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1月 12, 2016 9: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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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第十一回 知法枉法不奉法 背法亂法行峻法[/CENTER]
[JUSTIFY]三五一十五可不是小犯人在背乘法口訣，這是一個前不久發生過的故事概括，不少人還見過故事裏的主人翁，像工衛東。即使沒見過這位主角的，只要是關在此處的，也一定都聽到過他的鼎鼎大名。[/JUSTIFY]
[JUSTIFY]在裏面像乘法口訣表之內的小玩意並不是人人都會的，三四郎只會兩條，一條是“三七二十一”，必須還得加個前缀“管他”，否則不會使用；還有一條是兒歌裏的：“九九八十一，麻皮抓蟬績……”。蟬績者，蟋蟀也。三四郎們的一大話題就是玩蟋蟀，什麼棺材板、油葫蘆、三尾子，拘留所裏有不少人是翹屁股朋友，擠在一起當不上主角的飛飛蒼蠅。[/JUSTIFY]
[JUSTIFY]翹屁股是圍觀鬥蟋蟀，頭緊擠著，激動緊張，在外邊看來甚不雅觀。[/JUSTIFY]
[JUSTIFY]飛蒼蠅即跟著他人下注，這裏是看好哪只蟋蟀能贏，就下賭。[/JUSTIFY]
[JUSTIFY]跑題了，回到三五一十五。[/JUSTIFY]
[JUSTIFY]付樹基不喜歡別人叫他名字，他覺得他自己的名字這幫人不配叫，一進來他就自我介紹他是市郊社辦工廠的廠長，於是乎除了監房外的喊他大名，裏面的人都叫他付廠長，後來叫順口了把姓也取消了。有一次老官司老洪不知是不是故意逗他，直呼其名，他沉著臉，頭扭向一邊，就當沒聽見；又叫老付，沒一點反應，直到喊他職務他才問什麼事。這個人並不招監房的人喜歡，首先是沒共同語言，他根本不搭理小流氓，他覺得自己跟眼下這幫人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再則是小農經濟，連一張草紙都算計的清清楚楚，借出去的一定得討回。他是監房裏的異類，脾氣很橫，又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沒人敢碰他，怕出亂子。小流氓秉性就是欺軟怕硬，見到這塊又臭又硬的茅屎坑裏的石頭，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招惹他，不去理睬他，把他扔在一邊。[/JUSTIFY]
[JUSTIFY]如果說阿忠是等待判決時間等的最長的，那麼廠長則是上訴間呆的時間最長的。他原先被判五年，接到判決書是在一九八三年的八月份，罪名是貪污，一共是四百元錢。市郊的公社少說也有十來個廠，一般用的都是當地能人，這回一定是公社頭頭看走了眼，或者是看在付樹基三代貧農根紅苗正的份上，把這麼一號人物提拔了上來，混到廠長這個位置。此人沒什麼文化，語言貧乏，急起來還結巴，可以看得出來的最大的優點就是吃苦耐勞，本來還應該有一個忠厚老實，現在既然成了犯人，這一評價可以對外取消，但是在官司單位內部這個人是獄警眼裏的完人，模範中的模範，其身上的閃光點遠遠不止忠厚老實這四個簡簡單單的字。如果監獄裏全是付樹基這一號人，獄警這個職務一定是普天下第一美差。[/JUSTIFY]
[JUSTIFY]判決下來才幾天，嚴打就開始了，八月十九日全市範圍大逮捕，老洪一看拘留所監房鐵門“咣當”個不停，成幫成群的人不分晝夜跟趕羊似的往裏面送，老官司遇到了新情況，他從沒見過這種架勢，深感形勢不妙，就勸付廠長別上訴，很危險，畢竟只有五年。[/JUSTIFY]
[JUSTIFY]“只有五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閏年還要多一天，一天一天數著過，最恨太陽不肯落。夜夜蒙頭想兒女，淚比東海水還多。要我，一天都不想多呆。”五年真是不算短，扳扳手指要計算好大一會。[/JUSTIFY]
[JUSTIFY]“誰想多呆，吃官司又不是吃大餐住賓館，總歸越早出去越好，身不由己沒辦法呀。”老洪和付廠長年齡相仿，雖無兒女牽掛，但是有誰甘願坐牢。[/JUSTIFY]
[JUSTIFY]“你們不曉得，我的日子有多少難過，你們不知道的，我是有很大委屈的，我一定要上訴，要把事情講講清楚。”廠長的態度非常堅決。[/JUSTIFY]
[JUSTIFY]“還要講清楚什麼事情？夠明白了，你當你是什麼殺人放火複雜的大案子呀，一個芝麻綠豆小官，一疊夠活幾月的鈔票。”老洪比劃著不理解這點小事裏會有什麼大課題。[/JUSTIFY]
[JUSTIFY]“哎，你不知道，說我貪污四百塊，我是先藏了，後拿了四百，可我分了一半給了廠裏職工了，當作獎金發放掉了。不發還沒事情，一發就遭人舉報，這也算是我一個人貪污的嗎？貪污我賴不掉的，數額上有問題，有出入，其實只有兩百塊錢進我腰包，如果賬只算一半，那麼刑期也應該只算一半。”廠長原來精於計算，心裏已經打好了算盤。[/JUSTIFY]
[JUSTIFY]“還有，如果我老婆東拼西湊，借了鈔票還清爽了，我應該事情就更小，算是借的，算是挪用，算是工資獎金預付，說不定只判個一年半載，搞不好還有可能弄個緩刑，還有可能不予起訴，釋放回家，我就可以不吃官司了。要考慮到我還是為這個廠作出過很大貢獻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業務最忙的那段時間我是沒日沒夜的，吃住都在廠裏，現在想想算啥名堂。到如今我只有一個願望——回家種地。”廠長的臉上洋溢著些微的笑意，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回家團圓的美好景象。[/JUSTIFY]
[JUSTIFY]“不要大白天捏鼻子做夢了，這兩天關進來多少人，隔壁監房原先只關十幾個，現在已經冒四十個了，擠得翻身要喊一二三，三班倒輪流睡覺，上廁所要排隊了，你看到吧，這兩天連飯盒子都有不少是新的，舊的不夠用了。都講到處抓人，在刮颱風，已經刮倒十二級了，按通常的講法，只要刮颱風進來的就要多吃幾年官司，你要想想清楚。”老洪苦口婆心。[/JUSTIFY]
[JUSTIFY]外面嚴打形勢緊，付在獄中哪得知？他把自己蜷縮在監房一角，對別人的話根本不予理會，對隔壁的聲響充耳不聞，本來就處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裏，偏偏又是一個榆木疙瘩腦袋。[/JUSTIFY]
[JUSTIFY]“沒聽到什麼刮颱風，就算刮颱風跟我有什麼搭界，我又不是啥個壞人，我又不是被抓進來的，是公社通知開會被關進來的。刮颱風關我什麼事。我一定是要上訴的，上訴還有點機會，不上訴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勸也是白勸，我問了律師的，上訴是不加刑的，法律上有白紙黑字交代好的，現在不是老早無法無天，想抓誰就抓誰了，是法制社會，還有什麼好害怕的。”付廠長不上訴不死心。[/JUSTIFY]
[JUSTIFY]“你真是不識好人心，我是運道好的，颱風來前頭判好了，我就太太平平吃完這幾年官司算了，我還要叫我媽幫我去廟裏燒燒高香。在這個拘留所裏大概也只有你一個人指望馬上出去。”老洪覺得廠長實在是不識好歹，想法還十分可笑，十分幼稚。[/JUSTIFY]
[JUSTIFY]“我不跟你講了，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兩種人，懂嗎？兩回事情，曉得嗎？”廠長畢竟還端著個當官的架子，更何況他從來都看不起小混混，再怎麼不濟，也不會同你們這號人物同流合污。[/JUSTIFY]
[JUSTIFY]“不一樣是不一樣，你是廠長我們是賊骨頭，不過那是在社會上，現在同樣都在坐牢監，皇帝跟討飯的沒兩樣了。以我的經驗，你上訴不會有啥結果的，肯定是維持原判，拘留所裏多蹲幾天罷了。我是為你好，管我屁事。”老洪心中不快搖搖頭跑開了。[/JUSTIFY]
[JUSTIFY]沒過多久開庭了，聽到看守喊自己的名字，付廠長整理了一下上衣——一件穿舊了的中山裝，原先應該是藍色的，衣領已經翻過來換過一回，上面又打上了黑色的補丁。然後又提了提褲子，把系褲子的布繩子收收緊，顯得精神些，又撣了撣膝蓋上褲子兩側兩塊大大的長方形補丁，監房裏本沒有灰，這只是一個習慣性動作，接著又本能的捋一下頭髮——沒有頭髮，只有頭皮，再回過神來，猶疑了一下，怎麼沒讓我整理收拾東西，我早就看好了物品一一擱在何處，付廠長神情有點失望，看來緩刑有點懸，這才打起精神三步並兩步地走出監房。一路在想，可以見到旁聽席上的老婆了，這些日子天天只能在夢裏相見，天天躲在被子裏以淚洗面，他多麼希望在老婆的見證下，自己的刑期得到改判，抑或可以得個緩刑，直接回家，不行，還得去取那些東西。[/JUSTIFY]
[JUSTIFY]改判，真的是改判，法官宣讀判決書連頭都沒抬，讀完掉頭就走。律師啞了，當事人懵了，付妻失聲痛哭，被武警攆出法庭。[/JUSTIFY]
[JUSTIFY]回到上訴間，付廠長話都不會說了，打擊實在太大了。不知內情的都勸他。[/JUSTIFY]
[JUSTIFY]“算了，駁回就駁回了，上訴駁回是正常的，一點不奇怪的，輕判倒是奇怪了，中級法院打區級法院耳光的事情不大碰得到的。不就是五年嘛，很快的，兩三個官司單位一轉一大半就過去了，很快的。”[/JUSTIFY]
[JUSTIFY]“誰不冤枉，我就偷了一毛五分，七年，霉到根了，我根本不上訴，曉得沒用場的。”[/JUSTIFY]
[JUSTIFY]“大家都是慣竊，我十年，想得通想，想不通也要想，又沒辦法的，撞在了槍口上了。”[/JUSTIFY]
[JUSTIFY]“男人吃幾年官司不一定就是壞事情，鍛煉鍛煉，老婆跑了再找一個，不是很難的一件事情。”[/JUSTIFY]
[JUSTIFY]不管別人怎麼勸慰，付廠長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從這天開始起大家就再沒有見到過他掉眼淚。[/JUSTIFY]
[JUSTIFY]第二天，全監房，全拘留所都知道了，不用付廠長開口，開庭去的、勞役犯、提審的，各種管道彙聚在一起，得到了一個不可想像，卻又真實無比的判決答案，原來付廠長上訴之後，這次得到的判決是刑期十年，整整翻了一番。這怎不叫付廠長肝腸寸斷！[/JUSTIFY]
[JUSTIFY]“想不通，我想不通。”付廠長開口之後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JUSTIFY]
[JUSTIFY]十年官司對嚴打時期而言，真的不算是長的，大家所知道的就是有這麼一個倒楣蛋，不知天高地厚膽敢上訴，結果落得如此下場，監房裏大都當著笑話來講。不是說犯人缺乏同情心，只是因為十年刑期和自己也差不多，都是要飯的誰又去同情誰呢？大家所要探究的是為什麼會翻這一個跟頭，這要由付廠長來解答。[/JUSTIFY]
[JUSTIFY]“他們說又查出我貪污了幾十塊錢，說是有新的罪行，說我態度不老實，交代不徹底。”[/JUSTIFY]
[JUSTIFY]“那到底有沒有這幾十元錢呢？”[/JUSTIFY]
[JUSTIFY]“當然沒有，小金庫是我掌管的，可進出帳是有會計、出納的，每筆帳進出都是明明白白的，可以計算的，再說了四百塊和四百四十塊和四百八十塊有區別嗎？我有什麼理由交代了多的還去隱瞞少的，又不會影響判決。法院的法官是算錯掉了，連小學數學都沒學好，怎麼搞的？”[/JUSTIFY]
[JUSTIFY]“你再想想，會不會……”[/JUSTIFY]
[JUSTIFY]“真的沒有了，我私藏四百沒瞞著會計出納，她倆得的獎金是最多的，就是叫她們保守秘密。騙你孫子王八蛋！”付廠長急了。[/JUSTIFY]
[JUSTIFY]他這一急，聽的人都懂了。不是有沒有這幾十元的問題，而是上訴本身的問題，按說上訴是不可以加刑的，法律寫得清清楚楚，可是法官完全可以曲線操作，說是又有新罪證，然後加刑沒商量，反正法律是法官自己解釋的，刑法是專門用來對付犯人的，想怎麼說就怎麼說，願意怎麼使用就怎麼使用。嚴打期間，不服判決，就好比在老虎頭上拍蒼蠅——找死。[/JUSTIFY]
[JUSTIFY]兩天過去了，付廠長眼睛又陷下去一點，人看上好像一下子蒼老了，他所承受的打擊旁人無法感受，他所遭遇的不公大家不難想像。他沉悶了整整兩天，思想了整整兩天，終於決定提起上訴，這是一個多麼執著而又無畏的想法！[/JUSTIFY]
[JUSTIFY]老洪已去了監獄，他沒看到結果。上訴間的人出於好心都想勸他。[/JUSTIFY]
[JUSTIFY]“雞蛋碰石頭，再上訴當心頭破血流。”[/JUSTIFY]
[JUSTIFY]“別再弄了，越弄越糟糕。十年，毛毛雨。”[/JUSTIFY]
[JUSTIFY]“法院現在恨不得抓一個重判一個，抓兩個槍斃一個，你就別往槍口上撞了。”[/JUSTIFY]
[JUSTIFY]“耿脾氣要改一改了，不要再一根筋下去了，當今法院是壞人當道，你的優點就變成缺點了。”[/JUSTIFY]
[JUSTIFY]“照說你貪污的數額在現在嚴打的形勢下麵，判個十年差也差不多。偷個皮夾子，裏面最多幾十塊，布票、糧票什麼的，也是八年十年。”[/JUSTIFY]
[JUSTIFY]“什麼差不多啊，你好幾百，吃喝嫖賭好做多少事情啊，我要偷多少個皮夾子啊，只有十年，知足吧。”[/JUSTIFY]
[JUSTIFY]勸的只有這套語言，比較是安慰心靈的最好良藥。可付不這麼想：“我跟你們不一樣的，我要跟他們算算清楚，事情總應該搞搞明白，又不是老複雜，搞不明白的，一定是他們法官賬算錯了。”付廠長吃秤砣，鐵了心了。[/JUSTIFY]
[JUSTIFY]“你跟我們有什麼不一樣？在這裏你檔次一點不比我們高，不勸你了，勸也白勸，再懶得理你。”勸付廠長的又一次被傷了自尊心。[/JUSTIFY]
[JUSTIFY]付廠長總認為自己不同於小流氓，甚至還不同於其他廠礦機關幹部犯罪的那些人，真搞不懂他用的是什麼類比的方法。別人勸他別上訴，他的口頭語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當活生生的原判七年上訴被斃的案例擺在面前時，他依然認為：“我又不是這樣的，我一輩子從一而終，就一個家庭，就一個老婆，怎麼拿我跟這種人比，那死鬼搞了多少女人，破壞了多少好女人的貞操，活該他死的。”末了總結還是那一句：“我跟他是不一樣的。”待他用這句話得罪了五六個人之後，就沒有人會良言相勸了，由他一根筋老天真去。[/JUSTIFY]
[JUSTIFY]跟他一樣不怕死的還有一個小偷渡，整個拘留所嚴打期間也就一共僅有三個人膽敢上訴的。此人姓杜，參與組織偷渡盈利，判八年，不服，上訴改判十六年，這回又上訴了。他前後兩次的上訴理由是一樣的：自己不是主犯，最多只是一個幫手，是團夥中的小人物，作用不大，而主犯在逃又是可以把一切責任往其身上推的有利條件。[/JUSTIFY]
[JUSTIFY]小偷渡第一次上訴是覺得冤，小嘍啰也判這麼重，先前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心理底價，三年，最多五年。等到實際刑期翻番之後就覺得不想吃這場官司了，八年都難以忍受，不願坐監，更何況這麼多年。不活了，十六年，官司吃完要奔四十了，人到中年了，人生還有個什麼勁，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乾脆直接把我拉出去斃了算了，他是上訴求死。[/JUSTIFY]
[JUSTIFY]可是小偷渡上訴改判下來沒有達到他的預期目標，從喊他名字通知開庭到開鐵門帶人，沒讓他整理東西，他就知道死不成，判死刑的上訴不在拘留所，於是他感到非常失望，走出監房時把個塑膠臉盆踢飛到了半空中。果不其然，判了個無期，離死刑理論上還有一步之遙，其實死緩也就等於是無期加兩年。真正看到死神在向自己招手了，小偷渡罷手了。老官司都在勸他：“想死還不容易，再等等，實在沒指望了再申請打洞，總歸是先要動動腦筋，想想辦法，尋尋出路，古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想，官司是肯定吃不下去的，這條草命早晚是要交掉的，暫時還是聽勸先活上一回，別再急急忙忙去趕死，等活得不耐煩了，再死不遲。[/JUSTIFY]
[JUSTIFY]有的人想法是暗藏著的，你不知道他腦子裏在琢磨什麼，小偷渡則是公開的：“候機會爭取再做一回人，只要再做過一回人了，千刀萬剮也無所謂。”略微停頓：“再麼就收點本錢回來，尋個人陪陪，路上也不孤獨。反正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他說這話依然是那麼輕鬆，而聽的人又是多麼的擔憂。[/JUSTIFY]
[JUSTIFY]再看他的做派，判八年的時候，感覺到傷筋動骨，焦躁不安；判十六年時滿不在乎，無所畏懼；判了無期居然是笑眯眯的，不計生死了。他五音不全，顯然是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他在上訴間學會了一句他百唱不厭的革命歌詞：“砍頭只當風吹帽。”聲音還很高亢，只是沒有一絲悲涼。他常常說：“就當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反正早晚是會被打洞頭開花的，現在先把自己從精神上先殺掉，以後不過就是肉體上再被消滅一次，你們如果看得到的話，我是頭也不回像李玉和一樣慷慨赴刑場去的。”一個到了視死如歸境地的人，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幹的，這樣的人太危險，太可怕了。有了他，獄警睡覺都要睜著眼睛。[/JUSTIFY]
[JUSTIFY]問題是他先前沒被判十六年，更沒被判無期，上訴時，法官跳過上訴不加刑的律條，才造成了如今的結果。何為跳過？就是罔顧那段白紙黑字，無需去扯那塊發現新罪證的遮羞布，直接就說判輕了，推翻原判，前面的大段文字無需修改，只把後面的裁決年限數字改一改，日期改一改，再到法庭上讀過一遍發給小杜就是。這是小杜的悲哀，也是法律的悲哀，更是社會的悲哀。小杜就此被徹底葬送了，小杜還有家人，有親戚，有朋友，有鄰里，大家都在關注著此人所受到的審判，須知：[/JUSTIFY]
[JUSTIFY]一獄不平[/JUSTIFY]
[JUSTIFY]百家不幸[/JUSTIFY]
[JUSTIFY]對待不公正的判決擺在面前的也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逆來順受，要麼起而反抗，沒有第三條路可供選擇。小杜選擇的是反抗，他自知自己是不可能坐完這麼長時間的牢的，他喪失了漫漫長夜苦苦煎熬的信心和勇氣，他不像付廠長外面還有個家正等著。在他的心裏這個社會已然沒有了屬於自己的正義，他接到看守轉交的無期判決書看也不看，連同前面的起訴書等材料，通通撕了個粉碎，邊撕邊罵法官，發泄著無比的憤怒，然後將碎紙扔進了廁所，故意還往廁所裏多沖幾面盆水，邊沖邊罵著髒話，罄盡自己所會的所有最齷齪不堪的語言。這是他開始反抗的第一步，接下來他要一步一步走完毀滅自己的里程。而這一切法官是看不到的，他把一個人推上了絕路，把一個家庭推上了絕路，然後義無反顧地掉轉身就喝酒慶功去了，哪管這人的是死是活，苦難就由他自己消受去吧。[/JUSTIFY]
[JUSTIFY]法院真的很忙，忙到了都沒空打印判決書，有時宣判好了犯人要隔好多天才能收到判決書；法官真的很累，累到了連思維能力都停滯了的地步，累到了前說後忘，累到了出爾反爾，累到了心生魔障……[/JUSTIFY]
[JUSTIFY]付廠長也等到了開庭，他想好了許多許多話，更想好了通過什麼法子證明自己沒有更多的貪污，內部帳冊一一俱在，這是物證，他要提供好幾個人來為他作人證，他想，法官賬算錯了，自己在庭上一一予以澄清，將之糾正過來，律師再配合配合，至少做到恢復原判應該是有把握的，畢竟事實擺在那裏嘛。可笑的付廠長居然從如此善良的角度來揣測法官，法官難道真的連簡單的加減法都沒學會嗎？當然這不是付廠長的錯，他一直在鄉下生活成長，他極其幼稚樸實的天性和局促狹窄的見識，決定了他對國家的一切舉措，對代表國家的一切行為，都毫無保留的堅信不疑，都不加思索的全盤照收。他是一個好公民，即使坐牢了，他依舊是一個好公民。問題出在決策不是個好決策，法官是一群會寫字的無腦人。[/JUSTIFY]
[JUSTIFY]法官恨透了這個嚴打時期不知好歹，不知死活的傢伙，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屢次挑戰法官的權威，根本沒有付廠長說話的餘地，連走過場的法庭調查都給免去了，更不要談什麼為自己辯護了。為了貫徹嚴打從重從快的政策，當庭宣佈又新查出付樹基貪污款項幾十元，改判為十五年，整個開庭時間不過一刻鐘。法官又一次隨隨便便地繞過上訴不加刑的律條，畢竟法律是死的，操縱法律的法官是活的；積木是死的，玩的人是活的；關著的犯人等於是死的，隨意拿捏國家機器的人是活的。付廠長被這一聲悶雷震昏掉了，眼睛死勾勾地盯著法官，法官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收拾資料起身就要走。律師站在那裏，呆若木雞，連續兩場上訴律師都沒有一句發言，也沒有機會發言，整個成了一啞巴律師。坐在旁聽席的付妻實在憋不住了，管不了旁聽不得講話喧嘩的規定，沖著付廠長大聲叫喊著：“狗兒他爹別上訴啦！他爹別上訴啦！”兩個身強力壯的小武警，左右兩邊架著付妻就往法庭外拖，付妻儘管膝蓋著地，蹭破了皮，頭髮散亂，還扭傷了腰，可嘴裏還在不停地哭天搶地地呼喊著：“別上訴啦！別上訴啦！……”待拖到法院大門外小武警放下手來，掉頭走去，付妻這才用手捶地，放聲痛苦，她為他老公哭，為她自己哭，為她一雙兒女哭……[/JUSTIFY]
[JUSTIFY]她更應該為法官濫施淫威而哭。[/JUSTIFY]
[JUSTIFY]她最應該為這個發了昏的國家而痛哭！[/JUSTIFY]
[JUSTIFY]付妻在法院門前哭了好久，她發現離她不遠處有一個老太也在啜泣，老太見付妻衣袖撕破了，手背上腿上有擦傷，連路都走不穩，就走過來搭話，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最容易找到共同的話題，原來老太的兒子姓王，在工具廠工作，已婚，小孩才滿兩歲，今天開庭被判了八年。監房裏大家都叫他王工具，他常常把廠裏的工具藏在衣服裏偷偷帶回家來，有賤賣掉的，也有自用的，終於東窗事發，被廠門衛查獲，罰款賠錢，還得了個單位開除留廠查看的處分，嚴打了舊事重提，妻兒不保。老太知道兒媳肯定是要走的，她想留住孫子。[/JUSTIFY]
[JUSTIFY]原判五年其實付廠長是上了天堂，可他不甘心就這麼在天堂裏呆著。付廠長就像一具木偶般被拖拽牽引回了監房，他只記得他老婆淒厲的呼叫聲，每回開庭他都會和妻子無限深情地對望一眼，兩人都期盼著早日團聚，如今可是漫漫長夜無盡時，這個原本還有指望現今陷入絕境的家庭，一個只會務農的怨婦，兩個還在讀書的孩子，敢問路在何方？付廠長是怎麼被帶回來的，他都失去記憶了，從此以後，付廠長就有了一張苦瓜臉，人生的一切苦難都毫無保留的彰顯在他的臉上，在這張臉的面前，所有的文字都不能具體刻畫描述，所有的表演都顯得膚淺失真，所有的轉述都只流於表面，即使使用影像也無法讀懂他那複雜而又苦難的眼神，達芬奇畫得了蒙拉麗莎，畫不了付廠長。在拘留所裏付的痛苦誰都能懂，可付的傷痛卻沒有人能夠精准的給予形容。[/JUSTIFY]
[JUSTIFY]當天判好消息就迅速在拘留所裏傳開：[/JUSTIFY]
[JUSTIFY]十五分鐘十五年[/JUSTIFY]
[JUSTIFY]法官殺人筆似劍[/JUSTIFY]
[JUSTIFY]在付廠長之後誰還敢上訴？還真有一個不怕死的。[/JUSTIFY]
[JUSTIFY]監房裏的獄友們都為付廠長感到可惜，太倒楣了，大家想勸他已經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只好默默地觀察他，並試著跟他說上幾句。一開始幾天，付廠長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把痛苦全都吞咽下去，埋在心裏，監房裏的每個人都感受到付廠長的是多麼的難受，處在他的身邊就能感受到他悲哀苦痛的氣場，可是誰也無法伸出援手，付廠長只有靠自己來消化排遣自己的苦難，要麼瘋掉，要麼堅強的挺過去。[/JUSTIFY]
[JUSTIFY]拘留所的監房裏有一點是很好的，你可以走動走動，於是你就可以隨意的找人聊天，可以說說笑笑，可以唱唱跳跳，可以交流心得，可以傳輸技藝，這樣一天就會過得很快，很充實。至於判多少年，官司怎麼吃，根本沒人在意，反正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管得了那麼多。在這樣嘻嘻鬧鬧極其嘈雜的環境裏，一個人即使真想享受寂寞除了睡覺也難以實現，付廠長很難做到完全自我封閉，由於周邊事件的不斷打岔，他也無法不顧一切的沉浸在悲傷世界裏，不然的話，事情還真不好說。如果管得嚴點，講話說笑受到很大的限制，真會憋出幾個瘋子來的。[/JUSTIFY]
[JUSTIFY]幾天之後，付廠長終於開了金口：“悔不當初，聽一句勸該多好。不該不聽老洪的，不該不聽你們的。咳……”[/JUSTIFY]
[JUSTIFY]“這一次知道我們沒什麼不一樣了吧，脫光了站在老虎惡狼面前，一樣的都是幾根骨頭一堆肉。”[/JUSTIFY]
[JUSTIFY]“怎麼講都是你比我們好，為什麼，因為你有兒有女，有老婆，老婆就算跑掉了，兒女總歸是你的，這是改變不了的。像我這樣的人，活著的時候行屍走肉，死了以後拖去喂狗，沒人來管你，沒人來關心你。不像你付廠長，再怎麼不濟，老了總還有一雙兒女，想到了也開心。”[/JUSTIFY]
[JUSTIFY]“不是該不該上訴，這就是賭博，贏了，就講自己運道好，牌出得好，決策英明；輸了，就埋怨自己沒洗手，燒香心不誠，沒運道。賭博總歸是有輸有贏的，碰到了，天數。”[/JUSTIFY]
[JUSTIFY]“態度一定要端正，要想到一定、肯定、必須、絕對的要活著出去，因為家裏還有人在等你，你是有盼頭的，這樣就有動力了，不會自暴自棄，失去信心了。”[/JUSTIFY]
[JUSTIFY]“不要再去罵律師，埋怨律師，你的律師算是有良心的，沒有反撬邊，沒有替法官幫腔，算好的，沉默其實就是用無聲來表示不滿，表示抗議，此時無聲勝有聲。聽下來還是壞的律師，沒良知的律師要多一些。”[/JUSTIFY]
[JUSTIFY]“接下來監獄裏大道理有的講了，跟階級鬥爭樣的，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其實沒一句人話，全是廢話，全是屁話，只有自己內心不放棄的指望，才能叫自己挺過去，再難也有過去的一天，天再黑也有亮的時候。”[/JUSTIFY]
[JUSTIFY]“千萬不要學小杜，你也不是小杜這種人，你看他笑眯眯的，開心是假的，都看得懂的，其實是已把自己當死人了，是活死人，這不是樂觀，這是絕望到根的表現。”[/JUSTIFY]
[JUSTIFY]見付廠長開口了，大家免不了要再勸勸他，也不知話說沒說到點子上，反正你一句，我一句的，付廠長心裏就會好受一些。整個監房裏，十年以下的沒有幾個，十五年以上的，無期的倒是不少，照樣都是說說笑笑的，想想都已經這樣了，別人能好好活下去，我為什麼不好好活下去呢？[/JUSTIFY]
[JUSTIFY]付廠長開始聆聽獄友之間的交談，時不時的還插上一兩句話，在同大家的言談中他找到了自己今後的兩條出路，一條是申訴，據說沒多少用處，當然要申訴也要等到颱風過去了，風平浪靜了再說，免得再次惹火上身。法律上說申訴是不加刑的，申訴是不加刑的？還有一條就是爭取到勞改農場去，聽老官司們說那裏的減刑比例比市監高，機會也很多。吃苦不怕，本來就是吃苦長大的，幹農活原來自己就是行家裏手，到農場可以一展身手，應了一句語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付廠長不管是畫餅充饑也好，望梅止渴也好，現在必須把活下去的信心建立起來，把精神支撐起來，把勇氣鼓吹起來，只有這樣，下麵的路才走得下去。只是他臉上的兩處部位似乎失靈了，淚腺好像堵塞住了，笑神經壞死了，是不是從此這張臉將失去笑容，直至永遠？[/JUSTIFY]
[JUSTIFY]晚上，付廠長一個人鑽進被窩裏，內心的煎熬是常人難以想像，也無法想像的，如果聽人一勸，何至於會落得現在這般生不如死的下場，悔啊，悔啊，不該上訴的，翻番之後，他對他的貪污已經不再後悔，或者說他對於他的犯罪已經沒有多少懺悔意識了，對他來說，法律已經明顯偏離了正義的軌道，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而他作為個人，除了忍氣吞聲，被動地消極接受，學會麻木敷衍，日後還要違心地點頭認罪，再沒有合適他的路可走了。[/JUSTIFY]
[JUSTIFY]一個完全無辜的人受了冤屈，可以像司馬遷那樣用筆代刀，激昂慷慨的傾訴對集權政治的不滿：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侮辱先人，亦何面目複上父母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又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後世有人指責司馬遷嗎？沒有。只有罵漢武帝殘暴的。[/JUSTIFY]
[JUSTIFY]而一個或多或少有罪之人，情感就難以琢磨了。法律公平公正些，處理得讓人心服口服，就會更多具有負罪感，對接受改造沒有多少抵觸情緒，會很好的配合獄警；而一旦法律的懲治隨意到可以任意宰割淩辱處置一個犯人，放大他的罪孽，對之施以重典，這個犯人的心靈就會受到扭曲，帶著有罪之身，卻又要否定法律的判決，內心的激烈衝撞可以想見。經歷重判之後，良知尚未完全泯滅的犯人負罪感恐怕也只剩百分之一，餘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對法官、對政府、對社會的仇恨，而這樣的仇恨將是維繫一生的。[/JUSTIFY]
[JUSTIFY]付廠長是睜著眼睛睡覺的，他睡不著，整夜整夜的失眠，半夜裏只要看到他那必然就是雙眼圓睜的，而他的眼睛似乎在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其實那眼神是飄忽的，漫無目的的。他只是想在晚上安靜的時候，悄無聲息的回一趟家，看看兩個熟睡了的小孩，再親親正在燈下為自己納鞋底的妻子，在微弱的燈光下映襯下，裹著紅棉襖的妻子正是因為賢慧而更加美麗。這監房白天嘈雜不堪，到了深夜卻又呼嚕聲此起彼伏，邊上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居然鼾聲如雷，嘴裏呼拉呼拉的像個破風箱，真想給他一腳……[/JUSTIFY]
[JUSTIFY]好不容易踏上了回家的路，這漫天的大雪活了三十多年還第一次見到，生產隊就快到了，遠遠的那點星光時閃時滅的，那是村口廠裏門房。不要進去了，這是傷心地，再說看門老頭一定睡了。往家趕吧，沒多少路了，看到那棵大杏樹了，家就在邊上。今晚這雪咋就下得個沒完沒了，拔出一腳又陷入一腳，步子挪都挪不動，要堅持，咬緊牙關，家就快到了，已經看到屋頂了，可不知是為什麼，再怎麼努力，再怎麼拼盡全力，就是摸不進家門……[/JUSTIFY]
[JUSTIFY]眼下只有上訴才叫他後悔不迭，每天晚上監房裏同樣睡不著的人，都會聽到付廠長不下十次或醒或夢時的長歎聲，唉——[/JUSTIFY]
[JUSTIFY]這正是：[/JUSTIFY]
[JUSTIFY] 當時忍得一時忿[/JUSTIFY]
[JUSTIFY] 好叫終身無惱悶[/JUSTIFY]
[JUSTIFY] [/JUSTIFY]
[JUSTIFY] [/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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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柏楊：法律在能夠獨立執行時才是法律，法律在政治的、或私心的使用下，便不是法律。[/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
[CENTER]第十一回 知法枉法不奉法 背法亂法行峻法[/CENTER]
[JUSTIFY]三五一十五可不是小犯人在背乘法口訣，這是一個前不久發生過的故事概括，不少人還見過故事裏的主人翁，像工衛東。即使沒見過這位主角的，只要是關在此處的，也一定都聽到過他的鼎鼎大名。[/JUSTIFY]
[JUSTIFY]在裏面像乘法口訣表之內的小玩意並不是人人都會的，三四郎只會兩條，一條是“三七二十一”，必須還得加個前缀“管他”，否則不會使用；還有一條是兒歌裏的：“九九八十一，麻皮抓蟬績……”。蟬績者，蟋蟀也。三四郎們的一大話題就是玩蟋蟀，什麼棺材板、油葫蘆、三尾子，拘留所裏有不少人是翹屁股朋友，擠在一起當不上主角的飛飛蒼蠅。[/JUSTIFY]
[JUSTIFY]翹屁股是圍觀鬥蟋蟀，頭緊擠著，激動緊張，在外邊看來甚不雅觀。[/JUSTIFY]
[JUSTIFY]飛蒼蠅即跟著他人下注，這裏是看好哪只蟋蟀能贏，就下賭。[/JUSTIFY]
[JUSTIFY]跑題了，回到三五一十五。[/JUSTIFY]
[JUSTIFY]付樹基不喜歡別人叫他名字，他覺得他自己的名字這幫人不配叫，一進來他就自我介紹他是市郊社辦工廠的廠長，於是乎除了監房外的喊他大名，裏面的人都叫他付廠長，後來叫順口了把姓也取消了。有一次老官司老洪不知是不是故意逗他，直呼其名，他沉著臉，頭扭向一邊，就當沒聽見；又叫老付，沒一點反應，直到喊他職務他才問什麼事。這個人並不招監房的人喜歡，首先是沒共同語言，他根本不搭理小流氓，他覺得自己跟眼下這幫人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再則是小農經濟，連一張草紙都算計的清清楚楚，借出去的一定得討回。他是監房裏的異類，脾氣很橫，又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沒人敢碰他，怕出亂子。小流氓秉性就是欺軟怕硬，見到這塊又臭又硬的茅屎坑裏的石頭，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招惹他，不去理睬他，把他扔在一邊。[/JUSTIFY]
[JUSTIFY]如果說阿忠是等待判決時間等的最長的，那麼廠長則是上訴間呆的時間最長的。他原先被判五年，接到判決書是在一九八三年的八月份，罪名是貪污，一共是四百元錢。市郊的公社少說也有十來個廠，一般用的都是當地能人，這回一定是公社頭頭看走了眼，或者是看在付樹基三代貧農根紅苗正的份上，把這麼一號人物提拔了上來，混到廠長這個位置。此人沒什麼文化，語言貧乏，急起來還結巴，可以看得出來的最大的優點就是吃苦耐勞，本來還應該有一個忠厚老實，現在既然成了犯人，這一評價可以對外取消，但是在官司單位內部這個人是獄警眼裏的完人，模範中的模範，其身上的閃光點遠遠不止忠厚老實這四個簡簡單單的字。如果監獄裏全是付樹基這一號人，獄警這個職務一定是普天下第一美差。[/JUSTIFY]
[JUSTIFY]判決下來才幾天，嚴打就開始了，八月十九日全市範圍大逮捕，老洪一看拘留所監房鐵門“咣當”個不停，成幫成群的人不分晝夜跟趕羊似的往裏面送，老官司遇到了新情況，他從沒見過這種架勢，深感形勢不妙，就勸付廠長別上訴，很危險，畢竟只有五年。[/JUSTIFY]
[JUSTIFY]“只有五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閏年還要多一天，一天一天數著過，最恨太陽不肯落。夜夜蒙頭想兒女，淚比東海水還多。要我，一天都不想多呆。”五年真是不算短，扳扳手指要計算好大一會。[/JUSTIFY]
[JUSTIFY]“誰想多呆，吃官司又不是吃大餐住賓館，總歸越早出去越好，身不由己沒辦法呀。”老洪和付廠長年齡相仿，雖無兒女牽掛，但是有誰甘願坐牢。[/JUSTIFY]
[JUSTIFY]“你們不曉得，我的日子有多少難過，你們不知道的，我是有很大委屈的，我一定要上訴，要把事情講講清楚。”廠長的態度非常堅決。[/JUSTIFY]
[JUSTIFY]“還要講清楚什麼事情？夠明白了，你當你是什麼殺人放火複雜的大案子呀，一個芝麻綠豆小官，一疊夠活幾月的鈔票。”老洪比劃著不理解這點小事裏會有什麼大課題。[/JUSTIFY]
[JUSTIFY]“哎，你不知道，說我貪污四百塊，我是先藏了，後拿了四百，可我分了一半給了廠裏職工了，當作獎金發放掉了。不發還沒事情，一發就遭人舉報，這也算是我一個人貪污的嗎？貪污我賴不掉的，數額上有問題，有出入，其實只有兩百塊錢進我腰包，如果賬只算一半，那麼刑期也應該只算一半。”廠長原來精於計算，心裏已經打好了算盤。[/JUSTIFY]
[JUSTIFY]“還有，如果我老婆東拼西湊，借了鈔票還清爽了，我應該事情就更小，算是借的，算是挪用，算是工資獎金預付，說不定只判個一年半載，搞不好還有可能弄個緩刑，還有可能不予起訴，釋放回家，我就可以不吃官司了。要考慮到我還是為這個廠作出過很大貢獻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業務最忙的那段時間我是沒日沒夜的，吃住都在廠裏，現在想想算啥名堂。到如今我只有一個願望——回家種地。”廠長的臉上洋溢著些微的笑意，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回家團圓的美好景象。[/JUSTIFY]
[JUSTIFY]“不要大白天捏鼻子做夢了，這兩天關進來多少人，隔壁監房原先只關十幾個，現在已經冒四十個了，擠得翻身要喊一二三，三班倒輪流睡覺，上廁所要排隊了，你看到吧，這兩天連飯盒子都有不少是新的，舊的不夠用了。都講到處抓人，在刮颱風，已經刮倒十二級了，按通常的講法，只要刮颱風進來的就要多吃幾年官司，你要想想清楚。”老洪苦口婆心。[/JUSTIFY]
[JUSTIFY]外面嚴打形勢緊，付在獄中哪得知？他把自己蜷縮在監房一角，對別人的話根本不予理會，對隔壁的聲響充耳不聞，本來就處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裏，偏偏又是一個榆木疙瘩腦袋。[/JUSTIFY]
[JUSTIFY]“沒聽到什麼刮颱風，就算刮颱風跟我有什麼搭界，我又不是啥個壞人，我又不是被抓進來的，是公社通知開會被關進來的。刮颱風關我什麼事。我一定是要上訴的，上訴還有點機會，不上訴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勸也是白勸，我問了律師的，上訴是不加刑的，法律上有白紙黑字交代好的，現在不是老早無法無天，想抓誰就抓誰了，是法制社會，還有什麼好害怕的。”付廠長不上訴不死心。[/JUSTIFY]
[JUSTIFY]“你真是不識好人心，我是運道好的，颱風來前頭判好了，我就太太平平吃完這幾年官司算了，我還要叫我媽幫我去廟裏燒燒高香。在這個拘留所裏大概也只有你一個人指望馬上出去。”老洪覺得廠長實在是不識好歹，想法還十分可笑，十分幼稚。[/JUSTIFY]
[JUSTIFY]“我不跟你講了，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兩種人，懂嗎？兩回事情，曉得嗎？”廠長畢竟還端著個當官的架子，更何況他從來都看不起小混混，再怎麼不濟，也不會同你們這號人物同流合污。[/JUSTIFY]
[JUSTIFY]“不一樣是不一樣，你是廠長我們是賊骨頭，不過那是在社會上，現在同樣都在坐牢監，皇帝跟討飯的沒兩樣了。以我的經驗，你上訴不會有啥結果的，肯定是維持原判，拘留所裏多蹲幾天罷了。我是為你好，管我屁事。”老洪心中不快搖搖頭跑開了。[/JUSTIFY]
[JUSTIFY]沒過多久開庭了，聽到看守喊自己的名字，付廠長整理了一下上衣——一件穿舊了的中山裝，原先應該是藍色的，衣領已經翻過來換過一回，上面又打上了黑色的補丁。然後又提了提褲子，把系褲子的布繩子收收緊，顯得精神些，又撣了撣膝蓋上褲子兩側兩塊大大的長方形補丁，監房裏本沒有灰，這只是一個習慣性動作，接著又本能的捋一下頭髮——沒有頭髮，只有頭皮，再回過神來，猶疑了一下，怎麼沒讓我整理收拾東西，我早就看好了物品一一擱在何處，付廠長神情有點失望，看來緩刑有點懸，這才打起精神三步並兩步地走出監房。一路在想，可以見到旁聽席上的老婆了，這些日子天天只能在夢裏相見，天天躲在被子裏以淚洗面，他多麼希望在老婆的見證下，自己的刑期得到改判，抑或可以得個緩刑，直接回家，不行，還得去取那些東西。[/JUSTIFY]
[JUSTIFY]改判，真的是改判，法官宣讀判決書連頭都沒抬，讀完掉頭就走。律師啞了，當事人懵了，付妻失聲痛哭，被武警攆出法庭。[/JUSTIFY]
[JUSTIFY]回到上訴間，付廠長話都不會說了，打擊實在太大了。不知內情的都勸他。[/JUSTIFY]
[JUSTIFY]“算了，駁回就駁回了，上訴駁回是正常的，一點不奇怪的，輕判倒是奇怪了，中級法院打區級法院耳光的事情不大碰得到的。不就是五年嘛，很快的，兩三個官司單位一轉一大半就過去了，很快的。”[/JUSTIFY]
[JUSTIFY]“誰不冤枉，我就偷了一毛五分，七年，霉到根了，我根本不上訴，曉得沒用場的。”[/JUSTIFY]
[JUSTIFY]“大家都是慣竊，我十年，想得通想，想不通也要想，又沒辦法的，撞在了槍口上了。”[/JUSTIFY]
[JUSTIFY]“男人吃幾年官司不一定就是壞事情，鍛煉鍛煉，老婆跑了再找一個，不是很難的一件事情。”[/JUSTIFY]
[JUSTIFY]不管別人怎麼勸慰，付廠長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從這天開始起大家就再沒有見到過他掉眼淚。[/JUSTIFY]
[JUSTIFY]第二天，全監房，全拘留所都知道了，不用付廠長開口，開庭去的、勞役犯、提審的，各種管道彙聚在一起，得到了一個不可想像，卻又真實無比的判決答案，原來付廠長上訴之後，這次得到的判決是刑期十年，整整翻了一番。這怎不叫付廠長肝腸寸斷！[/JUSTIFY]
[JUSTIFY]“想不通，我想不通。”付廠長開口之後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JUSTIFY]
[JUSTIFY]十年官司對嚴打時期而言，真的不算是長的，大家所知道的就是有這麼一個倒楣蛋，不知天高地厚膽敢上訴，結果落得如此下場，監房裏大都當著笑話來講。不是說犯人缺乏同情心，只是因為十年刑期和自己也差不多，都是要飯的誰又去同情誰呢？大家所要探究的是為什麼會翻這一個跟頭，這要由付廠長來解答。[/JUSTIFY]
[JUSTIFY]“他們說又查出我貪污了幾十塊錢，說是有新的罪行，說我態度不老實，交代不徹底。”[/JUSTIFY]
[JUSTIFY]“那到底有沒有這幾十元錢呢？”[/JUSTIFY]
[JUSTIFY]“當然沒有，小金庫是我掌管的，可進出帳是有會計、出納的，每筆帳進出都是明明白白的，可以計算的，再說了四百塊和四百四十塊和四百八十塊有區別嗎？我有什麼理由交代了多的還去隱瞞少的，又不會影響判決。法院的法官是算錯掉了，連小學數學都沒學好，怎麼搞的？”[/JUSTIFY]
[JUSTIFY]“你再想想，會不會……”[/JUSTIFY]
[JUSTIFY]“真的沒有了，我私藏四百沒瞞著會計出納，她倆得的獎金是最多的，就是叫她們保守秘密。騙你孫子王八蛋！”付廠長急了。[/JUSTIFY]
[JUSTIFY]他這一急，聽的人都懂了。不是有沒有這幾十元的問題，而是上訴本身的問題，按說上訴是不可以加刑的，法律寫得清清楚楚，可是法官完全可以曲線操作，說是又有新罪證，然後加刑沒商量，反正法律是法官自己解釋的，刑法是專門用來對付犯人的，想怎麼說就怎麼說，願意怎麼使用就怎麼使用。嚴打期間，不服判決，就好比在老虎頭上拍蒼蠅——找死。[/JUSTIFY]
[JUSTIFY]兩天過去了，付廠長眼睛又陷下去一點，人看上好像一下子蒼老了，他所承受的打擊旁人無法感受，他所遭遇的不公大家不難想像。他沉悶了整整兩天，思想了整整兩天，終於決定提起上訴，這是一個多麼執著而又無畏的想法！[/JUSTIFY]
[JUSTIFY]老洪已去了監獄，他沒看到結果。上訴間的人出於好心都想勸他。[/JUSTIFY]
[JUSTIFY]“雞蛋碰石頭，再上訴當心頭破血流。”[/JUSTIFY]
[JUSTIFY]“別再弄了，越弄越糟糕。十年，毛毛雨。”[/JUSTIFY]
[JUSTIFY]“法院現在恨不得抓一個重判一個，抓兩個槍斃一個，你就別往槍口上撞了。”[/JUSTIFY]
[JUSTIFY]“耿脾氣要改一改了，不要再一根筋下去了，當今法院是壞人當道，你的優點就變成缺點了。”[/JUSTIFY]
[JUSTIFY]“照說你貪污的數額在現在嚴打的形勢下麵，判個十年差也差不多。偷個皮夾子，裏面最多幾十塊，布票、糧票什麼的，也是八年十年。”[/JUSTIFY]
[JUSTIFY]“什麼差不多啊，你好幾百，吃喝嫖賭好做多少事情啊，我要偷多少個皮夾子啊，只有十年，知足吧。”[/JUSTIFY]
[JUSTIFY]勸的只有這套語言，比較是安慰心靈的最好良藥。可付不這麼想：“我跟你們不一樣的，我要跟他們算算清楚，事情總應該搞搞明白，又不是老複雜，搞不明白的，一定是他們法官賬算錯了。”付廠長吃秤砣，鐵了心了。[/JUSTIFY]
[JUSTIFY]“你跟我們有什麼不一樣？在這裏你檔次一點不比我們高，不勸你了，勸也白勸，再懶得理你。”勸付廠長的又一次被傷了自尊心。[/JUSTIFY]
[JUSTIFY]付廠長總認為自己不同於小流氓，甚至還不同於其他廠礦機關幹部犯罪的那些人，真搞不懂他用的是什麼類比的方法。別人勸他別上訴，他的口頭語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當活生生的原判七年上訴被斃的案例擺在面前時，他依然認為：“我又不是這樣的，我一輩子從一而終，就一個家庭，就一個老婆，怎麼拿我跟這種人比，那死鬼搞了多少女人，破壞了多少好女人的貞操，活該他死的。”末了總結還是那一句：“我跟他是不一樣的。”待他用這句話得罪了五六個人之後，就沒有人會良言相勸了，由他一根筋老天真去。[/JUSTIFY]
[JUSTIFY]跟他一樣不怕死的還有一個小偷渡，整個拘留所嚴打期間也就一共僅有三個人膽敢上訴的。此人姓杜，參與組織偷渡盈利，判八年，不服，上訴改判十六年，這回又上訴了。他前後兩次的上訴理由是一樣的：自己不是主犯，最多只是一個幫手，是團夥中的小人物，作用不大，而主犯在逃又是可以把一切責任往其身上推的有利條件。[/JUSTIFY]
[JUSTIFY]小偷渡第一次上訴是覺得冤，小嘍啰也判這麼重，先前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心理底價，三年，最多五年。等到實際刑期翻番之後就覺得不想吃這場官司了，八年都難以忍受，不願坐監，更何況這麼多年。不活了，十六年，官司吃完要奔四十了，人到中年了，人生還有個什麼勁，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乾脆直接把我拉出去斃了算了，他是上訴求死。[/JUSTIFY]
[JUSTIFY]可是小偷渡上訴改判下來沒有達到他的預期目標，從喊他名字通知開庭到開鐵門帶人，沒讓他整理東西，他就知道死不成，判死刑的上訴不在拘留所，於是他感到非常失望，走出監房時把個塑膠臉盆踢飛到了半空中。果不其然，判了個無期，離死刑理論上還有一步之遙，其實死緩也就等於是無期加兩年。真正看到死神在向自己招手了，小偷渡罷手了。老官司都在勸他：“想死還不容易，再等等，實在沒指望了再申請打洞，總歸是先要動動腦筋，想想辦法，尋尋出路，古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想，官司是肯定吃不下去的，這條草命早晚是要交掉的，暫時還是聽勸先活上一回，別再急急忙忙去趕死，等活得不耐煩了，再死不遲。[/JUSTIFY]
[JUSTIFY]有的人想法是暗藏著的，你不知道他腦子裏在琢磨什麼，小偷渡則是公開的：“候機會爭取再做一回人，只要再做過一回人了，千刀萬剮也無所謂。”略微停頓：“再麼就收點本錢回來，尋個人陪陪，路上也不孤獨。反正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他說這話依然是那麼輕鬆，而聽的人又是多麼的擔憂。[/JUSTIFY]
[JUSTIFY]再看他的做派，判八年的時候，感覺到傷筋動骨，焦躁不安；判十六年時滿不在乎，無所畏懼；判了無期居然是笑眯眯的，不計生死了。他五音不全，顯然是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他在上訴間學會了一句他百唱不厭的革命歌詞：“砍頭只當風吹帽。”聲音還很高亢，只是沒有一絲悲涼。他常常說：“就當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反正早晚是會被打洞頭開花的，現在先把自己從精神上先殺掉，以後不過就是肉體上再被消滅一次，你們如果看得到的話，我是頭也不回像李玉和一樣慷慨赴刑場去的。”一個到了視死如歸境地的人，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幹的，這樣的人太危險，太可怕了。有了他，獄警睡覺都要睜著眼睛。[/JUSTIFY]
[JUSTIFY]問題是他先前沒被判十六年，更沒被判無期，上訴時，法官跳過上訴不加刑的律條，才造成了如今的結果。何為跳過？就是罔顧那段白紙黑字，無需去扯那塊發現新罪證的遮羞布，直接就說判輕了，推翻原判，前面的大段文字無需修改，只把後面的裁決年限數字改一改，日期改一改，再到法庭上讀過一遍發給小杜就是。這是小杜的悲哀，也是法律的悲哀，更是社會的悲哀。小杜就此被徹底葬送了，小杜還有家人，有親戚，有朋友，有鄰里，大家都在關注著此人所受到的審判，須知：[/JUSTIFY]
[JUSTIFY]一獄不平[/JUSTIFY]
[JUSTIFY]百家不幸[/JUSTIFY]
[JUSTIFY]對待不公正的判決擺在面前的也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逆來順受，要麼起而反抗，沒有第三條路可供選擇。小杜選擇的是反抗，他自知自己是不可能坐完這麼長時間的牢的，他喪失了漫漫長夜苦苦煎熬的信心和勇氣，他不像付廠長外面還有個家正等著。在他的心裏這個社會已然沒有了屬於自己的正義，他接到看守轉交的無期判決書看也不看，連同前面的起訴書等材料，通通撕了個粉碎，邊撕邊罵法官，發泄著無比的憤怒，然後將碎紙扔進了廁所，故意還往廁所裏多沖幾面盆水，邊沖邊罵著髒話，罄盡自己所會的所有最齷齪不堪的語言。這是他開始反抗的第一步，接下來他要一步一步走完毀滅自己的里程。而這一切法官是看不到的，他把一個人推上了絕路，把一個家庭推上了絕路，然後義無反顧地掉轉身就喝酒慶功去了，哪管這人的是死是活，苦難就由他自己消受去吧。[/JUSTIFY]
[JUSTIFY]法院真的很忙，忙到了都沒空打印判決書，有時宣判好了犯人要隔好多天才能收到判決書；法官真的很累，累到了連思維能力都停滯了的地步，累到了前說後忘，累到了出爾反爾，累到了心生魔障……[/JUSTIFY]
[JUSTIFY]付廠長也等到了開庭，他想好了許多許多話，更想好了通過什麼法子證明自己沒有更多的貪污，內部帳冊一一俱在，這是物證，他要提供好幾個人來為他作人證，他想，法官賬算錯了，自己在庭上一一予以澄清，將之糾正過來，律師再配合配合，至少做到恢復原判應該是有把握的，畢竟事實擺在那裏嘛。可笑的付廠長居然從如此善良的角度來揣測法官，法官難道真的連簡單的加減法都沒學會嗎？當然這不是付廠長的錯，他一直在鄉下生活成長，他極其幼稚樸實的天性和局促狹窄的見識，決定了他對國家的一切舉措，對代表國家的一切行為，都毫無保留的堅信不疑，都不加思索的全盤照收。他是一個好公民，即使坐牢了，他依舊是一個好公民。問題出在決策不是個好決策，法官是一群會寫字的無腦人。[/JUSTIFY]
[JUSTIFY]法官恨透了這個嚴打時期不知好歹，不知死活的傢伙，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屢次挑戰法官的權威，根本沒有付廠長說話的餘地，連走過場的法庭調查都給免去了，更不要談什麼為自己辯護了。為了貫徹嚴打從重從快的政策，當庭宣佈又新查出付樹基貪污款項幾十元，改判為十五年，整個開庭時間不過一刻鐘。法官又一次隨隨便便地繞過上訴不加刑的律條，畢竟法律是死的，操縱法律的法官是活的；積木是死的，玩的人是活的；關著的犯人等於是死的，隨意拿捏國家機器的人是活的。付廠長被這一聲悶雷震昏掉了，眼睛死勾勾地盯著法官，法官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收拾資料起身就要走。律師站在那裏，呆若木雞，連續兩場上訴律師都沒有一句發言，也沒有機會發言，整個成了一啞巴律師。坐在旁聽席的付妻實在憋不住了，管不了旁聽不得講話喧嘩的規定，沖著付廠長大聲叫喊著：“狗兒他爹別上訴啦！他爹別上訴啦！”兩個身強力壯的小武警，左右兩邊架著付妻就往法庭外拖，付妻儘管膝蓋著地，蹭破了皮，頭髮散亂，還扭傷了腰，可嘴裏還在不停地哭天搶地地呼喊著：“別上訴啦！別上訴啦！……”待拖到法院大門外小武警放下手來，掉頭走去，付妻這才用手捶地，放聲痛苦，她為他老公哭，為她自己哭，為她一雙兒女哭……[/JUSTIFY]
[JUSTIFY]她更應該為法官濫施淫威而哭。[/JUSTIFY]
[JUSTIFY]她最應該為這個發了昏的國家而痛哭！[/JUSTIFY]
[JUSTIFY]付妻在法院門前哭了好久，她發現離她不遠處有一個老太也在啜泣，老太見付妻衣袖撕破了，手背上腿上有擦傷，連路都走不穩，就走過來搭話，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最容易找到共同的話題，原來老太的兒子姓王，在工具廠工作，已婚，小孩才滿兩歲，今天開庭被判了八年。監房裏大家都叫他王工具，他常常把廠裏的工具藏在衣服裏偷偷帶回家來，有賤賣掉的，也有自用的，終於東窗事發，被廠門衛查獲，罰款賠錢，還得了個單位開除留廠查看的處分，嚴打了舊事重提，妻兒不保。老太知道兒媳肯定是要走的，她想留住孫子。[/JUSTIFY]
[JUSTIFY]原判五年其實付廠長是上了天堂，可他不甘心就這麼在天堂裏呆著。付廠長就像一具木偶般被拖拽牽引回了監房，他只記得他老婆淒厲的呼叫聲，每回開庭他都會和妻子無限深情地對望一眼，兩人都期盼著早日團聚，如今可是漫漫長夜無盡時，這個原本還有指望現今陷入絕境的家庭，一個只會務農的怨婦，兩個還在讀書的孩子，敢問路在何方？付廠長是怎麼被帶回來的，他都失去記憶了，從此以後，付廠長就有了一張苦瓜臉，人生的一切苦難都毫無保留的彰顯在他的臉上，在這張臉的面前，所有的文字都不能具體刻畫描述，所有的表演都顯得膚淺失真，所有的轉述都只流於表面，即使使用影像也無法讀懂他那複雜而又苦難的眼神，達芬奇畫得了蒙拉麗莎，畫不了付廠長。在拘留所裏付的痛苦誰都能懂，可付的傷痛卻沒有人能夠精准的給予形容。[/JUSTIFY]
[JUSTIFY]當天判好消息就迅速在拘留所裏傳開：[/JUSTIFY]
[JUSTIFY]十五分鐘十五年[/JUSTIFY]
[JUSTIFY]法官殺人筆似劍[/JUSTIFY]
[JUSTIFY]在付廠長之後誰還敢上訴？還真有一個不怕死的。[/JUSTIFY]
[JUSTIFY]監房裏的獄友們都為付廠長感到可惜，太倒楣了，大家想勸他已經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只好默默地觀察他，並試著跟他說上幾句。一開始幾天，付廠長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把痛苦全都吞咽下去，埋在心裏，監房裏的每個人都感受到付廠長的是多麼的難受，處在他的身邊就能感受到他悲哀苦痛的氣場，可是誰也無法伸出援手，付廠長只有靠自己來消化排遣自己的苦難，要麼瘋掉，要麼堅強的挺過去。[/JUSTIFY]
[JUSTIFY]拘留所的監房裏有一點是很好的，你可以走動走動，於是你就可以隨意的找人聊天，可以說說笑笑，可以唱唱跳跳，可以交流心得，可以傳輸技藝，這樣一天就會過得很快，很充實。至於判多少年，官司怎麼吃，根本沒人在意，反正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管得了那麼多。在這樣嘻嘻鬧鬧極其嘈雜的環境裏，一個人即使真想享受寂寞除了睡覺也難以實現，付廠長很難做到完全自我封閉，由於周邊事件的不斷打岔，他也無法不顧一切的沉浸在悲傷世界裏，不然的話，事情還真不好說。如果管得嚴點，講話說笑受到很大的限制，真會憋出幾個瘋子來的。[/JUSTIFY]
[JUSTIFY]幾天之後，付廠長終於開了金口：“悔不當初，聽一句勸該多好。不該不聽老洪的，不該不聽你們的。咳……”[/JUSTIFY]
[JUSTIFY]“這一次知道我們沒什麼不一樣了吧，脫光了站在老虎惡狼面前，一樣的都是幾根骨頭一堆肉。”[/JUSTIFY]
[JUSTIFY]“怎麼講都是你比我們好，為什麼，因為你有兒有女，有老婆，老婆就算跑掉了，兒女總歸是你的，這是改變不了的。像我這樣的人，活著的時候行屍走肉，死了以後拖去喂狗，沒人來管你，沒人來關心你。不像你付廠長，再怎麼不濟，老了總還有一雙兒女，想到了也開心。”[/JUSTIFY]
[JUSTIFY]“不是該不該上訴，這就是賭博，贏了，就講自己運道好，牌出得好，決策英明；輸了，就埋怨自己沒洗手，燒香心不誠，沒運道。賭博總歸是有輸有贏的，碰到了，天數。”[/JUSTIFY]
[JUSTIFY]“態度一定要端正，要想到一定、肯定、必須、絕對的要活著出去，因為家裏還有人在等你，你是有盼頭的，這樣就有動力了，不會自暴自棄，失去信心了。”[/JUSTIFY]
[JUSTIFY]“不要再去罵律師，埋怨律師，你的律師算是有良心的，沒有反撬邊，沒有替法官幫腔，算好的，沉默其實就是用無聲來表示不滿，表示抗議，此時無聲勝有聲。聽下來還是壞的律師，沒良知的律師要多一些。”[/JUSTIFY]
[JUSTIFY]“接下來監獄裏大道理有的講了，跟階級鬥爭樣的，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其實沒一句人話，全是廢話，全是屁話，只有自己內心不放棄的指望，才能叫自己挺過去，再難也有過去的一天，天再黑也有亮的時候。”[/JUSTIFY]
[JUSTIFY]“千萬不要學小杜，你也不是小杜這種人，你看他笑眯眯的，開心是假的，都看得懂的，其實是已把自己當死人了，是活死人，這不是樂觀，這是絕望到根的表現。”[/JUSTIFY]
[JUSTIFY]見付廠長開口了，大家免不了要再勸勸他，也不知話說沒說到點子上，反正你一句，我一句的，付廠長心裏就會好受一些。整個監房裏，十年以下的沒有幾個，十五年以上的，無期的倒是不少，照樣都是說說笑笑的，想想都已經這樣了，別人能好好活下去，我為什麼不好好活下去呢？[/JUSTIFY]
[JUSTIFY]付廠長開始聆聽獄友之間的交談，時不時的還插上一兩句話，在同大家的言談中他找到了自己今後的兩條出路，一條是申訴，據說沒多少用處，當然要申訴也要等到颱風過去了，風平浪靜了再說，免得再次惹火上身。法律上說申訴是不加刑的，申訴是不加刑的？還有一條就是爭取到勞改農場去，聽老官司們說那裏的減刑比例比市監高，機會也很多。吃苦不怕，本來就是吃苦長大的，幹農活原來自己就是行家裏手，到農場可以一展身手，應了一句語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付廠長不管是畫餅充饑也好，望梅止渴也好，現在必須把活下去的信心建立起來，把精神支撐起來，把勇氣鼓吹起來，只有這樣，下麵的路才走得下去。只是他臉上的兩處部位似乎失靈了，淚腺好像堵塞住了，笑神經壞死了，是不是從此這張臉將失去笑容，直至永遠？[/JUSTIFY]
[JUSTIFY]晚上，付廠長一個人鑽進被窩裏，內心的煎熬是常人難以想像，也無法想像的，如果聽人一勸，何至於會落得現在這般生不如死的下場，悔啊，悔啊，不該上訴的，翻番之後，他對他的貪污已經不再後悔，或者說他對於他的犯罪已經沒有多少懺悔意識了，對他來說，法律已經明顯偏離了正義的軌道，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而他作為個人，除了忍氣吞聲，被動地消極接受，學會麻木敷衍，日後還要違心地點頭認罪，再沒有合適他的路可走了。[/JUSTIFY]
[JUSTIFY]一個完全無辜的人受了冤屈，可以像司馬遷那樣用筆代刀，激昂慷慨的傾訴對集權政治的不滿：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侮辱先人，亦何面目複上父母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又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後世有人指責司馬遷嗎？沒有。只有罵漢武帝殘暴的。[/JUSTIFY]
[JUSTIFY]而一個或多或少有罪之人，情感就難以琢磨了。法律公平公正些，處理得讓人心服口服，就會更多具有負罪感，對接受改造沒有多少抵觸情緒，會很好的配合獄警；而一旦法律的懲治隨意到可以任意宰割淩辱處置一個犯人，放大他的罪孽，對之施以重典，這個犯人的心靈就會受到扭曲，帶著有罪之身，卻又要否定法律的判決，內心的激烈衝撞可以想見。經歷重判之後，良知尚未完全泯滅的犯人負罪感恐怕也只剩百分之一，餘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對法官、對政府、對社會的仇恨，而這樣的仇恨將是維繫一生的。[/JUSTIFY]
[JUSTIFY]付廠長是睜著眼睛睡覺的，他睡不著，整夜整夜的失眠，半夜裏只要看到他那必然就是雙眼圓睜的，而他的眼睛似乎在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其實那眼神是飄忽的，漫無目的的。他只是想在晚上安靜的時候，悄無聲息的回一趟家，看看兩個熟睡了的小孩，再親親正在燈下為自己納鞋底的妻子，在微弱的燈光下映襯下，裹著紅棉襖的妻子正是因為賢慧而更加美麗。這監房白天嘈雜不堪，到了深夜卻又呼嚕聲此起彼伏，邊上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居然鼾聲如雷，嘴裏呼拉呼拉的像個破風箱，真想給他一腳……[/JUSTIFY]
[JUSTIFY]好不容易踏上了回家的路，這漫天的大雪活了三十多年還第一次見到，生產隊就快到了，遠遠的那點星光時閃時滅的，那是村口廠裏門房。不要進去了，這是傷心地，再說看門老頭一定睡了。往家趕吧，沒多少路了，看到那棵大杏樹了，家就在邊上。今晚這雪咋就下得個沒完沒了，拔出一腳又陷入一腳，步子挪都挪不動，要堅持，咬緊牙關，家就快到了，已經看到屋頂了，可不知是為什麼，再怎麼努力，再怎麼拼盡全力，就是摸不進家門……[/JUSTIFY]
[JUSTIFY]眼下只有上訴才叫他後悔不迭，每天晚上監房裏同樣睡不著的人，都會聽到付廠長不下十次或醒或夢時的長歎聲，唉——[/JUSTIFY]
[JUSTIFY]這正是：[/JUSTIFY]
[JUSTIFY] 當時忍得一時忿[/JUSTIFY]
[JUSTIFY] 好叫終身無惱悶[/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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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柏楊：法律在能夠獨立執行時才是法律，法律在政治的、或私心的使用下，便不是法律。[/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