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09, 2016 10: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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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第八回 悲歌一曲涕淚橫 不堪饑餒賭一撐[/CENTER]
[JUSTIFY]一車人被押往拘留所時，沒有一個是有悲聲的。有的笑眯眯，互相打趣開玩笑，有的沒有任何表情。這一撥人裏八號監占了四個，老茄子、三四郎、老三毛和阿忠。告別收容所時獄警給每個人都帶上了友誼銬。友誼銬的含義就是一副銬子兩個人，一人銬一只手，並排而行沒有什麼妨礙。看到電影電視裏警察抓人往往會自己銬一只手再給對手銬一只手，使兩個人連在一起，想逃也逃不掉了。[/JUSTIFY]
[JUSTIFY]警車烏拉烏拉的吵個不停，這不關裏面坐著的人什麼事，拉不拉警報對被抓之人產生不了什麼影響，根本起不到什麼震懾作用。一個已經被關得心如死灰沒了脾氣的人，任憑外界如何折騰，對他是不會多大觸動的。倒是街上的人聽得心驚肉跳，眼睛瞪得大大的，步子都挪不動了。[/JUSTIFY]
[JUSTIFY]獄警手握警棍氣勢洶洶，對著在座的犯人吼叫著：不許說話！不許說話！剛才還在互相嘲諷的一對犯人立刻封住了嘴，獄警不吼叫他們也不會再說話了，因為幾十天、幾個月沒有看見大街了，沒有看見花花綠綠的世界，沒有看見過異性，沒有看到繁忙的商場，沒有看到車來人往，沒有看到那曾經去過的小吃店，沒有看到雜貨店的店招原來描得那麼美……[/JUSTIFY]
[JUSTIFY]三四郎看著看著興奮不已，嘴角的口水淌下來都渾然不知，現在逃下去，只要痛痛快快玩個一把，不在乎會有什麼後果。街頭惡棍尋釁滋事，有架可打，有人可揍，抑或被揍，隳突而來，呼嘯而去，那真是叫人熱血沸騰，什麼時候再有這樣發瘋般狂熱的機會？[/JUSTIFY]
[JUSTIFY]老茄子看著窗外心緒雜亂，即使打開囚車的門，放他下去，他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家回不去，他以前不要老婆，嫌她沒文化，嫌她老醜，把妻子擺在眾多妙齡女子面前，簡直沒法比，所以他扭頭去尋歡作樂，這段時間關下來才覺得那些妙齡女子對他而言不過就是個虛幻，就是一場春夢。美女不過就是一張畫皮，這些曾經的相好沒有一個不在背後罵他的，沒有一個不說他壞話的，彼時如膠似漆，而今嫌惡至極。他在心裏恨恨地罵一句：“什麼東西！一群白骨精。”還是老婆好，現在落難了，想到可以救自己的，給自己帶來勇氣的也就只有髮妻了。老茄子不免有點傷感，有點慚愧。還是先去妹妹家吧，不過要等到妹夫上班才去，妹夫只是一個小工人，一點不上進，沒少挨自己的訓斥，現在真是沒臉見……[/JUSTIFY]
[JUSTIFY]老三毛看著窗外，感覺窗外的一切跟他很陌生，他是為了吃官司而生的，回到社會不過就是放了一次假，既然是放假就應該猖狂一些，放蕩一些。無所謂啦，已經十多年牢坐下來了，人生的一半交給了勞改事業，不在乎再多交點，就等著吧，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在老三毛看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人生的命運都是淒涼的，對人世間一切積極的事物他都會有陰暗的解釋，他認為工作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一個人天天死死地呆在一個地方，跟坐牢沒什麼兩樣；他認為結婚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很不值得，擁有過的進來才幾個月就屬於別人了，還搭上了孩子。該是把這一切全部拋開的時候了。一輩子守一個女人還有什麼滋味，今後有錢買服務就行了，至於生孩子那就更不能談了，所見所聞全是逆子壞料；對於老茄子、阿忠這類迂腐不堪之人，居然還十分在意別人會怎麼想，社會會怎麼看，太荒唐了，人生就是一場苦戲，來時被父母擺佈，成年了被社會擺佈，即使有幸能活到老也難逃最後化成一堆灰燼，有必要在意得失，在意評價嗎？那些褒貶你的人又高興在哪里呢，不用幾十年不也和你一樣終將成灰，有誰會對石碑說三道四，下麵這堆灰是好灰，那堆灰是壞灰？自己還能知道嗎？有意義嗎？人生在世想那麼多幹什麼，累不累。他看著望著窗外一眼不眨的老茄子和阿忠，不免無聲地用鼻腔哼一哼，不屑一顧。[/JUSTIFY]
[JUSTIFY]阿忠的心在哭，自由多好，為什麼要犯罪呢？為什麼不能克制自己呢？窗外陽光沐浴下的冬季是多麼的美好，暖洋洋的，門邊的貓打著哈欠，剛美美的睡了一覺，頭一垂，又進入了夢鄉。幾個小孩在追逐嬉戲，歡聲笑語盈盈。騎在自行車上的女孩，風把她的頭髮吹成了朵朵浪花，前面的老夫妻倆提著菜籃子驚奇地看著警車開來，讓在一邊動都不動……今生今世還有機會回歸社會嗎？回歸社會又有何面目見人？無望的人生，不堪的前景……欲哭無淚矣。[/JUSTIFY]
[JUSTIFY]承辦員在拘留所的門前讓他的顧客在逮捕證上簽字，簽完字他就立馬消失，誰都不願意再見到誰了。於是大家扛著行李在獄警的導引下往樓上走，三四郎瞧見了肖土匪，就回過頭來喊了一聲，打個招呼，邊上的一個獄警正叼著煙，歪戴著帽子，對準三四郎的屁股就是一腳，三四郎冷不防往前趔趄了幾步就收住了，畢竟是習武之人，身手敏捷，也不惱，就再往前走，避開站在那邊上眼睛緊緊盯著這一行人的獄警，又和肖土匪比起了手勢，好不開心。緊跟三四郎的阿忠免不了要回頭看看，這是在跟誰打招呼，人還沒看清，頭上就啪的挨了一掌，頭皮是光光的，打上去就格外的清脆響亮，其實並不十分重。隨著這一聲響跟著是一聲責罵：“他媽的，快一點！”阿忠倍感羞辱，頭也不敢抬，快步走了過去。在他漫長的牢獄生涯裏這是第一次被打，也是第一次被罵。今後的被打被罵會不會成為家常便飯，會不會一點做人的尊嚴都無法保留？不敢往下想……。擺在眼面前的情狀是如果獄警個個如狼似虎，都像流氓一樣，那關在裏面的是不是同樣的紅眉毛綠眼睛，籠內籠外都是豺狼虎豹？阿忠眼前馬上閃現出金牌兇神惡煞般的身影，文弱的小召似乎要文明好多。拘留所看起來要比收容所官司還要難吃，日子還要難過，收容所裏還有輕罪的，無罪的，還有大量的新戶頭，現在連自己都不能算是什麼新戶頭了，收容所的那一套已了然於胸，而拘留所都是已經被逮捕的，都是悍匪，都是江洋大盜，自己一個文弱偽書生，將何以面對，想到這裏不免心驚肉跳起來。[/JUSTIFY]
[JUSTIFY]容不得你胡思亂想，六號監的鐵牢門咣當一聲打開，裏面的情形讓阿忠大為驚訝，回頭望去收容所同來的獄友已各分散，只有三四郎同進六號監。再踏進監房，但見滿屋的人都穿著大棉衣在互相談話散步，全然不顧進來者為何人，真恨自己不是太平洋的人，三四郎到處有朋友，早鑽到人堆裏去了。等阿忠放下行李一打量，還真有幾個熟人，大場子、羅布、夜貓，還有上一批剛來的芋艿頭和工衛東。芋艿頭笑眯眯的走過來告訴阿忠：“秀才，幫你介紹介紹，這就是小扁頭。”阿忠聽罷，雲裏霧裏，是七號監的那個小扁頭嗎？會不會搞錯了？[/JUSTIFY]
[JUSTIFY]“我就是七號監的小扁頭。”聲音一冒出來，已經可以確定無疑是見到真人了。兩人初次會面，握握手，點點頭。[/JUSTIFY]
[JUSTIFY]“你不是……”[/JUSTIFY]
[JUSTIFY]“嗨，不談了，老戶頭想校路子，我麼想扳龍頭，難免一場惡鬥，好幾個人全部逮捕了。”小扁頭搖搖頭，完全沒有了在七號監的那股豪氣，那副死不買賬的性格，變得低調了，變得沉悶了。他不願意被別人提到自己曾經是收容所七號監響噹噹的牢頭，也不願意別人提及他是嚴打鬧監第一人。所以特意向阿忠點明：“收容所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算拎不清的。大家交個朋友，互相照應照應。”[/JUSTIFY]
[JUSTIFY]芋艿頭在邊上連連點頭：“是的，是的，朋友多了路好走。”指指阿忠對小扁頭說：“他絕對是模子，很有個性的，不欺負人家的，是老師，見識比我們高，氣量老大的，蠻有魄性的。”[/JUSTIFY]
[JUSTIFY]阿忠沒聽過這種對自己不三不四的以流氓方式作出的評價，感到很不適應，芋艿頭無端的說自己氣量大的目的不會是害怕自己日後會算當初牢頭為惡的賬？阿忠沒空琢磨。他只是很為小扁頭可惜，在嚴打的形勢下，他所被判的刑不會很低，估計總有個五年八年，因為還要算上勞教的兩年，就看法院怎麼決定了。而他的罪名居然全部是獄內得到的，也就是說不關他進來他就沒有罪；關進來了嚴格管理，小扁頭也不會那麼慘。為了一點小事情就把人往監獄裏送，公安局應該承擔陷人於不義的相應責任，小扁頭坐牢在相當的程度上是公安局的過分作為導致的。[/JUSTIFY]
[JUSTIFY]小扁頭終於醒了過來，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他把阿忠引為知己，認為是可傾訴的對象：“本來兩年勞教關來關去已去掉了幾個月，等過了年，釋放就是明年的事了，那時想想還有這麼多個月，日子可怎麼熬啊，現在再想想，以後的歲月不是按月算，而是要按年算了。接見的時候，父母還講，還講小英等著我的，現在不管得個多少年，都不可能等了。進來才幾個月，父母的頭髮就白了許多，等再接見我還有什麼面孔見他們？爸媽的一生指望算是沒有了，我自己的一生也就這麼稀裏糊塗給葬送掉了。不敢往前看，前路茫茫。我幫自己算過了，如果判到一個兩位數，不管是十大年還是超過十大年，就只剩一根繩子了，沒辦法熬了。”阿忠和芋艿頭都勸他：“我們的事情看起來比你大，我們都有勇氣面對，你是一個有膽識、有勇氣的人，不管前路多麼難走都不要太悲觀。”[/JUSTIFY]
[JUSTIFY]在這個監房裏，雖說也是人滿為患，很擁擠。但是比收容所要人性化得多，可以走動，可以隨意聊天，可以唱歌，饑餓仍舊是主旋律，伙食不比收容所好，只是人的精神要好許多。仔細觀察睡覺和睡覺之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白天只要不是午睡時間，大家都各找各的夥伴，只要談得來的就在一起談天說地，海闊天空。不管你是什麼案子，不管你是幾次官司，沒多少歧視，大家共同分析案情，根據形勢判斷大致多少年刑罰，基本上不會有一兩年的誤差，因為有大量的現成材料可以比對，分析能力就大大的加強了，這也算一種法制學習。[/JUSTIFY]
[JUSTIFY]拘留所和收容所不同，這裏都是被逮捕的，獄警們認為此地所關之人沒有被冤枉的，都不同程度有犯罪事實，只有輕判重判之分。[/JUSTIFY]
[JUSTIFY]拘留所在管理上比較合理，由獄警指定一個牢頭，這個牢頭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用極快的速度往自己的飯盒裏多挑一湯匙的菜，然後往下分發。六號監的牢頭是個半老頭，叫路不平，是個插隊落戶的偽知識青年，彼時的知識青年能有幾個文化？最多識字幾許，初通文墨而已。他不僅自己嫖娼淫亂，還在邊上指導技巧，哪有不坐牢之理。他總和新來的人談他的道理：“我沒老婆的，做木工賺點錢去滿足自己的一點欲望，有什麼錯？我又沒強迫別人，又沒吃白食，公平交易，人家又沒告，錯在哪里？”其實路不平是太平洋的人，他幹了點什麼監房裏盡人皆知。[/JUSTIFY]
[JUSTIFY]阿忠剛進監房就有一個人被判了四年，正等著十天上訴期。監舍的末尾有上訴監的，不知是不是人裝滿了。大家都勸他別上訴，沒什麼好處，說不定罪加一等。他自己也說不上訴，算了。監房裏的人給這人起了一個綽號叫電池。電池和監房裏的老官司不一樣，從他的眼神裏就可以看出他身上沒什麼流裏流氣的東西，講話很斯文，人長得十分端莊，濃眉大眼的，坐姿挺拔，中規中矩。看到他就聯想到他的反面，監房裏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反面，而最突出的在阿忠看來就屬羅布了，羅布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走路拖著腿，駝著背，背還不是向前駝，而是側歪著的，看人看物永遠歪著頭，羅布身上的那根脊椎骨到底是怎麼長的？[/JUSTIFY]
[JUSTIFY]電池這等人物在拘留所裏絕對鳳毛麟角，不客氣的說，收容所、拘留所裏所關押著的人，都是《西遊記》裏跟著妖怪大王的小妖，如果要拍孫悟空的戲，選妖怪演員到這兩個所來找是可以省卻導演一大筆化妝費的。本身其貌不揚，再加上營養不良，情緒低落，愁眉苦臉，人就長得更困難了。而電池是可以演唐僧的，也得個流氓罪，到底怎麼回事？原來一個或者還有家室的大姐喜歡上了這位小弟，在郊區借了房子玩性愛遊戲，沒人知曉，有了一段時間。大概是嫌不夠刺激，這位仁兄居然把一節大號電池放入了大姐體內，怎麼都取不出來了，只好求救於醫院，醫院的醫生警惕性十分之高，自然就報告了公安局，於是電池就成了現在的電池。[/JUSTIFY]
[JUSTIFY]電池人真的很老實，如果他不用電池，便什麼事都沒有，他不會有其他的事情坐牢的。再說大姐又沒告他，在某種程度上正如獄友所言：是大姐在嫖娼，或者叫玩弄男性，或者叫玩鴨子，兩人是自願的，別人該管嗎？社會該干涉嗎？公安該抓人嗎？房子是大姐借的，兩人還有一段情，見自己的小情郎被抓，大姐豈不愧死？真不知那位大姐會是何種心情。[/JUSTIFY]
[JUSTIFY]監房裏誰都喜歡哼兩聲，三四郎沒一個歌能從頭唱到尾的，哼哼也一定走調，他最擅長唱的是：“蘇三迎著紅太陽，革命意志堅如鋼。”後面不能用省略號，因為三四郎只會唱這兩句，應該算是兩句，雖然中間用的是逗號，可是怎麼理解，前句和後句都只能算是兩碼事，押解蘇三的公人恐怕不會趕夜路，這天洪洞縣又是大晴天，迎著紅太陽似乎可以說得通，蘇三一個幾百年前的弱女子，具備革命意志還堅如鋼真當何講？他用的調子還是《蘇三起解》的調子，阿忠實在聽不下去就格外小心的問三四郎：“這歌是誰教的？”[/JUSTIFY]
[JUSTIFY]“沒誰教啊，本來就是這麼唱的，樣板戲，紅燈記，白毛女和刁德一，楊子榮一槍打兩個，蘆葦蕩裏闖出我三四郎！”[/JUSTIFY]
[JUSTIFY]什麼亂七八糟的，阿忠沒敢再問，惹惱了三四郎可不是好玩的。看來人是講命運的，如三四郎生在亂世，說不定還會成為一位將軍。[/JUSTIFY]
[JUSTIFY]“你好像不是蘆葦蕩的？”阿忠覺得三四郎說錯了。[/JUSTIFY]
[JUSTIFY]“十八灣跟蘆葦蕩可以混叫的，人家又不知道的。樣板戲裏有我們蘆葦蕩的，郭建光立在當中一手拿槍，一手頂天，在唱啥人敢搶阿慶嫂，背後掛一只紅太陽，沒人有膽量上來搶的，唱的就是我們這個地方，所以我們呆在太平洋的大家都稱自己是腰裏別過槍的。”[/JUSTIFY]
[JUSTIFY]阿忠聽得糊裏糊塗。[/JUSTIFY]
[JUSTIFY]監房裏真有唱得好的，小章魚一開口周邊兩個監房立馬就被比下去了，小章魚能唱，一起長大的小扁頭雖說知道，可那時唱的都是什麼語錄歌，什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啦，打倒帝修反啦，那是靠聲嘶力竭的吼叫，顯不出唱功來，這次到了拘留所才領略到小章魚不凡的唱歌功力。小章魚的男聲版《虞美人》似可和鄧麗君媲美，只是盡顯悲聲：“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向東流。”這曲子很配合拘留所裏人們的心境，家園何在，前途渺茫，千愁萬緒，路在何方？[/JUSTIFY]
[JUSTIFY]小章魚還有一支拿手的曲子，每天必唱，大家也跟著哼唱，那就是《洪湖赤衛隊》裏的歌曲：“娘啊，兒死後，你要把兒葬在那高坡上，將兒的墳墓向東方，讓兒常聽那洪湖浪，看那家鄉紅太陽……”大家唱著這首歌，並不意味著此去難回，只是一種無助無望的悲歎。誰也不知道命運將會把你拋向何方，只有在悲觀中等待，在悲觀中聽天由命。[/JUSTIFY]
[JUSTIFY]流行歌裏大家還喜歡唱的有：“三月裏的小雨，淅瀝瀝瀝，淅瀝瀝瀝下個不停……”[/JUSTIFY]
[JUSTIFY]失去自由的人決不會唱陽光，唱激昂的，唱太陽島，總愛唱陰雨、夜色，還有就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JUSTIFY]
[JUSTIFY]小章魚演繹的“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甚合大家心意，裏面的人自忖連流浪之人還不如呢。[/JUSTIFY]
[JUSTIFY]小章魚是有點歪才的，如果利用得好或者還是一個正面社會裏的正面人物，可惜他走到了社會的反面，他會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在監牢裏呆下去，取決於他自己，取決於他父母，取決於社會的寬容。[/JUSTIFY]
[JUSTIFY]六號監裏除了路不平，還有三個中年人，比老茄子年齡略小一些。瘦小個老是在歎息：“唉，我是三十六歲才結婚的，兒子才一點點，算命的跟我算過說我四十歲之前有災難，今年正好過了三十九。唉……”[/JUSTIFY]
[JUSTIFY]瘦小個是建築公司小頭目，他把建材運到他丈母娘家去了，他說只有一車水泥，具體價值多少不得而知。他不是流氓，他看不起流氓，可他偏偏要與流氓為伍，雖然他心不甘情不願。他只喜歡和老北方說話，阿忠來了算一個。他很會做家務，因為饑餓，他就愛說菜譜，當然都是些家常菜。比如海帶燒豆腐、醋溜土豆絲，紅燒肉怎麼燒才好吃，他說的做法不加水煮，而是用料酒或啤酒，聽得老北方，很是驚訝。老北方吃得比較粗，到南方已有些年頭了，吃飯愛吃麵食，什麼菜都喜歡一鍋煮。這兩個人總愛在監房的稍後一點的地方坐著聊天，自得其樂，他們有共同話題。似乎老北方也是個幹部，大概是因為經濟問題。[/JUSTIFY]
[JUSTIFY]另一個半老頭搪瓷廠就喜歡硬擠在流氓堆裏，說他硬擠，那是因為他根本不是什麼流氓，雖然他的行為像個流氓，他是一個廠裏的車間小組長，據說是對剛進廠的女徒弟耍流氓被抓了進來。大腦袋在談賭場風雲，這是個賭癮極其嚴重的傢伙，他從牌九講到沙蟹，講到剝眼子，講到持刀護賭，跳窗子逃跑，同行們聽得津津有味，講到有一次跟搶臺面的人對打，來搶的人萬萬沒有想到，四個賭徒兩個帶刀，來搶的沒占上風，只好在桌面上抓上一把零錢落荒而逃，圍著聽的人笑開了懷，搪瓷廠也跟著笑，聲音還很響很刺耳。[/JUSTIFY]
[JUSTIFY]有天傍晚，大家幾個一夥各聚各的說唱聊天，他也跟著唱：“珍珠啊，趕快救我出火坑……”因為唱的聲音較大，又是撕扯著嗓子發出的怪音怪調，招來了獄警，一看，居然是這麼個貨色，就收了銬子，狠狠地罵了搪瓷廠幾句，警告他：“吃飽啦，要鬧監啊，想戴銬子啊！”搪瓷廠嚇得臉色發白，大氣不敢出，傻乎乎的站著挨訓，大大的出了一場洋相。其實大夥並不怎麼多搭理他，反倒更敬重瘦小個和老北方，從不惹他們。[/JUSTIFY]
[JUSTIFY]瘦小個、老北方和阿忠雖然很反感搪瓷廠，但是心裏明白搪瓷廠的用意。搪瓷廠根本不懂什麼叫五張子，沒見過牌九，半生也是老老實實的，算是個本分人，之所以把自己打扮成流氓的同行，就像沙漠蜥蜴一樣，在什麼環境皮膚就會更換成什麼色彩，與周邊保持高度一致，這樣就不易被敵人察覺，可以更好的保護自己。他被抓後始終具有一種恐懼感，生怕自己會被那些江洋大盜生吞活剝了，所以他要向江洋大盜靠近，也把自己打扮成江洋大盜，成為同類，他極力地表現自己，出格地顯示自己，都是為了讓監房裏的人認可他，接受他，他極其低劣的表演，正是他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催生的。[/JUSTIFY]
[JUSTIFY]不管是午睡還是夜眠，監房裏有兩個人與眾不同，一個是路不平，一個是瘦小個。路不平要費好大的功夫，把他那條被子鋪得平平整整，連被面都是齊整展平的。有必要嗎？大家都問，也都看不慣。中國人是國家一統，思想也要一統，見路不平把個被子當成了古玩珍品，細細把玩，都投以鄙薄的目光。路不平說了一番道理：“人的一生，一半是在床上度過的，大多數辰光又都是躺在被子裏度過的，吃好玩好，不如睡好嘛。我們現在是在吃官司，醒著的時候不得已受苦受難，睡著了就應該舒舒服服，舒服了就不算吃官司，外面的人睡著了跟我們沒什麼區別，都是一樣做夢想好事。吃兩年官司，睡掉一年，實際上只是吃了一年官司。你們說我講得對不對？”[/JUSTIFY]
[JUSTIFY]大家被他說得心服口服，卻沒有一個願意像他那麼整頓被子的，被子疊得好或者疊得不好，做夢會不一樣嗎？沒有答案。[/JUSTIFY]
[JUSTIFY]瘦小個睡起來又是一副景象，他把毛衣疊整齊當枕頭，這是一般慣常做法，因為接濟不允許送枕頭。然後他把棉衣整個兒蓋住頭臉，現實的一切淒風苦雨悲愁危難都被他擋在外面，天知道他睡沒睡，眼睛睜開還是閉著的；天知道在這個只有他自己才能消受的時段裏，他內心是怎樣的翻江倒海……[/JUSTIFY]
[JUSTIFY]六號監沒有牢頭，大腦袋也不承認他是牢頭，他說他從不欺負同夥，這是真的，他不搶不奪，不仗勢欺人，還蠻講道理的，別人都服他，因而他無疑是監房裏最有號召力的。監房裏也打架，不是為了翻船，獄方已指定了召集人，這就避免了麻煩羅布們，就沒有了翻船的可能和必要。然而，解決饑餓的困惱是每個人都面臨的問題，真是各有妙招。[/JUSTIFY]
[JUSTIFY]家人按指定時間送接濟物品，他們之間就有交流，當然都知道裏面餓得慌，又不可以送食物，天才的家人們就往裏面送板藍根，每月一次接濟，犯人得到好幾盒板藍根，呈長方體的一小塊一小塊板藍根就是監房裏最好的美食。史貴忍不住往嘴裏塞上一塊，就告誡自己：“不許吃了，留到明天再吃，今天已吃了五塊了。我不吃了，我不吃了，今天絕對不吃了。”他是說給阿忠聽的，也是想我都跟別人說過不吃了，讓別人監督，看著我，那就不好意思說話不算話了。到了下午，又去摸袋子，然後又空手出來，十分嚴肅的想上一想，決定不吃。[/JUSTIFY]
[JUSTIFY]“秀才，秀才，你吃了幾塊了？”[/JUSTIFY]
[JUSTIFY]“六塊，不是說這東西吃多了要睡覺的嗎？一點感覺都沒有。”[/JUSTIFY]
[JUSTIFY]“大郎問我借一塊，他拿什麼還我，他說下個月領到接濟就還，上趟沒送，這趟怎麼知道家裏會送呢？走了呢？”[/JUSTIFY]
[JUSTIFY]“他也問我借，我不理他，給過一塊還想要。”[/JUSTIFY]
[JUSTIFY]“既然你比我多吃一塊，我也補上。”[/JUSTIFY]
[JUSTIFY]第一次拘留所接濟得到板藍根真是如獲至寶，那是人間美味，世間絕品，幹吃，咬一口，和著唾沫，慢慢地抿，輕輕地舔，從嘴裏甜到心裏，從心裏甜遍全身。[/JUSTIFY]
[JUSTIFY]不是每個人都會有接濟的，許多老官司即使家裏送物品來也是撿最便宜的，最實用的，根本不會送板藍根，也知道拘留所的淒苦酸楚，可是一場官司接著一場官司，何時是個了？難道吃的苦還少嗎？受的罪還不夠嗎？家裏人生活都是艱難困苦的，老是買了送，送了又買，沒完沒了，親人也感覺到了力不從心，也有疲勞不堪的時候。老官司一看到這些東西就知道家人的寒心，更有根本不送的，裏面的人就在罵：“一家門死光了，就我一個孤兒。”絲毫不檢點自己。[/JUSTIFY]
[JUSTIFY]大腦袋家裏什麼都不送，他乾脆也就不寫接濟單了。大腦袋頭大個子就大，胃口自然跟著也大，想吃飽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賭徒必然就會有賭徒的才智，他在監房裏組織賭博。賭局當然就是撲克牌，用草紙折疊成撲克牌大小，一張太薄，再粘上個兩三張，監房哪來的筆，怎麼畫上牌面，這當然有辦法，用皮鞋的鞋跟在水泥上和著水磨，就有了墨汁，然後用跟小木條慢慢地用心描畫上數值和黑紅草方，監房裏的人有的是時間，慢工出細活，雖說沒有足夠的色彩，但是一副撲克牌還蠻像樣蠻齊全的。阿忠也跟著做了一副小象棋，和瘦小個下，被瘦小個殺得落花流水，盤盤光頭。[/JUSTIFY]
[JUSTIFY]一連好些天，阿忠、瘦小個和老北方跟大腦袋算了一下，賭五局的話，大腦袋可以贏三局。搪瓷廠就像一個演員，必須演好他流氓的角色，也投入到了賭博之中，兩張牌剝眼子比點數，會賭的，為了查看第二張牌先是把前一張往下拉一拉看看，再完全覆蓋上，又把第一張往邊上移一移，這才判斷出第二張的數值，從而算出點數。搪瓷廠根本不會，兩只手顫顫巍巍的，牌都握不好，他在幾天內賭了兩把，屬他最可憐，越怕輸就越是輸，少吃了兩餐午飯，餓得不住地咽口水，灌開水。實在是餓的慌了，事實教育他根本不是那塊料，此後就再也不敢參加賭飯了。可還是混在那群人中，從不光顧一下異類俱樂部。[/JUSTIFY]
[JUSTIFY]大腦袋輸了也有幾口飯吃，大場子常常留下小半盒給大腦袋，這當然不是慈善事業，要有回報的，大腦袋贏的飯總會拉下一條報答大場子。[/JUSTIFY]
[JUSTIFY]大場子雖說餓得厲害，但是偶爾也會做個生意，他用一盒飯換了大郎一件半新不舊的襯衣，大場子比大郎要高出半個頭，襯衣合身不合身，又沒見試過，不過大場子消瘦，大郎粗矮，一抵充，大概能穿。大郎為了吃飽一次，情願不再穿襯衣，緊貼肉的是一件背心，而後就胡亂穿，熱一點就直接套棉大衣，冷了背心上面套毛衣，不去管晴綸的抑或羊毛的刺在皮膚上難受。[/JUSTIFY]
[JUSTIFY]大郎平常從不見笑容，吃飽了這一回，咧起嘴第一次有了笑容，老北方說他：“三寸丁加穀樹皮，一笑兩個大板牙，相貌氣死三四郎，做鬼超過搪瓷廠。”[/JUSTIFY]
[JUSTIFY]野貓就問：“什麼丁的，皮的？”[/JUSTIFY]
[JUSTIFY]老北方就說那是武大郎的外號，見野貓壞笑，再補上一句：“你們是一只籠子裏頭的，大哥不說二哥。”[/JUSTIFY]
[JUSTIFY]大郎聽到了不服：“我總比三四郎長相好看點，我笑起來面孔像鍋蓋耷了一團飯，不笑就像踏扁掉的煤餅泥一灘。這是我媽媽說的，形容的總歸是有用場的好東西。”[/JUSTIFY]
[JUSTIFY]三四郎見大郎跟他比美，還不如說比誰更醜，當然不買賬：“我承認我是難看的，但是我的兩只眼睛，洞洞有神，本來我對自己長相也是沒什麼信心的，現在碰到武松的哥哥，我就有自信了，下趟有機會跟著芋艿頭學到點拆白黨的勾當，我就專門跟大郎呆在一起，小姑娘保證就往我這邊靠了。”三四郎居然知道武松，亦屬不易，其人也在不知不覺中轉性，聽多了芋艿頭們拉皮條仙人跳的種種把戲，心思不再是揮舞拳頭了。監獄是一所大學，百科皆備。[/JUSTIFY]
[JUSTIFY]大家在壞笑，在起哄。阿忠說：“叫炯炯有神。”[/JUSTIFY]
[JUSTIFY]老北方說：“你們兩個也別爭了，反正你們兩個到非洲去，那裏的人不會把你們當少數民族；到動物園去，猩猩不會排擠你們，說不定會有兩只母猩猩看上你們，再弄出幾個小的來。”[/JUSTIFY]
[JUSTIFY]大夥聽得更高興了，工衛東還“歐、歐、歐、歐”的激情洋溢，大腦袋幾個也樂開了懷。幾個被牽扯進來的這才想起是老北方使的壞，挑起紛爭的，不再互相爭鬥，圍攏著老北方，要他說說清楚。[/JUSTIFY]
[JUSTIFY]“我難看好了吧，這裏就算我最難看總可以了吧，我牙齒也豁掉了，皮膚也乾燥了，頭髮也斑白了，哪方面也不好跟你們小青年比了，用你們的話說是老崩瓜、老甲魚了。好了吧，我到非洲去，我到動物園籠子裏去，這總可以了吧。”老北方講得還是嬉皮笑臉的，被講到的三個年輕人也都笑笑，其實長相好壞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JUSTIFY]
[JUSTIFY]“我也想長的好看點，爸媽給的，有什麼辦法，要怪就要怪他們為啥稀裏糊塗把我生下來，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生得這麼對不起觀眾。”三四郎搖搖頭。[/JUSTIFY]
[JUSTIFY]大郎和三四郎其實也不在乎別人評論他們的長相，可搪瓷廠氣不過了：“你們憑什麼把我扯進去？”他一開口就得罪幾個人，從他說話的朝向知道他是故意把瘦小個和阿忠也連帶進去的，表示自己不跟你們同流合污，我是堂堂流氓一派的。可是他其實內心很孤獨，混混們根本不理這個吃喝嫖賭一竅不通的小老頭，老北方幾個又看不起他。[/JUSTIFY]
[JUSTIFY]“不是，不是，為了押韻，開個玩笑。”老北方息事寧人。[/JUSTIFY]
[JUSTIFY]“誰跟你開玩笑，誰跟你開玩笑，還做鬼做人，想做鬼你們也做不來，不服就做一個試試？”搪瓷廠語帶挑釁。[/JUSTIFY]
[JUSTIFY]“好了，好了，你本事。做鬼是我，是我。”畢竟老北方起的事端，只好賠笑收場，雖然他內心雷根本瞧不起搪瓷廠。[/JUSTIFY]
[JUSTIFY]“鑒貌辨色你們不會，跟風搖旗你們不懂，中央文件看不出路數，最高指示摸不透精神，還要賣嘴巴。”搪瓷廠不依不饒。[/JUSTIFY]
[JUSTIFY]“是的，是的。”老北方誠懇認錯，瘦小個點了點頭，其實這跟瘦小個毫不相干，搪瓷廠是在故意找茬，而瘦小個卻是個老實人，他不想跟搪瓷廠發生衝突，委曲自己。搪瓷廠的囂張氣焰惹惱了阿忠：[/JUSTIFY]
[JUSTIFY]“不是不會，不是不懂，領會得了，路數煞清，就是不稀罕做，我們賣嘴巴，你是搖尾巴，彼此，彼此。”阿忠本就是個不安分的貨色，嘴賤且膽大。[/JUSTIFY]
[JUSTIFY]搪瓷廠本來是想顯顯威風的，搖搖晃晃走過來，不曾想居然有一個不服的，他雖不了解阿忠，但是阿忠年紀輕，語氣上絲毫沒有退讓之意，反而咄咄逼人，恐敵不過，只得恨恨地退了回去。[/JUSTIFY]
[JUSTIFY]拘留所看起來比收容所雜亂，實則比收容所有序，也沒收容所那麼黑暗。其中恐怕有兩個因素，內因是經過收容所的艱苦曆練，人成熟了，不那麼好欺負了，膽子也壯了，話也敢講了，公私的規矩都熟悉了，一經逮捕都是犯人了，壞人也就更集中了，誰怕誰啊。外因是獄方規定了召集人，想做牢頭，也只能是暗的，巡視更嚴了，監視器二十四小時工作。管理也更人性化，可以走動，偶爾還可以曬曬被子，不知不覺中皮膚病就消失了。從外觀上看，收容所管理得好，一個個坐得老老實實，端端正正；拘留所則橫七豎八亂說亂動，談天說地，經常笑語盈盈，一點不嚴肅，而裏面的人到了拘留所感覺自在了許多，也舒暢了許多。只有遇到什麼大事情才要端坐，平時可以交朋友，談心事，沒見有誰想自殺，說是活不下去的。拘留所是亂中有序，就像唱念戲詞前打鼓敲鑼一般：[/JUSTIFY]
[JUSTIFY]齊格隆冬嗆冬嗆[/JUSTIFY]
[JUSTIFY]乖乖嚨哋冬哋冬[/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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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林語堂：在很大程度上，人生僅僅是一場鬧劇。有時最好站在一旁，觀之笑之，這比一味介入要強得多。[/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
[CENTER]第八回 悲歌一曲涕淚橫 不堪饑餒賭一撐[/CENTER]
[JUSTIFY]一車人被押往拘留所時，沒有一個是有悲聲的。有的笑眯眯，互相打趣開玩笑，有的沒有任何表情。這一撥人裏八號監占了四個，老茄子、三四郎、老三毛和阿忠。告別收容所時獄警給每個人都帶上了友誼銬。友誼銬的含義就是一副銬子兩個人，一人銬一只手，並排而行沒有什麼妨礙。看到電影電視裏警察抓人往往會自己銬一只手再給對手銬一只手，使兩個人連在一起，想逃也逃不掉了。[/JUSTIFY]
[JUSTIFY]警車烏拉烏拉的吵個不停，這不關裏面坐著的人什麼事，拉不拉警報對被抓之人產生不了什麼影響，根本起不到什麼震懾作用。一個已經被關得心如死灰沒了脾氣的人，任憑外界如何折騰，對他是不會多大觸動的。倒是街上的人聽得心驚肉跳，眼睛瞪得大大的，步子都挪不動了。[/JUSTIFY]
[JUSTIFY]獄警手握警棍氣勢洶洶，對著在座的犯人吼叫著：不許說話！不許說話！剛才還在互相嘲諷的一對犯人立刻封住了嘴，獄警不吼叫他們也不會再說話了，因為幾十天、幾個月沒有看見大街了，沒有看見花花綠綠的世界，沒有看見過異性，沒有看到繁忙的商場，沒有看到車來人往，沒有看到那曾經去過的小吃店，沒有看到雜貨店的店招原來描得那麼美……[/JUSTIFY]
[JUSTIFY]三四郎看著看著興奮不已，嘴角的口水淌下來都渾然不知，現在逃下去，只要痛痛快快玩個一把，不在乎會有什麼後果。街頭惡棍尋釁滋事，有架可打，有人可揍，抑或被揍，隳突而來，呼嘯而去，那真是叫人熱血沸騰，什麼時候再有這樣發瘋般狂熱的機會？[/JUSTIFY]
[JUSTIFY]老茄子看著窗外心緒雜亂，即使打開囚車的門，放他下去，他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家回不去，他以前不要老婆，嫌她沒文化，嫌她老醜，把妻子擺在眾多妙齡女子面前，簡直沒法比，所以他扭頭去尋歡作樂，這段時間關下來才覺得那些妙齡女子對他而言不過就是個虛幻，就是一場春夢。美女不過就是一張畫皮，這些曾經的相好沒有一個不在背後罵他的，沒有一個不說他壞話的，彼時如膠似漆，而今嫌惡至極。他在心裏恨恨地罵一句：“什麼東西！一群白骨精。”還是老婆好，現在落難了，想到可以救自己的，給自己帶來勇氣的也就只有髮妻了。老茄子不免有點傷感，有點慚愧。還是先去妹妹家吧，不過要等到妹夫上班才去，妹夫只是一個小工人，一點不上進，沒少挨自己的訓斥，現在真是沒臉見……[/JUSTIFY]
[JUSTIFY]老三毛看著窗外，感覺窗外的一切跟他很陌生，他是為了吃官司而生的，回到社會不過就是放了一次假，既然是放假就應該猖狂一些，放蕩一些。無所謂啦，已經十多年牢坐下來了，人生的一半交給了勞改事業，不在乎再多交點，就等著吧，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在老三毛看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人生的命運都是淒涼的，對人世間一切積極的事物他都會有陰暗的解釋，他認為工作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一個人天天死死地呆在一個地方，跟坐牢沒什麼兩樣；他認為結婚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很不值得，擁有過的進來才幾個月就屬於別人了，還搭上了孩子。該是把這一切全部拋開的時候了。一輩子守一個女人還有什麼滋味，今後有錢買服務就行了，至於生孩子那就更不能談了，所見所聞全是逆子壞料；對於老茄子、阿忠這類迂腐不堪之人，居然還十分在意別人會怎麼想，社會會怎麼看，太荒唐了，人生就是一場苦戲，來時被父母擺佈，成年了被社會擺佈，即使有幸能活到老也難逃最後化成一堆灰燼，有必要在意得失，在意評價嗎？那些褒貶你的人又高興在哪里呢，不用幾十年不也和你一樣終將成灰，有誰會對石碑說三道四，下麵這堆灰是好灰，那堆灰是壞灰？自己還能知道嗎？有意義嗎？人生在世想那麼多幹什麼，累不累。他看著望著窗外一眼不眨的老茄子和阿忠，不免無聲地用鼻腔哼一哼，不屑一顧。[/JUSTIFY]
[JUSTIFY]阿忠的心在哭，自由多好，為什麼要犯罪呢？為什麼不能克制自己呢？窗外陽光沐浴下的冬季是多麼的美好，暖洋洋的，門邊的貓打著哈欠，剛美美的睡了一覺，頭一垂，又進入了夢鄉。幾個小孩在追逐嬉戲，歡聲笑語盈盈。騎在自行車上的女孩，風把她的頭髮吹成了朵朵浪花，前面的老夫妻倆提著菜籃子驚奇地看著警車開來，讓在一邊動都不動……今生今世還有機會回歸社會嗎？回歸社會又有何面目見人？無望的人生，不堪的前景……欲哭無淚矣。[/JUSTIFY]
[JUSTIFY]承辦員在拘留所的門前讓他的顧客在逮捕證上簽字，簽完字他就立馬消失，誰都不願意再見到誰了。於是大家扛著行李在獄警的導引下往樓上走，三四郎瞧見了肖土匪，就回過頭來喊了一聲，打個招呼，邊上的一個獄警正叼著煙，歪戴著帽子，對準三四郎的屁股就是一腳，三四郎冷不防往前趔趄了幾步就收住了，畢竟是習武之人，身手敏捷，也不惱，就再往前走，避開站在那邊上眼睛緊緊盯著這一行人的獄警，又和肖土匪比起了手勢，好不開心。緊跟三四郎的阿忠免不了要回頭看看，這是在跟誰打招呼，人還沒看清，頭上就啪的挨了一掌，頭皮是光光的，打上去就格外的清脆響亮，其實並不十分重。隨著這一聲響跟著是一聲責罵：“他媽的，快一點！”阿忠倍感羞辱，頭也不敢抬，快步走了過去。在他漫長的牢獄生涯裏這是第一次被打，也是第一次被罵。今後的被打被罵會不會成為家常便飯，會不會一點做人的尊嚴都無法保留？不敢往下想……。擺在眼面前的情狀是如果獄警個個如狼似虎，都像流氓一樣，那關在裏面的是不是同樣的紅眉毛綠眼睛，籠內籠外都是豺狼虎豹？阿忠眼前馬上閃現出金牌兇神惡煞般的身影，文弱的小召似乎要文明好多。拘留所看起來要比收容所官司還要難吃，日子還要難過，收容所裏還有輕罪的，無罪的，還有大量的新戶頭，現在連自己都不能算是什麼新戶頭了，收容所的那一套已了然於胸，而拘留所都是已經被逮捕的，都是悍匪，都是江洋大盜，自己一個文弱偽書生，將何以面對，想到這裏不免心驚肉跳起來。[/JUSTIFY]
[JUSTIFY]容不得你胡思亂想，六號監的鐵牢門咣當一聲打開，裏面的情形讓阿忠大為驚訝，回頭望去收容所同來的獄友已各分散，只有三四郎同進六號監。再踏進監房，但見滿屋的人都穿著大棉衣在互相談話散步，全然不顧進來者為何人，真恨自己不是太平洋的人，三四郎到處有朋友，早鑽到人堆裏去了。等阿忠放下行李一打量，還真有幾個熟人，大場子、羅布、夜貓，還有上一批剛來的芋艿頭和工衛東。芋艿頭笑眯眯的走過來告訴阿忠：“秀才，幫你介紹介紹，這就是小扁頭。”阿忠聽罷，雲裏霧裏，是七號監的那個小扁頭嗎？會不會搞錯了？[/JUSTIFY]
[JUSTIFY]“我就是七號監的小扁頭。”聲音一冒出來，已經可以確定無疑是見到真人了。兩人初次會面，握握手，點點頭。[/JUSTIFY]
[JUSTIFY]“你不是……”[/JUSTIFY]
[JUSTIFY]“嗨，不談了，老戶頭想校路子，我麼想扳龍頭，難免一場惡鬥，好幾個人全部逮捕了。”小扁頭搖搖頭，完全沒有了在七號監的那股豪氣，那副死不買賬的性格，變得低調了，變得沉悶了。他不願意被別人提到自己曾經是收容所七號監響噹噹的牢頭，也不願意別人提及他是嚴打鬧監第一人。所以特意向阿忠點明：“收容所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算拎不清的。大家交個朋友，互相照應照應。”[/JUSTIFY]
[JUSTIFY]芋艿頭在邊上連連點頭：“是的，是的，朋友多了路好走。”指指阿忠對小扁頭說：“他絕對是模子，很有個性的，不欺負人家的，是老師，見識比我們高，氣量老大的，蠻有魄性的。”[/JUSTIFY]
[JUSTIFY]阿忠沒聽過這種對自己不三不四的以流氓方式作出的評價，感到很不適應，芋艿頭無端的說自己氣量大的目的不會是害怕自己日後會算當初牢頭為惡的賬？阿忠沒空琢磨。他只是很為小扁頭可惜，在嚴打的形勢下，他所被判的刑不會很低，估計總有個五年八年，因為還要算上勞教的兩年，就看法院怎麼決定了。而他的罪名居然全部是獄內得到的，也就是說不關他進來他就沒有罪；關進來了嚴格管理，小扁頭也不會那麼慘。為了一點小事情就把人往監獄裏送，公安局應該承擔陷人於不義的相應責任，小扁頭坐牢在相當的程度上是公安局的過分作為導致的。[/JUSTIFY]
[JUSTIFY]小扁頭終於醒了過來，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他把阿忠引為知己，認為是可傾訴的對象：“本來兩年勞教關來關去已去掉了幾個月，等過了年，釋放就是明年的事了，那時想想還有這麼多個月，日子可怎麼熬啊，現在再想想，以後的歲月不是按月算，而是要按年算了。接見的時候，父母還講，還講小英等著我的，現在不管得個多少年，都不可能等了。進來才幾個月，父母的頭髮就白了許多，等再接見我還有什麼面孔見他們？爸媽的一生指望算是沒有了，我自己的一生也就這麼稀裏糊塗給葬送掉了。不敢往前看，前路茫茫。我幫自己算過了，如果判到一個兩位數，不管是十大年還是超過十大年，就只剩一根繩子了，沒辦法熬了。”阿忠和芋艿頭都勸他：“我們的事情看起來比你大，我們都有勇氣面對，你是一個有膽識、有勇氣的人，不管前路多麼難走都不要太悲觀。”[/JUSTIFY]
[JUSTIFY]在這個監房裏，雖說也是人滿為患，很擁擠。但是比收容所要人性化得多，可以走動，可以隨意聊天，可以唱歌，饑餓仍舊是主旋律，伙食不比收容所好，只是人的精神要好許多。仔細觀察睡覺和睡覺之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白天只要不是午睡時間，大家都各找各的夥伴，只要談得來的就在一起談天說地，海闊天空。不管你是什麼案子，不管你是幾次官司，沒多少歧視，大家共同分析案情，根據形勢判斷大致多少年刑罰，基本上不會有一兩年的誤差，因為有大量的現成材料可以比對，分析能力就大大的加強了，這也算一種法制學習。[/JUSTIFY]
[JUSTIFY]拘留所和收容所不同，這裏都是被逮捕的，獄警們認為此地所關之人沒有被冤枉的，都不同程度有犯罪事實，只有輕判重判之分。[/JUSTIFY]
[JUSTIFY]拘留所在管理上比較合理，由獄警指定一個牢頭，這個牢頭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用極快的速度往自己的飯盒裏多挑一湯匙的菜，然後往下分發。六號監的牢頭是個半老頭，叫路不平，是個插隊落戶的偽知識青年，彼時的知識青年能有幾個文化？最多識字幾許，初通文墨而已。他不僅自己嫖娼淫亂，還在邊上指導技巧，哪有不坐牢之理。他總和新來的人談他的道理：“我沒老婆的，做木工賺點錢去滿足自己的一點欲望，有什麼錯？我又沒強迫別人，又沒吃白食，公平交易，人家又沒告，錯在哪里？”其實路不平是太平洋的人，他幹了點什麼監房裏盡人皆知。[/JUSTIFY]
[JUSTIFY]阿忠剛進監房就有一個人被判了四年，正等著十天上訴期。監舍的末尾有上訴監的，不知是不是人裝滿了。大家都勸他別上訴，沒什麼好處，說不定罪加一等。他自己也說不上訴，算了。監房裏的人給這人起了一個綽號叫電池。電池和監房裏的老官司不一樣，從他的眼神裏就可以看出他身上沒什麼流裏流氣的東西，講話很斯文，人長得十分端莊，濃眉大眼的，坐姿挺拔，中規中矩。看到他就聯想到他的反面，監房裏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反面，而最突出的在阿忠看來就屬羅布了，羅布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走路拖著腿，駝著背，背還不是向前駝，而是側歪著的，看人看物永遠歪著頭，羅布身上的那根脊椎骨到底是怎麼長的？[/JUSTIFY]
[JUSTIFY]電池這等人物在拘留所裏絕對鳳毛麟角，不客氣的說，收容所、拘留所裏所關押著的人，都是《西遊記》裏跟著妖怪大王的小妖，如果要拍孫悟空的戲，選妖怪演員到這兩個所來找是可以省卻導演一大筆化妝費的。本身其貌不揚，再加上營養不良，情緒低落，愁眉苦臉，人就長得更困難了。而電池是可以演唐僧的，也得個流氓罪，到底怎麼回事？原來一個或者還有家室的大姐喜歡上了這位小弟，在郊區借了房子玩性愛遊戲，沒人知曉，有了一段時間。大概是嫌不夠刺激，這位仁兄居然把一節大號電池放入了大姐體內，怎麼都取不出來了，只好求救於醫院，醫院的醫生警惕性十分之高，自然就報告了公安局，於是電池就成了現在的電池。[/JUSTIFY]
[JUSTIFY]電池人真的很老實，如果他不用電池，便什麼事都沒有，他不會有其他的事情坐牢的。再說大姐又沒告他，在某種程度上正如獄友所言：是大姐在嫖娼，或者叫玩弄男性，或者叫玩鴨子，兩人是自願的，別人該管嗎？社會該干涉嗎？公安該抓人嗎？房子是大姐借的，兩人還有一段情，見自己的小情郎被抓，大姐豈不愧死？真不知那位大姐會是何種心情。[/JUSTIFY]
[JUSTIFY]監房裏誰都喜歡哼兩聲，三四郎沒一個歌能從頭唱到尾的，哼哼也一定走調，他最擅長唱的是：“蘇三迎著紅太陽，革命意志堅如鋼。”後面不能用省略號，因為三四郎只會唱這兩句，應該算是兩句，雖然中間用的是逗號，可是怎麼理解，前句和後句都只能算是兩碼事，押解蘇三的公人恐怕不會趕夜路，這天洪洞縣又是大晴天，迎著紅太陽似乎可以說得通，蘇三一個幾百年前的弱女子，具備革命意志還堅如鋼真當何講？他用的調子還是《蘇三起解》的調子，阿忠實在聽不下去就格外小心的問三四郎：“這歌是誰教的？”[/JUSTIFY]
[JUSTIFY]“沒誰教啊，本來就是這麼唱的，樣板戲，紅燈記，白毛女和刁德一，楊子榮一槍打兩個，蘆葦蕩裏闖出我三四郎！”[/JUSTIFY]
[JUSTIFY]什麼亂七八糟的，阿忠沒敢再問，惹惱了三四郎可不是好玩的。看來人是講命運的，如三四郎生在亂世，說不定還會成為一位將軍。[/JUSTIFY]
[JUSTIFY]“你好像不是蘆葦蕩的？”阿忠覺得三四郎說錯了。[/JUSTIFY]
[JUSTIFY]“十八灣跟蘆葦蕩可以混叫的，人家又不知道的。樣板戲裏有我們蘆葦蕩的，郭建光立在當中一手拿槍，一手頂天，在唱啥人敢搶阿慶嫂，背後掛一只紅太陽，沒人有膽量上來搶的，唱的就是我們這個地方，所以我們呆在太平洋的大家都稱自己是腰裏別過槍的。”[/JUSTIFY]
[JUSTIFY]阿忠聽得糊裏糊塗。[/JUSTIFY]
[JUSTIFY]監房裏真有唱得好的，小章魚一開口周邊兩個監房立馬就被比下去了，小章魚能唱，一起長大的小扁頭雖說知道，可那時唱的都是什麼語錄歌，什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啦，打倒帝修反啦，那是靠聲嘶力竭的吼叫，顯不出唱功來，這次到了拘留所才領略到小章魚不凡的唱歌功力。小章魚的男聲版《虞美人》似可和鄧麗君媲美，只是盡顯悲聲：“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向東流。”這曲子很配合拘留所裏人們的心境，家園何在，前途渺茫，千愁萬緒，路在何方？[/JUSTIFY]
[JUSTIFY]小章魚還有一支拿手的曲子，每天必唱，大家也跟著哼唱，那就是《洪湖赤衛隊》裏的歌曲：“娘啊，兒死後，你要把兒葬在那高坡上，將兒的墳墓向東方，讓兒常聽那洪湖浪，看那家鄉紅太陽……”大家唱著這首歌，並不意味著此去難回，只是一種無助無望的悲歎。誰也不知道命運將會把你拋向何方，只有在悲觀中等待，在悲觀中聽天由命。[/JUSTIFY]
[JUSTIFY]流行歌裏大家還喜歡唱的有：“三月裏的小雨，淅瀝瀝瀝，淅瀝瀝瀝下個不停……”[/JUSTIFY]
[JUSTIFY]失去自由的人決不會唱陽光，唱激昂的，唱太陽島，總愛唱陰雨、夜色，還有就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JUSTIFY]
[JUSTIFY]小章魚演繹的“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甚合大家心意，裏面的人自忖連流浪之人還不如呢。[/JUSTIFY]
[JUSTIFY]小章魚是有點歪才的，如果利用得好或者還是一個正面社會裏的正面人物，可惜他走到了社會的反面，他會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在監牢裏呆下去，取決於他自己，取決於他父母，取決於社會的寬容。[/JUSTIFY]
[JUSTIFY]六號監裏除了路不平，還有三個中年人，比老茄子年齡略小一些。瘦小個老是在歎息：“唉，我是三十六歲才結婚的，兒子才一點點，算命的跟我算過說我四十歲之前有災難，今年正好過了三十九。唉……”[/JUSTIFY]
[JUSTIFY]瘦小個是建築公司小頭目，他把建材運到他丈母娘家去了，他說只有一車水泥，具體價值多少不得而知。他不是流氓，他看不起流氓，可他偏偏要與流氓為伍，雖然他心不甘情不願。他只喜歡和老北方說話，阿忠來了算一個。他很會做家務，因為饑餓，他就愛說菜譜，當然都是些家常菜。比如海帶燒豆腐、醋溜土豆絲，紅燒肉怎麼燒才好吃，他說的做法不加水煮，而是用料酒或啤酒，聽得老北方，很是驚訝。老北方吃得比較粗，到南方已有些年頭了，吃飯愛吃麵食，什麼菜都喜歡一鍋煮。這兩個人總愛在監房的稍後一點的地方坐著聊天，自得其樂，他們有共同話題。似乎老北方也是個幹部，大概是因為經濟問題。[/JUSTIFY]
[JUSTIFY]另一個半老頭搪瓷廠就喜歡硬擠在流氓堆裏，說他硬擠，那是因為他根本不是什麼流氓，雖然他的行為像個流氓，他是一個廠裏的車間小組長，據說是對剛進廠的女徒弟耍流氓被抓了進來。大腦袋在談賭場風雲，這是個賭癮極其嚴重的傢伙，他從牌九講到沙蟹，講到剝眼子，講到持刀護賭，跳窗子逃跑，同行們聽得津津有味，講到有一次跟搶臺面的人對打，來搶的人萬萬沒有想到，四個賭徒兩個帶刀，來搶的沒占上風，只好在桌面上抓上一把零錢落荒而逃，圍著聽的人笑開了懷，搪瓷廠也跟著笑，聲音還很響很刺耳。[/JUSTIFY]
[JUSTIFY]有天傍晚，大家幾個一夥各聚各的說唱聊天，他也跟著唱：“珍珠啊，趕快救我出火坑……”因為唱的聲音較大，又是撕扯著嗓子發出的怪音怪調，招來了獄警，一看，居然是這麼個貨色，就收了銬子，狠狠地罵了搪瓷廠幾句，警告他：“吃飽啦，要鬧監啊，想戴銬子啊！”搪瓷廠嚇得臉色發白，大氣不敢出，傻乎乎的站著挨訓，大大的出了一場洋相。其實大夥並不怎麼多搭理他，反倒更敬重瘦小個和老北方，從不惹他們。[/JUSTIFY]
[JUSTIFY]瘦小個、老北方和阿忠雖然很反感搪瓷廠，但是心裏明白搪瓷廠的用意。搪瓷廠根本不懂什麼叫五張子，沒見過牌九，半生也是老老實實的，算是個本分人，之所以把自己打扮成流氓的同行，就像沙漠蜥蜴一樣，在什麼環境皮膚就會更換成什麼色彩，與周邊保持高度一致，這樣就不易被敵人察覺，可以更好的保護自己。他被抓後始終具有一種恐懼感，生怕自己會被那些江洋大盜生吞活剝了，所以他要向江洋大盜靠近，也把自己打扮成江洋大盜，成為同類，他極力地表現自己，出格地顯示自己，都是為了讓監房裏的人認可他，接受他，他極其低劣的表演，正是他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催生的。[/JUSTIFY]
[JUSTIFY]不管是午睡還是夜眠，監房裏有兩個人與眾不同，一個是路不平，一個是瘦小個。路不平要費好大的功夫，把他那條被子鋪得平平整整，連被面都是齊整展平的。有必要嗎？大家都問，也都看不慣。中國人是國家一統，思想也要一統，見路不平把個被子當成了古玩珍品，細細把玩，都投以鄙薄的目光。路不平說了一番道理：“人的一生，一半是在床上度過的，大多數辰光又都是躺在被子裏度過的，吃好玩好，不如睡好嘛。我們現在是在吃官司，醒著的時候不得已受苦受難，睡著了就應該舒舒服服，舒服了就不算吃官司，外面的人睡著了跟我們沒什麼區別，都是一樣做夢想好事。吃兩年官司，睡掉一年，實際上只是吃了一年官司。你們說我講得對不對？”[/JUSTIFY]
[JUSTIFY]大家被他說得心服口服，卻沒有一個願意像他那麼整頓被子的，被子疊得好或者疊得不好，做夢會不一樣嗎？沒有答案。[/JUSTIFY]
[JUSTIFY]瘦小個睡起來又是一副景象，他把毛衣疊整齊當枕頭，這是一般慣常做法，因為接濟不允許送枕頭。然後他把棉衣整個兒蓋住頭臉，現實的一切淒風苦雨悲愁危難都被他擋在外面，天知道他睡沒睡，眼睛睜開還是閉著的；天知道在這個只有他自己才能消受的時段裏，他內心是怎樣的翻江倒海……[/JUSTIFY]
[JUSTIFY]六號監沒有牢頭，大腦袋也不承認他是牢頭，他說他從不欺負同夥，這是真的，他不搶不奪，不仗勢欺人，還蠻講道理的，別人都服他，因而他無疑是監房裏最有號召力的。監房裏也打架，不是為了翻船，獄方已指定了召集人，這就避免了麻煩羅布們，就沒有了翻船的可能和必要。然而，解決饑餓的困惱是每個人都面臨的問題，真是各有妙招。[/JUSTIFY]
[JUSTIFY]家人按指定時間送接濟物品，他們之間就有交流，當然都知道裏面餓得慌，又不可以送食物，天才的家人們就往裏面送板藍根，每月一次接濟，犯人得到好幾盒板藍根，呈長方體的一小塊一小塊板藍根就是監房裏最好的美食。史貴忍不住往嘴裏塞上一塊，就告誡自己：“不許吃了，留到明天再吃，今天已吃了五塊了。我不吃了，我不吃了，今天絕對不吃了。”他是說給阿忠聽的，也是想我都跟別人說過不吃了，讓別人監督，看著我，那就不好意思說話不算話了。到了下午，又去摸袋子，然後又空手出來，十分嚴肅的想上一想，決定不吃。[/JUSTIFY]
[JUSTIFY]“秀才，秀才，你吃了幾塊了？”[/JUSTIFY]
[JUSTIFY]“六塊，不是說這東西吃多了要睡覺的嗎？一點感覺都沒有。”[/JUSTIFY]
[JUSTIFY]“大郎問我借一塊，他拿什麼還我，他說下個月領到接濟就還，上趟沒送，這趟怎麼知道家裏會送呢？走了呢？”[/JUSTIFY]
[JUSTIFY]“他也問我借，我不理他，給過一塊還想要。”[/JUSTIFY]
[JUSTIFY]“既然你比我多吃一塊，我也補上。”[/JUSTIFY]
[JUSTIFY]第一次拘留所接濟得到板藍根真是如獲至寶，那是人間美味，世間絕品，幹吃，咬一口，和著唾沫，慢慢地抿，輕輕地舔，從嘴裏甜到心裏，從心裏甜遍全身。[/JUSTIFY]
[JUSTIFY]不是每個人都會有接濟的，許多老官司即使家裏送物品來也是撿最便宜的，最實用的，根本不會送板藍根，也知道拘留所的淒苦酸楚，可是一場官司接著一場官司，何時是個了？難道吃的苦還少嗎？受的罪還不夠嗎？家裏人生活都是艱難困苦的，老是買了送，送了又買，沒完沒了，親人也感覺到了力不從心，也有疲勞不堪的時候。老官司一看到這些東西就知道家人的寒心，更有根本不送的，裏面的人就在罵：“一家門死光了，就我一個孤兒。”絲毫不檢點自己。[/JUSTIFY]
[JUSTIFY]大腦袋家裏什麼都不送，他乾脆也就不寫接濟單了。大腦袋頭大個子就大，胃口自然跟著也大，想吃飽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賭徒必然就會有賭徒的才智，他在監房裏組織賭博。賭局當然就是撲克牌，用草紙折疊成撲克牌大小，一張太薄，再粘上個兩三張，監房哪來的筆，怎麼畫上牌面，這當然有辦法，用皮鞋的鞋跟在水泥上和著水磨，就有了墨汁，然後用跟小木條慢慢地用心描畫上數值和黑紅草方，監房裏的人有的是時間，慢工出細活，雖說沒有足夠的色彩，但是一副撲克牌還蠻像樣蠻齊全的。阿忠也跟著做了一副小象棋，和瘦小個下，被瘦小個殺得落花流水，盤盤光頭。[/JUSTIFY]
[JUSTIFY]一連好些天，阿忠、瘦小個和老北方跟大腦袋算了一下，賭五局的話，大腦袋可以贏三局。搪瓷廠就像一個演員，必須演好他流氓的角色，也投入到了賭博之中，兩張牌剝眼子比點數，會賭的，為了查看第二張牌先是把前一張往下拉一拉看看，再完全覆蓋上，又把第一張往邊上移一移，這才判斷出第二張的數值，從而算出點數。搪瓷廠根本不會，兩只手顫顫巍巍的，牌都握不好，他在幾天內賭了兩把，屬他最可憐，越怕輸就越是輸，少吃了兩餐午飯，餓得不住地咽口水，灌開水。實在是餓的慌了，事實教育他根本不是那塊料，此後就再也不敢參加賭飯了。可還是混在那群人中，從不光顧一下異類俱樂部。[/JUSTIFY]
[JUSTIFY]大腦袋輸了也有幾口飯吃，大場子常常留下小半盒給大腦袋，這當然不是慈善事業，要有回報的，大腦袋贏的飯總會拉下一條報答大場子。[/JUSTIFY]
[JUSTIFY]大場子雖說餓得厲害，但是偶爾也會做個生意，他用一盒飯換了大郎一件半新不舊的襯衣，大場子比大郎要高出半個頭，襯衣合身不合身，又沒見試過，不過大場子消瘦，大郎粗矮，一抵充，大概能穿。大郎為了吃飽一次，情願不再穿襯衣，緊貼肉的是一件背心，而後就胡亂穿，熱一點就直接套棉大衣，冷了背心上面套毛衣，不去管晴綸的抑或羊毛的刺在皮膚上難受。[/JUSTIFY]
[JUSTIFY]大郎平常從不見笑容，吃飽了這一回，咧起嘴第一次有了笑容，老北方說他：“三寸丁加穀樹皮，一笑兩個大板牙，相貌氣死三四郎，做鬼超過搪瓷廠。”[/JUSTIFY]
[JUSTIFY]野貓就問：“什麼丁的，皮的？”[/JUSTIFY]
[JUSTIFY]老北方就說那是武大郎的外號，見野貓壞笑，再補上一句：“你們是一只籠子裏頭的，大哥不說二哥。”[/JUSTIFY]
[JUSTIFY]大郎聽到了不服：“我總比三四郎長相好看點，我笑起來面孔像鍋蓋耷了一團飯，不笑就像踏扁掉的煤餅泥一灘。這是我媽媽說的，形容的總歸是有用場的好東西。”[/JUSTIFY]
[JUSTIFY]三四郎見大郎跟他比美，還不如說比誰更醜，當然不買賬：“我承認我是難看的，但是我的兩只眼睛，洞洞有神，本來我對自己長相也是沒什麼信心的，現在碰到武松的哥哥，我就有自信了，下趟有機會跟著芋艿頭學到點拆白黨的勾當，我就專門跟大郎呆在一起，小姑娘保證就往我這邊靠了。”三四郎居然知道武松，亦屬不易，其人也在不知不覺中轉性，聽多了芋艿頭們拉皮條仙人跳的種種把戲，心思不再是揮舞拳頭了。監獄是一所大學，百科皆備。[/JUSTIFY]
[JUSTIFY]大家在壞笑，在起哄。阿忠說：“叫炯炯有神。”[/JUSTIFY]
[JUSTIFY]老北方說：“你們兩個也別爭了，反正你們兩個到非洲去，那裏的人不會把你們當少數民族；到動物園去，猩猩不會排擠你們，說不定會有兩只母猩猩看上你們，再弄出幾個小的來。”[/JUSTIFY]
[JUSTIFY]大夥聽得更高興了，工衛東還“歐、歐、歐、歐”的激情洋溢，大腦袋幾個也樂開了懷。幾個被牽扯進來的這才想起是老北方使的壞，挑起紛爭的，不再互相爭鬥，圍攏著老北方，要他說說清楚。[/JUSTIFY]
[JUSTIFY]“我難看好了吧，這裏就算我最難看總可以了吧，我牙齒也豁掉了，皮膚也乾燥了，頭髮也斑白了，哪方面也不好跟你們小青年比了，用你們的話說是老崩瓜、老甲魚了。好了吧，我到非洲去，我到動物園籠子裏去，這總可以了吧。”老北方講得還是嬉皮笑臉的，被講到的三個年輕人也都笑笑，其實長相好壞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JUSTIFY]
[JUSTIFY]“我也想長的好看點，爸媽給的，有什麼辦法，要怪就要怪他們為啥稀裏糊塗把我生下來，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生得這麼對不起觀眾。”三四郎搖搖頭。[/JUSTIFY]
[JUSTIFY]大郎和三四郎其實也不在乎別人評論他們的長相，可搪瓷廠氣不過了：“你們憑什麼把我扯進去？”他一開口就得罪幾個人，從他說話的朝向知道他是故意把瘦小個和阿忠也連帶進去的，表示自己不跟你們同流合污，我是堂堂流氓一派的。可是他其實內心很孤獨，混混們根本不理這個吃喝嫖賭一竅不通的小老頭，老北方幾個又看不起他。[/JUSTIFY]
[JUSTIFY]“不是，不是，為了押韻，開個玩笑。”老北方息事寧人。[/JUSTIFY]
[JUSTIFY]“誰跟你開玩笑，誰跟你開玩笑，還做鬼做人，想做鬼你們也做不來，不服就做一個試試？”搪瓷廠語帶挑釁。[/JUSTIFY]
[JUSTIFY]“好了，好了，你本事。做鬼是我，是我。”畢竟老北方起的事端，只好賠笑收場，雖然他內心雷根本瞧不起搪瓷廠。[/JUSTIFY]
[JUSTIFY]“鑒貌辨色你們不會，跟風搖旗你們不懂，中央文件看不出路數，最高指示摸不透精神，還要賣嘴巴。”搪瓷廠不依不饒。[/JUSTIFY]
[JUSTIFY]“是的，是的。”老北方誠懇認錯，瘦小個點了點頭，其實這跟瘦小個毫不相干，搪瓷廠是在故意找茬，而瘦小個卻是個老實人，他不想跟搪瓷廠發生衝突，委曲自己。搪瓷廠的囂張氣焰惹惱了阿忠：[/JUSTIFY]
[JUSTIFY]“不是不會，不是不懂，領會得了，路數煞清，就是不稀罕做，我們賣嘴巴，你是搖尾巴，彼此，彼此。”阿忠本就是個不安分的貨色，嘴賤且膽大。[/JUSTIFY]
[JUSTIFY]搪瓷廠本來是想顯顯威風的，搖搖晃晃走過來，不曾想居然有一個不服的，他雖不了解阿忠，但是阿忠年紀輕，語氣上絲毫沒有退讓之意，反而咄咄逼人，恐敵不過，只得恨恨地退了回去。[/JUSTIFY]
[JUSTIFY]拘留所看起來比收容所雜亂，實則比收容所有序，也沒收容所那麼黑暗。其中恐怕有兩個因素，內因是經過收容所的艱苦曆練，人成熟了，不那麼好欺負了，膽子也壯了，話也敢講了，公私的規矩都熟悉了，一經逮捕都是犯人了，壞人也就更集中了，誰怕誰啊。外因是獄方規定了召集人，想做牢頭，也只能是暗的，巡視更嚴了，監視器二十四小時工作。管理也更人性化，可以走動，偶爾還可以曬曬被子，不知不覺中皮膚病就消失了。從外觀上看，收容所管理得好，一個個坐得老老實實，端端正正；拘留所則橫七豎八亂說亂動，談天說地，經常笑語盈盈，一點不嚴肅，而裏面的人到了拘留所感覺自在了許多，也舒暢了許多。只有遇到什麼大事情才要端坐，平時可以交朋友，談心事，沒見有誰想自殺，說是活不下去的。拘留所是亂中有序，就像唱念戲詞前打鼓敲鑼一般：[/JUSTIFY]
[JUSTIFY]齊格隆冬嗆冬嗆[/JUSTIFY]
[JUSTIFY]乖乖嚨哋冬哋冬[/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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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林語堂：在很大程度上，人生僅僅是一場鬧劇。有時最好站在一旁，觀之笑之，這比一味介入要強得多。[/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