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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第七回 臺上擂鼓戰群頑 台下各打小算盤[/JUSTIFY]
[JUSTIFY]天還是陰冷陰冷的,即使是大晴天在收容所裏依舊是潮濕不堪,寒氣逼人。這樣的天,這樣的環境,對中老年人的健康是極具威脅的,監房裏只有老茄子一個人夠得上這個年齡段,但是他身體不錯,除了偶爾咳嗽之外,不見有什麼病,他說他是四十幾歲的年齡,二十幾歲的身體。大家討論著為什麼不生病,沒見到誰感冒發燒,芋艿頭認為:“不是不生病,而是身體受傷還一時感覺不到,我就覺得這半年來大不如前了,具體要講生什麼毛病倒還不好說,毛病先藏著呢。”大金子覺得:“靠的還是年輕,身體素質本來就好,關個幾年回去還是一條好漢,沒大問題的,你們看我幾進幾出了,照樣還是鐵打的。”阿忠的觀點大家不太能夠接受,他說:“人一般到了緊要關頭就會調動起身體內部的潛能,我曾看見一個人為了找回自己的小孩,走了一個夜晚都不覺得累,剛進家門又傳來消息,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掉頭就走。小孩回家之後,人就癱掉了。再回頭想想那晚上走的路早就超過馬拉松了,自己是怎麼走下來的,再讓他沒事走上一遍,一半大概都完不成。對那晚的超人狀態找不到答案了,不敢想像了。”“類似的情況確實是有,像農場裏逃出來的,一夜走個二三十公里不稀奇的,我有一趟在山裏也是走了一天一夜。”大金子怎麼跑到深山裏去了,他沒說緣由,大概是逃跑吧。[/JUSTIFY]
[JUSTIFY]“人不可能一直緊張著吧,吃力過頭就會趴掉的。不生毛病就是身體因素,關一幫老年犯,醫生就忙不過來,還要叫一幫醫務犯幫忙,市監是有老弱病殘隊的,像養老院樣的,不幹活的,看病還不要錢,吃的是病號飯,講營養的,日子好過得不得了。叫我老了就是把二馬路的玻璃櫥窗敲掉再進來,也要享受這種生活。”老三毛用親眼所見談自己的看法。[/JUSTIFY]
[JUSTIFY]“記得看過古代一篇文章的記載,還背得出有一句話,大盜積賊,殺人重囚,氣傑旺,所以不太會生病。”阿忠這話別人聽得有些糊塗。[/JUSTIFY]
[JUSTIFY]“這裏哪有什麼大盜,只有小偷;沒有殺人的,只有偷人的。”老茄子也幽默一把。[/JUSTIFY]
[JUSTIFY]天寒地凍就意味著人困馬乏,饑餓始終困擾著每一個人。睜開眼睛盼開飯,鑽進被窩夢進餐,思維已經離不開吃了,有什麼好吃想什麼,只要是吃的都在想。外面零下幾度,監房裏的人就只有蜷縮著,靠體溫抵禦嚴寒,人體需要的熱量補充不夠,一個個都是饑寒交迫的。夜貓每天上午供應開水之時,都喝好大一杯熱水,說是湯飽。好幾個人試了,覺得收效甚微。把肚子撐爆了也只有一小會兒飽的感覺,而水飽的感覺和飯飽的感覺不是一回事,灌滿一肚子水,只熱上一小會,就要一次一次排尿,排完了就會更冷更餓。為什麼會更冷更餓,阿忠的解釋是每小便一次就會運動一次,消耗大了餓得自然更快,餓得快了,體內沒熱能了,故更冷。老茄子認為胃裏的食物油水都被水沖掉了,所以才有那種感覺。沖掉了?沖到哪里去了?阿忠不這麼認為,誰也說服不了誰。[/JUSTIFY]
[JUSTIFY]張管理這天晚上值班走過八號監把阿忠給叫到了監房中間:“唉,你真可惜了,你又不是那個……,到這個地方來,書白讀了,知識白學了。唉……”[/JUSTIFY]
[JUSTIFY]阿忠惟有汗顏無語。[/JUSTIFY]
[JUSTIFY]“我也是來認認你,到底是誰。想想,值得嗎?大好的前程就這麼丟掉了。”[/JUSTIFY]
[JUSTIFY]阿忠低頭,身子緊了緊,沒臉抬頭。顯然,張管理已經忘了先前是他把阿忠送進八號監的,他當然也不會知道那句不許校路子的話語將會永遠回蕩在阿忠的耳邊。如果監房不再潮濕;如果犯人不再饑餓;如果監房也是陽光普照;如果監房沒有窮兇極惡牢頭;如果像張管理這樣國家機器上的良心再多一點……[/JUSTIFY]
[JUSTIFY]是不是張管理關照了阿忠,阿忠才把張管理視作國家機器上的良心,不是。只要是張管理當班,打架的,校路子的,鬧監的就少,監房就安寧。當然也有人把張管理說成是魔頭,說他心狠手辣,可他對付的是誰,是刺頭,是害群之馬。牢頭獄霸問題由來已久,不是張管理可以解決的,可多幾個張管理牢頭就會老實許多,收容所也就會太平許多。[/JUSTIFY]
[JUSTIFY]“自己當心一點,保護好自己,不要……,進來多少時間了?”[/JUSTIFY]
[JUSTIFY]“快兩個月了。”[/JUSTIFY]
[JUSTIFY]“嗯,正是肚皮最餓的時候,花將拿盒飯來。”[/JUSTIFY]
[JUSTIFY]張管理把飯推給正蹲著的阿忠,阿忠也不客氣,毫不猶豫地捧起飯盒,連個“謝”字都不說。張管理看著阿忠用手把一盒冰冷的白飯三下五除二送進了嘴裏,才又巡視去了。[/JUSTIFY]
[JUSTIFY]他守著是怕阿忠根本吃不到,牢頭虎視眈眈,不得不防。以阿忠的心思在張管理不在的前提下,最多也只會分點給老茄子,而老茄子是不會接受的,因為老茄子的饑餓感明顯要比別人少,他只是埋怨伙食差,沒營養,卻很少說吃不飽,究其原因,老茄子已年屆中年,消化能力不那麼強了。[/JUSTIFY]
[JUSTIFY]阿忠總算有了吃飽飯的感覺。那感覺真是舒適無比,前所未有。以前吃過晚飯臨睡前肚子已唱空城計,今天睡下去因為腸胃得到了安慰,睡得格外的踏實。不再會被餓醒,不再做吃肉喝湯的空夢,也不再用手摁著肚子以減輕饑餓感,褲帶也可以松一松,撒泡尿都是熱乎乎的,射程也遠上個幾十公分,尿走的拋物線幾乎接近直線。躲在被窩裏臉上第一次有了心滿意足的笑容,當然這笑容是留給自己看的,不用鏡子,一定是看到了的。以前在家天天飽飯,怎麼一點滿足感都沒有?以前在家常常有魚有肉,怎麼一點幸福感都沒有?以前在家有床有被,怎麼一點溫暖感都沒有?以前在家走東竄西,怎麼一點自由感都沒有?帶著疑惑阿忠睡著了,睡得甜美無比。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天天都吃的肚子鼓鼓的,沒有了饑餓……[/JUSTIFY]
[JUSTIFY]殘酷的現實是只要沒有饑餓,哪怕不要自由。[/JUSTIFY]
[JUSTIFY]不爭的現實是人這種動物似乎永遠不會知足,貪得無厭。[/JUSTIFY]
[JUSTIFY]皮膚病在身上蔓延著,先是手上腳上,然後就往身體上跑,大有星火燎原之勢,腰上背上聚集了好大一塊皰疹的根據地,腋下、胸前也是星星點點。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在發作,醫生每天巡視一番,對此視而不見,或可說是司空見慣渾閒事。[/JUSTIFY]
[JUSTIFY]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覓到了治病藥方,這天醫生遞過一包用報紙包裹著的月餅大小的一包藥,也不說名稱,就讓塗抹患處。老官司憑著過去的經歷和嗅覺一望而知給的是硫磺膏。於是好多人就往身上塗抹,老三毛說,這個用法是不對的,光塗上去是沒有效果的,還要用手使勁搓,搓得身上發熱才有效果。他自己不治,他說治也白治,舊的沒好新的又來。往上升,拘留所、監獄,等到了正規官司單位沒這種毛病的,不是看到了硫磺膏忘也忘記了有這回事。[/JUSTIFY]
[JUSTIFY]別的位置還可以使得上勁,可怎麼在背上搓呢?範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我來!我來!”就一個一個忙開了。他手掌大手勁也大,整個監房總有十來個人接受了他的幫助。漸漸的也沒誰再恨他了,再說監房裏的人員變動很大,案子簡單點的都已經升級上路了,新來的也沒見到範見曾經的糟糕表演。[/JUSTIFY]
[JUSTIFY]留下還沒走的,都是一些案件比較複雜,或者有同案待查的。老茄子和工衛東牽涉的事比較多;老三毛是自己給自己增加了一個案子;範見的口供和同案的口供不相符合,需要進一步核實;阿忠案子簡單,卻要定性;三四郎是幾十個人的案子,承辦員就是一個人身上消耗半天都是夠累的,更何況還要把整個事情綜合起來。大金子也複雜些,自己的案子,有牽連的案子,別人的他知情的案子。[/JUSTIFY]
[JUSTIFY]阿忠和老茄子不受人待見,只能是臭味相投。一個是偽知識份子卻要有十分的清高,好像自己不同凡響,很了不得,總有一股子酸腐味;一個關了這麼久了還存有一口官腔,講起話來不是作報告就是訓人,還運用那套過時了很久的理論,誰聽了都煩。只有三四郎如魚得水,這些日子他的好友,同是太平洋的林小兔關到了八號監,他和林小兔還有一層友誼,林小兔的姐姐林小淑是三四郎的小學中學一個班的同學。過去見到小淑只是點點頭,見到小兔才拉拉手。現在到了這個環境裏原先的親切感會倍增,見到了朋友就像見到了親人一般,感受上恐怕和他鄉遇故知一樣。[/JUSTIFY]
[JUSTIFY]林小兔家兄弟姊妹有好多個,家長沒什麼文化,生下來的孩子都按屬相起名字,林小淑原名就叫林小鼠,派出所戶籍警看不下去,才幫著把鼠改成了淑。上面還有小虎、小龍,名字還好聽,小羊用在女孩身上也就算了,小猴、小狗很不好聽了,他們父母不管那麼多,名字越賤越好養。三四郎聽同學小淑說她爸媽好像還生過兩個,一個病死了,另一個餓死了。小淑很疼這個弟弟,有好吃的先想到的就是給弟弟留著,弟弟闖禍她扛著,弟弟的家長會她搶著去參加,告狀的事一律瞞著父母,等上班工作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拿到手就給弟弟買套衣服,鄰里都說這姐姐像半個娘。可是林小兔並不爭氣,從小就仗著哥哥多欺負別人,打架、賭博、偷盜樣樣來,就是捧不正一本書。等長到十八九歲已是太平洋小有名氣的混世魔王了,好事一件沒份,壞事樣樣沾邊。嚴打一開始他突然失蹤了,不知躲向何方,公安局就貼佈告抓他,幾個月就是不見蹤影,做家長思想工作,讓小孩自首,可他父母已是糊裏糊塗了,根本不知道兒子藏在哪里,只會在嘴裏不停地罵:這個殺千刀的,殺千刀的……[/JUSTIFY]
[JUSTIFY]真的躲過風頭可能形勢會緩和些,可林小兔哪是個安分之人,實在憋得難受了,出來透透氣,會會狐朋狗友,不知是誰告的密,到太平洋才幾個小時就被堵在了朋友家的門口,被逮了個正著。林小兔是個坐不住的人,總是不停地動,不讓起來就甩手扭上身,頭也不停地晃動著,忙個不停。為此常遭到管理員的責罵,可是他改不了,管理員一走又動了起來。[/JUSTIFY]
[JUSTIFY]早上管理員一下子來了好幾個,巡視來巡視去的好幾遍,一再要求監房裏的人要坐姿端正,東西也要放放好,臉盆歸臉盆,牙具歸牙具,毛巾要疊整齊,鞋子要理理順,這是以前沒有要求過的事情,大家都預感到好像有什麼隆重的事情要發生。不一會兒,拉線廣播響了,一陣殺雞殺鴨亂叫。抬頭望去監房的頂端居然還藏著這麼一個方方正正的玩意。鐵門一陣亂響之後大金子和林小兔被叫了出去。[/JUSTIFY]
[JUSTIFY]“寬嚴大會,肯定是寬嚴大會。”老三毛有經驗,“大金子凶多吉少,林小兔可能輕放。”三四郎對老三毛的判斷有點懷疑,林小兔偷雞摸狗的事情不少的,哪會輕易放過他。“就是因為只不過是點偷雞摸狗的小事情,不可能跑到大會場去的,看小兔這種人不大會有什麼大的案子。”[/JUSTIFY]
[JUSTIFY]喇叭喂喂喊了幾下,見各監房都通了,算是會議開始了。名稱不叫什麼寬嚴大會,而是叫政策兌現大會。先是收容所所長發言,發言的第一部分內容是外面形勢大好,社會治安經過嚴打治理犯罪率大為降低……[/JUSTIFY]
[JUSTIFY]沒聽幾句大家就聽不下去了,“把我們抓進來形勢就好啦,鬼才信呢。”[/JUSTIFY]
[JUSTIFY]“後起之秀多了,層出不窮。看看現在一個一個比我年輕。”老三毛深有感觸。[/JUSTIFY]
[JUSTIFY]“形勢真的好了嚴打好結束了,收場打烊了。”[/JUSTIFY]
[JUSTIFY]“不是外面好了嗎?裏面的日子也應該稍許好過點了。”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心聲。[/JUSTIFY]
[JUSTIFY]監房裏你一言,我一語,反正沒人在外面管著,儘管胡說八道。喇叭裏講什麼都聽不清,也不想聽了。大家講的最多的還是這些外面的好事壞事都跟我們毫不相干。[/JUSTIFY]
[JUSTIFY]所長嗯嗯幾下清清嗓子,又講第二部分:“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反省、接受教育,在押人員大多數人的思想有了進步,有了提高……”這話又引來一番議論。[/JUSTIFY]
[JUSTIFY]“學習什麼啦,學習拳打腳踢,學習三清六半九條頭,槽頭肉加挺胸拳。”[/JUSTIFY]
[JUSTIFY]“還反省呢,反省怎麼不被抓牢,反省自己飛毛腿怎麼沒練好。[/JUSTIFY]
[JUSTIFY]“接受啥教育,啥人給我們教育啦,除了船長還有啥人?”[/JUSTIFY]
[JUSTIFY]“接受教育就是接受餓肚皮教育,就是接受皮膚病教育。”[/JUSTIFY]
[JUSTIFY]“話再講回來,吃苦受罪就是接受教育。有的時候,被打被罵就是在接受教育。”[/JUSTIFY]
[JUSTIFY]“就是,就是,學壞也是一種教育,像小扁頭一樣。”[/JUSTIFY]
[JUSTIFY]監房裏有說有笑,就是不在認真聽。[/JUSTIFY]
[JUSTIFY]下一位是公安局局長說話,也是一番治安好了,太平洋裏不打架了……[/JUSTIFY]
[JUSTIFY]“是不打架了,改偷錢包了,改泡小妞了。”三四郎說罷,大家都笑了。見監房裏吵吵,管理員急急巡視過來,大家又正襟危坐起來。[/JUSTIFY]
[JUSTIFY]局長說要將嚴打繼續下去,直到社會治安徹底好轉。[/JUSTIFY]
[JUSTIFY]“好不好轉跟我們已經不搭界了,不必要講給我們聽。”大家都覺得這事已跟自己無關,要麼不聽,要麼這耳朵進那耳朵出。以各自聊天為主。老茄子還突發奇想:“有拉線廣播就應該每天讓我們聽半小時新聞,就應該讓我們聽革命歌曲。”[/JUSTIFY]
[JUSTIFY]“拉倒吧,還革命歌曲,聽聽鄧麗君還差不多。”[/JUSTIFY]
[JUSTIFY]“鄧麗君是靡靡之音,聽了不能振奮人心,打不起精神。”[/JUSTIFY]
[JUSTIFY]“我們要什麼振奮人心,要打起什麼精神,吃官司是下地獄,不是讓你窮開心的,搞搞清爽。”[/JUSTIFY]
[JUSTIFY]“要唱路邊的野花不要采……”[/JUSTIFY]
[JUSTIFY]老茄子又忘了自己現在身處何地,是什麼身份地位,講到采野花,明明沒有針對他,可他的臉色還是不易察覺的微微一變。[/JUSTIFY]
[JUSTIFY]“好,不講唱歌,就講報紙總該給我們看吧,看報紙總看不壞人的,為什麼沒有?我要提意見。過去廠裏接待外國來的工作人員培訓,別的報紙不讓看,《參考消息》還是可以放在桌面上的嘛。”[/JUSTIFY]
[JUSTIFY]“沒有可比性。”[/JUSTIFY]
[JUSTIFY]“從來就沒有過,我還不曉得啊,有的時候幾月幾號都不清楚了,只知道禮拜幾,還是因為開膘。冷了麼加件衣服,熱了麼脫件衣服。外面任何事情都跟裏面不相干。唯一可以瞭解一點社會上的事情,就是通過剛關進來的人。”老三毛幾進幾出,對收容所的情況了然於胸。[/JUSTIFY]
[JUSTIFY]大家聊著聊著,關鍵人物上場,重頭戲開場,喇叭裏的主角預審科科長閃亮登場。[/JUSTIFY]
[JUSTIFY]“這一次是給大家一個改過自新的最好機會,你們誰都不要錯過。還沒交代的趕快交代,把餘罪交代了包袱就放下了,就可以輕裝上陣,好好接受改造了。前一段時間我去了勞改農場,一個沒幾天就要刑滿釋放的犯人,案子爆發出不去了,又被逮捕,你們看看多麼可惜。這裏有不少是二進宮、三進宮的都懂一個道理,幾個案子一次性被判重,還是一個一個分開來判重。大家要爭取主動啊!”[/JUSTIFY]
[JUSTIFY]監房裏大家聽得入神,鴉雀無聲。特別聽罷最末一句,感覺到科長語重心長,是在幫我們,有幾個身子都直了起來。[/JUSTIFY]
[JUSTIFY]再往下聽:“不老實交代是絕沒有好下場的,政府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不是一句空話。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們,只要是現在聯繫承辦員主動交代罪行的一律算作自首,一律從輕處罰。對檢舉同夥罪行的,自己是參與的,減輕處罰。自己沒有參與的,查實之後立功受獎。”[/JUSTIFY]
[JUSTIFY]聽眾誰都知道立功受獎的含義,檢舉有功,勢必就可以減輕對自己的處罰,可以少判幾年。以前一聽到那八個字就會展開,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今天誰都不言語。[/JUSTIFY]
[JUSTIFY]下麵科長的話就更具有鼓動性了:“對舉報重大案件的,公安局一定會兌現承諾,立即予以獎勵,該減的減,該放的放。我們一定說話算話,立即兌現。”[/JUSTIFY]
[JUSTIFY]不知有無主會場,科長在喇叭嚓嚓嚓嚓的聲響中提高了嗓門,又好像是站了起來,顯得萬分激動:“我宣佈對拒不老實交代罪行,態度極其惡劣的勞興江、金大寶立即批准逮捕。”喇叭裏傳來稀裏嘩啦的聲響,有金屬的撞擊聲,似在給兩個人銬上銬子,拉線廣播的播音效果實在堪憂。接著:“對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在押人員張吃飽、林小兔予以當場釋放!”隨著語音剛落,喇叭裏傳來一片鼓掌聲。[/JUSTIFY]
[JUSTIFY]下麵還有最後的動員,大致是像林小兔這種人,壞事做了不少,只要能立功照樣會政策兌現,等等,可八號監的人都已經聽不下去了,議論紛紛。[/JUSTIFY]
[JUSTIFY]“大金子這次苦了,走得遠了,唉,這麼一個有品的人。”[/JUSTIFY]
[JUSTIFY]“真是模子,肯定是從他嘴裏掏不出什麼東西,把他做典型了。”[/JUSTIFY]
[JUSTIFY]“名氣太響也不是什麼好事,人怕出名豬怕壯。”[/JUSTIFY]
[JUSTIFY]“看到吧,看到吧,我的話不會錯吧。”老三毛很得意。[/JUSTIFY]
[JUSTIFY]“嗯,嗯。”三四郎一臉的疑惑,小兔雖然被提審過好多次,沒聽到有什麼檢舉呀,長大了,也會玩心計了。[/JUSTIFY]
[JUSTIFY]“這個癟三不曉得把誰揭報進來了,事體肯定要比他的要大很多,找了個替死鬼。”[/JUSTIFY]
[JUSTIFY]“看不出,看不出,人小鬼大,今後碰到要當心了,被他賣掉還在替他數鈔票呢。”[/JUSTIFY]
[JUSTIFY]面對大家對小兔的言語,三四郎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卻又不便發作。平日裏他跟小兔最要好,把自己當作小兔的保護人,小兔進來也就是因為他才少吃了很多苦,少受了很多罪,現在別人譏諷小兔就仿佛在譏諷他,他的心裏很不是滋味。[/JUSTIFY]
[JUSTIFY]會議還沒結束,花將就來拿大金子的衣物被褥,洗漱用品。大家對大金子被逮捕並不感興趣,因為自己早晚也是那條道。倒是對林小兔靠什麼法道能免除牢獄之災頗感驚訝。一個小混混能知道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案子,怪不得前段時間心神不寧。芋艿頭就問花將:“林小兔的東西不要了?”這當然是明知故問。花將搖搖頭,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語:“大義滅親啊,大義滅親。”花將的聲音很輕,但是聽得清楚。三四郎也聽到了,走到前面再跟芋艿頭核實一下,臉色立刻就變了。[/JUSTIFY]
[JUSTIFY]喇叭一停下來,花將又來了,說是林小兔說有一件外套要穿的。坐在林邊上的三四郎找都沒找,就說不知林自己塞到哪了,叫他自己來取。[/JUSTIFY]
[JUSTIFY]一小會鐵門響了,毛管理把鐵門打開,林小兔走進來取衣服,三四郎就問他:“你是不是把你姐姐姐夫給舉報進來了?”林小兔不敢回答,面有愧色,抽出衣服就要走,三四郎千仇萬恨凝聚成一口濃痰,對著林小兔的臉就彈射過去,林小兔頭一轉,一口濃痰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林小兔光溜溜的後腦勺上,那痰像朵花一樣突然間在不毛之地綻放,又像鼻涕蟲那麼黏黏糊糊的移動著,眼見著痰就往頸下淌去,林小兔都沒敢用手去擼,只幾步飛也似的出了鐵門,哪還敢再回頭一望。他的身後毛管理惡狠狠地把門給咣當一聲死死地關上了。[/JUSTIFY]
[JUSTIFY]三四郎也不言語,死死地盯著地板,沒人跟他搭腔,沒人敢跟他搭腔。他就這麼一聲不吭的等著毛管理來給他上銬,接受處罰。他估摸著關禁閉不會,還沒那麼嚴重,銬在鐵欄杆上幾個小時正合適。吃過午飯毛管理沒來,睡過午覺沒來,晚飯過後還是沒來,直到熄燈。收容所的事情是犯在誰手裏誰處理,到了晚上毛管理都下班回家去了,三四郎這才知道自己躲過一劫。[/JUSTIFY]
[JUSTIFY]原來林小淑見弟弟被債主逼得凶,為了幫弟弟還賭債,塗改了一張作廢的提貨單,叫她的男朋友幫忙提的貨,還是三四郎聯繫運輸銷的贓,三四郎實是同案。林小淑是班上的副班花,而三四郎是班上醜星之首,三四郎再怎麼想攀上林小淑,肯定也是得不到回應的,只有暗戀的份。林小淑自然知道三四郎喜歡她,有什麼事就喜歡拉上三四郎,而三四郎對林小淑那是有求必應,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雖說林小淑其實是利用了三四郎,可三四郎願為她所用,並且無怨無悔,這本是願打願挨之事,無可指責。而平日裏兩人也會經常在太平洋見面,多半也只是點點頭,並不熱絡,無非就是三四郎多看人家姑娘幾眼。在太平洋裏人多嘴雜,即使談戀愛,只要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都必須躲在地下進行,否則謠言滿天飛。好搬弄是非,喜雞零狗碎,亦是太平洋人的一大樂趣。林小兔並不知道三四郎也參與其中,不然三四郎又會多一條罪狀。眼下三四郎根本不擔心自己會落得個什麼下場,哪怕被舉報被查出來也無怨無悔,他只擔心如花似玉的小淑怎麼經受得起這份煎熬,如果可能三四郎自己願以身替。[/JUSTIFY]
[JUSTIFY]對監房的獄友三四郎的講法很籠統:“林小兔太不是東西了,是只畜生。他姐姐是救他的,反而還把自己的姐姐給揭報進來,沒一點做人的味道了。有什麼用場,你們看好了,是我講的,他在外面活不長的,沒多少辰光就要進來的。這種人是要被雷劈死掉的,他出去得早,就進來得早,老賬新賬一樁都逃不掉,就是老天也不會放過他的。”[/JUSTIFY]
[JUSTIFY]言語裏三四郎當然沒有聯繫上自己,他是不會主動交代的。即使東窗事發,他怪也就只怪小淑的丈夫。小淑在三四郎的眼裏是完人,是居住在廣寒宮的。[/JUSTIFY]
[JUSTIFY]三四郎看似愚笨,卻也嫉惡如仇,當然三四郎的嫉惡如仇其標準不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普遍標準,而是流氓堆裏的是非好壞準則。別小看三四郎的能量,罵完了林小兔,接著就打起了電話,廣發英雄帖:“只要跟林小兔搭界的案子,千萬不要放過他;沒有林小兔的案子最好也要扯上他。他姐姐的小孩還在吃奶呢,虧他做的出來。”每個監房都有太平洋的人,不少還是牢頭,事情一下子就傳開了。不管認識不認識林小兔,個個都義憤填膺,大家都紛紛譴責他,說他不是個東西,說他狼心狗肺。[/JUSTIFY]
[JUSTIFY]照說舉報別人總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可是在收容所居然形成了一個共識,誰把林小兔舉報進來,決不丟臉,反而無上光榮,這是為天下好心人出了一口惡氣。誰幹成了這件好事還會有十個巴頭的獎賞。[/JUSTIFY]
[JUSTIFY]照說林小淑的事情是坐實之後才放了林小兔的,也就是說有麻煩也該來了,三四郎有些忐忑不安,同時又有些慶倖,看起來銷贓這件案子不會爆發,可以少判幾年。心裏又不免感激小淑和小淑的丈夫,雖說把三四郎拖進去對他們沒什麼好處,並不會因為舉報跑腿的,法院從而減輕對他們自己的刑罰,但是他們不瘋狗亂咬的本身是夠義氣,夠朋友的。這兩天,三四郎一直都是氣呼呼的:“別讓我再碰上,看到一次就辣豁豁的一頓死揍。”一句話重複了好幾遍,手勢也不停的比劃著,地板被敲得咚咚響。[/JUSTIFY]
[JUSTIFY]“人家姐姐並不一定希望看到你揍他的,既然他姐什麼事情都願意為弟弟做,這次來個對調恐怕也是他姐心甘情願的。這是人自家事,並不關你什麼事,你又不是他家的什麼成員。”[/JUSTIFY]
[JUSTIFY]聽到阿忠這麼說,三四郎難過垂下頭:“我不管,這口氣我還是要出的。”[/JUSTIFY]
[JUSTIFY]“你沒什麼可以生氣的,也無關什麼正義,真搞不明白。”[/JUSTIFY]
[JUSTIFY]別人不知內情,也搞不懂三四郎為什麼一直這麼傷心。老茄子認為三四郎跟人家姐姐有一腿,並不敢真的直接去問。[/JUSTIFY]
[JUSTIFY]接下來幾天,監房裏有好幾個人都在找自己的承辦員,說是要交代餘罪,至於是不是交代自己的餘罪,或是檢舉揭發那就不得而知了,每個人不都是想著早一點擺脫牢獄之災嘛。工衛東說話直言不諱:“聽科長這麼講,再加上又放掉兩個,啥人心裏不是蠢蠢欲動的,不敢明講罷了。我是沒什麼可以交代的,我也想了想,實在是沒什麼事情可以舉報的,如果有我也會報告承辦員的。每一個人的心情都是一樣的,誰願意呆在這個生不如死的地方,只要出得去,就是自己的親生爺老子,照樣把他舉報進來。”沒人應他,他又來了個轉折:“不過叫我舉報為了我自己而兜進官司的家人,像林小兔一樣,蠻難做到的。就是把良心責備甩在邊上,不要良心了,但是官司單位有句話叫,媽媽想兒子,兒子想郵包。你到時候到哪里去開大賬,恐怕連擦屁股草紙都買不起了。日——子——難——過——啊!”[/JUSTIFY]
[JUSTIFY]同伴們點點頭,是這麼回事,見他把後五個字拉長,都笑了,老官司們都知道沒錢難活。[/JUSTIFY]
[JUSTIFY]“吃壞飯的要為日後做好打算,我這種人幾趟官司吃下來了,搞到點鈔票了,塞點給老娘,一個是欠了太多,聚少離多,像我這趟官司吃好老娘在不在也不一定的;再一個就是幫自己留條後路,兄弟姐妹是恨也恨死了,家裏有我這樣的人,臺坍光了,填表格最好把我擼掉,他們隨便有什麼事,像招工因為我的因素進不到全民單位;想當兵,有我在,談都不談;像入黨、提幹總要比人家困難好幾倍。只要繞不開我的,他們就巴不得我早點死掉拉倒,根本不會想到來幫幫我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話說回來,憑良心講,我這種人是幫了也白幫,吃牢飯是不可避免的。只有老娘,可憐天下父母心,還每趟來送接濟,來探監,還是瞞著他們的。真的家裏人有什麼事情,叫我把家裏人弄進來,吃我吃了不要吃的苦,是做不出來的。一個是心裏面過不去,再一個是不會再有人送接濟了,成為孤兒了。”老三毛深有感觸。[/JUSTIFY]
[JUSTIFY]“那你為什麼不學學好呢?不偷不搶就不能活了?為什麼不可以先好好找個工作,再成個家,過正常人的生活,為什麼要一條道走到黑呢!”[/JUSTIFY]
[JUSTIFY]“我不跟你老茄子扳大道理,你先別訓我,等你呆的時間長了,瞭解了,可能也就明白了。慣性曉得伐,慣性。”[/JUSTIFY]
[JUSTIFY]“吃官司也有慣性?”老茄子搞不懂了,新戶頭都搞不懂,哪有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的道理。[/JUSTIFY]
[JUSTIFY]“出去之後,看看條條都是路,但是真要走起來沒這麼便當的,也不曉得是怎麼搞的,混來混去就又進來了。”老三毛頓了頓:“哎,搞搞清楚好嘛,怎麼講到我的身上來了,我是沒做過這種糟糟的事情,要我做也做不出來。”[/JUSTIFY]
[JUSTIFY]“還有件事情搞不懂,你們講小兔如果真的再抓進來了,會不會算舊賬?”阿忠問道。[/JUSTIFY]
[JUSTIFY]“難講的,可能算,可能不算。像他這種賴皮,跟百搭一樣,大事情怕是沒有,小事情樣樣搭界,隨便弄個理由就好判個三五年的,老賬就算清空,新賬也夠他受的,流氓罪名一掛,還不是想怎麼判就怎麼判啊。”[/JUSTIFY]
[JUSTIFY]接下來,雖然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可沒有再見丟下鋪蓋走人的。可見寬嚴不是隨意的,想輕鬆走人沒那麼容易。樹典型是讓人跟樣走,真要成為典型,那是奢望。[/JUSTIFY]
[JUSTIFY]老茄子先前的想法並沒忘記,幹部脾氣上來了,想不太平了,他不找承辦員直接要找所長,可是所長沒幾人見過,他並不時常巡監,大概這不是所長大人的工作範圍。芋艿頭跟老茄子約定好了,只要所長一露面,就由他先詢問自己的事情,為何拖了這麼久,遲遲未作處理。其實這根本不是所長的能夠知道的,跟所長這麼隨便一問,老茄子就知道誰是誰了,於是再上。可從來沒有在押之人膽敢這麼要求的,大家都覺得老茄子是不自量力,沒事找事。商議好沒幾天,所長果真來了,老茄子就把他的要求提了出來。所長搖搖頭說不行,聽廣播、看報紙沒這個先例,這裏只是交待反省的場所,再沒有別的什麼功能。他說要去問問局長,他一個人決定不了,說完,表情怪怪的匆匆離開了。接著老茄子就等啊等,可是再也沒了下文。老茄子心有不甘,卻又無人可以理論,只好在私下抱怨:“關心國家大事有什麼不可以?坐牢就不可以看報讀書嗎?戰犯都可以看報紙讀馬列書,難道我們這些對國家沒有多大危害的小人物還不如戰犯?”見沒人回應他,老茄子覺得很是無趣,在座的有幾個會去認真看書讀報,大多數人不關心也不想知道什麼國家大事,他們所關心只是個人小事,更有的人連自己都不怎麼關心。老茄子牢騷又聯繫到了現實:“為什麼不可以走動走動,活動活動,我一個星期都拉不出屎來,算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了;為什麼不讓家裏送點吃的,天天吃這裏的伙食,比豬食好不了多少,跟憶苦思甜差不多;為什麼不讓我們曬曬太陽,放放風?一身都是皮膚病;為什麼不讓我們曬曬被子?被子天天都是濕嗒嗒的。這裏的所長真的不知道、不清楚我們的處境,我不相信!”[/JUSTIFY]
[JUSTIFY]“還好所長沒有理睬你,不然得寸進尺,所長也要吃不消的。”[/JUSTIFY]
[JUSTIFY]“天方夜譚,做夢也不應該做到這種夢。”[/JUSTIFY]
[JUSTIFY]“再麼要求吃得飽,吃得飽了再要天天有葷菜,大葷小葷都要有;再麼要求葷的不能老是肉,雞鴨魚肉搭配好。”[/JUSTIFY]
[JUSTIFY]“你還好要求看書,還好要求寫信,還好要求看看老婆小孩。”[/JUSTIFY]
[JUSTIFY]“這麼冷的天,應該安排我們洗個熱水澡,洗好澡再弄杯茶泡泡。”[/JUSTIFY]
[JUSTIFY]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冷嘲熱諷的,說著老茄子的不合時宜,而內心裏誰都想享有如此美好的監獄生涯。[/JUSTIFY]
[JUSTIFY]就在大家把林小兔丟到腦後之時,報應來得就是快,林小兔在外面只活了一個多禮拜就又被抓了進來,被關上了二樓,正如三四郎所言:這個猢猻是坐不住的,不會有多少太平辰光的。具體什麼案子爆發不得而知,是誰舉報的更是不得而知。反正不是先前抓他又放他的那個案子,預審科科長並未失信於人。不過為了躲避嫌疑還是把林小兔關到二樓最里間,消息傳來大快人心,只恨買不到喜慶鞭炮。[/JUSTIFY]
[JUSTIFY]不知林小兔此時又作何想,送他兩行:[/JUSTIFY]
[JUSTIFY]大義滅親真壯士[/JUSTIFY]
[JUSTIFY]惡行昭彰實小人[/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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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王爾德:除了誘惑,我什麼都能抗拒。[/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