根是開地下錢莊出身的,深知銀行對財務周轉的重要,自然不甘願讓出遠東銀行。他的想法很直接,先來文的找人從中說項,求新世界實業放過遠東銀行;如果文的不行,就來武的,找人砸燒新世界實業的產業,砍殺新世界實業的重要幹部,逼新世界實業放手!

要找人講和,邱德根首先就想到請呂樂出馬。但呂樂是什麼人,怎麼可能淌這趟混水?他不但以新世界實業捐贈傷殘警員鉅額慰問金之由,婉拒幫邱德根出面,還趕緊將這事及邱德根可能的舉動通知了新世界實業。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在木村由伸的主持下,新世界實業花了大錢請黑白兩道盯著邱德根。這一盯,果然盯到邱德根頻頻找黑道商議。更重要的是,他還和羅吉祥見了兩次面,交給羅吉祥一筆數目不詳的錢。

當初若林俊彌來香港後,請丁鎮東幫忙招募一批熟悉香港各種股票交易的員工,羅吉祥就是在那時被丁鎮東召募進新世界集團的。羅吉祥原先是從事買賣那些沒在交易所上市的華資公司股票,對香港各家華資公司的情況都很熟,而且他還會講英語和日語,又會交際應酬,所以在公司裡爬升的速度很快。事實上,若不是這次他出了狀況,年底時應該還有晉升的機會。這也是何以他找丁鎮東幫忙向若林俊彌關說遠東銀行事之時,丁鎮東會幫他這個忙的原因。但現在,羅吉祥不要說是晉升了,未來他還可能成為被辭退的對象。

經手招募進來的員工吃裡扒外,丁鎮東無論如何是得負責任的,更何況他還犯了為羅吉祥幫忙說項遠東銀行事的嚴重錯誤。只是,若林俊彌並不想在此事上太過追究丁鎮東的責任。若非丁鎮東多嘴提到羅吉祥家族的報復,若林俊彌是根本不想讓他看到信封裡的情報。這時他見丁鎮東的臉色,知道已達到敲打的目的,便轉移話題說:「好了,羅吉祥的事就這麼樣了。現在,我要知道的是你們手上事情的進度,你們誰先報告?」

陳知秋看了幾個仍心下忐忑的朋友一眼,向若林俊彌說道:「我的業務最單純,還是我先說吧!」

陳知秋的任務是籌備一份暫時定名為《今日香港》的報紙,以及籌設一間香港經濟研究所,以推出一套新的股票交易指數。這兩件事看來明確單純,但事實上得做的事不少。好在八月底《明報》社長查良鏞被炸後,不少《明報》員工認為公司將一蹶不振,人心惶惶之下給了陳知秋挖角的機會。這個月月初,已陸續有十幾名《明報》員工離職跳槽到《今日香港》。加上從其他媒體跳槽過來的,現在《今日香港》的員工數目已經突破六十人。

對這時代香港許多只有十來個員工的小報社而言,現在《今日香港》的規模已是大的離譜。但讓陳知秋既興奮又為難的是,根據台灣那邊交下來的辦報企劃,《今日香港》的編輯記者群至少得再增加一倍才行。若再加上行政發行印刷等必要人員,報社員工總人數恐怕會達到二百五十人。陳知秋覺得能有機會主持這樣的一家報社是他的榮幸,但他卻也為這家報社未來的財務感到憂心。

為公司財務擔心的可不只有陳知秋,負責籌劃希望音樂香港辦公室及入股麗的映聲後華語頻道事宜的李萍雲,負責規劃新世界集團員工宿舍及房租補貼還有幾處從別的公司接過來的建案的池建勳,也都對過於巨大的資金支出憂心忡忡。而在新世界集團收購地產與公司的行動上出力不少的丁鎮東,嘴上雖然不說,但眉眼之間卻也流露著對公司資金運用的不以為然。

說來可笑,當現在外界都認為新世界集團的口袋深不可測之時,他們幾人卻因一定程度地參與了公司的運作,瞭解現在新世界集團的資金流出有多可怕,因而疑懼公司資金鍊會斷裂。然而,他們的憂慮卻是建立在他們對新世界集團實力一知半解的前提上,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們,畢竟誰會知道有隻重生的妖孽能預知一個月後英鎊會重貶呢?

眾人的憂慮讓若林俊彌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必須打斷丁鎮東幾人這種對未來悲觀的想像,但有些事是機密,他不能讓這些人知道。沉吟了好一會兒,他才斟酌著說:「關於公司最核心的財務問題,不是你們這個層級可以接觸到的事。不過,為了讓你們安心,我還是透露幾個訊息給你們。」

「第一,現在港府、匯豐和渣打之所以這麼支持我們,是因為我們手上有鉅額的黃金。我不能告訴你們數量有多少,你們只要知道,這批黃金多到可以讓英國人像條哈巴狗一樣圍著我們搖尾巴。」

「第二,在日本政府的保證下,前幾天日本八家銀行已經聯手貸給我們八千萬美元,以抒解我們短期流動資金不足的問題。」

「第三,只要到十一月底,我們流動資金不足的問題應該就能徹底解決。」

就在丁鎮東等人還楞在那裡想若林俊彌這些話背後的意義之時,若林俊彌的秘書打內線電話告知藍剛來了電話。這是若林俊彌在等的電話,所以他毫不遲疑地讓秘書把電話轉了進來。

電話那頭,向來愛戲謔的藍剛一反常態,很認真很嚴肅地說:「若林先生,我代表警隊弟兄向你們致謝。若沒有你們的情報,今天就麻煩了。」

聽到藍剛說情報是正確的,若林俊彌心裡暗暗吁了一口氣,趕緊問道:「那你們的行動還順利嗎?」

電話那頭的藍剛終於露出笑容說道:「是的,雖然耗費了不少功夫,但我們還是逮到了那兩個暴徒。只是這兩人見形跡被發現,竟然用手上的炸彈攻擊警員,所以被我們當場擊斃了。」

「沒想到阿言那小鬼的預知夢這麼厲害……。」若林俊彌心裡嘀咕著,嘴巴上卻是又問道:「那有警察受傷嗎?」

藍剛一聽若林俊彌問起警隊弟兄的安危,笑意更濃地說:「有三個人受了點傷,好在事先有準備,傷勢都不嚴重。」

若林俊彌一聽頓時鬆了口氣,依據謝子言的預知夢,今天傍晚在灣仔告士打道和莊士敦道的兩起無差別炸彈攻擊案,可是分別死了一個警察和一個學生。現在只有三個警察受了輕傷,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不過,既然有警察受傷,那為了做好與警方的公關,有些事還是得做的。所以若林俊彌立即說:「既然有警察受了傷,那依照我們先前的承諾,他們的醫療費用全數由我們負擔。另外,我明天會派人送一筆慰問金過去。」

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後說道:「前兩天我們又得到一個情報,說十一月上旬左派暴徒會有另一波的恐怖攻擊。明天你們派人去來這裡,我把詳細的情報給你們。」

「還來?」藍剛嘟嚷著,實在是被這些暴徒搞得快煩死了。說真的,他現在開始嫉妒起明年元旦就能退休的呂樂了。

……………

「舞子,真的一定要和葉啟田解約嗎?能不能看我的面子給他一次機會?」

「大誠兄,不是我不給他機會,他都偷偷和別的公司簽約了,我若不依照契約來做,那以後別人就會有樣學樣,到時候我們公司還要不要開?」

細川舞子蹙著眉看著一臉苦相的郭大誠,心裡雖能理解郭大誠的為難之處,但她卻沒打算讓步。做人做事都有一條不可跨越的紅線,葉啟田已經逾越了那條紅線,就得接受該有的處罰。

細川舞子知道昨天葉啟田一回市區後應該是立即去求了郭大誠,因為謝淑美說昨晚郭大誠夫婦就帶著葉啟田去了謝家。據說謝文堂並未立即答應放過葉啟田,卻是把球踢給希望音樂管理階層。而這所謂的希望音樂管理階層,目前事實上是只有威廉.衛斯理、謝淑美和她。以謝淑美的個性,怎麼看都像是會有意輕放葉啟田,否則謝淑美不會一早就和郭大誠夫婦來這裡。問題是,葉啟田這個當事人自己不來求情,卻讓郭大誠夫婦來求情,單這一點細川舞子就不可能輕放葉啟田,更何況這事的影響實在太惡劣了。

郭大誠見細川舞子這麼說,心下很是為難。他知道細川舞子說的都是對的,可是他知道葉啟田家境不好,前兩年的唱片雖然大賣卻也沒拿到多少錢,如果細川舞子堅持要解約並索取違約金,那葉啟田可就慘了。但是,細川舞子都把話說這麼明白了,他又怎麼好再糾纏呢?

郭大誠的太太謝麗燕見細川舞子不肯鬆口,趕緊扯了下坐在一旁的謝淑美。謝淑美只得苦著臉說:「舞子,聽說葉啟田家裡很窮……。」

細川舞子翻了個白眼,很不客氣地糾正謝淑美的觀念:「如果因為家裡窮就可以犯法,那所有人都可以去搶銀行了。」

「犯法?沒這麼嚴重吧?」謝淑美嚇了一跳,趕緊提醒細川舞子:「葉啟田只是偷偷和別的公司簽唱片約…… 。」

「淑美,他那樣就是犯法!」細川舞子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旋即她卻嘆了一口氣,放柔聲音說:「契約是要遵守的,既然他違約那就得照契約規定來做。不過,我們和他解約之後他就是自由身了,他不是想去歌廳唱歌賺錢嗎?還有,他想幫別的公司出幾張唱片都沒人管。只要他真像他自己以為的那麼厲害,怎麼會還不起違約金?我這邊唯一能做的,是讓他可以分期支付違約金。」

謝淑美卻是還不滿足,提醒細川舞子說:「舞子,妳叫陳律師幫葉啟田辦退學,他大概很快就得去當兵了,怎麼還違約金?」

細川舞子有點受不了謝淑美的得寸進尺,瞪了她一眼後說:「他又不想讀書,讓他留在雅禮是害了其他學生!算了,讓他禮拜一時去陳律師那裡簽個文件,我們讓他在當兵回來後第二年開始付錢,讓他分五年付清,這總可以了吧!」

謝淑美還想說些什麼,郭大誠卻已搶著說:「淑美,不用再說了,我看這樣就好了。只希望葉啟田那孩子記取教訓,以後不要再亂來了。」

細川舞子見郭大誠一臉意興闌珊,心下著實有點不忍,就轉換話題說:「大誠兄,既然今天你和阿嫂一起來我家,那我們就約一下你和樂隊練習的時間。」

希望音樂和郭大誠簽了唱片約的,前幾個禮拜謝淑美才把謝子言為郭大誠寫的幾首歌送去給他,郭大誠對那幾首歌都很滿意。不過,由於事實上謝子言這些歌大多是從伍百、林強那裡抄來的,又經過幾個希望音樂從美日聘來的音樂工作者幫忙編曲,如果沒有樂隊配合郭大誠一人還真玩不轉。而這一陣子公司的樂隊主要在配合希望之鴿錄音,剩餘的一點時間又給了鄧麗君,所以郭大誠的事就耽擱至今。

果然,郭大誠一聽可以排時間練習立即來了精神,問道:「那幾個阿多仔錄完啦?」

這事謝淑美清楚,接過話頭說:「昨天我去天母錄音室看他們錄音,馬克斯說他們已經錄好三十幾首了,照這進度再十天左右就錄完了。從十一月開始錄音室就完全歸我們使用了,不過唱片廠那邊應該要等一月中才能運作。」

「三十幾首?他們要出幾張唱片啊?」謝麗燕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這年頭一張唱片放十四首歌曲就頂天了,現在希望之鴿錄的歌都可以出至少三張唱片了。

「誰知道呀!」謝淑美搖搖頭,補充說道:「馬克斯說他明年得回德國了,他的論文還沒寫完,不能一直進進出出錄音室,所以能錄就趕快錄。至於錄完後哥倫比亞要怎麼處理,就讓衛斯理去談了。」

……………

這頭細川舞子、謝淑美和郭大誠夫婦正在客廳裡談話,那頭院子裡謝子言卻正被翁大銘煩得想殺人。

翁大銘是一早就由他家的司機送過來的,這年頭可沒週休二日,他星期六早上沒去上課卻跑來這裡,還是由他老爹的司機送過來,怎麼看都是有要事要做的樣子。可是,這位逃學的仁兄來了之後卻只顧著找謝子言新寫的武俠小說,然後就搬了把椅子去庭院裡擠在謝子言身邊看起小說來了。

謝子言為了葉啟田的事已經鬱卒了一天,現在他就是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庫,連阿容那個煩人精都很有眼色地閃得遠遠的。謝子言要把桌椅搬到庭院裡的樹下,就是為了不想待在小房間裡讓心情更鬱悶。晚秋十月台北的天空是清麗可喜的,謝子言相信這種晴好會治癒自己受創的小心靈。可是當穿著師大附中校服的翁大銘湊到身邊時,謝子言就知道自己這是真的想砍人了。

也不知翁大銘這傢伙一早幹什麼去了,搞得一身臭汗,那味道就像是一條死了十天的魚,隔著幾公尺都能把人薰的想吐。他這一坐在謝子言身邊,謝子言就後悔沒先去弄個防毒面具。翁大銘把這裡當租書店,還是供吃供喝的免費租書店,這還在謝子言的忍耐限度內;可是他用自己當肉身毒氣彈想謀殺謝子言,這就不是謝子言能忍受的了。

「喂!院子這麼大,你幹嘛要擠到這裡來?」

翁大銘看也不看一臉殺氣的謝子言,隨口回說:「其他地方會曬到太陽,我都一身汗了,不想再曬太陽。」

這回答很理直氣壯,但謝子言可不打算就此做罷,譏諷道:「你今天不是該去上課嗎?逃學跑來這裡看小說,難怪你功課不好!」

這話好像刺傷慘綠少年脆弱的心了,只見翁大銘放下手上的稿紙,很不滿地說:「我功課不好關你屁事!」

謝子言翻了個白眼,決定不理這個笨蛋,開始收拾紙筆,想乾脆去廚房陪松井陽子和幾個小女孩鼓擣糕點。

翁大銘見謝子言要走,這才想起他今天可是有任務在身的,趕緊說:「喂!你要去哪裡?」

謝子言皺了皺鼻子說:「你身上的汗臭味那麼重,害得我都沒有寫稿的心情了,我要去廚房,那裡比較香。」

「汗臭?」翁大銘舉起手臂靠近鼻子,然後狐疑說道:「沒有啊?」

「白癡!難怪甄珍理都不理你。」謝子言低聲嘟嚷,決定不理這個笨蛋,逕自抬腳就走。

翁大銘見謝子言要走立刻就急了,趕緊說:「阿言,等一等!我有事要問你。」

「早說有事不就得了……」謝子言翻了個白眼,不懷好意地說:「如果是要問甄珍的事,先交線人費一百元再說!」

「你是強盜呀!問個事就要拿一百元……。」翁大銘很是不滿,上次謝子言要他去找醫學院教科書,可是害他鑽了好幾天舊書店又花了幾百塊了。

謝子言見買賣談不成,轉身就走。這一下可把翁大銘惹急了,趕緊說:「阿言,我家老頭要我來問你一件事!」

「嗯?」

謝子言停下腳步,想不通翁明昌到底要知道什麼。而翁大銘見他停下來,趕緊說道:「我家老頭聽人說你發明了一種化學纖維布料……。」

「一定是二姑丈那個大嘴巴……」謝子言心裡抱怨著,嘴巴上卻獅子大開口說:「工業化製程都還沒搞定,你老爸也太急了吧?不過如果你家想要,得龍馬叔叔同意才行。而且,我堅持我家要拿到華隆紡織百分之十的股權!」

「才一個布料就想要華隆十分之一的股權,你是土匪啊!」翁大銘翻了白眼反唇相譏,卻也沒把謝子言的話當真,而是又問:「那細川先生什麼時候會再來台灣?」

「應該是這個月十八號吧!」謝子言說完轉頭就走,邊走邊揮手還邊補充說道:「你老爸若是想找人,就讓他到時候打電話和龍馬叔叔約。」

……………

十月十八日這天中午,細川龍馬再度來到台灣。他才出了機場上了車,細川舞子就把謝子言惹出的風波告訴了他。

「怎麼這麼多事啊!」細川龍馬揉了揉太陽穴,對謝子言這段時間惹出來的風波很是頭痛。不過他抱怨完以後,卻又很得意地說:「智商一九八……,哈,不愧是我的繼承人,果然和我一樣都是天才!」

正看著車窗外街景的細川舞子轉過頭來,嘴角一撇說道:「我看你還最好不要再說這話了,免得安京又找你吵架。」

細川龍馬很不以為然,卻沒在這事上多糾纏,轉移話題說道:「我在電話裡拜託妳,替星野鐵矢他們安排住處和工廠的地,妳辦的怎樣了?」

「我問過德正叔了,他說士林和三重都有地可以設工廠,他可以安排星野鐵矢他們去看。住處的問題等設廠地點決定後再說,這段期間他們若不想住飯店我再安排個房子給他們住。」細川舞子頓了一下,下意識地瞧了一眼前座開車的李師科,這才繼續說:「昨天比爾說吉布森先生來台灣看他兒子了。」

細川龍馬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很有默契地未再討論這事,轉移話題說:「阿容要的球拍我帶來了,還是請人特製的。教練比較麻煩,遙雖然找到幾個專門教小孩打球的教練,但他們都不會講台語或北京話。所以這次我只帶來了一些如何練習網球的書面資料。遙找過的那些人倒是都提醒我們,覺得有趣是小孩子學習時最大的動力,他們建議阿容最好要找個同伴一起練習。」

「已經有了。」細川舞子漫聲回道:「前幾天關山的女兒來家裡玩,看到阿容在練習覺得有趣就嚷著也要練。而且,就算關山的女兒不行,也還有阿卿陪著阿容玩。哥,你待會兒到家一看就知道,她們幾個最近的體力都比以前好多了。」

細川龍馬笑了笑,又問道:「希望之鴿那邊何時去美國?我得找個時間去看他們。」

「聽說是這個月月底,詳細時間還得問一問。」細川舞子頓了一下後又蹙眉說:「這個週末他們會在酒吧做最後一次演出,這兩天阿言鬧著要去聽。酒吧那種地方他怎麼能去啊,我和景子都快被他煩死了,你得幫忙跟他說說。」

細川龍馬忽然覺得頭又開始痛了。

……………

第二天下午,等幾個小孩午睡醒來,細川家兄妹拉著松井陽子帶著三個小孩,殺到天母錄音室去探希望之鴿的班。

松井陽子很高興,畢竟她和馬克斯.史密特也算是老朋友了,老朋友要出唱片成為大明星,她當然得去探班。更何況她還是第一次去錄音室這種地方,新奇得很。

謝子卿和阿容兩個小女孩也是一臉雀躍,她們都喜歡馬克斯.史密特這個總是笑著任她們當大玩偶凌虐的阿多仔。至於錄音室是幹什麼的,她們還沒概念。

而謝子言卻是悶悶不樂,他想去酒吧看熱鬧的願望被細川龍馬拒絕了,細川龍馬只答應帶他去錄音室逛逛。可是謝子言前世曾在電台主持過節目,對錄音室這種地方一點興趣都沒有。更何況,他知道這趟去錄音室探班根本就是個幌子。

果然,到了目的地下車後,他們一眼就看到安德魯.吉布森和安潔莉娜.凱瑞這對活寶陪著艾倫.吉布森,正坐在錄音室二樓那個大陽台上的遮陽傘下聊天。

「這個傢伙真夠狠的,連兒子都拿來當掩護的道具……。」細川龍馬低聲嘀咕,又不忘機會教育謝子言一下:「阿言,我跟你講,像艾倫.吉布森這種連親人都要利用的人很陰險,你以後碰到這種人要多小心……。」

「呸!」一旁的細川舞子實在聽不下去了,譏諷說道:「也不知是誰硬要拉著我來這裡當掩護的?」

細川龍馬瞥了妹妹一眼,決定不理她,逕自向已經出現在門口的威廉.衛斯理打起招呼來。

雖然探班是藉口,但演戲要演全本,所以細川龍馬和謝子言還是先陪大家用了一頓下午茶,還和哥倫比亞唱片的製作人布萊恩.辛格談了希望之鴿出片的進度。一直到希望之鴿又進了錄音室,他們才和艾倫.吉布森坐下來談事情。

「這個地方不錯,」艾倫.吉布森先瞥了一眼還算幽靜的天母東路,轉回頭意味深長地說道:「在這裡談話很安全。」

細川龍馬和謝子言都是眉毛一揚,他們可都是屬狐狸的,自然能聽出眼前這個美國外交官話中有話。

果然,艾倫.吉布森接著說:「我在中情局的朋友告訴我,你們──正確來說是細川先生你和你的妹妹以及邊森的家人──都被這裡的政府監視了。」

細川龍馬毫無訝異神色,只是轉頭看了一眼泰然自若的謝子言,這才聳聳肩對艾倫.吉布森說:「我相信你說的話,不過我認為現在他們還不敢有進一步的行為。」

艾倫.吉布森一愣,沒想到細川龍馬會是這樣的反應。要知在他們的設想中,只要讓細川龍馬知道國民黨所做的小動作,細川龍馬必然會驚慌失措地尋求美國政府快點介入,以保護細川家和謝家的安全。這麼一來,雙方主客易位,以後這兩個家族就要完全被美國政府控制了。可是現在細川龍馬卻是這種反應,艾倫.吉布森不由得暗暗覺得棘手。

就在艾倫.吉布森還在想著怎麼應對這種新狀況時,只聽細川龍馬又說:「吉布森先生,我想你很清楚,當初若非阿言將比爾與安迪當成朋友,是不會告訴他們那個奇異的預知夢。同樣地,我們希望和你以及你代表的力量做朋友,朋友之間應該是平等的,也應該為對方的利益著想。如果你認為我說的沒錯,那我們就直接近入主題吧!」

老練的外交官難得的覺得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不過他也立即決定放正自己的立場,先談最重要的事再說。只聽他輕咳了一聲後,低聲說道:「我們很訝異邊森能預知切.格瓦拉的事,不過真正讓我的上級下定決心要和邊森接觸的,是甘迺迪參議員傳遞的訊息。因為軍情局那項秘密行動所知者僅限於軍情局極少數人,不管是國務院還是中情局事先都一無所知。邊森能預知這件事,證明他那個夢有驚人的正確性。所以……」

艾倫.吉布森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見眼前那一大一小都是一臉波瀾不驚,他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中情局和軍情局的人希望能盡快和你們見面。」

細川龍馬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地問道:「時間?地點?用什麼樣的形式?還有,我們的條件呢?」

艾倫.吉布森苦笑說道:「上次你們提的條件我們大多可以答應,據我所知,商業部下個月就會簽發大型電子計算機的出口許可。移民申請也沒問題,但你們要求幫忙運一批黃金和珠寶去香港的事,必須等到你們關於越南的情報得到核實後才行。只有幫忙購買發光二極管專利這件事有麻煩,你們應該知道美國是個自由國家,我們無法要求民間公司賣出專利。不過,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們願意將收購情報的費用提高到一百萬美元。當然,我們只能先給部分,其他的必須等情報核實後再付。」

細川龍馬眉頭略皺一下,追問道:「時間?地點?形式?」

艾倫.吉布森看了一眼謝子言,這才回答道:「我們希望在這個月月底前安排你們去西貢一趟,我們準備讓你們從台中搭軍機過去,這樣就不容易曝光了。」

「不容易曝光?才怪……」細川龍馬心裡嘀咕,實在是信不過老美的安排。但他還是轉頭問謝子言:「阿言,你覺得怎樣?」

謝子言根本不想去越南,更何況,他可是很清楚這年代軍機的乘坐環境實在是惡劣得很。不過,抱著萬一的希望,他還是問道:「吉布森先生,你說的軍機該不會是運輸機吧?那種飛機搭起來不是比最差的廉價航空的飛機還不舒服嗎?」

「啊?不會不會!」艾倫.吉布森沒想到謝子言會在乘坐環境舒適與否上打轉,趕緊辯白說:「我們會把飛機布置一下,保證你們分行途中會很舒服的。」

艾倫.吉布森似乎是忽略了眼前這小孩根本不是個正常小孩,還以為敷衍一下就會過關。可是,謝子言卻又立即拋出一個讓他想哭的問題:「那飛機上有漂亮的空姐姐姐嗎?」

可憐的老外交官臉部抽搐一下,無力地回答:「沒有。」

「沒有漂亮的空姐姐姐?」謝子言小嘴一癟,很不給艾倫.吉布森面子地說:「那我不去西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