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月 31, 2016 5:17 am
在碧綠的校園裡，在初夏帶有風雨的早晨，草地上那棵最高大的樹，被伐倒了，茂盛的枝枒一分為二，百年的榕樹，轟隆一聲，斷裂在時間的夾縫中。那時，我仍不知情，猶自在香甜的夢境中，尋找樹上嘈雜的鳥兒，附近的校舍和熟悉的教室，都聽到了，感覺到了，一棵樹倒下的聲響，草皮上的螞蟻顫抖著，蚱蜢、蝴蝶都紛紛探出頭來，只有人們仍舊心安，沉醉在周末的夢境中，編織滿目星光的虛無情節。
不知是什麼奇異的風，將慵懶吹到了床沿，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傾聽遠處林木的喧嘩，和城市看板的掙扎呼叫，家家的門窗和屋瓦、每棵樹、每株草，以及庭院裡手植的每一朵花、每一隻棲息的蜂和蝴蝶，甚至，連牆上掛著的老鐘、壁上鑲著的大型落地窗，都顫抖地哆嗦起來，我的睡意也跟著打起了寒顫，一種強烈的哀傷，沒有理由地侵襲我的大腦，我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步步相疊，就連堅硬的地板好似也發著嚶嚶的悲鳴，我們的憂愁，是某座城上的一片濃霧，在狂風驟雨散去之際，暫時，理不清頭緒。
午後，風雨稍歇，百貨公司開始湧入了繁華愉悅的文明，電影票供不應求，下午茶也是大排長龍，一切回到生活的常軌，八小時的陰鬱沉悶，被囹圄套房的無奈痛楚，正一一被點燃，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這滿園的慾望，在雨過天晴的冷氣房裡，迷炫地多麼美麗。
那時我還不知道，在這欣欣向榮的商業區裡，有一株受難的植物，夾在風雨的縫隙中，腐爛了它的本色，根部已被狠狠拔起，只留下一個洞，在世界之外，在黑暗中，孤獨而堅強地躺在那兒，等待一群權威的專家趕過來，討論棄置廢土的地點，以及處理舊木料的辦法，然後，再淡淡地意識一個無足輕重的真理：沒有人曾真正提到，關於一棵樹死亡的沉重。
在無人敲門的颱風天門口，想出門尋覓晚餐的都會女子，收到了昔日同窗好友的訊息網絡，震動中的照片，張張傳送，一棵老樹，倒坍了，一個與大地緊密相連的生命，綿延千年的神靈，如今，正向大自然告別。而木然，依舊是這個社會的規律，渺小的人類，仍舊只關心歪腰的紅綠郵筒是否被保存觀光。
大約一分鐘，我深呼一口氣，把手中的照片好好凝視：在泥地和鐵皮中間，
唯一的一棵樹，明確無誤。照片中的風景，縮小了許多，我胡亂抓起一件簡單的外套，穿過風，前去悼念，這樣的傷害，不是暴行，也不會招致公憤，在紀錄上，它可能比不上一位山老鼠的罪刑，還令群眾印象深刻，但我還是要去碰碰大樹的軀體，把它最後的幾片綠葉保留下來。
黃昏時分，我走入校園。整個學校，和一整片操場上，忽然飄著濃郁的清香，然而，這清香，落在我的心田上，竟然比雨後凍結的空氣，還令人寒冷。眼前，一棵老樹，直挺挺地躺在草叢和泥磚之上，那麼的龐大、那麼的翠綠，葉片上還掛著幾珠尚未抹去的雨痕，遠遠看，竟好似億萬顆含淚的眼眸，正撲簌簌地向過往的記憶道別。越是靠近，清香越環繞心頭，一棵老樹，表皮在數百年歲月的流洗中，早已失了光澤與滑順，樹幹與枝枒也坑坑洞洞、傷痕纍纍，好似含蘊了難以道盡的生命苦澀，咖啡帶點灰黑的色調，渾沌在一片雨後的泥濘地上，更顯狼狽。一棵老樹，周身受盡摧殘，但它的生命內部，卻貯藏著這麼多的芬芳，彷彿要將它畢生的能量都散發給身旁的萬物，再深深吸一口氣，你能聞到老樹的香氣嗎？那氣味守護了許久，當人們都淡忘的時候，它便傾全身的能量告訴你，一個老樹底下深根的沃土，一段被時代掩蓋的故事，我不禁這麼想，有靈性的老樹，才能如此地綻放芬芳吧！
但不知為何，那芬芳卻這麼地使人悲傷？
被封鎖的記憶，是校友間的口耳相傳，這棵老樹下，埋藏著屬於那個紛亂年代的最後信物，很多人早已不記得了，年輕一輩更是難以理解，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子，在監獄中被關押三年餘，最終，在一陣槍響後，結束生命的悲戚，我不知道那時有沒有愚知的群眾，因一個囚犯的死亡，而爆發歡呼，但我知道這樣一個投身於社運的年輕女子，麻木的社會絕對不會給她些許和善，唯一僅有的是死神微笑的雙唇，形影不離。太多的罪名，羅列在她的身上，支持叛亂人物、加入叛亂組織、擴大組織工作、參加秘密集會等，那是歷史上、官方文書上，年輕女子，唯一留下的紀錄。不知情的人，只會記得一條一條，白色恐怖下違法亂紀的行徑，卻沒有人感興趣，這樣一個敢以生命搏之的女子，也曾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也曾有過青澀而情真的愛戀，當年能在省女留下青春行紀的女孩，肯定優秀，而能在省女的老樹下，埋葬自己的餘生，以成就熱血信念的女子，肯定有著除了優秀之外，更值得旁人稱頌的那份勇氣。在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背後，哪怕有一天，太平社會已安逸，世人早已淡忘，仍會有一棵老樹記得，在它還是一株幼苗時，根下埋藏了年輕女子最後的訣別信與一撮頭髮，這裡是她短暫二十九載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不盼望永垂不朽，只期盼這世間始終能保有一個快樂的淨土，像夏日的樹木般，一棵一棵，在南風中，好好地舒開樹身。
我蹲下身，輕撫著老樹斷裂後曝露出的圈圈年輪，年輕女子被時代槍決了，最後一封的手寫信，也在這盤根錯節的黑洞中，不見蹤影，會不會有一天，癱倒的老樹，被解伐成寬闊的木板，染血的信念，被新的建築掩蓋，思及此，我全身顫慄，忍不住啜泣，當眼淚悄悄地滴在我的手背時，風徐徐的拂過，老樹的枝葉也發出沙沙聲響，像是安慰著我，這神聖的時刻是結束也是開始，老樹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雨飄搖後的形狀，看起來似乎是失去了平衡，即將跌入深不見底的黑谷中，但不知為何，仔細地凝望，卻又像是一個預備的姿態，隨時準備騰空飛翔。
風塵僕僕，我特地前來悼念一棵老樹，懷著悲憫而感傷的心情，像是要埋葬一段過去，然而，那樹仍是直挺挺的，恆亙在大地的懷抱中，它的身體明明已經乾枯，卻感覺像鐵一般強烈，我感覺老樹的身體裡彷彿流動著鮮血，明明當湧出地是不甘心的淚水，卻成了一顆顆沒有死亡的血球，龐大而翠綠的軀體，輕輕一碰，竟覺得熱呼呼的。一棵被風雨伐倒的百年老樹，看上去竟然比它站立的時候，還要雄偉和壯麗，就如同那已消逝的故事般，槍聲響起，擊中的是時代佝僂的背影。
我離開了，沒有太多的儀式，天地間什麼總有個結束，卻也明白，有什麼也總會不斷誕生。
不知是什麼奇異的風，將慵懶吹到了床沿，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傾聽遠處林木的喧嘩，和城市看板的掙扎呼叫，家家的門窗和屋瓦、每棵樹、每株草，以及庭院裡手植的每一朵花、每一隻棲息的蜂和蝴蝶，甚至，連牆上掛著的老鐘、壁上鑲著的大型落地窗，都顫抖地哆嗦起來，我的睡意也跟著打起了寒顫，一種強烈的哀傷，沒有理由地侵襲我的大腦，我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步步相疊，就連堅硬的地板好似也發著嚶嚶的悲鳴，我們的憂愁，是某座城上的一片濃霧，在狂風驟雨散去之際，暫時，理不清頭緒。
午後，風雨稍歇，百貨公司開始湧入了繁華愉悅的文明，電影票供不應求，下午茶也是大排長龍，一切回到生活的常軌，八小時的陰鬱沉悶，被囹圄套房的無奈痛楚，正一一被點燃，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這滿園的慾望，在雨過天晴的冷氣房裡，迷炫地多麼美麗。
那時我還不知道，在這欣欣向榮的商業區裡，有一株受難的植物，夾在風雨的縫隙中，腐爛了它的本色，根部已被狠狠拔起，只留下一個洞，在世界之外，在黑暗中，孤獨而堅強地躺在那兒，等待一群權威的專家趕過來，討論棄置廢土的地點，以及處理舊木料的辦法，然後，再淡淡地意識一個無足輕重的真理：沒有人曾真正提到，關於一棵樹死亡的沉重。
在無人敲門的颱風天門口，想出門尋覓晚餐的都會女子，收到了昔日同窗好友的訊息網絡，震動中的照片，張張傳送，一棵老樹，倒坍了，一個與大地緊密相連的生命，綿延千年的神靈，如今，正向大自然告別。而木然，依舊是這個社會的規律，渺小的人類，仍舊只關心歪腰的紅綠郵筒是否被保存觀光。
大約一分鐘，我深呼一口氣，把手中的照片好好凝視：在泥地和鐵皮中間，
唯一的一棵樹，明確無誤。照片中的風景，縮小了許多，我胡亂抓起一件簡單的外套，穿過風，前去悼念，這樣的傷害，不是暴行，也不會招致公憤，在紀錄上，它可能比不上一位山老鼠的罪刑，還令群眾印象深刻，但我還是要去碰碰大樹的軀體，把它最後的幾片綠葉保留下來。
黃昏時分，我走入校園。整個學校，和一整片操場上，忽然飄著濃郁的清香，然而，這清香，落在我的心田上，竟然比雨後凍結的空氣，還令人寒冷。眼前，一棵老樹，直挺挺地躺在草叢和泥磚之上，那麼的龐大、那麼的翠綠，葉片上還掛著幾珠尚未抹去的雨痕，遠遠看，竟好似億萬顆含淚的眼眸，正撲簌簌地向過往的記憶道別。越是靠近，清香越環繞心頭，一棵老樹，表皮在數百年歲月的流洗中，早已失了光澤與滑順，樹幹與枝枒也坑坑洞洞、傷痕纍纍，好似含蘊了難以道盡的生命苦澀，咖啡帶點灰黑的色調，渾沌在一片雨後的泥濘地上，更顯狼狽。一棵老樹，周身受盡摧殘，但它的生命內部，卻貯藏著這麼多的芬芳，彷彿要將它畢生的能量都散發給身旁的萬物，再深深吸一口氣，你能聞到老樹的香氣嗎？那氣味守護了許久，當人們都淡忘的時候，它便傾全身的能量告訴你，一個老樹底下深根的沃土，一段被時代掩蓋的故事，我不禁這麼想，有靈性的老樹，才能如此地綻放芬芳吧！
但不知為何，那芬芳卻這麼地使人悲傷？
被封鎖的記憶，是校友間的口耳相傳，這棵老樹下，埋藏著屬於那個紛亂年代的最後信物，很多人早已不記得了，年輕一輩更是難以理解，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子，在監獄中被關押三年餘，最終，在一陣槍響後，結束生命的悲戚，我不知道那時有沒有愚知的群眾，因一個囚犯的死亡，而爆發歡呼，但我知道這樣一個投身於社運的年輕女子，麻木的社會絕對不會給她些許和善，唯一僅有的是死神微笑的雙唇，形影不離。太多的罪名，羅列在她的身上，支持叛亂人物、加入叛亂組織、擴大組織工作、參加秘密集會等，那是歷史上、官方文書上，年輕女子，唯一留下的紀錄。不知情的人，只會記得一條一條，白色恐怖下違法亂紀的行徑，卻沒有人感興趣，這樣一個敢以生命搏之的女子，也曾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也曾有過青澀而情真的愛戀，當年能在省女留下青春行紀的女孩，肯定優秀，而能在省女的老樹下，埋葬自己的餘生，以成就熱血信念的女子，肯定有著除了優秀之外，更值得旁人稱頌的那份勇氣。在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背後，哪怕有一天，太平社會已安逸，世人早已淡忘，仍會有一棵老樹記得，在它還是一株幼苗時，根下埋藏了年輕女子最後的訣別信與一撮頭髮，這裡是她短暫二十九載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不盼望永垂不朽，只期盼這世間始終能保有一個快樂的淨土，像夏日的樹木般，一棵一棵，在南風中，好好地舒開樹身。
我蹲下身，輕撫著老樹斷裂後曝露出的圈圈年輪，年輕女子被時代槍決了，最後一封的手寫信，也在這盤根錯節的黑洞中，不見蹤影，會不會有一天，癱倒的老樹，被解伐成寬闊的木板，染血的信念，被新的建築掩蓋，思及此，我全身顫慄，忍不住啜泣，當眼淚悄悄地滴在我的手背時，風徐徐的拂過，老樹的枝葉也發出沙沙聲響，像是安慰著我，這神聖的時刻是結束也是開始，老樹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雨飄搖後的形狀，看起來似乎是失去了平衡，即將跌入深不見底的黑谷中，但不知為何，仔細地凝望，卻又像是一個預備的姿態，隨時準備騰空飛翔。
風塵僕僕，我特地前來悼念一棵老樹，懷著悲憫而感傷的心情，像是要埋葬一段過去，然而，那樹仍是直挺挺的，恆亙在大地的懷抱中，它的身體明明已經乾枯，卻感覺像鐵一般強烈，我感覺老樹的身體裡彷彿流動著鮮血，明明當湧出地是不甘心的淚水，卻成了一顆顆沒有死亡的血球，龐大而翠綠的軀體，輕輕一碰，竟覺得熱呼呼的。一棵被風雨伐倒的百年老樹，看上去竟然比它站立的時候，還要雄偉和壯麗，就如同那已消逝的故事般，槍聲響起，擊中的是時代佝僂的背影。
我離開了，沒有太多的儀式，天地間什麼總有個結束，卻也明白，有什麼也總會不斷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