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月 31, 2016 5:26 am
一季盛夏的游泳熱潮剛剛消褪，泳池冬天淡季已悄然登場。此刻，這座位於市區的室內游泳池空蕩蕩的，顯得異常寧靜。不同於往常之匆匆來去，我靜靜地躺臥在池畔休閒椅上，沈浸在這難得的寧靜氛圍中。
冷水池這邊，勻整排列的幾排長條方格透明天窗就橫亙在棚頂上方。陽光從某一特殊角度穿透天窗，一眼望去，呈現九個銀白的太陽同時映射在我眼前的水道的特殊景觀，彷如傳說中，天地初開的蠻荒景象。過一陣子，此一景象消逝，陽光更往西傾斜；水面上轉而銀光微微閃動，就像一條條細長的白帶魚輕輕翻越浮動。不經意從岸上往水底一瞧，驚見一團如萬花筒般的七彩光波清晰地浮印在水藍色的地磚上。我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深怕任何一點粗糙的氣息都會破壞這景象──在泳池游泳時，你雖然常可見到陽光投射於水底所形成的虹彩光影；但此時此刻，卻對眼前這景象突然產生某種難以言宣的神秘感。
想必，斜陽融解了天空水氣，又攝取大地風華萬千的色澤，為我營造這海市蜃樓般的圖像。乍看之下，它是由一些粗糙的幾何線條交織而成的彩圖，如一團各式水晶寶石匯集而成的平面圖，像是歐洲歌德式教堂壁面鑲嵌的馬賽克彩繪玻璃，顯現某種異國古典風情。又宛如一幅宇宙星系彩圖，顯示萬物原初創世的基因圖譜；更像開屏的孔雀羽毛上繁星般的七彩眼睛。腦際浮現巴哈「賦格組曲」。樂音在平實中隱隱展示出渾然天成的風貌，彷彿啟示著濛濛宇宙，天地初開的那份悠然靜謐感；如詩般高雅莊重的樂句，如寶石般晶瑩剔透的裝飾音，悠悠揚揚，彷彿其中自有造物主無限的莊嚴與華麗光彩。
這樣，宛如置身一座宇宙生命的神殿，我或悠然倘佯，或神情專一，或任想像恣意馳騁，任思緒無邊無際。就像一個在外頭已遊蕩得心滿意足的野孩子，我再度躺回椅子上休息。張開雙眼，一眼望去，方才銀白光澤已逐漸轉呈金黃，甚至金紅。原來，太陽更向西偏斜，陽光轉由正前方牆面長條形窗戶斜斜地映照下來，光暈輻射擴散遍布，整個水面上粼粼閃閃。我隱約感覺到一股暖暖的熱力穿越濕冷的空氣，貼近到我冰涼赤裸的胸膛，啟動原本蓄勢待發的身體細胞。再度瞭望這一大片金紅的水域，自己就像置身一片遼闊的海域，彷彿天地蒙昧已開，宇宙正以其無窮的生機衝破原初渾沌。雖然置身這一小小的室內泳池，胸臆中卻彷彿藏有千軍萬馬般的能量。我的眼睛就如詩人所描述的，「那灘上帝安置在我們身心身處未經開發的液態光亮」，蠢蠢欲動的慾念早已從眼球流竄到微微抖動的四肢。
在寒冷的冬天裡，即便有多年冷水游泳的經驗，躍入水中那一剎那便是對生命意志的考驗。那原本溫熱的軀體初遇寒冬的水時，總不免一陣陣顫慄收縮。待身體「馴服」了冷水，定神從水中往下一看，一道道方形灰白光圈，隨水波波動而緩緩搖曳，顯示鋒芒畢露後之疲憊樣態。我特意留神觀看，循光溯源，原來這光圈是金紅陽光經由牆面格窗映照水面，粼粼閃閃的輝光再經由水中折射而形成的；對照之下，前述頂棚天窗銀白色的陽光卻在水中折射成七彩光暈。再仔細凝視，此刻水底灰白方框周圍卻又夾雜幾絲金色光紋──即使再單調的白，依然有著燦爛的色調瀲灩含情。果然，上善若水，水如「道」，成了我的另一雙「眼睛」，澈照天地光影的本體。其實，何止眼睛，在水中，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渴望參與天地本源的造化。
在水中長泳，重要的不是你有多少青春的蠻力，而是要如何以輕盈的姿態降低水的阻力。此刻，我的身體運動回復到慣常的節奏──我習慣以自由式左右兩邊輪流，並維持每划水四次才換一次氣的緩慢節奏。此刻，我目光留連光影變幻之種種，全心夢想這冥冥天地之於宇宙生命的啟示。可不是嗎？當我換氣時，張開雙眼瞥見棚頂天窗灰白中帶著金紅的天光，我的眼球所引起的粒子波動次數，據說比整個地球千古以來，所有海洋波浪沖擊岸邊的次數還多──我的身體正參與宇宙古往今來之造化！呼吸換氣的節奏決定整個游泳歷程的進展。一口氣沒好好吸足，就如天地陽氣閉塞，如何能雲行雨施而品物流行？吐氣的節奏若過於倉皇，則必然陰陽不調，無以含宏光大而資生萬物了。吸氣時，我如詩人之壯闊想像，以天涯為杯緣，傾杯飲下一口火紅的夕陽，吸納天地浩瀚的元氣；待身體與此元氣交流後，再回報滄海以串串深情的珍珠。我的呼吸就是天地生機的循環，身體也循著這天地源初的運動而循環不息。
米蘭昆德拉是對的，「幸福是對於重複的渴求」！就如此刻，當我心志專一，身體顯現最流暢的曲線與速率，宛如漂浮於天體海洋中，幾乎可以不費力氣地前進。隨著運動呼吸節奏更加持續、穩定，我的心境也因這幸福的滿足而趨於更加寧靜。只有從耳塞外傳來緩緩而靜謐的划水與吐氣聲，如鯨魚傳遞訊息之聲波震盪。我想，宇宙天體的運動若聽得到聲音，應當就像這樣吧。周而復始，千古如一日！
幾位泳客終於打破這難得的孤獨天地。即便在水上，每當從水道旁側身而過，女性身體特有的香水氣味似乎仍隱約可聞。而泳池一旁敞開的窗戶外，不遠處住家炊煙炒菜的香氣也隨輕柔的晚風陣陣飄入。天地不再保持原初單純的統一了，我感應到一種特殊的醒覺，就像黑夜行將來臨前，置身那蒼茫天地，潛意識中隱藏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慾念，關於飲食與生殖的種種氣味。
池底光圈加深了灰沈沈的色調，夕陽的光輝已然黯淡了。就在太陽已經鋒芒畢露而將步下莊嚴華麗的祭壇，黑夜與死亡之神頓時降臨。奇妙的，冬季罕見的雷雨突然從天而降，游泳池棚頂傳來彷彿貝多芬命運的叩門聲，強勁有力地敲亂了這寧靜的生命節奏。彷彿，天地徹底往復交通而產生的震撼。此刻，天地容荒包穢地聚集所有能量；萬物則如茅之根，薈萃相連，同時沐浴於此震天撼地的生機造化中。隨即，陽光已徹底隱退，陰陰沉沉的水面上顯得詭譎莫測，彷彿天地隔絕壅塞般地──這是一個瀕臨生機殆盡的世界。我內心不免生起某些驚恐。
很快地，場內四周林立的夜間探照燈轟轟烈烈地登場，赫赫刺眼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鋅白的波光則一片又一片，彷如眾生喧嘩地遍布整個水域。鋅白刺眼的燈光映射於的水底，竟然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般的景象──畢竟人為的造作的燈光不如起初銀白陽光蘊藏之豐富燦爛啊！
暫別這啟示宇宙生生滅滅的天光水影，我已如經歷一場生死大夢的動態禪修；帶著已然在水中開啟的天光慧眼，我緩緩地步出這座游泳池。
冷水池這邊，勻整排列的幾排長條方格透明天窗就橫亙在棚頂上方。陽光從某一特殊角度穿透天窗，一眼望去，呈現九個銀白的太陽同時映射在我眼前的水道的特殊景觀，彷如傳說中，天地初開的蠻荒景象。過一陣子，此一景象消逝，陽光更往西傾斜；水面上轉而銀光微微閃動，就像一條條細長的白帶魚輕輕翻越浮動。不經意從岸上往水底一瞧，驚見一團如萬花筒般的七彩光波清晰地浮印在水藍色的地磚上。我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深怕任何一點粗糙的氣息都會破壞這景象──在泳池游泳時，你雖然常可見到陽光投射於水底所形成的虹彩光影；但此時此刻，卻對眼前這景象突然產生某種難以言宣的神秘感。
想必，斜陽融解了天空水氣，又攝取大地風華萬千的色澤，為我營造這海市蜃樓般的圖像。乍看之下，它是由一些粗糙的幾何線條交織而成的彩圖，如一團各式水晶寶石匯集而成的平面圖，像是歐洲歌德式教堂壁面鑲嵌的馬賽克彩繪玻璃，顯現某種異國古典風情。又宛如一幅宇宙星系彩圖，顯示萬物原初創世的基因圖譜；更像開屏的孔雀羽毛上繁星般的七彩眼睛。腦際浮現巴哈「賦格組曲」。樂音在平實中隱隱展示出渾然天成的風貌，彷彿啟示著濛濛宇宙，天地初開的那份悠然靜謐感；如詩般高雅莊重的樂句，如寶石般晶瑩剔透的裝飾音，悠悠揚揚，彷彿其中自有造物主無限的莊嚴與華麗光彩。
這樣，宛如置身一座宇宙生命的神殿，我或悠然倘佯，或神情專一，或任想像恣意馳騁，任思緒無邊無際。就像一個在外頭已遊蕩得心滿意足的野孩子，我再度躺回椅子上休息。張開雙眼，一眼望去，方才銀白光澤已逐漸轉呈金黃，甚至金紅。原來，太陽更向西偏斜，陽光轉由正前方牆面長條形窗戶斜斜地映照下來，光暈輻射擴散遍布，整個水面上粼粼閃閃。我隱約感覺到一股暖暖的熱力穿越濕冷的空氣，貼近到我冰涼赤裸的胸膛，啟動原本蓄勢待發的身體細胞。再度瞭望這一大片金紅的水域，自己就像置身一片遼闊的海域，彷彿天地蒙昧已開，宇宙正以其無窮的生機衝破原初渾沌。雖然置身這一小小的室內泳池，胸臆中卻彷彿藏有千軍萬馬般的能量。我的眼睛就如詩人所描述的，「那灘上帝安置在我們身心身處未經開發的液態光亮」，蠢蠢欲動的慾念早已從眼球流竄到微微抖動的四肢。
在寒冷的冬天裡，即便有多年冷水游泳的經驗，躍入水中那一剎那便是對生命意志的考驗。那原本溫熱的軀體初遇寒冬的水時，總不免一陣陣顫慄收縮。待身體「馴服」了冷水，定神從水中往下一看，一道道方形灰白光圈，隨水波波動而緩緩搖曳，顯示鋒芒畢露後之疲憊樣態。我特意留神觀看，循光溯源，原來這光圈是金紅陽光經由牆面格窗映照水面，粼粼閃閃的輝光再經由水中折射而形成的；對照之下，前述頂棚天窗銀白色的陽光卻在水中折射成七彩光暈。再仔細凝視，此刻水底灰白方框周圍卻又夾雜幾絲金色光紋──即使再單調的白，依然有著燦爛的色調瀲灩含情。果然，上善若水，水如「道」，成了我的另一雙「眼睛」，澈照天地光影的本體。其實，何止眼睛，在水中，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渴望參與天地本源的造化。
在水中長泳，重要的不是你有多少青春的蠻力，而是要如何以輕盈的姿態降低水的阻力。此刻，我的身體運動回復到慣常的節奏──我習慣以自由式左右兩邊輪流，並維持每划水四次才換一次氣的緩慢節奏。此刻，我目光留連光影變幻之種種，全心夢想這冥冥天地之於宇宙生命的啟示。可不是嗎？當我換氣時，張開雙眼瞥見棚頂天窗灰白中帶著金紅的天光，我的眼球所引起的粒子波動次數，據說比整個地球千古以來，所有海洋波浪沖擊岸邊的次數還多──我的身體正參與宇宙古往今來之造化！呼吸換氣的節奏決定整個游泳歷程的進展。一口氣沒好好吸足，就如天地陽氣閉塞，如何能雲行雨施而品物流行？吐氣的節奏若過於倉皇，則必然陰陽不調，無以含宏光大而資生萬物了。吸氣時，我如詩人之壯闊想像，以天涯為杯緣，傾杯飲下一口火紅的夕陽，吸納天地浩瀚的元氣；待身體與此元氣交流後，再回報滄海以串串深情的珍珠。我的呼吸就是天地生機的循環，身體也循著這天地源初的運動而循環不息。
米蘭昆德拉是對的，「幸福是對於重複的渴求」！就如此刻，當我心志專一，身體顯現最流暢的曲線與速率，宛如漂浮於天體海洋中，幾乎可以不費力氣地前進。隨著運動呼吸節奏更加持續、穩定，我的心境也因這幸福的滿足而趨於更加寧靜。只有從耳塞外傳來緩緩而靜謐的划水與吐氣聲，如鯨魚傳遞訊息之聲波震盪。我想，宇宙天體的運動若聽得到聲音，應當就像這樣吧。周而復始，千古如一日！
幾位泳客終於打破這難得的孤獨天地。即便在水上，每當從水道旁側身而過，女性身體特有的香水氣味似乎仍隱約可聞。而泳池一旁敞開的窗戶外，不遠處住家炊煙炒菜的香氣也隨輕柔的晚風陣陣飄入。天地不再保持原初單純的統一了，我感應到一種特殊的醒覺，就像黑夜行將來臨前，置身那蒼茫天地，潛意識中隱藏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慾念，關於飲食與生殖的種種氣味。
池底光圈加深了灰沈沈的色調，夕陽的光輝已然黯淡了。就在太陽已經鋒芒畢露而將步下莊嚴華麗的祭壇，黑夜與死亡之神頓時降臨。奇妙的，冬季罕見的雷雨突然從天而降，游泳池棚頂傳來彷彿貝多芬命運的叩門聲，強勁有力地敲亂了這寧靜的生命節奏。彷彿，天地徹底往復交通而產生的震撼。此刻，天地容荒包穢地聚集所有能量；萬物則如茅之根，薈萃相連，同時沐浴於此震天撼地的生機造化中。隨即，陽光已徹底隱退，陰陰沉沉的水面上顯得詭譎莫測，彷彿天地隔絕壅塞般地──這是一個瀕臨生機殆盡的世界。我內心不免生起某些驚恐。
很快地，場內四周林立的夜間探照燈轟轟烈烈地登場，赫赫刺眼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鋅白的波光則一片又一片，彷如眾生喧嘩地遍布整個水域。鋅白刺眼的燈光映射於的水底，竟然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般的景象──畢竟人為的造作的燈光不如起初銀白陽光蘊藏之豐富燦爛啊！
暫別這啟示宇宙生生滅滅的天光水影，我已如經歷一場生死大夢的動態禪修；帶著已然在水中開啟的天光慧眼，我緩緩地步出這座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