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迢不可!」秦逍叫道,見對方掌自袍中拍出,還未削到面頰,頭巾竟已讓震飛。當時子迢才七、八歲大的娃兒一個,縱然伶俐,卻如何接這剛猛無儔的一掌?一條小命只在瞬息之間,當即駭呆。秦逍那掌來勢兇猛,「百日斷腸」連七閃擲出,手法已堪稱他平生之快極。那人全無驚惶,彷彿無論什麼招式在他眼裡都是雕蟲小技,掌卻退開了吋許,不偏不倚抓入一株三人合圍的巨樹中。

  「喀啦」一聲,樹幹裂出了一個大洞,碎塊四下飛散時,竟劃破他們夜行衣下的手腳,當下鮮血直流。子迢險險躍落樹下,秦逍一個縱身,和他還有四丈遠近,那人所站位置卻恰恰和秦逍連成一線將子迢包圍,若他倆有誰一動,只怕眨眼間就要魂斷樹林。

  只見那人黑色的長袍飄曳,靜靜佇立牆前,雖一字未說,一股冷絕的氣卻驟然充靡四周。那人的面容,在月光下秦逍和子迢都瞧清了,一把落腮大鬍,金褐色卻帶點斑白的頭髮和鬍子連成一片,身軀頹壯有如惡夜猛虎。

  秦逍瞧著那壯漢,忽然朗聲道:「閣下莫非是人稱『虎爺』的巳虎牙?」

  那壯漢像是懶得開口,片刻卻緩緩道:「你竟知道我。」

  「虎爺的『虎爪功』剛猛無匹,江湖中若有人不認得,那才是怪事。」

  儘管面上鎮定,秦逍心下卻不能不奇怪,這虎牙分明昨日已啟程去了陌桑城,正因如此他才選擇今夜行竊,眼下此人卻出現在這裡,看樣子他是交上霉運了。

  「可我卻不認得你,和那小鬼頭,」虎牙的語調平板,彷彿沒帶點感情,「因此我便好奇了,究竟有誰如此膽大,敢向慕容家的大少奶奶出手。」

  那宅邸原來是慕容家大公子慕容望的私人宅院「朝雲莊」。秦逍瞥了那女子一眼,見過莊內那尋人的陣仗,自然知道這女子並非尋常人,只是卻也想不到這女子竟然便是慕容望的髮妻。眼前的女子美則美矣,肩上披風的繡樣更華麗絕倫,任誰瞧了都不會不相信她出身豪門,然而披風下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只見她一襲月白中衣血跡斑斑,整個人除了臉之外,可說無一處完好,莫說眼下是在慕容望私宅,便是任一大戶人家的女子,也絕不會以這副模樣走出莊院。

  「夫人身子有恙,在下雖偶然遇上,也要護送夫人去見一見大夫。」

  「慕容家的事,還用得著旁人費心?」

  秦逍不答,已實是無法回答,只因下一秒虎牙一招「伏虎連珠」已陡然襲來。這虎牙的「虎爪功」果真名不虛傳,來時迅即如電,加之他二十年來勤修不懈,雖無萬般變化,卻實實在在一身硬底子功夫,一爪出手,端的是又快、又狠、又準。這年秦逍左不過二十五六,從十歲前起算,即便日日夜夜練武不輟,也只堪堪十五載功夫,如何和虎牙硬爪相比?更不消說,曉雅莊的功夫向來也不以渾厚掌力見長,因著盜賊習性,仍講究空柔靈動。因此面對虎牙,秦逍只能守,竟半點不能攻。

  這一眨眼虎牙的爪子已然抓到,秦逍閃得是驚險萬分,未及思索間已使出秦紅樓傳授的「逍遙步法」。當下虎牙一愣,只見秦逍的身影竟一下分了五六個,原來這套功夫是踩著特殊的步伐,依循一定規則移動,留下諸多殘影。虎牙眼力何等迅捷,才第二眼便瞧出真身所在,可這場仗他卻吃了一個大虧,雖瞧出真身,以他「惡虎拳」的功力,如下殺手,恐怕將秦逍背後的慕容夫人一同震傷,不死也殘廢。若非如此,秦逍這三十六路「逍遙步法」或許還使不到一半,已命喪爪下。

  眼見他分身連著分身,身子卻逐漸朝東南方向移動,虎牙怎容他得逞,幾個身形急轉橫攔,礙著慕容夫人在後,招招不能使足。秦逍雖知慕容夫人使他手下留了情,終究忌憚他虎爪功厲害,幾次要奪路走脫,見那一招招力大無窮的掌拍來,仍不能有恃無恐,終又給逼了回來,二人拉鋸之下,轉眼竟又拆十餘招。

  這時虎牙一招「雙弓伏虎」來到左腹下,秦逍左腿弓起,以脛相擊,登時震得疼痛難當。虎牙變拳為爪,「四指撐天」橫掃而出。秦逍小腿兀自吃痛,見他爪勢兇猛,知不能硬接,右足一點,使出著名的「飛燕驚虹」沖天式。這一式姿態之美妙,猶若一只黑燕振翅穿空,即便不識得曉雅莊功夫之人,也很少有人認不出這手輕功。

  虎牙冷笑道:「原來是『盜賊山莊』出來的,怪不得偷雞摸狗的功夫還有兩下子。」

  秦逍露了自己家數本是萬不得已,此時更無心戀棧,正苦不得脫,忽聽得遠處一個稚幼聲音叫道:「姐姐,姐姐,你在哪裡?」

  三人一齊回頭,慕容夫人心下更是倉皇,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見夜霧瀰漫,一個嬌小身影竟遠遠奔來,瞧不清面貌。秦逍雖不知她究竟是誰,卻見不知為何虎牙身形明顯地停了一瞬間,當下他奮力一躍,同時子迢手裡七、八枚銀針漫天飛雨般灑出。依子迢這般年幼的手勁,這銀針飛得根本如落葉般柔軟無力,莫說在虎牙眼裡有如兒戲,就是在一般練武之人眼裡,恐怕都還有些破綻。然而不知為何,這一把放出去後,巳虎牙竟沒有追來。

  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人才離了森林,到得山腰上的大鎮口,卻見遠處一夥人馬貌似正在廝殺。秦逍朝子迢使了個眼色,意指不必多生枝節,卻聽那夥人中有人「嘶嘶嘶」大笑道:「原來『迅雷門』少主也不過如此,今夜你命喪於此,『楓葉刀』咱兄弟便替你保管了,來日用這刀多殺幾人給你血祭,教你死了也瞑目。」

  子迢回頭望了秦逍一眼,果然秦逍聞言腳步停了,當下三人躍向矮牆後,豎耳竊聽。

  「鼠輩,楓葉刀豈是你等使得的?」人群中一人喘息著冷笑:「莫說你等配不上這寶刀,你夜裡偷襲,以多擊少,將一輩子為江湖恥笑。」

  「哈,咱們厲濺窟五鬼,向人要什麼,人便給什麼,誰笑過咱們?誰膽敢笑咱們?」另一人「吱吱吱吱」笑道:「若真如你所說有人恥笑,那也得他們知曉你死在這兒才行。」

  「好漢配名刀,那才是照老爺子造刀的本意,」那人命在旦夕,卻絲毫不見氣餒,「『楓葉刀』若要落在你們手裡,莫說照老爺子不悅,我瞧整個江湖都要笑破肚皮。」

  「人已快死了,還耍什麼嘴皮?」那人「嘶嘶嘶嘶」的笑聲難聽至極,也絲毫不動怒,「瞧在你陪咱們玩得還盡興,我便給你一個痛快。」

  說完那五人手起刀落,眼看地上那人就要給亂刀捅死,卻見鎮外一黑衣人身形如電,無聲掠出。前頭那嘶嘶笑的蛇鬼叫道:「什麼人?」秦逍一聲不響,一招「正月繁霜」逕拿蛇鬼胸口。蛇鬼嘶叫一聲,一個旋身,猛然一把三尺長的蛇刀在月光下亮晃晃「簌」一聲撲去。這一下去得又快又猛,然而若和方才虎牙的惡爪相比,當真是小巫見大巫,秦逍掌力未停,一柔一剛,雙手齊出。一旁吱吱叫的「猴鬼」見此人來路不明,多半是迅雷門少主的幫手,卻不願夜長夢多,當下揮刀朝那「少主」頸項砍下。

  誰知秦逍受蛇鬼糾纏,竟仍有餘力攔刀,只見他凌空一個翻身橫在「少主」和刀間,雖去勢強勁,身軀竟柔軟無比,蛇鬼暗忖著自己打娘胎出生來還未見過身段如此柔軟的練家子,見秦逍滾地橫抱起了「少主」,他蛇刀破風直撲,打算來個人肉串燒。可是秦逍一身輕功何等精妙,既已救了人,哪裡還肯逗留?他前足一點朝後退出,若換了平時,已能殺出重圍,「厲濺窟五鬼」其他三鬼卻在此時從後包上。前有蛇刀,後有三鬼包夾,當下他飛起一腿,逕朝後方貫掃。

  這一踢著實出乎三人意料,只因他變招變得絲毫不著痕跡,全身關節彷彿彼此不相屬,要快要慢,盡在一念之間。三鬼愕然,同時飛身前躍。秦逍臂彎裡扶著那迅雷門少主,藉這一腿由下穿出戰場,五鬼回過神來,才待要追,卻見秦逍一條黑影幾個起落,竟遠在數十丈外,轉眼不見蹤影。這時五鬼方知,此人武功遠勝他兄弟,迅雷門少主在他們手裡給他偷去,卻不明不白地被他饒了一命。

  秦逍偕了迅雷門少主直奔出數里,途中更數度停下,確認了無人跟蹤,才到一家客棧與子迢會合。小客棧雖已打烊,但秦逍什麼沒有,稀有收藏最多,就算身無長物,渾身上下摸一摸也總有幾個能拿來質押的值錢之物。但凡有錢,再晚也有人將大門打開迎接他。

  子迢和慕容夫人自已先到了,在和厲濺窟五鬼搶人的當下,慕容夫人這樣的女子,無論如何還是先走的為妙。

  秦逍到的時候,子迢一人在門外守候。走入房裡,只見慕容夫人端坐在妝台前,一見他來,身旁還多帶了一個垂死之人,神色訝異,卻只蹙眉不語。秦逍正覺奇怪,忽地想起子迢眼下的功夫八成還解不開他所點的穴道,當下上前為她解穴。雖子迢無力為她解穴,她身上的傷痕倒已初步包紮好了,他心中暗暗稱許這孩子的機敏。

  秦逍將那迅雷門少主放在地上,雖不願委屈了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可當這英雄和一位女子同時擺在秦逍面前,而床榻又只有一張時,他還是傾向多禮讓女子一分。只見那迅雷門少主平躺在地,渾身是傷,已有大半不省人事。

  慕容夫人走上前去,「這位是?」

  「今夜夫人要委屈些了,為了夫人安全,大夥兒暫且擠一間,過幾個時辰天亮了,在下再將慕容夫人送回朝雲莊。」秦逍俯身探視他的傷口,卻不曾回答。

  「虎爺傷不了我的,尊駕將我帶出莊來,不過是擔心外子再度──」慕容夫人說到這裡咬唇不語,片刻又道:「為著妾身一夜安全,尊駕竟置自己於險地,得罪慕容家──」

  「夫人不必心有不安,」秦逍嘴角微微揚起笑,頭卻仍未抬起,「在下平生最瞧不過的,就是這種荒唐事──何況夫人眼下有難,在下既受夫人幫助,又行有餘力,便護夫人一回,權當報答。」

  「我何曾幫助閣下了麼?」

  「在下夜闖朝雲莊,夫人發現在下,卻不曾通報莊主。夫人成全在下,在下自會放在心裡,不敢或忘。」

  慕容夫人福了福身:「遇上了我,分明是你倒霉,若沒有我,你或許可以全身而退的,你卻能說得都是我的功勞,這份氣度,倒是妾身的福氣了。」

  「遇上虎爺,雖是有驚無險,但在下不也仍全身而退了麼?」秦逍一笑,這名女子雖絲毫不會武,卻很有一種他母親秦紅樓也有的俠氣。

  話未說完,地上那人卻呻吟一聲,秦逍俯視他面色,喚道:「羅少主,羅少主?你怎麼樣?」

  「你──尊駕是……」

  秦逍揭了面上蒙布,「是我。」

  燭光下,慕容夫人再一次瞧清了他的臉;原來他有著一張不同旁人的面容,教人瞧過一眼,便很難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