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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第六回 承辦辦案濫刑不察 卿本無罪懷璧其罪[/CENTER]
[JUSTIFY]派出所抓人時做的筆錄那叫初審,到了收容所,公安局負責提審的叫承辦員。承辦員起到的是承上啟下的作用,下一步檢察院就要根據公安局預審科提供的供詞給犯人出具起訴書定罪,再由法院判決。一個罪人總要走完這一套程式,過上一段不管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是暗無天日的,極其苦難日子,然後才算正式服刑。[/JUSTIFY]
[JUSTIFY]老茄子被提審回來,單腳剛跨進監房就火冒三丈:“媽的,什麼東西,狗娘養的……”身後的鐵門一關,老茄子就罵得更歡了,把他所有會用的髒話過去會的現在新學的都用上了。別看他先前還是個小幹部,粗魯起來不輸小流氓,究其緣由本來就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教育,文化水準十分有限,一個人幼時沒有受到過良好的啟蒙,往後就總是粗鄙一些,再說一直在工廠而不是在機關裏,人員必然是言語放肆,瞎七搭八的,如果不把自己劃撥到癟三潑皮這一檔,單位根本叫不響。而老茄子本來也就是個文章稀鬆討厭筆墨之人,只是小幹部做得長了,成了文武兩不靠的半吊子。一般獄警是不會干涉在押人員罵承辦員的,雖說同是公安局的,可彼此是兩個部門,根本不認識。[/JUSTIFY]
[JUSTIFY]見老茄子氣得渾身發抖,阿忠就勸慰他幾句,讓他先去洗把臉,老茄子不便大聲說就放低聲量對阿忠歎起了苦衷:“這是什麼世道,你說沒有,還有個影子在;你說有吧,實在是冤枉透頂。王八承辦員添油加醋,篡改證詞,亂定罪狀,你說說看,這是什麼世道?”[/JUSTIFY]
[JUSTIFY]阿忠聽得雲裏霧裏:“別激動,慢慢講,都一把年紀了,還像年輕人那麼衝動,當心血壓升高,身體吃不消。”[/JUSTIFY]
[JUSTIFY]老茄子比阿忠年紀大了差不多一倍,脾氣也大一倍,極易衝動。老茄子消了消火氣,坐下來,看著鐵門,一言不發,心情是極度糟糕的。他就這麼沉默無語的煎熬著,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無從勸解。直到晚上他才把發火的原委悄悄告訴了阿忠一人。[/JUSTIFY]
[JUSTIFY]“我是和那小妞有一腿,不賴的。那次她上廁所,我在門外等她,然後進了辦公室才有了苟且之事。承辦員在記錄上居然說我乘小妞在女廁所裏就強行闖入和她發生性關係,人家女孩都沒這個說法,都說她是自願的,只是說這是一樁交易,其後又有過好多好多次。女孩自己也承認我沒有對她動過粗,如果我真的強迫了她,她可以報案,也就沒法解釋她不上班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辦公室裏跑了。[/JUSTIFY]
[JUSTIFY]承辦員只是聽到了廁所兩字就來勁了,斷章取義,自己編排起情節來,好像他是什麼大導演,為什麼要說在廁所裏,無非就是醜化我,把我說得很下流,很無賴,大概承辦員自己很是心理變態也講不定的。我對承辦員說我沒進女廁所這回事,可承辦員說你在派出所都老實交代了,現在翻供是認罪不老實,是態度惡劣,要罪加一等的。可我在派出所根本沒說過,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嗎?一定要誣陷我那也得從小妞的嘴裏出來啊,一點業務水準都沒有。承辦員硬要往我身上潑髒水,隨意改變供詞內容,真是沒了天理。現在想想這事以前我也做過,可以體會到受害人冤屈無處申的苦痛。”[/JUSTIFY]
[JUSTIFY]態度罪是最可怕的一項罪名,只要定你態度惡劣,法律可以判五到十年的判十年,可以十五年到槍斃的,一定槍斃。在這項沒有法律條文的法律規定下,多少人吃盡了冤枉官司。[/JUSTIFY]
[JUSTIFY]態度——多少黑幕在利用你的名義。[/JUSTIFY]
[JUSTIFY]“承辦員只要去辦公樓調查一下,就會知道根本沒什麼女廁所,就一個廁所,進去關上門就行,不分男女。承辦員坐在舒舒服服的辦公室裏,閉著眼睛胡說八道,只揀惡的、醜的、壞的、難聽的,往犯人身上抹,屎盆子往犯人身上倒。如果我的級別是足夠大的就會被扣上叛徒、工賊、反革命了。而犯人除了胡亂簽字畫押還有什麼路可以走?誰都生怕被扣上態度不好的罪名。再說和小妞發生性關係畢竟是事實,沒有冤枉啊。我總不能因為這麼一個虛假的情節而背上態度罪,划不來。”[/JUSTIFY]
[JUSTIFY]“承辦員把你寫成漢武帝了。”阿忠說的老茄子聽不懂。[/JUSTIFY]
[JUSTIFY]“我以前還想以為現在已經不是過去胡亂整人黑材料的時代了,那時候是定了人再整這個人的材料,說你壞,你就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現在一直在說是有法制了,不可以胡作非為了,看來我錯了,承辦員就是當年的我,就是一匹惡狼在河邊遇到了小羊,可以有一萬條理由把羊吃掉,任羊怎麼解釋都將無濟於事。我現在是想不通也要想通,配合整我的人整我的材料。你說荒唐不荒唐?”[/JUSTIFY]
[JUSTIFY]老茄子告誡阿忠別承認什麼不屬於自己的事情,阿忠只能報以苦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到了這個地步,已是有罪之人,人所共棄,還指望什麼公正?隨便他們怎麼搞,就不相信能搞死我。”[/JUSTIFY]
[JUSTIFY]老茄子聽得似懂非懂,他畢竟沒有受過良好的正規教育,知識局限在計劃經濟時代,此後就慢慢跟不上了,也頹廢了,專在酒色上下功夫,已成了實際上的廢人。上級頭目為什麼還要用他,只是基於情感,還是看走了眼不得而知。倘若給他一個虛職,不讓他得權勢,他就不會有這樣的下場。[/JUSTIFY]
[JUSTIFY]“假設一下,自己是承辦員以目前天天口號震天的形勢,你會怎麼辦?”阿忠之問是有的放矢的。[/JUSTIFY]
[JUSTIFY]“唉——,也只好跟著形勢走羅,好像真的也別無選擇。我當時就是緊跟形勢的,不跟不行啦。”老茄子搖搖頭。[/JUSTIFY]
[JUSTIFY]“那麼不就找到答案啦,以前沒事的人都可以被整得傾家蕩產,尸骨無存,現在還不是一點不帶毛的生豬,乾乾淨淨的,滿身子都是髒兮兮的泥巴,還想著拷貝不走樣,想想看怎麼可能?”[/JUSTIFY]
[JUSTIFY]“想想,是那麼回事,假的成分只有個一兩成,還真不能說很過分,全假的都見過不老少,應該想得通了。”老茄子寬慰寬慰自己。轉念再想想又感覺不舒服了:“先前事沒到自己頭上,光只看別人倒楣,也就沒有被栽贓陷害的切身體會,哪怕文革看大門,也只是個陪鬥的角色,哪有現在這麼痛苦?”[/JUSTIFY]
[JUSTIFY]阿忠沒有能力再去勸慰他了,找不到可以安撫他內心使之平靜一些的語言了。他自己目前也深深地陷入到了無底的困境之中,哪還有能力去化解別人的困苦。此地在座的所有人都將用自己的舌頭去舔自己受傷的創口;用勇氣也好,用沮喪也好,唯有靠自己去吞咽自釀的那杯苦酒,再去慢慢地消化、排解……[/JUSTIFY]
[JUSTIFY]承辦員似乎也在幫阿忠設計情節:“你是利用了前師生關係,把她引誘到你家,然後關上窗簾,堵住她的嘴,反扣她的雙手,強行姦污了她。”“不是這樣的。”阿忠萬萬沒有想到會有如此離奇的說法。“我這裏有女孩的證詞,是女孩親自口述的,錯不了,鐵證如山。”承辦員根本就不想聽阿忠的解釋:“擺在你面前的只有老老實實認罪伏法這條路可以走,沒有別的選擇,你要想好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JUSTIFY]
[JUSTIFY]阿忠聽罷承辦員的斬釘截鐵話語,知道所謂的坦白就跟以前的一樣,必須照著說,只有照著說才是坦白,有異議那就是抗拒了。只是事情聽得有點像天方夜譚,被逼著承認只有三次倒也罷了,好像三次和一百次沒什麼兩樣。可怎麼越說越離奇,越講越傳奇了,阿忠不願談到細節,談到細節是對對方的傷害,兩個人的事情也只有兩個人知道,說出來不好聽,畢竟還有羞恥之心,從自己的嘴裏是怎麼也講不出來。他當然知道女孩是怎麼懷孕的,九月份剛開學不久的一個星期天,一大早女孩匆匆來了,連牙都沒刷,兩家離得很近,可阿忠還得趕到單位出黑板報,於是草草了事,這是唯一一次體內。第二天中午阿忠回家吃午飯,女孩又摸進了家門……[/JUSTIFY]
[JUSTIFY]阿忠實在忍不住了,冒著態度罪的巨大危險有保留的說了與承辦員用意相悖的一句話:“我的內褲還是女孩脫的。”[/JUSTIFY]
[JUSTIFY]承辦員被噎住了,提審草草收場。阿忠勸老茄子不必過於追究細節,可真的輪到了自己卻還是憋不住,他想要證明什麼,他似乎只想證明自己並沒有強迫那位女孩。[/JUSTIFY]
[JUSTIFY]過了幾天承辦員又來了:“女孩承認她曾幫你脫褲子,那是你讓她這麼做的。”阿忠就不再說什麼了,完全配合承辦員。承辦員讓怎麼說就怎麼說,讓怎麼寫就怎麼寫,承辦員看得滿意了就只管簽字,並附帶寫上一句——完全屬實。心裏想,屬實個屁!難道那些所有的荒誕情節都是站不住腳的,承辦員會不知道?[/JUSTIFY]
[JUSTIFY]承辦員生怕阿忠將來會說點什麼,譬如被逼啦,被脅迫啦,就讓阿忠按照筆錄的意思再寫上一遍,能不寫嗎?耳旁已響起了老茄子和其他獄友的話語或可說是咒語:認罪態度惡劣,罪加一等。態度罪是懸在犯人頭上的一道緊箍咒,一旦被使用,感受就和孫悟空一樣痛不欲生。沒得選擇,還是首先搏一個認罪態度老實吧。一旦成為了自己的親筆,還會有假嗎?罪證如山矣,鐵案如山矣。嚴打之下,有多少人就是這樣自己埋葬了自己。[/JUSTIFY]
[JUSTIFY]阿忠的承辦員乾瘦乾瘦的,一臉陰森,臉皮蠟黃,手指被煙熏得黃慘慘的,他每每讓阿忠簽字,阿忠的眼神都儘量回避那雙手,那雙手就是枯骨貼上了人皮而已,夜晚伸出來裝鬼是不用化妝的。他這份行當並不好幹,整天整天靠整犯人材料,靠編犯人材料,以求得犯人被判得最重,整得最慘,苦難最大化。他每天都在絞盡腦汁,什麼不利於犯人就寫什麼,怎麼骯髒就怎麼描摹,簡直就到了挖空心思,掘盡腦髓的地步,久而久之,其內心深處豈不也陰暗骯髒透頂。[/JUSTIFY]
[JUSTIFY]實事求是——永遠是可聽、可看、可說、可想,確是遙不可及的。[/JUSTIFY]
[JUSTIFY]女孩已經很可愛了,她原本是不該補充後一情節的,這一次長輩怎麼沒有教好,她完全可以否認那一對她不利的細節,不管是阿忠叫你做的,還是自己樂意這麼做的,至少就不存在什麼堵嘴、擰手等等之事了。也就是說女孩並不誠實,而承辦員的邏輯是,不管女孩誠實不誠實,只要是可以運用起來對付阿忠的武器一併採納,哪怕是前言不搭後語,哪怕是把女孩折騰成四手八腳沒頭沒腦的怪物。如果萬分不情願,也就不應該描繪成三次,一次足矣。可見其策劃極其糟糕、極其倉促,以致於漏洞百出。可女孩矛盾的供述並不能改變阿忠註定悲慘的命運。[/JUSTIFY]
[JUSTIFY]工衛東碰到的是一個徐娘半老的女承辦員,這個女人是整個收容所犯人談之色變的狠角色,漂亮,有風韻,愛穿裙子,傳說曾經犧牲色相做過臥底,破過大案,是個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頭的女魔頭。熟悉此人的老官司們告誡工衛東千萬別盯著這個女人的大腿看,不好光看面孔起色心的,被她察覺更加惡狠狠。只當她是畫皮,想著她就是女鬼才行。還說這個惡婆子最厲害的是維護女性的權利,只要是傷害婦女的案子落到她的手裏一定是油門支足。[/JUSTIFY]
[JUSTIFY]支在這裏是一個動詞,指用腳踩油門,足,當然是到了頂點,最高峰,油門支足就是把人整到最慘。[/JUSTIFY]
[JUSTIFY]火爆的工衛東不像老茄子只敢在背地裏哇啦哇啦,也不像阿忠窩窩囊囊,更不像曹良玉自證其罪,他和女承辦大吵了起來,起因是工打一女工耳光之事。[/JUSTIFY]
[JUSTIFY]“打她耳光是活該,是她欠抽,這個賤女人,不要臉的長舌婦。你事情搞清楚了嗎,我為啥要打她?”工衛東好反問詰問,這是他的語言方式,可這種語言習慣在這裏使用很糟糕。[/JUSTIFY]
[JUSTIFY]“打人是犯法的,你抽女青年的耳光是對她身心的傷害,你要認識到你的罪行。”女承辦寸步不讓。[/JUSTIFY]
[JUSTIFY]“你幫幫忙,你去調查過嗎?她不造謠我會打她嗎?現在想到了都還想揍她,要不是她捂著臉哭了,我還要多抽她幾個嘴巴子。廠裏女工那麼多,我還打過誰啦。是她犯誣陷罪在先,我受到的傷害你懂不懂?”在此之前是沒人敢把一長串的問題扔給承辦員的,更何況是被譽為殺手的女承辦。[/JUSTIFY]
[JUSTIFY]幫幫忙是一句流行的反話,類似於你算了吧,你拉倒吧的意思。工衛東的喉嚨本來就響,不服氣時就更是震耳欲聾。[/JUSTIFY]
[JUSTIFY]“你要老老實實,這裏不容你撒野,你要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你自己是什麼身份!”女承辦一拍桌子。[/JUSTIFY]
[JUSTIFY]“什麼身份?不管什麼身份,把事情講清楚不可以嗎?你不是來調查的嗎?為自己辯護不可以嗎?”工衛東咄咄逼人,無所畏懼。[/JUSTIFY]
[JUSTIFY]“就不可以!還沒到你辯護的時候。”[/JUSTIFY]
[JUSTIFY]“我就是要講,法律沒規定我不可以講話,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把話講清楚。你不要污蔑我,不要給我栽贓,你們這些人要是吃人飯的,就要兩頭調查,就要做到最起碼的公正。”工的火爆從來就不分場合。[/JUSTIFY]
[JUSTIFY]女承辦聽得火冒三丈,站起身子,指著下麵的對手:“對付罪犯,專政的鐵拳是強硬的,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從重從快打擊犯罪分子是完全必要的!你態度越惡劣就越沒有好下場!”[/JUSTIFY]
[JUSTIFY]工衛東嚇了一跳,略微收斂了點:“你凶什麼凶,喊口號到馬路上去喊,關我什麼事?你是不是還想打我?我怎麼就嚴重還是嚴厲啦,我都不覺得我有什麼大事情,是書記廠長鬥法,我是幫廠長的,就這麼稀裏糊塗進來的。權力鬥爭,就跟老早講的路線鬥爭階級鬥爭差也差不多。我要是站在書記這邊就不會被你們弄進來了,你懂了沒有?”[/JUSTIFY]
[JUSTIFY]女承辦這回沒跟工衛東喊,從來沒見過還有犯人在這種場合給承辦員上課講大道理的,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她緩了緩,不再盛氣淩人,乾脆跳過這件事情又審起其他的事來。工衛東稀稀拉拉的事情還真不少。有時感覺這個人不是原來這個人了,一定要警覺起來,事情一定會更糟糕,女承辦一冷靜,工衛東想不倒楣也難了。[/JUSTIFY]
[JUSTIFY]回到監房工衛東火氣沒消就談論開了:“還沒領結婚證,那女的就說我們住在了一起,還看到我們星期天晚上住在一個宿舍裏,到處放風。這是根本沒有的事情,明明是各住各的宿舍,卻要瞎三話四,損壞我和我老婆的名譽,我這才打了她一擊耳光。她不瞎講,我會打她嗎?十三點的承辦員講我耍流氓,犯了流氓罪,她不胡說八道我就會打她嗎?她是討揍哎,按承辦員的講法我真的變成惡霸了。”[/JUSTIFY]
[JUSTIFY]其實工衛東在廠裏確實是很惡霸的,故事不少,他不服的事情很多,都有相應的解釋,他一直認為自己沒什麼大事,不應該不分緣由的就定他的罪。工衛東沒有料到從此以後他就有了一個外號——惡霸,還是自己給自己起的。[/JUSTIFY]
[JUSTIFY]“沒用場的,承辦員是你說你的,她記她的,只揀需要的做記錄,就算把你的道理寫上去,她也有她的寫法。”大金子是這麼看的。“那女的肯定不承認她說過的,於是就成了你懷疑她就打了她。你說你有證人,可你被抓進來了,人家肯定不會再為你作證。”[/JUSTIFY]
[JUSTIFY]“我肯定要講清楚的,下趟到檢察院,到法院,我都不會放過幫自己辯護的機會,我憑什麼要吃冤枉官司。”工衛東這種鯁直的脾氣是與生俱來的,不管在什麼環境裏他都不懂得應該有所收斂,變得圓滑一些,以便更能適應。這樣的人路走好了,是個不錯的好人;品行端正些,亂世也會是條好漢;可惜工衛東沒有學好,卻還恣意妄為,等待他的當然沒有好果子吃。[/JUSTIFY]
[JUSTIFY]“打女青年一擊耳光,老早往嚴重了講可以算犯流氓罪,現在一律都算了,我拉皮條是流氓罪,像什麼打架是流氓罪,嫖娼是流氓罪,敲碎商店櫥窗玻璃是流氓罪,露淫是流氓罪,偷看女人洗澡是流氓罪,罵警是流氓罪,隨地吐痰是流氓罪,馬路邊大小便是流氓罪……”芋艿頭一口氣說了一二十個流氓罪。大家聽得都笑了。[/JUSTIFY]
[JUSTIFY]別看老茄子是幹部,他並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罪,也不知道公安局該如何定他的罪,只知道他的行為過去叫搞腐化,經芋艿頭的一番相聲般的解說,他知道自己將面臨的罪狀了。[/JUSTIFY]
[JUSTIFY]當大金子幾個聽到工的女承辦員態度突然溫和了,不免替工擔憂起來:“你苦了,要吃大虧了,你想一想,出了名的女魔頭說和氣就和氣了起來,就好像貓一下子不吃腥了,白骨精掉槍頭不吸唐僧血了,可能伐?好了,好了,你也不要神抖抖的,好像孫悟空嚇退妖怪了,你其實是小熱昏困扁頭,鬧得越凶,苦頭吃得越重;凶婆子態度越反常,你山上蹲的時間就越長。”[/JUSTIFY]
[JUSTIFY]“我不怕的,她一個人就好一手遮天啊,下頭還有三堂會審呢,總有我講話的地方,我倒不信她的邪了。”工最大的問題在於自認為大事沒有,最多也就是個拘留什麼的,連勞動教養的資格都沒有,按他自己的說法:“屁大點事情,弄不大的。”[/JUSTIFY]
[JUSTIFY]“你多少時間沒看報紙了?還有什麼三堂會審,你當還是楊乃武和小白菜的時代啊,聽戲聽壞掉了。當然現在也好叫三堂會審,是公檢法三個部門聯合辦案,一幫子人擠在一個辦公室裏,三句兩句一講一個人的命運就決定了,曉得了吧。”大金子是瞭解一點外面的形勢的。[/JUSTIFY]
[JUSTIFY]“難道別人就聽她一個人的?”工衛東有點氣短了。[/JUSTIFY]
[JUSTIFY]“本來就是一家人,是一個部門分出去的,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沒一個是拜菩薩的。”[/JUSTIFY]
[JUSTIFY]工衛東無語,心中仍是不服,不相信自己真會被判個三年五年的。[/JUSTIFY]
[JUSTIFY]曹良玉提審回來愁眉不展,他特意換位子坐到老茄子和阿忠的中間,想讓這兩人幫著分析分析。曹是商場採購員,嚴打開始領導把他做了進來,不知是不是要完成抓人指標,以前的運動都是確定多少名額的,這回也理應如此。曹妻也在商場做營業員,長得漂亮,是公認的場花,追求的人自是不少,而最終是被曹良玉追到手的,害得多少人不是淌口水就是咽口水,曹之所以能夠抱得美人歸,不就是因為是採購員外面可以撈油水嘛。由嫉妒而生怨恨,由怨恨而生壞心,於是不斷就有小報告飛向領導,當然都是些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事。三人成虎,領導的階級鬥爭警惕性一向很高,再說採購員是肥缺,容易出事情,於是把小報告綜合分析一下,幾個領導班子成員一合計,認為曹肯定有問題,無風不起浪,起浪有名堂,於是聯繫了公安局。[/JUSTIFY]
[JUSTIFY]紅顏禍水的意思是女人生的漂亮,男人就是那灘骯髒不堪的禍水。[/JUSTIFY]
[JUSTIFY]公安局介入調查之後,是到處出擊,查來查去卻查到了曹良玉是個道德操守無懈可擊之人,這下把承辦員頂到了杠頭上,成了騎虎之勢,商場領導偏聽偏信可人不是他們抓的,承辦員內心再罵街再抱怨,事情總得收場,只要找到哪怕一點點的小小的把柄,過得了關就行。[/JUSTIFY]
[JUSTIFY]小蘇州的故事又要上演,曹良玉想給自己找個茬卻也十分為難。採購員貪污受賄肯定就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他絕對不願意傷害別人。[/JUSTIFY]
[JUSTIFY]“我是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我已經被冤枉成這樣,頭皮上鑽出來的全是白毛了,我一瞎講,把別人再牽連進來,再去讓人家受這份罪,于心何忍!”[/JUSTIFY]
[JUSTIFY]“不弄出你一點事情來公安局怎麼放你,講抓錯了,不可能的。他們口口聲聲講,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看起來他們要把你關下去,直到把你關成一個壞人。公安局的法則就是找不到你的罪狀就關你,現在只是兩個多月,芋艿頭都關了半年多了。”老茄子也一籌莫展。[/JUSTIFY]
[JUSTIFY]芋艿頭遠遠的耳朵還真靈:“老茄,說我什麼壞話呢?我沒踩到你尾巴吧。”[/JUSTIFY]
[JUSTIFY]“沒說你壞話,在商量著。”曹良玉忙作解釋。“我看你都關了半年了,還沒結論,就想我該怎麼辦。”[/JUSTIFY]
[JUSTIFY]“現在監房裏算算除了我好像你也算元老了,不過,我是肯定逃不過去的,碰到過二三十趟勞教解人了,這機會也輪不到,一開始還做夢,去勞教就好啦,失望多了就不去想他了。做好牢底坐穿的準備,橫豎橫,拆牛棚。我不像你,廟門口的旗杆,光棍一條。你應該結局比我好,但是打折的買賣,做也要把你做成次品。你想全身而退,公安局怎麼賠?他們永遠是偉大光榮正確的。”芋艿頭故意把“的”念成“第”,還拖點長音,說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壞笑著,其實他的內心無比淒苦,他是以笑代哭。[/JUSTIFY]
[JUSTIFY]“承辦員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叫我自己交代,隔個半個月時間就來問一下。只要不害他人我真已經不在乎自己是什麼結果了,哪怕勞教、判刑,只想求個了結。”曹良玉被關得快要崩潰了,只求給個結論。但是這個結論不是那麼好下的,總得有個說法,總得按上一頂帽子。[/JUSTIFY]
[JUSTIFY]關在收容所裏有事情和沒事情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事的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將去向何方,反正地獄的臺階一層一層往下走,死豬不怕開水燙,照樣嘻嘻哈哈,禍福由之。沒事的被無端關在裏面心裏是何等的怨天尤人淒慘悲哀,曹良玉思念嬌妻幼子,卻得不到一絲訊息,沒有定案之前是不得與外界聯繫的。他被殘酷地丟棄在收容所冰冷的地板上,那是何等的煎熬,沒有經歷過這份煎熬的,是不可能有這種體會的;有過這份煎熬的,筆墨再怎麼描述都是蒼白無力的。[/JUSTIFY]
[JUSTIFY]監房裏人員複雜,話語也就各式各樣:“不會無緣無故抓的,吃過幾趟官司從來沒碰到過好人當壞人的,做冤枉鬼叫的後來弄弄都是或多或少有事情的。”[/JUSTIFY]
[JUSTIFY]還有的:“查不出來的就打死不說,牢底坐穿也不說。以前碰到過收容所裏關了好幾年了就是什麼都不講,隨便怎麼折磨挨餓,隨便怎麼花好稻好,就是不講真名實姓。曉得的,講了必定沒命,不講說不定還好撿回一條命,就是回到社會也不一定。”[/JUSTIFY]
[JUSTIFY]挖苦的:“老實人都是講講的,沒真的,關進來了,花頭沒了,想不老實也不行了。老實人是沒肚臍眼的。”[/JUSTIFY]
[JUSTIFY]監房裏沒人真的認為曹良玉是個好人,不相信公安會抓錯人,只有老茄子眼光獨到,因為他有這方面的害人經驗。[/JUSTIFY]
[JUSTIFY]老茄子試著幫曹良玉想辦法:“你撿到錢包沒交公的事,有沒有?”“沒有過。”“編一個試試。”“要有具體地點的,還要數額,工作證什麼的,我想過的,蠻難的。”曹不善於撒謊。“確實有點難,還會問皮夾子的去向,就更難編了。還要想到編出來了,公安局怎麼算,是個什麼說法。”老茄子也覺不妥。[/JUSTIFY]
[JUSTIFY]“軋過姘頭嗎?”“真的沒有。”老茄子想到的是小蘇州的出路,被曹否決。曹言道:“生活作風問題我是從來沒有的,我是有兩個原則的,生活上不犯錯誤;經濟上不出差錯。現在說出來都沒人會相信。”[/JUSTIFY]
[JUSTIFY]“打人罵人?”曹搖搖頭。[/JUSTIFY]
[JUSTIFY]“再想想做過啥錯事沒有,好好想想,我也幫你想想。”[/JUSTIFY]
[JUSTIFY]“想了好久了,這些天一直在想,實在想不出來。”老茄子聽了也只好搖頭了。[/JUSTIFY]
[JUSTIFY]“那你買過單位東西嗎?特別是結婚的時候。”老茄子靈機一動。“當然買過,自己商場總歸可以照顧職工優惠一點,比批發價稍微多付一點。”“說具體點,買了什麼?”“一套玻璃茶杯、兩條床單、兩床被裏被面、兩個熱水瓶……”“打住,打住,”老茄子不讓曹良玉說下去了,“你就說兩個熱水瓶沒付錢。”[/JUSTIFY]
[JUSTIFY]“我付了,有發票的,不信就放在五斗櫥的抽屜信封裏。”曹良玉來真的了,他認的是死理。[/JUSTIFY]
[JUSTIFY]“你怎麼還不懂啊,你要拿你沒罪的的事來說你有罪,不是為了以後可以說清楚嘛。”老茄子解釋給他聽,曹恍然。[/JUSTIFY]
[JUSTIFY]“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曹良玉又是一宿不眠,眼睛陷得更深了。[/JUSTIFY]
[JUSTIFY]“要是承辦員當真的,判我怎麼辦?我不是玩火自焚嗎?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第二天曹良玉又來纏老茄子。[/JUSTIFY]
[JUSTIFY]“一般不會,我認為是雙方都心照不宣,各自找個臺階下下,肯定以不了了之收場。”[/JUSTIFY]
[JUSTIFY]“我還是害怕,害怕……,要考慮考慮。”[/JUSTIFY]
[JUSTIFY]曹良玉這幾天天天纏著老茄子,也問阿忠,阿忠太嫩了,搞不懂這些名堂。[/JUSTIFY]
[JUSTIFY]“你有發票的,萬一以此定罪,你完全可以申辯,就講自己一時記憶出了差錯。”[/JUSTIFY]
[JUSTIFY]“不放心,不放心。萬一……”[/JUSTIFY]
[JUSTIFY]老茄子聽多了也煩了:“我只是出出主意,我不承擔什麼責任的,也擔不起這份責任。小蘇州的事情你是看見了的,你自己想想好。真要捅出去說我出餿點子害了你,再加我個罪狀,堂都沒有,我是肯定不會認賬的。”[/JUSTIFY]
[JUSTIFY]“不會,不會。我知道你是為我好。”[/JUSTIFY]
[JUSTIFY]“決心是你自己下的,利弊是你自己權衡的。真的自己想想好,想得時間多一點,想得透徹點。別再問我了,我只能言語到此,再無一計了。”老茄子既怕糾纏,又怕受到責怪。[/JUSTIFY]
[JUSTIFY]“嗯,嗯,我還是要好好再想想。”[/JUSTIFY]
[JUSTIFY]“離開了這個鬼地方,這輩子誰知還見得著見不著,真成功了,做件善事罷了。不成功,也不要怨我,是你自己死乞白賴的纏著我問的。你出去還不盡快把我老哥給忘了,想著了,晚上會做惡夢。”[/JUSTIFY]
[JUSTIFY]曹良玉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報告獄警他有事情要交代,承辦員第二天就來了,只一會兒承辦員就心滿意足的走了,他終於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東西。而曹向警方提供了不利於自己的證據後,就更為擔憂起來,沒人跟他多說話,他惟有問老茄子:“我會不會被判刑?”“從目前的形勢看,不會。”“那我就放心點了。”“不過真要送你去勞教個一兩年,你也沒話可說。”老茄子怕曹責怪他。“那我就要唱《六月雪》了。”曹雙手向天。“不過放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曉得你是被冤枉的。”老茄子還是往好的地方想。“真的可以回家我就歡天喜地了。”曹憧憬著回家的情景。“逼良為娼,還這麼高興?”阿忠在一旁潑冷水,曹收斂喜色,一言不發。[/JUSTIFY]
[JUSTIFY]老茄子悄悄地對阿忠一人談了他的看法:“我認為曹是會被放掉的,只要有個說得過去的還得讓曹簽字認可的結論就行,從小蘇州被放可知曹更應該被放,小蘇州或多或少還可以硬扯上流氓罪,軋姘頭在有罪無罪之間,小蘇州的承辦員一定是去問了那個女人,那女人要麼否認,從後面不再來送接濟可以推測那女人或已變心,另有新歡了,那麼就會一口否定,說沒有的事,甚至會說跟小蘇州根本不認識;要麼是承認有關系,可是沒有收錢,收錢就成嫖娼了。小蘇州的辮子易抓,恐怕還抵賴不了,公安局不怕他日後翻老賬,比較放心。而曹真的一事無有,抓他的罪名是莫須有,再去處罰他無論如何都是經不起推敲的,承辦員再唯物主義也怕被天雷劈死的。”阿忠聽得將信將疑。[/JUSTIFY]
[JUSTIFY]又過了兩天,曹良玉果真扔下鋪蓋走人了,他把他的被子送給了老茄子,表示感謝,把一件衣服給了阿忠。他出去的時候是喜是悲還是欲哭無淚?[/JUSTIFY]
[JUSTIFY]曹良玉就是靠自誣出的收容所,他有義務證明抓他的人沒有抓錯,只不過是罪行輕微不予追究,責成他回單位接受處理。單位領導明知道曹是完全被冤枉的,人證物證俱在,帳冊上的記載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讓他白關幾個月哪能平反昭雪,沒人逼你瞎說,誰讓你瞎說了,處分照給,崗位調離。公安局是一貫正確的,領導自然也是一貫正確的。而曹的感受、創傷、苦難……,那些都不是應該考慮的。[/JUSTIFY]
[JUSTIFY]在強大洶湧的潮流面前,個人實在是太細微,太不值一提了,其悲歡離合可視為草芥一般。[/JUSTIFY]
[JUSTIFY]本來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公安局如釋重負,了掉一個麻煩人麻煩事;單位領導沒報錯,上有公安局結論,下有群眾舉報材料;打小報告的沒錯,聽到新動向,聽到傳言向頭頭彙報總沒有問題;曹良玉關了那麼久,不見天日,總算盼到出了頭,走出大門腳站不直,身子直晃,看見太陽落眼淚,看見家人就下跪,也是欣喜若狂。當時就算是判個幾個月拘役,或者一年勞教,也是可以領受的,總比無休止的,沒盼頭的關押要好得多,畢竟那苦難的日子是可以計算的。可人是善變的動物,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環境變了,曹良玉覺得賬的演算法就不對了,他是吃了大虧的,他想做一回福爾摩斯,把自己的事查個水落石出。[/JUSTIFY]
[JUSTIFY]曹良玉想知道個究竟就問是誰舉報的,沒人承認,打小報告的本來做的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當著曹的面,個個都表現得十分之友好,一片虛情假意的融洽氣氛,好像真的跟親人一般。大家都推說他們聽到過保溫瓶廠的卡車司機說過些什麼,把事情往外單位引,曹又去問那司機,司機說他根本沒亂說過,他上次來送貨時還抱怨商場保溫瓶賣得慢,不像鋼鐵廠一人發一個,一下子就銷掉了好幾萬個,把庫存都吃光了,建議廠長給採購員發獎金。鋼鐵廠的採購員,你是嗎?我是建議,給不給,我哪知道?我就是為我自己多跑幾車,可以多得幾個獎金,就這目的。事情就這麼以訛傳訛,曹都不知道該怪誰去。[/JUSTIFY]
[JUSTIFY]經受了這場無妄之災,曹良玉的性情大變,整個人悶掉了,不笑,不言語,常常提心吊膽,一到天黑就把門栓得緊緊的還再頂上兩個凳子,凳子上放幾個空酒瓶。半年之後這個曾經無比溫馨的家庭解體。那些害了曹良玉的人沒有一個是受到良心責備的,因為他們沒有良心,他們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什麼因果報應。曹良玉的妹妹看到自己的哥哥妻離子散落魄潦倒,想給他換個環境,不然人會瘋掉的,就幫他辦了出國手續,帶他到外國去了……[/JUSTIFY]
[JUSTIFY]有道是:[/JUSTIFY]
[JUSTIFY] 人心似鐵逞兇頑[/JUSTIFY]
[JUSTIFY] 官法如爐空嗟歎[/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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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任何一個人相比政府都是絕對的弱者,政府公權力若得不到監督,對人民的傷害將是巨大的,無法補償的。[/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