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何時搬到村裡?我們也說不出一個確切的時間,只知道他跟中風在床的老母親窩在那間破落瓦屋裡已有好一段日子了。

屋簷下,一長排走廊堆放著回收物品,常有貨車在屋外空地停留,隨車人員將他已經分類清楚的回收物品丟上車,遞給他一些小錢,然後在他的不斷鞠躬相送之下緩緩駛出空地。

他對每一個人都是笑臉相迎,雖然笑起來的神情跟哭喪著臉沒兩樣,大家卻都能毫無隔閡地感受到他的熱忱與善良。

原先我們誤以為他智能上有障礙,後來才知道他是罹患「腦性麻痺」,智商沒問題,只是肢體動作和哀樂表情難以掌控。

拾荒維生,拉著一台雙輪長型小車子走遍附近村落,從清晨到黃昏,天天都可以看見他來來往往的勤奮身影。

雙腳是非常嚴重的外八型,他拉著車子的艱困腳步讓人不忍,我們曾建議他:改用推進的方式比較輕鬆。

他笑得嘴巴大開,雙掌奮力揮舞,說著一大串難以搞懂的話,還一直指向住家的方向,比出推著車往前進的姿態,我們依稀聽出他一直在重複「阿母」這句話,當初我們還以為是他母親要他用拉車的方式幹活。

拉著車子前進,也許有助於矯正他難以精確控制的肢體節奏吧?

從不肯接受金錢上的資助,哪怕只是在街上順便買個便當給他吃,他都不願拿下,但是對於上門幫忙家務的人則一向抱以最熱誠的感激。只不過是幫他洗個碗,他都會用難以解讀出到底是笑還是哭的表情和粗嘎難辨卻滿溢感恩的聲音一再跟你說:謝謝~

尾音拉得很長,而且轉轉折折,難以操控言詞的他,好似認為必須用如此費勁的表達方式才能讓大家感受到他內心的感激。

(二)

「他姐姐嫁到這邊,但是只待不到一年就不知跟丈夫搬到哪裡去了。」村裏一位老婦人跟大家解釋這一對行動不便的母子為何會落足在我們村落裡的原委:「可能是母親中風後,他想找個親人依靠,來到這裡卻找不到姊姊,只好窩在那間沒人聞問的瓦屋裏。」

和他相較,母親行動更為不便,僅能依靠一雙簡陋拐杖在屋前緩緩移動身子,危顫顫小步前進,艱困地自行復建,從未曾見她走出庭院那個小區塊。

有時他也會陪在一旁,細心謹慎呵護著,兩人皆殘障,走在一起時,不協調的肢體動作更形糟亂,看在旁人眼裡,更像是在亟欲掙脫煉獄篝火紋身時,那痛苦無助的顫慄掙扎,讓人萬分憐惜不忍。每次路過時,我們也不便湊到一旁幫忙,只能揮手向母子兩人致意,鼓勵他們好好加油。

我們曾打算湊錢幫他母親買一台輪椅,卻被他拒絕。他流露著一臉變化急遽的豐富表情,呵呵大笑著,用大家聽不懂的言詞朝著那台推車比個不停,村民當初還以為他是想說:等我用這台小車賺夠了錢,我自己買就好,謝謝~

(三)

後來,他的確是將母親帶到大馬路來了!

但是,沒有輪椅,還是那台兩輪小車子,只不過他不是用拉車的方式,而是改採取推車前進的模式讓母親坐在車上。

小車子擦得亮晶晶,那張破舊藤椅也整理過。母親帶著一頂寬沿帽子,穩穩坐在緊緊固定的籐椅上,她已經能稍稍掌控僵硬的笑容,臉頰也略見紅潤,不似以前毫無血色。一直抖著難以駕馭節奏的手掌,一路向湊過來關心的村人揮手致謝。

我們簇擁在車旁,沒有人出手幫他推車,只有鼓掌叫好,幫他打氣。

他一路呵呵大笑著,五官原本就很難適切控制,現在高興得難以自主,嘴巴更是曲張得歪七扭八,汗水頻頻從下巴滴落,外八型的雙腳穿著一雙破舊球鞋,步伐不快又顛躓,卻能在路上發出啪啪有勁的響亮節奏。

他興奮得宛如在天空展翅悠遊的快樂小鳥,好像是母子兩人都已經擺脫肢體難以掌控的折磨,推車旁圍繞著我們的鼓勵聲息,加上他粗嘎難辨卻滿溢歡欣的話語,謝謝~謝謝~

一路穿越村子裡每一條大小街弄,耳聞而來的村人陸續蜂擁而出,車子旁處處歡悅聲浪,宛如村子裡正舉辦一場由母子兩人帶頭起陣的歡樂節慶。

從此,每天清晨,我們都能見他推著車子,帶著母親在村內到處走走。傍晚時,偶而還能看見他推著母親,拖曳著長長身影,臉上掛著疲憊卻寫滿歡愉的神情,從鄰近村落緩緩踱步歸來。

白天,他還是拉著車到處回收資源,這時我們才知道,依他的肢體活動能力來說,為何拾荒時他卻堅持不肯採用相對比較輕鬆的推車方式。

(四)

雨後,他母親在屋前的泥濘空地滑了一跤,從此,身體狀況更是反轉急下,原本就是風中殘燭,只不過是幾天時間,噩耗就傳遍全村。

吹嗩吶的人走在前端,他用那部車子推著棺材跟在後頭,哀樂尖細刺耳,卻掩蓋不了他的沙啞嘶喊。

一路加入送葬隊伍的村人,陸續從每一條大小街弄蜂湧而出,我們靜靜跟在後面,揉碎在風中的聲調盡是語意難辨的淒厲吶喊,大家都知道,那是他傷心欲絕的悲慟哀號。

在進入公墓前的最後叉口,他停下腳步,跪在地上向我們叩頭,用那沙啞難辨的聲音和難懂的語調請我們留步,我們知道他是在感謝大家送他母親這一程。

泥地雜沓,滿鋪枯腐落葉,他不畏髒,趴在地上點頭叩謝,我們的情緒似乎也受到感染,郊外墓園遠離人居,原本就是荒僻,此時更覺四周又增添幾絲淒清。

推著車子,他拖曳著孤單的身影,獨自跟著法師慢慢進入墳場。

目送他推著棺材隨著嗩吶的悲戚聲調進入公墓,原本就是難以輕鬆駕馭的顛躓腳步此時更覺零亂。

(五)

喪禮過後幾天,又見到他勤奮拾荒的身影,雖然還是和氣地跟大家打招呼,臉色卻已失去幾分笑容,我們總會邀他到家裡坐一坐,喝杯茶,他還是用那粗嘎難辨卻滿溢感恩的聲音一再跟你說:謝謝~

送走母親後,他還是堅持不肯用比較輕鬆的推車方式收取廢棄資源,此時,拉著車子的身影看來又更顯淒涼,更令人憐惜。

(全文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