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0月 01, 2004 12:23 pm
刺馬
面對千軍萬馬，猶能奮勇抗戰，真不愧是昔日偷雲寨二當家－張汶祥。馬新貽，你死的不冤，有這等高手送你一程，我真是替你高興。扶著懷中的馬新貽，冷觀泰臉上縱然是淚流橫涕，但內心卻是暗自竊笑。
就剩你了，張汶祥，殺了你我就一帆風順了。
看著汙血滿面的張汶祥，一把刀仍奮勇的揮舞著，他像是在大喊，但由於軍方人多聲大，遂沒有人聽見他究竟是在說什麽。看了看情勢，差不多了，冷觀泰抽出了隨身的雁翎刀，悄聲混在人群之中，到了張汶祥的身後，雁翎刀高高舉起。
八年前……
「汶祥，我就說不用了，你這是何苦呢？」
「這不成，弟弟好話說說盡了，今天大哥若不挑個姑娘家回去作媳婦，咱們偷雲寨上下可是和哥哥沒完沒了。」
「你……你這不是爲難人嘛！觀泰，你評評理嘛！現在究竟他是大寨主，還是我是大寨主？」
大寨主坳不過二寨主，便急著向我討救兵，我們三人就這麽站在人口販賣的市場吆喝著，頓時引得衆人的眼光一一投射過來。
大寨主名喚黃天縱，二寨主名喚張汶祥，兩人正是偷雲寨的頭兒。所謂「盜亦有道」，就是說咱們偷雲寨。
「成家立業，這是要先成家，才能立業的。客倌這邊看看，我這邊的姑娘家個個可都是頂級品，保准大王娶回家是當個賢內助。」和我們處最近的一位牙婆正埏著臉色，向我們兜售他的姑娘家，一旁的人也不甘示弱，紛紛天花亂墬的誇獎他的姑娘多好，打凡是想得到的誇獎用詞，無一不用。
大寨主別過頭去，不想與之交談，反倒是張汶祥走向前去。「我操妳祖宗，看！看個鳥啊！你們這邊的姑娘一個一個都用麻布袋裝起來，我到還怕找到個悶雞，你們這價錢太貴了些，爺我不滿意。」
「大王，我這價錢可是公定價錢，爺可以去打聽打聽，我要是敢漫天叫價，這不勞爺動手，便先給同行給打死了。」
「不行不行……」
看著張汶祥在和販子討價還價，大寨主朝著我苦笑，便走了過來。「觀泰，媳婦兒給你吧！」
我一聽，嚇了一跳，急忙回道：「大寨主，這可不成，二寨主說是大寨主的，小的豈敢越矩。」
「觀泰，你不一樣，你與汶祥同我是同鄉，在家裏生存不下去，這才落草爲寇，幹著劫富濟貧的事，咱們情同手足，何必分什麽大小的。」
「大寨主，這不成的……」我話還沒說完，冷不防就被張汶祥的吼音一嚇。「觀泰，你過來。」
看了看大寨主，又望向張汶祥，我心虛的走了過去，怯懦的步伐，顯得是讓張汶祥十分的不高興。「他娘的…你是穿裙子嗎？走這麽慢，快過來給大寨主挑個壓寨夫人。」
原來他沒聽到我和大寨主的對話，我鬆了一口氣，笑容立時堆上了臉。等不及我走過去，張汶祥走了過來，拉住我的胳膊，拖著我在一群布袋中找尋媳婦。
這是我的媳婦，大寨主既然無心娶妻，那就是我的了，我終於可以成親了。從十四歲開始盼起，就是這麽一個娶媳婦，只是後來家鄉鬧饑荒，村裏的女孩賣的賣，走的走，我也迫於生計，上山爲寇了，到現在二十好幾了，連個女人的手還沒摸過，實在是說來可笑。想爹娘當初，他們可是在我這年紀便生下我那四個哥哥了，雖然不是多麽了不起的事，但時而想想，總覺得有些的缺憾便是了。
在一群蠕動的布袋堆中，我像是瞎子摸象似的，摸向一個個布袋，布袋時而傳出呀叫聲，時而傳出哭泣聲。
一旁的牙婆見我遲遲未下決定，頗爲不耐煩道：「這位爺，你要挑就快挑，別對我的姑娘動手動腳的。」
張汶祥破口大駡道：「我操妳祖宗，我們錢都給了，摸兩把也不行是吧！要是你的姑娘吃虧，沒關係，爺給他們摸十倍賺回來，你也夠本了。」
一旁的大寨主顯然是看不過去了，跳出來說了些話。「不要吵了，觀泰，就揀你前方灰布袋那一個。」
「怎麽回來這路上，這娘們怎麽叫也不叫一聲？哭也不會哭一聲？嘿嘿！該不會大寨主挑到個漢子吧？哈哈！」在聚義廳上，張汶祥戲謔笑著，這到讓我有點不高興，我的媳婦怎會是漢子。
大寨主不以爲忤，對著我說道：「觀泰，挑開袋口。」
應諾了一聲，我拔出隨身攜帶的小刀，迫不及待的將袋子給劃破了洞，隨著麻袋的破裂，我聞到了一股淡淡傳來的幽香，藉著廳堂微弱的光，我依稀看到袋內低頭的身子。
我將麻袋用力一撕，空中漫飛著麻絮與灰塵，袋中人終於現出了面容姿態，體態是浮胸纖腰，相貌是沈魚落雁，感覺像是位知書達理，溫柔嫻淑的美人。
呆了呆，我愕楞得說不出話，呼吸停了，心跳劇烈的跳著。我總感覺自己有一種衝動，我想握住她的手，我想抱著她的身體，想這麽擁有她、呵護她，就算被說是貪戀女色也無妨。
顫抖著手，顫抖著身子，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如何動作是好。
「還楞在那作啥？滾！」張汶祥突然起腳一踢，將我給渾了出去。
她是我的媳婦啊……
「嘖嘖！這娘們到挺標致的，大哥真是有眼光，在布袋裏還能挑到這好貨，咱們當山賊的，就算是下山劫掠，也找不出像這等貨色，哈哈！」
她是我的媳婦啊……
「姑娘，看你這樣子，不像是尋常百姓人家，怎麽會淪落在人口販子的手裏？」大寨主問完這句話後，我的頭猛然一痛，昏了過去。
「呃……我怎麽了？我的媳婦呢？」當我醒來之時，我已經躺在自己床上，而身旁正坐著大寨主，看著窗外的星月，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大寨主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接著便走到桌子旁，倒了杯茶給我。「走了。」
「走了？」
大寨主淡淡說道：「那位姑娘是可憐人家，雙親在江南本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但爲了逃避太平天國的戰火，舉家向北逃了過來，沒想到半途卻被剪徑的賊人給劫掠了，雙親慘死賊人之手，那姑娘雖是逃過了一劫，但也不幸淪于人口販子之手。」嘆了一口氣，大寨主又說了：「我是一個粗魯漢，幹的是下三濫的勾當，耽誤姑娘的大好時光也是說不過去，我的良心會不安，我方才向財庫調了二十兩的白銀，給了她在身上做盤纏，日後是要找個好人家嫁了，還是要用這錢做個小生意，都由她。」
「啊……」聽到這裏，我原本的希望都破滅了，呆楞的我就這麽低頭注視著杯子。原來大寨主忘了自己說什麽，也壓根不將我放在心上，我的心立時涼了半截去了，哈哈……
「你好好休息，就不打擾你了。」大寨主……不！黃天縱起了身也就向外面走去了，迷迷糊糊之間，我仿佛聽到黃天縱在說：「汶祥出手也實在不知分寸，對自家人也這麽……」
哼！貓哭耗子假慈悲，我不需要你的可憐，言行不一，反復無常，我怎會同你這種人稱兄道弟！我要自己去找媳婦，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心意一定，顧不得傷勢，我立馬起身著衣，就要出去追那姑娘，求她嫁與我，爲了她，我願意同她天涯流浪，我要好生的照顧她、呵護她。
追星趕月，我衝下山去，在黑夜中我像是一頭敏捷的豹子，熟黯的山勢對我來說造成不了危險？衝啊衝的！我下了山去，這次下去我就不會再回來了，我要同媳婦浪迹天涯，去那海角，就算被說傻瓜也無所謂；跳啊跳的，我看到了一群人出現在眼前，雁翎刀提在手，我走了過去，是要同我搶媳婦的嗎？是要對山上的兄弟有所不軌的嗎？問問我手上的刀吧！晃著刀，我大聲問道：「合字上的朋友，鬼鬼祟祟的在那做什麽？有種的出來大家照面照面，否則別怪片子不長眼。」
靜默了半晌，寂靜的四周遍佈著蟲鳴，一聲一聲的，刺著我激烈的心跳，像是與之共鳴般，令得我頓時緊張不已。一個聲音回傳：「嘿！那不是觀泰，怎麽？……二寨主將你給踢傻了啊？若真想同我放對，行！回山寨，這裡不行。」
這聲音？狗子？慢慢地，一個一個的身影從黑暗中現了出來，這不是二寨主一群人嗎？他們是要做什麽？難道…真同我所想的一樣嗎？
一個人走了出來，在月光的映照下，是張汶祥，只見他揮手招呼著兄弟。「好了，別鬧了，正事要緊，觀泰你也一起過來聽。」張汶祥此時對著我招手，要我過去，我心下覺得，定不是些什麽好事。
等衆人靠攏圍後，張汶祥看了看四周，道：「今晚傳喚各位兄弟，爲的不是其他事，而是好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大寨主送走單姑娘的事情。」頓了一會，張汶祥露出了一副十分淫邪的模樣，賊笑道：「大寨主放小娘子下山去，現下可是大大的給了我們機會，兄弟們多久沒開葷了？嗯？二寨主這次關照你們，等我將那小娘子開苞後，她的死活就由兄弟們來處置，看是要讓欲仙欲死，還是蹂躪至死，都由你們。」說到後面，張汶祥不禁得意的哈哈大笑。
一陣的怒火上沖，我提刀上前。
張汶祥！我要以你的頸頭血澆熄我心中的怒火。
顧不得尊卑，管不了強弱，但一個人的聲音將我制止了，是黃天縱。
「汶祥，這是你的獵犬和獵鷹吧？」黃天縱慢慢的從林子裏走出來，雙手分持獵犬與獵鷹的屍體。
張汶祥顯是訝異黃天縱的出現，一張臉陰晴不定，吶吶道：「嗯？……是…是我的…」
「方才大哥見這群畜生差點咬傷單姑娘，大哥已經將他們殺了，你…」頓了一會，黃天縱面無表情的看著張汶祥，續道：「不怪我吧？」
愕楞，稍一回神，張汶祥回道：「呃……畜生死了就死了，再買再養就好。」
「哈哈！我就知道汶祥不會這麽小氣，好了，都這麽晚了，大家就回去歇息。」衆人眼見大寨主出現了，沒戲唱了，紛紛敗興起身，口裡也不敢叨叨念念。黃天縱話一說完，便轉向我的方向，以著無比冷然的語氣對我說：「觀泰，將今晚的事情給忘記。」
我不管，我不聽，我轉身就想要往山下走去。黃天縱手搭著我的肩膀，將我的身勢給制止了。「你要去找單姑娘？」
點頭。
黃天縱又道：「單姑娘已經被我派人接到山寨去，安全得很。」
聞言，我轉過身來，喜悅的神清洋溢於臉上，吶吶的我頓時說不出話來。黃天縱莞爾的笑了一笑，拍著我的背，示意要我回去，我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單姑娘，立馬三步並作一步，飛也似的沖上去。
但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卻連單小姐的身影也未曾見過一次，這段日子裏我成天往她的住處望去，期盼她的一個開窗或是走動，能夠讓我一品其風姿。但我失望了，我並沒有見到單姑娘嬌容。
三天之後，大哥卻對外宣佈，他要成親了。
對方正是單姑娘。
一陣的轟隆悶響，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我的心像是被揪了開來一樣，大腦一片空白。突然間，不爭氣的眼兒流下了淚，我的胸口鬱悶的像要爆炸，一陣的天旋地轉，我再也忍受不了，嘩啦啦的！一股腦兒的東西吐了出來，口水、眼淚、穢物，就這麽粘在我的臉上。
「爲什麽？爲什麽你們要這樣對我？我是有做錯什麽事嗎？」跪坐於地上，我的手狂亂抓著我的臉、我的髮，扭曲的五官充滿著哀、怒。「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我做了個夢，背景是在小時的家鄉，而我也是小時的我，正被黃天縱與張汶祥成天拖著到處玩。
「汶祥，你知道山的另一邊是怎樣的地方嗎？」
「嗯…上月我和爹一起去山的另一邊採買，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另一個村子罷了。」
「胡說，若真是和這村子一樣，那為什麼這麼多村人願意翻山越嶺，到山的另一邊生活。觀泰，你說是不是這道理。」
「我…我覺得不管到哪，我們都還是在這碗公底下。」
「你在說什麼啊？黃大哥問你什麼，你又再回答什麼？」
「我是說，天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碗公……哎唷，張哥哥別打我頭嘛！」
「你就別打他嘛！觀泰說的有理，不如我們往碗公走去如何？」
隨後我們三個小孩子便異想天開的往山上跑，試圖要去碗公邊去，看藍色的布幕是如何漆成黑色的，看日月星辰是如何出現在碗公上的。
結果呢？
隔天全村的人都出來找我們三人，而我們就在山溝裡被找到了，隨後各自被帶回家去毒打一頓。
之後的數天，我將自己關在屋子裏，每天就這麽呆看著窗外的日起日落，看衆人辛勤的出門做事，看傍晚衆人的歸返，看了兩三天，我的眼從沒離開那窗，身子從沒離開這屋子。直到有一晚，張汶祥進到了我房間，往我衣服一揪，將我重重的曳倒在地上。
「渾小子，瞧你這是什麽德行！打從大哥娶親之後，成天就這麽貓在這狗窩裏了，活是不用幹了嗎？」
我不回話，只是慢慢的挺起身來，就算我不照鏡子，我自己也感覺的出來，現下的我定是付落魄潦倒的樣子。支著上身，坐在地上，以著有氣無力的聲音問道：「二寨主找我有事？」
「小子，近來大寨主成親花了寨裏不少的錢，現下大夥兒生活成了問題，嘿嘿！我是來商量這事的。」提壺茶，腳一開，張汶祥就這麽大勒勒的坐在我床前，茶壺對嘴，咕嚕咕嚕的直灌了下去，
「這事和我有何干？」
張汶祥賊笑兮兮道：「最近我接了筆生意，銀子可是不少，五百兩銀子，怎樣？心癢了吧！哈哈！」
「怎麽……這麽多錢？是什麽生意？」在山寨活了近十年的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數目，這麽大筆的生意，不禁令我微微心愕，像是忘了之前的哀痛，我也不知爲何。
聽到我問生意的性質，張汶祥拍了一拍大腿，大聲道：「替天行道。」
疑惑瞬生，我問道：「替天行道？要殺誰？」
張汶祥沖著我笑了笑，抿了抿鼻子，道：「懷甯知府馬新貽。」
聽到「馬新貽」三字，我嚇得倒退三步，打凡是寧山一帶的百姓，無人不知馬青天的盛名，爲官清廉，身在朝廷的鬥爭之中，卻不與之同流合污，這麽樣的一個大好人，張汶祥居然要去刺殺他！不行不行，我非要阻止他不可。「二寨主，這事小的可不應許，大寨主有交代我們……」
話說到一半，便見張汶祥大喝一聲「閉嘴」。「你這好吃懶做的傢伙，果真是家狗上鍋臺，不識抬舉，道理我懂得比你多，還用得著你教！對付狗官不用心軟，狗官是殺越多越好。」
我低下頭，沈默不語，我知道自己對黃天縱與張汶祥有許許多多的不滿，但是好說歹說，他們也是帶我上山，給我飯吃的恩人；內心在有多少不滿，他們在有多少不是，這也抵不過一個救命之恩，是不？
指著我的鼻子，張汶祥以著無比嚴厲的語氣對我說：「你不肯下山？」
我下山？我瞪大著雙眼，以著驚訝的神情看著張汶祥，原來他剛才同我說這麽多，就是要我下山去執行買賣，做掉馬新貽。「不成！這事我絕對不幹。」
嘿聲冷笑，張汶祥道：「有你選擇的餘地嗎？你要是不做，好！刑堂三刀六洞見，就當大夥沒你這兄弟。」
我答應了，現在除了下山去幹掉馬新貽之外，我有什麽選擇？這裏是我的家，我已經習慣了它的一切，若是離開這裏，我能有何做爲？我又有何技藝讓我在這亂世生存？
沒有！這就是現實…
在下山之前，我同寨裏面的大夥兒吃喝了一晚，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寨主夫人，她就這麽安安靜靜的坐在黃天縱的身旁，當有人過來向黃天縱勸酒的時候，寨主夫人也陪同的低斟了一下，以示敬意。
從兄弟的口中得知，原來寨主夫人的名喚單欣蘭，廣州人士，之後我就沒聽下去了。唉……我也該心死了，或許我是在欺騙自己，或許我忘不了，但是痛苦這麽縈繞著心頭，我日子要怎麽過！
舉著酒杯，黃天縱對著我說道：「觀泰，此次下山爲寨內採辦，記得辦的好些，這是你第一次下山，事忙之餘，你就好好休息，你大病初愈，可別累壞自己。」聞言，我一時不知所以然，看了看張汶祥，又看了看黃天縱，我這才曉得，原來張汶祥沒同黃天縱說買賣的事情。
也難怪不說，黃天縱天性就是這麽正氣凜然，尤其是在寨裏面，他更是標榜忠孝仁義，盜亦有道。要是讓他知道張汶祥私下幹這種殺人越貨的買賣，寨內不翻天才怪。但我覺得他是三分錢買兔子血，不是好東西，他喜歡那種被崇拜的感覺，將自己塑造道貌岸然的模樣，利用著全寨的人替他做事，每次再出來表現出一付無可奈何的模樣，想到著實令人厭惡。
提刀下山，我憑著買家給的消息，先到一間客棧休息，過了一夜，小廝遞來了一個包袱，打了開來，先是一張牛皮紙，上面繪有馬新貽住家的路線圖、配置圖，之後便是一袋的碎銀子供我吃花。
我先是花了十天在馬新貽的住家附近觀察，這段時間我化做乞丐，每天就在馬府的圍牆邊躺著睡覺，暗中觀察馬新貽的生活起居，雖說是觀察，倒不如說是在拖時間還來的恰當。每天就這麽呆看著馬府的樓臺院宇，心裏不時的羡慕他們生活的優渥，出有官兵隨其行，入有下人服其侍。
所有的幻想慢慢地開始在我腦海中織構起來，想到他晚上摟著妻妾享受歡愉的閨房之樂，我卻是在外面餐風飲露；他在屋內暖玉溫香，而我的媳婦卻是人搶走了；想到地方官平時的貪污、欺淩百姓，一股的熊熊怒火就這麽燒上了心；想到自己的孤伶無依，有若浮萍般遊蕩於江湖，飽受欺淩，淚兒就這麽不爭氣的流了出來，不敢哭出聲，我一個人就這麽屈臥於地上，身上抖噩噩的忍住悲傷。
我是這世間的可憐人，少喪怙恃，顛沛流離，而他卻能在豪宅裏安枕高眠，老天爺啊！你睜不睜眼啊？我又有做錯什麽事惹惱你嗎？
既然你待我這麽薄悻，我又何必對你所造的世間好，我何不成爲這世上的混世魔王，成爲引領人們下地獄的夜叉！
好！從今天起，我冷觀泰正式從十八層地獄復活了！
寒著臉，凝著眼，提起了我的雁翎刀，我衝了出去，踩著樹，我向上攀爬上去，手腳並用，三兩下我便爬到了牆上的高度，躍身一跳，我相準了一個著地點，是一個供人休憩的石頭。
好死不死，石上濕滑，一個不穩，嘩啦拉！我倒臥在一旁的矮樹上，立時驚起馬府的護院，漆黑的四周立時燈火通明，全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個手上拿的不是行李，便是青子、片子的，見此陣仗，嚇得我立時是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不一會兒，三兩人上前將我抓了起來，我就這麽被他們拎了起身，八九人我倒是還不怕，但是二十來位的練家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所以我就這麽被人像是拎小雞的抓住，大氣也不敢吭一聲，生怕他們一個不高興便宰了我。
「你是誰？提刀進府，有何企圖？」一位中年書生前來問話，看他眉清目秀，相貌堂堂，想必是馬新貽。
跪在地上，我一邊磕頭，一邊問道：「敢問閣下是馬大人嗎？小人有事稟報馬大人。」
「嗯？我就是馬新貽，你有事找我？」面對我這等像是小賊般的人物，而我卻說是要來找他，這倒是令他有些訝異，山賊找知府，那可說是肚臍眼放屁，誰也沒聽過的事。
「回大人話，我是偷雲寨來的信差，我是來同馬大人說件事情。」
此話一出，周遭的人紛紛竊竊私語，更有一人上前道：「偷雲寨？這不是寧山上的賊窟嗎？大人，此賊來意有待商確，況且看他手裡拿著刀，顯然來意非善。」
此話驚的我冷汗立時冒出，我急忙求情道：「大人請相信小人，小人所言屬實，是有人對大人不善沒錯，但並不是小人，是那起了壞心眼的人，想要收買殺手前來行刺馬大人。」
此話一出，四周鬧哄哄的，馬新貽向四處低喝了一聲：「噤聲！」等四周靜了下來，他這才對著我問道：「真有這回事？」
「回大人話，在大人面前，小人不敢說大話，這是真的，據說是大人日前籌畫運糧給湘軍的事，惹得一些想從中某取暴利的貪官不滿，大人一定要相信小人的話，小人就算有九條命，也不敢來行刺大人的。」現在我的行為，可說是穿麻衣拜喜，瞎胡鬧嘛！
馬新貽這時靜了下來，抿著嘴，手摀著頭，顯然他已經被我所打動了，我趕緊打鐵趁熱，接著說：「我們偷雲寨向來是劫富濟貧，盜亦有道，對於青天大老爺你呢，我們山寨上下可說是佩服的很，所以大寨主便要我趕緊下來通報一聲，免得時日晚了，壞了大事。」
馬新貽看了看我，露出一個微笑，拱手行揖道：「壯士的好意，在下先行謝過。」
「小人惶恐。」
「壯士所言，其實近期內我早有耳聞，你看看四周，其實我早已吩咐下人，遣散了家僕，只留幾位忠心的護院和家眷在身邊，打算逃向北京去，親自向聖上告禦狀陳情。」頓了會，馬新貽笑了一笑，又道：「這位壯士可否幫我件事？」
「你這蠢貨，老子要你去殺人，你卻讓他攜家帶眷的帶了過來，你是蠢豬嗎？」起腳一踢，我又被張汶祥踢了出去，踢了全身上下的骨頭像是快散了般，眼冒金星，連站起身的氣力也沒了。
口中溢著苦水，我忍著痛楚，一字一字的從口中逼出道：「二寨主，我知錯了，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本來我是真要進去做掉他的，誰知道卻反被他抓了起來。」
張汶祥大聲吼道：「那你不會去死嗎？你真是蠢豬！你是去當刺客，你還以爲你真是殺手，可以生還？你睡傻了啊！你真是睡夢吃仙桃，自個兒想得甜。刺客就是要死，你他娘的有聽說荊軻還坐船回來的嗎？老子是不是也要張燈結彩，領著全寨上下替你夾道歡迎？廢物！」一作勢，張汶祥一拳又要打了過來。
見此情況，我急忙說道：「二寨主，現下他們都已經在山下了，二寨主再這麽打下去，若將我打死了，馬新貽見我遲遲未歸，定會起疑，屆時驚動大寨主，你想大寨主會怎樣？」
收了拳，但定不是這麽算了，張汶祥揪住我的頭髮，道：「好小子，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忍著痛楚，我壓抑著內心的驚恐懼慌，勉強道：「不敢，只是小的有一計，想請二寨主聽聽。」
緩息了適才的憤怒，張汶祥大聲道：「說！」
掙脫了張汶祥的桎梏，我喘息著，道：「現在馬新貽在山下，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們和大寨主見面，至於二寨主想謀害馬新貽的事情，小的半字不提。」
張汶祥罵道：「讓這群飯桶上山有什麽好處？萬一大寨主真的這麽良心
大發，將他們安頓了下來，你要是要去哪生這麽些錢來養他們？」
「二寨主這到不用操心，馬新貽早有逃亡的打算，前些日子，他已經將身邊所有值錢的東西給變賣了，我瞧他銀票的面額，沒個千兩也有個百兩。」
「當真？」
「小的所說確切屬實。」
「嘿！雖然沒了五百兩，但這宗到也不失為好買賣……好！就依你，你下去將他們給請上來，我這就去向大寨主說去，不過……」張汶祥頓了一會，斜眼狠狠的看著我，厲道：「你要是敢出賣我，我也不會讓你好過，彼此關照點。」
就這樣……
黃天縱、張汶祥、馬新貽三人會首了，就在山寨裏的聚義廳密談大事，誰也不得進去，在門外百般無聊的我，先是想到了自身的傷痛，忍俊不住，咧牙咧嘴的低罵了張汶祥數句；我又想到了單欣蘭姑娘，許久沒見到她了，不知道她現在怎樣；想到日後我是要何去何從，總感覺山寨與我是漸行漸遠，自己在這裏待也待不久了；想到亂世，正所謂亂世出英雄，我能在這亂世中脫穎而出嗎？
我有悲天憫人的義憤心腸，但卻生了一棵沒用的膽子，終也成不了大事。過個三四招我到還能應付，但在戰場上拼個你死我活，我卻是萬萬不能，這我是能有何作爲呢？
正當我思索意煩之時，一個開門聲，三種朗笑聲，馬新貽、黃天縱、張汶祥三人先後從聚義廳走出，只見馬新貽回頭道：「兩位弟弟既如此賞臉，那麽大哥立刻去籌備招降歸安，加入湘軍的事宜，就交給大哥處理。」看著蹲坐在地上的我，馬新貽一掃日前謙遜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然的睥睨，冷的傷人，寒的刺人。
張汶祥哈哈大笑，道：「大哥，這事不急，急的是弟弟想和大哥你拼酒啊！哈哈！」
大哥？聽到他們的對話至此，我的心裏不禁生出了最壞的設想。
「觀泰，原來你在這，那正好，我有好事要對大夥說。」見及我坐在廳門前，黃天縱走過來，對著我說道：「觀泰，方才我與汶祥已經同大哥立下誓約結拜，今後大哥便率領我們偷雲寨上下百餘人加入湘軍，大家禍福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當黃天縱每說到「大哥」兩個字的時候，手也往馬新貽的方向擺去，神情是多麽的興奮。
瞠目詫異，我以著尋求答案的眼神看向張汶祥，這是怎麽一回事？怎麽會變成這樣？張汶祥看著我，笑笑道：「觀泰，以後我們偷雲寨就奉大哥爲大寨主。吩咐下去，爲了慶祝大夥兒被招降，今晚大開宴席，大家醉個不醉不歸。」
見到黃、張兩人的反應，我急忙說道：「等等！兩位哥哥，容觀泰無禮直言，若說馬大人要加入我們偷雲寨，我想我們偷雲寨上下百來位的弟兄當然是竭誠歡迎，但兩位哥哥卻是樣讓馬大人……」
話未說完，張汶祥立馬色變，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向我的衣襟，將我拉近，大聲罵道：「我操你祖宗的！你是什麽身份？大爺做事難道還要向你說爲什麽嗎？」
一旁的黃天縱急忙制止道：「汶祥，放手！」
馬新貽此時也走過來，按在張汶祥的肩膀上，道：「三弟，聽大哥的話，有話好好說，不用這麽衝動。」
張汶祥將我重重的推倒在地，罵道：「哼！下次說話前，先想想自己的身份，不該說不該問的就別逞口舌之快。啐！雜碎！」
黃天縱走了過來，將我扶起，解釋道：「觀泰，其實我們會做這樣的決定，也是因爲方才所談的結果。」頓了一會，黃天縱雙手負於背後，仰看著天，說道：「自從我在寧山開山立櫃以來，一直只想著要讓大夥兒生活能好些，進而回饋鄉里，爲大家盡一份心力、做一點事，但方才我們與大哥一談，這才瞭解自己是多麽的渺小、微不足道。」
馬新貽這時也走過來，替我拍著衣服的灰泥。「冷兄弟，我知道今日我們的決定，讓你心生不滿，但也請你聽我一言。」不等我應允是否要聽，馬新貽接著說道：「如今天下大亂，在朝有太后干政，內宦擅權，寵臣誤國；在野有貪官魚肉百姓，長毛、捻匪南方作亂，邪教幫派四處做虐。試問，天下蒼生何辜？」
嘆了口氣，旋而馬新貽憤聲說道：「生當做人傑，死已爲鬼雄！大丈夫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當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而我們呢？難道我們就在這寧山生活安逸，不去管它了？萬一要是長毛打上了上來，我們還能同現在這般談笑風生嗎？正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難道非得等到山河破碎，這才想到後悔、復國嗎？」
一旁的黃天縱聽得激昂慷慨，道：「大哥說的是，是小弟糊塗，如今大哥敲醒了小弟，小弟銘感五內。」
「你看看！大哥對你多好，你卻還說他的不是，你是不是人啊？」張汶祥走向前來，雙手分探，握住了黃、馬兩人的手，道：「大哥、二哥，今後汶祥就跟兩位哥哥了，火裏來，水裏去，端聽哥哥的一句話。」
淚滿盈框，馬新貽聲帶哽咽，道：「相見恨晚啊！大哥與你們真是相見恨晚啊！二弟、三弟，今後我們兄弟三人禍福與共，不離不棄，一齊幹一番大事，爲天下，也爲蒼生。」
三兄弟擁在一起笑了。而我……一失足，就這麽呆坐地上，一陣窒息的感覺湧上胸口。
哈……
我忍不住在心裡苦笑。
招安宴席我沒去參加，我又躲回自己的小屋子，大家習以爲常似的，絲毫不將我的缺席放在心上，只當我是整個山寨的異類，當大家喝酒吃肉，我就是鬱鬱寡歡，讓人摸不著頭緒，也理不出個所以然，久了，也不將我放在心上。
我是人，我也很希望有人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幫助我，一個敲門聲，一個問候聲，這都是能讓我內心感動的久久不能自拔。但沒有，空蕩的房間就這麽只有我一個人面對著黑暗。
我要復仇，我要怎麽復仇？我有什麽條件可以讓我復仇？
論武，我比不上張汶祥的橫霸功力，他長久以來浸淫於武學中，更有大大小小不下百次的實戰經歷，我要怎麽與他比。
論勇，我比不上黃天縱的身先士卒，雖然不是騎馬打仗的料，但每次的下山也都是他帶頭，說到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寨裏所有的人加起來都比他少。
論智，我比不上馬新貽的巧思玲瓏，身經官場歷練的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現下雖是受到官僚的排擠，但只要他肯善用機會，把握時機，東山再起不是不可能。
我唯一有勝算的是什麽？我不知道，我陷入了一陣的苦思，頭痛欲裂，在床上一陣的翻來覆去，不知不覺中，我睡著了。
我坐在一個高牆上，牆下有三隻老虎在遊走。牆下有三隻老虎在，我如坐針氈，片刻不得安寧，一會被他們的吼叫聲給嚇到了，一會則害怕被他們給吃了。
漸漸的，我發現他們一個一個都餓了，脾氣也變的暴躁了，紛紛開始咬鬥，雖然他們的吼聲讓我有些的害怕，但在習慣之後，我便以此爲樂。當我看這三隻老虎彼此之間自相殘殺，我就有種說不上來的痛快，我開始用石頭丟他們，激得他們脾氣暴躁，頻頻打鬥，接著我又將自己的衣服給丟下去，一見我的衣服下墜，三隻又開始纏打。
漸漸的，我發現自己能夠以他們互相打鬥，一個小東西能讓他們爭的頭
破血流，卻也能讓他們聯合起來。這樣玩下去也是沒完沒了，我觀察了三隻老虎，將他們的強弱作了大小排列，最大隻的是三，接著是二，再來則是一。
一般來說，許多人會引二和一合力去打三，這樣便會兩兩鬥敗。但我不
這麽做，我先讓一和三聯合起來對付二，而在對付二的時候，一因爲較爲弱小，所以出的力較少，大部分是由三在出力。沒多久，勝負即分，二被三給咬死了，但三也付出了相當慘烈的代價，他的體能變得像一同等的弱小，這時我再引他們彼此纏鬥。
打了多久？我不知道。
當我下來的時候，我只輕輕的一腳，最後的一隻老虎就這麽被我踢死了。
之後，我也醒了。
馬新貽沒多久便將我們給招安下山了，龐大的隊伍，一群兇神惡煞，嚇得當地的官府不敢偵辦，只說要馬新貽自己處理，曾國藩的湘軍再三四天便會到來，要我們再等等。
無法進駐省城，我們就在城外紮營暫住了下來，平時是吃穿不愁，
只要進入湘軍，那是一個新的環境、新的開始，我可以重新塑造自己，就看自己敢不敢、要不要罷了，看著馬新貽三人的談笑風生，我就一股怒火升起。
因爲馬新貽招降有功，現下被湘軍給注意上了，他的政敵想要謀害他也找不到機會了，只希望軍隊趕快到來，趕快離去，最好我們全都戰死沙場，這才合他的意，省得勞神費力。
下山百般無聊，大夥兒不是成群結隊的去打獵，就是趁機返家去了，只有我一個人每天就這麽留在營房裏看書，書是我向馬新貽借來的，有兵法、謀略、史書等書，其中謀略最合我的胃口。
接下來的兩天，打自天際微呈魚白色的時候我便起身了。拖著凳子出來外面讀書，等日落西山時，我便拿著書本去找城防的士兵吃飯，因爲城防有大把的火炬放於城牆上，這是爲了讓守衛的士兵能更清楚的看守四方，但我卻老是拿著書本，蹲在守衛大哥的身旁看書，雖說不是鑿壁取光，但也別有一番風趣。
第四天了，那天我仍然起個清早，便到了外面看書了，晨霧彌漫，在迷迷濛濛之間，只見一位身著儒杉的老學究在城郊散步，他向著四周張望，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感興趣極了。
我當他是平常人家，也不以爲意，繼續看我的書。突然老學究走到了我身旁，微微低著身子，像是在窺探我所讀之書的內容，我不以爲然，繼續看著孫子兵法。這幾天以來，來來去去的人不勝其數，好奇之人更是不勝枚舉。
「這位壯士有禮了。」老學究恭敬的向我拱手行禮，我呆了一會，隨即回禮。「老先生好。」
老學究微微笑道道：「壯士真是好學，大清早人都還沒上工，壯士就先用功了。」
我陪笑了數聲，便低著頭繼續看我的書，不再理他。
老學究問道：「這位壯士在看什麽書？」
「是孫子兵法。」
「哦…是兵法。」老學究捋了捋鬍鬚，話題一轉，問道：「敢問壯士，何謂兵法？」
想考我？就算我讀兵法沒幾天，我尚知何謂兵法。我笑了笑，闔上了書，道：「簡單說，兵法指的就是練兵和作戰的方法、策略。」
老學究也笑了笑，神情之中帶有調笑的意味。我楞了一下，有說錯嗎？當我還在想自己的發言時，老學究又道：「孫子兵法始計篇說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由此聽來，兵法不像是壯士所說練兵作戰這般的狹隘。」說到後面，老學究輕聲呵笑，雖然態度說不上傲慢，但聽在我的耳裏，倍覺刺耳。
我低著頭，正覺得羞愧時，老學究又道：「壯士可知道現今兵法爲何沒落嗎？」
我搖頭。
老學究慢慢道：「自漢武帝之時，董仲舒獨尊儒術，兵家、道家、法家、縱橫家等先秦學派漸漸與士族遠離，甚至到了唐朝之後的科舉取士，文人不是沈耽於詩詞曲賦，便是崇尚理學的『尊德行』，分不清理想與現實之不同。兵法之學也可說是謀略之學，而謀略之學之所以遭批判漸而沒落，乃是陰謀略常常爲小人所用爲逞其私欲的工具，但試想，君子不也可用謀略爲其替天行道的利器，藉此實踐正義。」
說得好，就算我讀書的日子不多，習兵法的時間尚淺，但這等說詞，卻是令我茅塞頓開。馬新貽讀四書五經，以科舉取士之門檻入仕途，那麽現在我就以戰功入仕。你以八股，我以人頭，就看誰能是最後的勝利者。
想到此，我立時跪了下來，急道：「今日聽老先生之言，晚輩豁然開朗，晚輩冒昧請求，懇求老先生收晚輩爲學生。」
老學究問道：「壯士想入我門下？」
「沒錯，懇請老先生成全。」
笑了一笑，老學究捋捋鬍鬚，笑道：「我爲何要收壯士爲徒？」
「因爲…因爲…晚輩加入了湘軍，爲的就是討伐禍國殃民的長毛，晚輩稱不上是君子，但晚輩堅信理念，此番出征，替天行道。現在只有老先生可以幫我，好讓我可以更熟習……」一時之間，口才拙劣的我不知該說什麽，支吾了一會才擠出這麽些話來。
我話語未完，老學究截口問道：「壯士是湘軍帳下？」
一想到湘軍的凜然正名，我穩住了說話語氣，道：「晚輩正是。」
哈哈大笑，老學究道：「壯士都要上戰場了，那還與我這老頭子耗什麽，要我陪壯士去打戰嗎？還是壯士要叛逃留在我身邊？」
這是我所沒想到的問題，一時之間，我被問楞住了，失望的心情湧上心頭，皺著眉頭，惱著神色，久久不能自我。
老學究輕聲呵笑，不語，看了看我，問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晚輩不知。」輕嘆口氣，我的聲音中帶有些惋惜。
老學究整了整衣袖，肅容道：「本官乃兩江總督曾國藩，也就是湘軍的總帥。」
「曾國藩」三字就像是一個無聲雷一樣，震撼我心，攝著我身體久久不爲自己所動，我腦袋一片的空白，耳朵也像是失聰了般，一身的冷汗剎時冒了出來，令我冷意寒上了背脊。
兩腳一個無力，我急忙磕頭行禮道：「屬下冷觀泰，參見總督大人。」
「免禮，快快請起吧！」曾國藩看著我的反應，微微笑道：「你可願意將自己的性命交在我手上？」
「啊？」一醒，我又跪了下來，磕著頭，急忙說道：「晚輩願意，晚輩願意，晚輩願意……」沒錯，只要能讓我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就算我被說沒氣節，這樣也無所謂。
曾國藩又問道：「至死不悔？」
「不後悔！」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想到自己的出身，我擡起了頭，一時之間吶吶不敢言。「回……回大人話，小人名喚冷觀泰，是寧山偷雲寨歸降的山賊。」
「哦……原來你就是被招安的好漢。冷觀泰…嗯！好名字。」
「大人折煞小人了。」
曾國藩問道：「營內可有給你職務？」
「回大人話，沒有。」
「那今後你就在我身邊辦事，當我的傳令兵，我累的時候，你就念書給我聽。」
「謝大人！」
我終於加入了湘軍，軍隊也開始出發南遷了。面對太平軍的頑強守護，我軍總顯得被動了些，以著太平軍久攻不克的長沙爲防守據地，遙對著太平天國的天京，既不出兵，也不攻敵。
每天我的工作便是與大人一同辦公，每當他要是要我跑腿時、或要我傳呼誰到來時，我便辛勤的勞碌其中。大人累了，便要我從書箱拿本書上來念給他聽，每當念到他喜歡的地方，他便會要我停下，問問我的感覺意思，一點也不會有輕視我的意思，有時我答不出來，他便向我說明；有時我說錯了，他便糾正我的觀念，閒時大人也會教我些兵法、謀略、文章等。
在大人的身上，我找到了一種未曾有過的感覺，那就是存在、需要。感覺我的每一天都是認真的，幫著大人處理事情，大人爲國爲民，我自己也是爲國爲民，想到此，我不禁感到餘有榮焉。
也多虧大人將我調在他身邊，雖然我的地位卑微，但是我卻每天學習不少，也踏實許多，比起以前的日子，實在是好上數十倍。在大人身邊，我用不著成天與偷雲寨的人在一起，讓他們瞧不起，也不會看到馬黃張等三人，想到心裏就著實不舒服。
大人常說：「蓋真能讀書者，良亦貴乎強有力也，要有舊雨三年精化碧，孤燈五夜眼常青的精神。寫字或陽剛之美，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或陰柔之美，著力而得自然之味。」
「但我是名武人，文章之事可以不用懂太多。」大人每每聽到我這種想法，總是大發雷霆，喝叱我出去，要我在外面大聲念文章給他聽。
過了兩三個月，太平天國的北征軍爲僧格林沁的軍隊所敗，林鳳祥與李開芳兵敗被擄，僧格林沁行營立即士氣大增，僧格林沁更是氣焰更盛，自以爲天下無敵，完全不把朝廷的江北大營與江南大營給放在眼裏。而向來與僧格林沁軍不合的湘軍也因此受到了激勵，說到上戰場與長毛廝殺，每個人儘是躍躍欲試。
同年，我軍攻下了漢陽、武昌。
照理來說，我方氣勢正盛，本應趁勝追擊，但大人卻是一反常態的按耐下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多隆阿身領三千精兵南下安徽，我這才清楚，僧格林沁在皇上面前告了大人一狀，內容沒有其他，小心湘軍。
過不了多久，太平軍耐不住性子，主動前來攻打我軍，戰火再度開始了，但一些新入湘軍的人馬並沒有馬上派上戰場，每天除了勤加操練之外，便是述說有關與太平天國的作戰方式。
久而久之，換新進將領按耐下不下性子。
究竟我是站著或是浮著，我已經不清楚了，四周是無盡的黑淵，而我就像徜徉在墨海中的海草，隨波蕩漾。
一個黃金做的棋盤出現在我面前，上面擺滿著白玉做的棋子。
棋局開始了，我是黑子，每當我決定一步棋，紅子便自動下了另一步棋，但是我的對面沒有人，有的只是一片漆冷的黑而已。
棋局一開始，因為我的一個大意，導致局勢一面倒，紅子一個個過了楚河漢界，吃我棋子。
我嚇出了一身的冷汗，我強做鎮定，趕緊亡羊補牢，每下一步棋，我必先審思對方可能的下一步棋與自己該如何反應。
棋局完了，我贏了，對方大半的棋子都被我吃了。
「下盤棋而已，不需要將全部的棋子全部吃光。」四周傳來了這樣的聲響。
「觀泰！」一聲的呼喚，停住了我的身子，是張汶祥，後面跟著黃天縱。看到過去的兩位上司，現在成了我刻意逃避的兩人，心裏一時感覺有些的不快。
我定睛一看，兩人一身的武戎裝扮，臉色顯得有些嚴肅，顯然是有軍務在身。
黃天縱對著我問道：「觀泰，大人可在營房裏面？」
方才送進了一批軍務，我自然清楚大人的情況，但是對這兩人，實話就是廢話。「大人在裏面處理公務，若是無事，請不要進去打擾大人。」
「讓開！」推開了我的身子，張汶祥不聽我的勸導，一擡步便想往大人的營帳方向走去。我快步倒著身子，張手阻攔，道：「大人公務繁忙，請勿打擾。」
推開了我的手，張汶祥一拳往我的臉上招呼了過來。
「碰」的一個聲響，我仰倒於地，眼冒金星，兩耳嗡嗡作響。
張汶祥戢指大罵，道：「你什麽東西？本將做事還要你允許嗎？軍隊講的是階級、命令，小小傳令兵，憑啥使喚老子。」
我摀著臉頰痛處，忍著內心的憤恨，道：「張參將，我沒使喚你，大人現在是真的公務繁忙，我方才才剛送份公文進去。」
「你這…」一作勢，張汶祥又想一拳招呼過來。
黃天縱立即阻止道：「汶祥，夠了！」
「不行！今日我非要給這傢夥教訓不可，不分尊卑，就算不是在偷雲寨，在軍中，論職位，我可是你的上司，而你……哼哼！不過是依恃大人的狗而已。」說到後面，張汶祥得意的哈哈大笑，狂態畢露。
狗？我真是狗嗎？
或許是的，進入湘軍以來，我一直陪在大人的身邊做事，地位不高，職權不重要，所擁有的就是較爲安全的生活，當個傳令兵不需要同兵勇般的上場打仗，只要做好大人給的工作，這就好了。
不理張汶祥，黃天縱扶著我起身，對我說道：「觀泰，勞你轉告大人，就說我倆有事求見，懇請一談。我們先下去處理事情，記得要說。」最後的叮嚀，這溫文和善的聲音只是讓我反感罷了，一人黑臉，一人白臉，又是這等伎倆。
我隨意應諾了一聲，便轉身回大人的營房。
「末將黃天縱，協同張汶祥，有事上稟大人。」
大人手裏拿著公文看著，頭也不抬，就這麽對黃張兩人道：「有何要事？」
「將軍，下官今次前來，是爲著……」黃天縱話尚未說完，大人便搶著道：「等！」
被搶了個白，性情衝動的張汶祥立即道：「等？大人，下官等人到了長沙已有一段時日，這段時間我們每天就是操練、吃飯、睡覺，這樣的生活，都將兵勇的士氣給磨掉了。」
曾國藩問道：「長毛的北征軍兵敗，此事你可知否？」
黃天縱道：「下官知曉。」
擡起頭來，曾國藩道：「那就等，等待最佳的時機，還是你願意當先鋒？就算你願意當先鋒，我也不願意因你的失敗，死傷我軍的兵勇，影響了我軍士氣，退下！」
張汶祥握著拳，大聲說道：「大人這分明是……」
黃天縱立即阻止道：「汶祥！閉嘴。」拉著張汶祥，黃天縱歉聲道：「舍弟無禮，望大人赦罪。若無要事，我兄弟倆先行告退，打擾大人了。」
想要讓湘軍能面對太平軍的死守，大人顯然是十分的沈得住氣，多次馬、黃、張三兄弟提議要出軍，都被大人給駁斥回去。
三人之中，馬新貽長袖善舞，逢迎達貴，在軍中是最得人緣，但也是最讓大人所厭惡。多隆阿那次的南下，大人設宴款待，馬新貽便趁機與之友好，遂有傳聞馬新貽投向僧格林沁一方的說法，現在他只是在監視著大人，所以繼續待在湘軍任職。
這等消息非同小可，若說湘軍是一支由民間組裝形成的軍隊，那麽僧格林沁的軍隊就是貴族所組成的軍隊；湘軍清一色漢人，僧格林沁帳下清一色滿人；湘軍多爲農家子弟，僧格林沁帳下多爲八旗子弟。
僧格林沁帳下賭的是身爲貴族的驕傲，而太后相信他們滿人，所以讓僧格林沁鎮守京城四周，而湘軍則去收復東南半壁的江山，雖然兩軍同是爲國而戰，但彼此之間卻是充滿著無法言喻的對立氣氛。
話傳到大人的耳中，雖然裝作毫不在乎，不爲所動，但在平時與大人相處甚密的我來看，大人只是不想讓湘軍分裂罷了，這種事情太難看了。說我瞭解大人的脾胃，其實我也不懂大人的心思，讀過了這麽多的兵書，和大人談過了這麽多次，也曾經同大人居高處觀看過戰場，其實我也早已擬定好一個對策，但苦無發表之處，我一個小小的傳令兵，有誰會聽我所說，就算聽了，也會是拿去領功，怎會好心讓我居功。
直到有一天，大人喚我進來。「觀泰，面對現今戰況，你有何感想？」
我故做沈吟，思考了一會，道：「嗯……大人，機會來了。」
點點頭，曾國藩道：「你說說，我聽是不是同我所想一樣。」
我想了想，整理著思緒，道：「現在長毛內鬥，洪秀荃搞出了個天京事變，如今五王之中，只剩石達開了。」
曾國藩道：「嗯…馮雲山、蕭朝貴，兩人都在長毛定都天京前便死了，楊秀清、韋昌輝也都死於天京事變，現在五王就剩這一個石達開，觀泰有何計策？」
「屬下認爲，洪秀荃是名能同患難，卻不能同享樂的人。早在天京事變時，他便引爲北王與東王互鬥，之後東王爲北王所殺，洪秀荃再密函引西征軍的翼王入天京，肅清天京，殺了北王。」
「由此可知，洪秀荃疑心病頗重，他處心積慮，爲的就是誅殺功臣，讓
自己的王位坐的更穩些。」
「現在長毛將才少，上的了臺面的，屈指可數。北征軍的林鳳祥、李開芳爲僧格林沁的軍隊所俘虜，早已在北京淩遲行刑，蘇三娘與羅大綱，也在數月前爲我軍所狙殺。現在長毛軍隊之中，就三人要注意，分別爲石達開、陳玉成、李秀成。」
曾國藩道：「嗯…後兩者雖是二十出頭的少年王，但說到上場作戰，兩人卻是驍勇善戰，像是猛獸般，令我軍吃盡了苦頭，觀泰有何對策？」
笑笑著，我洋溢起了自信的微笑，只要我說的好，被大人提拔就不是美夢了。「第一，先逼石達開離京。洪秀荃心疑善妒，只要天京裏外鼓動，一個起來頌詠石達開的豐功偉業，接著數人跟著頌詠，過不多久，石達開必爲洪秀荃所疑妒，到時他便會故計重施，殺。」
曾國藩問道：「觀泰認爲有可能嗎？」
我搖頭道：「不可能，石達開只會逃出天京罷了，不會被殺。」
點了點頭，曾國藩問道：「第二呢？」
「第二，鼓動陳玉成與李秀成的手下封王。我們可以暗中散佈消息，我軍之所以敗於兩人之手，乃是因爲他們少年封王，天命所歸，並且加油添醋，說我軍不怕什麽林鳳祥的，就怕王。到時天王爲對抗我軍，定將兩人手下陸續封王，那時便是有趣的場景了，小小的一個東南半壁，便有著數十位的王侯將相。」
曾國藩哈哈大笑道：「到時這些少年王便一個一個開始建王府，納王娘，作王服，享王樂，大家一樣都是王，還有誰還會聽他們兩人的話。」
「大人說的是。」
「好一個冷觀泰，果然沒令我失望。」
見到大人歡喜，我大膽的提出了一個要求。「另外，屬下大膽請求，請大人與洋人合作。」
「合作？有何意見，快快說來。」曾國藩擺手，作勢要我快說。
我解釋道：「長毛向來與洋人不合，甚有因爲宗教的分歧，繼而屠殺洋人，兩者仇隙漸生。屬下認爲，我軍可以考慮與洋人合作。除了購買船隻槍炮外，我們甚至可以請求洋人出軍，以通商利益做爲條件，諒想洋人必會樂意幫助。」
「這我要想想……」支著頭，曾國藩陷入了沈思，啜著茶，向著我這邊道：「若無要事稟報，你便到旁邊去拿本書來念念，我要休息一下。」
應諾了一聲，我又開始念書給大人聽了。這時候我的心情很好，我已經預測到的後面的日子了，是展露鋒芒的時候了。
果然如我所料，沒多久，我從傳令兵被拔擢了，升爲湘軍參謀，大人更將我的想法在會議中提出，讓我在湘軍衆將領面前揚眉吐氣，好不風光，我可以說是得意到了雲頂。之後大人更宣佈，我冷觀泰入他門下，成爲他的門徒，學習安邦治國之道。
這個消息讓我又驚又喜，今後在馬新貽他們面前，我們是平起平坐了。而他們也要開始小心了，我一個不高興，他們的戰死沙場不是不可能。
開始了戎武生涯，這是一場漫長的日子，只有強者在其中生存活下，終日面對的就是死亡，只要我的一個命令，數千條的生命可能在一個時辰後便從這世間消失。漸漸的，我也開始對周遭的一切事物感到冷漠，我越來越冷酷，越來越無情，大把的兵勇在我手中，被我推到了戰場上去，回來的是一個推滿屍首的小丘，這我也不以爲意，只要能達到我的目的便可，謀略、兵勇、殺戮，這都只是我達成目的的手段而已。
咸豐十年，陳玉成會同各方人馬再破江南大營，東征蘇常。我命湘軍四路東下，安慶被圍，陳玉成率大軍趨北路，與我軍一戰，我任命張汶祥上場應戰。本來想藉陳玉成之手解決張汶祥的，誰知張汶祥也非泛泛之輩。
咸豐十一年，二月陳玉成進軍湖北黃州，因受洋人阻撓和南路李秀成誤期，未能合取武昌，便回援安慶，多次苦戰失利。八月，安慶爲我設計攻下，陳玉成兵敗退守。
同治元年，我巧計成功誘捕陳玉成，隨後解送清營，于河南斬首。同年，李秀成進軍長沙，未克。遂集結十三王大軍回救天京，久戰無功而退；又北進我軍江北大營，我命馬新貽應敵，敗李秀成。
同治二年，石達開兵敗四川，於成都遇害。同年，我軍圍城天京，李秀成主持天京戰局。
同治三年六月三日，洪秀荃病逝天京，其長子繼位。七月十九日，湘軍攻恰陷天京，太平天國宣告失敗。戰爭結束了，我的戰場終於結束了，爲期八年，也是我最輝煌的八年。
同年八月五日，湘軍入京受封。在夾道兩旁的歡呼下，湘軍進
面對千軍萬馬，猶能奮勇抗戰，真不愧是昔日偷雲寨二當家－張汶祥。馬新貽，你死的不冤，有這等高手送你一程，我真是替你高興。扶著懷中的馬新貽，冷觀泰臉上縱然是淚流橫涕，但內心卻是暗自竊笑。
就剩你了，張汶祥，殺了你我就一帆風順了。
看著汙血滿面的張汶祥，一把刀仍奮勇的揮舞著，他像是在大喊，但由於軍方人多聲大，遂沒有人聽見他究竟是在說什麽。看了看情勢，差不多了，冷觀泰抽出了隨身的雁翎刀，悄聲混在人群之中，到了張汶祥的身後，雁翎刀高高舉起。
八年前……
「汶祥，我就說不用了，你這是何苦呢？」
「這不成，弟弟好話說說盡了，今天大哥若不挑個姑娘家回去作媳婦，咱們偷雲寨上下可是和哥哥沒完沒了。」
「你……你這不是爲難人嘛！觀泰，你評評理嘛！現在究竟他是大寨主，還是我是大寨主？」
大寨主坳不過二寨主，便急著向我討救兵，我們三人就這麽站在人口販賣的市場吆喝著，頓時引得衆人的眼光一一投射過來。
大寨主名喚黃天縱，二寨主名喚張汶祥，兩人正是偷雲寨的頭兒。所謂「盜亦有道」，就是說咱們偷雲寨。
「成家立業，這是要先成家，才能立業的。客倌這邊看看，我這邊的姑娘家個個可都是頂級品，保准大王娶回家是當個賢內助。」和我們處最近的一位牙婆正埏著臉色，向我們兜售他的姑娘家，一旁的人也不甘示弱，紛紛天花亂墬的誇獎他的姑娘多好，打凡是想得到的誇獎用詞，無一不用。
大寨主別過頭去，不想與之交談，反倒是張汶祥走向前去。「我操妳祖宗，看！看個鳥啊！你們這邊的姑娘一個一個都用麻布袋裝起來，我到還怕找到個悶雞，你們這價錢太貴了些，爺我不滿意。」
「大王，我這價錢可是公定價錢，爺可以去打聽打聽，我要是敢漫天叫價，這不勞爺動手，便先給同行給打死了。」
「不行不行……」
看著張汶祥在和販子討價還價，大寨主朝著我苦笑，便走了過來。「觀泰，媳婦兒給你吧！」
我一聽，嚇了一跳，急忙回道：「大寨主，這可不成，二寨主說是大寨主的，小的豈敢越矩。」
「觀泰，你不一樣，你與汶祥同我是同鄉，在家裏生存不下去，這才落草爲寇，幹著劫富濟貧的事，咱們情同手足，何必分什麽大小的。」
「大寨主，這不成的……」我話還沒說完，冷不防就被張汶祥的吼音一嚇。「觀泰，你過來。」
看了看大寨主，又望向張汶祥，我心虛的走了過去，怯懦的步伐，顯得是讓張汶祥十分的不高興。「他娘的…你是穿裙子嗎？走這麽慢，快過來給大寨主挑個壓寨夫人。」
原來他沒聽到我和大寨主的對話，我鬆了一口氣，笑容立時堆上了臉。等不及我走過去，張汶祥走了過來，拉住我的胳膊，拖著我在一群布袋中找尋媳婦。
這是我的媳婦，大寨主既然無心娶妻，那就是我的了，我終於可以成親了。從十四歲開始盼起，就是這麽一個娶媳婦，只是後來家鄉鬧饑荒，村裏的女孩賣的賣，走的走，我也迫於生計，上山爲寇了，到現在二十好幾了，連個女人的手還沒摸過，實在是說來可笑。想爹娘當初，他們可是在我這年紀便生下我那四個哥哥了，雖然不是多麽了不起的事，但時而想想，總覺得有些的缺憾便是了。
在一群蠕動的布袋堆中，我像是瞎子摸象似的，摸向一個個布袋，布袋時而傳出呀叫聲，時而傳出哭泣聲。
一旁的牙婆見我遲遲未下決定，頗爲不耐煩道：「這位爺，你要挑就快挑，別對我的姑娘動手動腳的。」
張汶祥破口大駡道：「我操妳祖宗，我們錢都給了，摸兩把也不行是吧！要是你的姑娘吃虧，沒關係，爺給他們摸十倍賺回來，你也夠本了。」
一旁的大寨主顯然是看不過去了，跳出來說了些話。「不要吵了，觀泰，就揀你前方灰布袋那一個。」
「怎麽回來這路上，這娘們怎麽叫也不叫一聲？哭也不會哭一聲？嘿嘿！該不會大寨主挑到個漢子吧？哈哈！」在聚義廳上，張汶祥戲謔笑著，這到讓我有點不高興，我的媳婦怎會是漢子。
大寨主不以爲忤，對著我說道：「觀泰，挑開袋口。」
應諾了一聲，我拔出隨身攜帶的小刀，迫不及待的將袋子給劃破了洞，隨著麻袋的破裂，我聞到了一股淡淡傳來的幽香，藉著廳堂微弱的光，我依稀看到袋內低頭的身子。
我將麻袋用力一撕，空中漫飛著麻絮與灰塵，袋中人終於現出了面容姿態，體態是浮胸纖腰，相貌是沈魚落雁，感覺像是位知書達理，溫柔嫻淑的美人。
呆了呆，我愕楞得說不出話，呼吸停了，心跳劇烈的跳著。我總感覺自己有一種衝動，我想握住她的手，我想抱著她的身體，想這麽擁有她、呵護她，就算被說是貪戀女色也無妨。
顫抖著手，顫抖著身子，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如何動作是好。
「還楞在那作啥？滾！」張汶祥突然起腳一踢，將我給渾了出去。
她是我的媳婦啊……
「嘖嘖！這娘們到挺標致的，大哥真是有眼光，在布袋裏還能挑到這好貨，咱們當山賊的，就算是下山劫掠，也找不出像這等貨色，哈哈！」
她是我的媳婦啊……
「姑娘，看你這樣子，不像是尋常百姓人家，怎麽會淪落在人口販子的手裏？」大寨主問完這句話後，我的頭猛然一痛，昏了過去。
「呃……我怎麽了？我的媳婦呢？」當我醒來之時，我已經躺在自己床上，而身旁正坐著大寨主，看著窗外的星月，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大寨主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接著便走到桌子旁，倒了杯茶給我。「走了。」
「走了？」
大寨主淡淡說道：「那位姑娘是可憐人家，雙親在江南本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但爲了逃避太平天國的戰火，舉家向北逃了過來，沒想到半途卻被剪徑的賊人給劫掠了，雙親慘死賊人之手，那姑娘雖是逃過了一劫，但也不幸淪于人口販子之手。」嘆了一口氣，大寨主又說了：「我是一個粗魯漢，幹的是下三濫的勾當，耽誤姑娘的大好時光也是說不過去，我的良心會不安，我方才向財庫調了二十兩的白銀，給了她在身上做盤纏，日後是要找個好人家嫁了，還是要用這錢做個小生意，都由她。」
「啊……」聽到這裏，我原本的希望都破滅了，呆楞的我就這麽低頭注視著杯子。原來大寨主忘了自己說什麽，也壓根不將我放在心上，我的心立時涼了半截去了，哈哈……
「你好好休息，就不打擾你了。」大寨主……不！黃天縱起了身也就向外面走去了，迷迷糊糊之間，我仿佛聽到黃天縱在說：「汶祥出手也實在不知分寸，對自家人也這麽……」
哼！貓哭耗子假慈悲，我不需要你的可憐，言行不一，反復無常，我怎會同你這種人稱兄道弟！我要自己去找媳婦，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心意一定，顧不得傷勢，我立馬起身著衣，就要出去追那姑娘，求她嫁與我，爲了她，我願意同她天涯流浪，我要好生的照顧她、呵護她。
追星趕月，我衝下山去，在黑夜中我像是一頭敏捷的豹子，熟黯的山勢對我來說造成不了危險？衝啊衝的！我下了山去，這次下去我就不會再回來了，我要同媳婦浪迹天涯，去那海角，就算被說傻瓜也無所謂；跳啊跳的，我看到了一群人出現在眼前，雁翎刀提在手，我走了過去，是要同我搶媳婦的嗎？是要對山上的兄弟有所不軌的嗎？問問我手上的刀吧！晃著刀，我大聲問道：「合字上的朋友，鬼鬼祟祟的在那做什麽？有種的出來大家照面照面，否則別怪片子不長眼。」
靜默了半晌，寂靜的四周遍佈著蟲鳴，一聲一聲的，刺著我激烈的心跳，像是與之共鳴般，令得我頓時緊張不已。一個聲音回傳：「嘿！那不是觀泰，怎麽？……二寨主將你給踢傻了啊？若真想同我放對，行！回山寨，這裡不行。」
這聲音？狗子？慢慢地，一個一個的身影從黑暗中現了出來，這不是二寨主一群人嗎？他們是要做什麽？難道…真同我所想的一樣嗎？
一個人走了出來，在月光的映照下，是張汶祥，只見他揮手招呼著兄弟。「好了，別鬧了，正事要緊，觀泰你也一起過來聽。」張汶祥此時對著我招手，要我過去，我心下覺得，定不是些什麽好事。
等衆人靠攏圍後，張汶祥看了看四周，道：「今晚傳喚各位兄弟，爲的不是其他事，而是好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大寨主送走單姑娘的事情。」頓了一會，張汶祥露出了一副十分淫邪的模樣，賊笑道：「大寨主放小娘子下山去，現下可是大大的給了我們機會，兄弟們多久沒開葷了？嗯？二寨主這次關照你們，等我將那小娘子開苞後，她的死活就由兄弟們來處置，看是要讓欲仙欲死，還是蹂躪至死，都由你們。」說到後面，張汶祥不禁得意的哈哈大笑。
一陣的怒火上沖，我提刀上前。
張汶祥！我要以你的頸頭血澆熄我心中的怒火。
顧不得尊卑，管不了強弱，但一個人的聲音將我制止了，是黃天縱。
「汶祥，這是你的獵犬和獵鷹吧？」黃天縱慢慢的從林子裏走出來，雙手分持獵犬與獵鷹的屍體。
張汶祥顯是訝異黃天縱的出現，一張臉陰晴不定，吶吶道：「嗯？……是…是我的…」
「方才大哥見這群畜生差點咬傷單姑娘，大哥已經將他們殺了，你…」頓了一會，黃天縱面無表情的看著張汶祥，續道：「不怪我吧？」
愕楞，稍一回神，張汶祥回道：「呃……畜生死了就死了，再買再養就好。」
「哈哈！我就知道汶祥不會這麽小氣，好了，都這麽晚了，大家就回去歇息。」衆人眼見大寨主出現了，沒戲唱了，紛紛敗興起身，口裡也不敢叨叨念念。黃天縱話一說完，便轉向我的方向，以著無比冷然的語氣對我說：「觀泰，將今晚的事情給忘記。」
我不管，我不聽，我轉身就想要往山下走去。黃天縱手搭著我的肩膀，將我的身勢給制止了。「你要去找單姑娘？」
點頭。
黃天縱又道：「單姑娘已經被我派人接到山寨去，安全得很。」
聞言，我轉過身來，喜悅的神清洋溢於臉上，吶吶的我頓時說不出話來。黃天縱莞爾的笑了一笑，拍著我的背，示意要我回去，我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單姑娘，立馬三步並作一步，飛也似的沖上去。
但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卻連單小姐的身影也未曾見過一次，這段日子裏我成天往她的住處望去，期盼她的一個開窗或是走動，能夠讓我一品其風姿。但我失望了，我並沒有見到單姑娘嬌容。
三天之後，大哥卻對外宣佈，他要成親了。
對方正是單姑娘。
一陣的轟隆悶響，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我的心像是被揪了開來一樣，大腦一片空白。突然間，不爭氣的眼兒流下了淚，我的胸口鬱悶的像要爆炸，一陣的天旋地轉，我再也忍受不了，嘩啦啦的！一股腦兒的東西吐了出來，口水、眼淚、穢物，就這麽粘在我的臉上。
「爲什麽？爲什麽你們要這樣對我？我是有做錯什麽事嗎？」跪坐於地上，我的手狂亂抓著我的臉、我的髮，扭曲的五官充滿著哀、怒。「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我做了個夢，背景是在小時的家鄉，而我也是小時的我，正被黃天縱與張汶祥成天拖著到處玩。
「汶祥，你知道山的另一邊是怎樣的地方嗎？」
「嗯…上月我和爹一起去山的另一邊採買，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另一個村子罷了。」
「胡說，若真是和這村子一樣，那為什麼這麼多村人願意翻山越嶺，到山的另一邊生活。觀泰，你說是不是這道理。」
「我…我覺得不管到哪，我們都還是在這碗公底下。」
「你在說什麼啊？黃大哥問你什麼，你又再回答什麼？」
「我是說，天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碗公……哎唷，張哥哥別打我頭嘛！」
「你就別打他嘛！觀泰說的有理，不如我們往碗公走去如何？」
隨後我們三個小孩子便異想天開的往山上跑，試圖要去碗公邊去，看藍色的布幕是如何漆成黑色的，看日月星辰是如何出現在碗公上的。
結果呢？
隔天全村的人都出來找我們三人，而我們就在山溝裡被找到了，隨後各自被帶回家去毒打一頓。
之後的數天，我將自己關在屋子裏，每天就這麽呆看著窗外的日起日落，看衆人辛勤的出門做事，看傍晚衆人的歸返，看了兩三天，我的眼從沒離開那窗，身子從沒離開這屋子。直到有一晚，張汶祥進到了我房間，往我衣服一揪，將我重重的曳倒在地上。
「渾小子，瞧你這是什麽德行！打從大哥娶親之後，成天就這麽貓在這狗窩裏了，活是不用幹了嗎？」
我不回話，只是慢慢的挺起身來，就算我不照鏡子，我自己也感覺的出來，現下的我定是付落魄潦倒的樣子。支著上身，坐在地上，以著有氣無力的聲音問道：「二寨主找我有事？」
「小子，近來大寨主成親花了寨裏不少的錢，現下大夥兒生活成了問題，嘿嘿！我是來商量這事的。」提壺茶，腳一開，張汶祥就這麽大勒勒的坐在我床前，茶壺對嘴，咕嚕咕嚕的直灌了下去，
「這事和我有何干？」
張汶祥賊笑兮兮道：「最近我接了筆生意，銀子可是不少，五百兩銀子，怎樣？心癢了吧！哈哈！」
「怎麽……這麽多錢？是什麽生意？」在山寨活了近十年的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數目，這麽大筆的生意，不禁令我微微心愕，像是忘了之前的哀痛，我也不知爲何。
聽到我問生意的性質，張汶祥拍了一拍大腿，大聲道：「替天行道。」
疑惑瞬生，我問道：「替天行道？要殺誰？」
張汶祥沖著我笑了笑，抿了抿鼻子，道：「懷甯知府馬新貽。」
聽到「馬新貽」三字，我嚇得倒退三步，打凡是寧山一帶的百姓，無人不知馬青天的盛名，爲官清廉，身在朝廷的鬥爭之中，卻不與之同流合污，這麽樣的一個大好人，張汶祥居然要去刺殺他！不行不行，我非要阻止他不可。「二寨主，這事小的可不應許，大寨主有交代我們……」
話說到一半，便見張汶祥大喝一聲「閉嘴」。「你這好吃懶做的傢伙，果真是家狗上鍋臺，不識抬舉，道理我懂得比你多，還用得著你教！對付狗官不用心軟，狗官是殺越多越好。」
我低下頭，沈默不語，我知道自己對黃天縱與張汶祥有許許多多的不滿，但是好說歹說，他們也是帶我上山，給我飯吃的恩人；內心在有多少不滿，他們在有多少不是，這也抵不過一個救命之恩，是不？
指著我的鼻子，張汶祥以著無比嚴厲的語氣對我說：「你不肯下山？」
我下山？我瞪大著雙眼，以著驚訝的神情看著張汶祥，原來他剛才同我說這麽多，就是要我下山去執行買賣，做掉馬新貽。「不成！這事我絕對不幹。」
嘿聲冷笑，張汶祥道：「有你選擇的餘地嗎？你要是不做，好！刑堂三刀六洞見，就當大夥沒你這兄弟。」
我答應了，現在除了下山去幹掉馬新貽之外，我有什麽選擇？這裏是我的家，我已經習慣了它的一切，若是離開這裏，我能有何做爲？我又有何技藝讓我在這亂世生存？
沒有！這就是現實…
在下山之前，我同寨裏面的大夥兒吃喝了一晚，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寨主夫人，她就這麽安安靜靜的坐在黃天縱的身旁，當有人過來向黃天縱勸酒的時候，寨主夫人也陪同的低斟了一下，以示敬意。
從兄弟的口中得知，原來寨主夫人的名喚單欣蘭，廣州人士，之後我就沒聽下去了。唉……我也該心死了，或許我是在欺騙自己，或許我忘不了，但是痛苦這麽縈繞著心頭，我日子要怎麽過！
舉著酒杯，黃天縱對著我說道：「觀泰，此次下山爲寨內採辦，記得辦的好些，這是你第一次下山，事忙之餘，你就好好休息，你大病初愈，可別累壞自己。」聞言，我一時不知所以然，看了看張汶祥，又看了看黃天縱，我這才曉得，原來張汶祥沒同黃天縱說買賣的事情。
也難怪不說，黃天縱天性就是這麽正氣凜然，尤其是在寨裏面，他更是標榜忠孝仁義，盜亦有道。要是讓他知道張汶祥私下幹這種殺人越貨的買賣，寨內不翻天才怪。但我覺得他是三分錢買兔子血，不是好東西，他喜歡那種被崇拜的感覺，將自己塑造道貌岸然的模樣，利用著全寨的人替他做事，每次再出來表現出一付無可奈何的模樣，想到著實令人厭惡。
提刀下山，我憑著買家給的消息，先到一間客棧休息，過了一夜，小廝遞來了一個包袱，打了開來，先是一張牛皮紙，上面繪有馬新貽住家的路線圖、配置圖，之後便是一袋的碎銀子供我吃花。
我先是花了十天在馬新貽的住家附近觀察，這段時間我化做乞丐，每天就在馬府的圍牆邊躺著睡覺，暗中觀察馬新貽的生活起居，雖說是觀察，倒不如說是在拖時間還來的恰當。每天就這麽呆看著馬府的樓臺院宇，心裏不時的羡慕他們生活的優渥，出有官兵隨其行，入有下人服其侍。
所有的幻想慢慢地開始在我腦海中織構起來，想到他晚上摟著妻妾享受歡愉的閨房之樂，我卻是在外面餐風飲露；他在屋內暖玉溫香，而我的媳婦卻是人搶走了；想到地方官平時的貪污、欺淩百姓，一股的熊熊怒火就這麽燒上了心；想到自己的孤伶無依，有若浮萍般遊蕩於江湖，飽受欺淩，淚兒就這麽不爭氣的流了出來，不敢哭出聲，我一個人就這麽屈臥於地上，身上抖噩噩的忍住悲傷。
我是這世間的可憐人，少喪怙恃，顛沛流離，而他卻能在豪宅裏安枕高眠，老天爺啊！你睜不睜眼啊？我又有做錯什麽事惹惱你嗎？
既然你待我這麽薄悻，我又何必對你所造的世間好，我何不成爲這世上的混世魔王，成爲引領人們下地獄的夜叉！
好！從今天起，我冷觀泰正式從十八層地獄復活了！
寒著臉，凝著眼，提起了我的雁翎刀，我衝了出去，踩著樹，我向上攀爬上去，手腳並用，三兩下我便爬到了牆上的高度，躍身一跳，我相準了一個著地點，是一個供人休憩的石頭。
好死不死，石上濕滑，一個不穩，嘩啦拉！我倒臥在一旁的矮樹上，立時驚起馬府的護院，漆黑的四周立時燈火通明，全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個手上拿的不是行李，便是青子、片子的，見此陣仗，嚇得我立時是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不一會兒，三兩人上前將我抓了起來，我就這麽被他們拎了起身，八九人我倒是還不怕，但是二十來位的練家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所以我就這麽被人像是拎小雞的抓住，大氣也不敢吭一聲，生怕他們一個不高興便宰了我。
「你是誰？提刀進府，有何企圖？」一位中年書生前來問話，看他眉清目秀，相貌堂堂，想必是馬新貽。
跪在地上，我一邊磕頭，一邊問道：「敢問閣下是馬大人嗎？小人有事稟報馬大人。」
「嗯？我就是馬新貽，你有事找我？」面對我這等像是小賊般的人物，而我卻說是要來找他，這倒是令他有些訝異，山賊找知府，那可說是肚臍眼放屁，誰也沒聽過的事。
「回大人話，我是偷雲寨來的信差，我是來同馬大人說件事情。」
此話一出，周遭的人紛紛竊竊私語，更有一人上前道：「偷雲寨？這不是寧山上的賊窟嗎？大人，此賊來意有待商確，況且看他手裡拿著刀，顯然來意非善。」
此話驚的我冷汗立時冒出，我急忙求情道：「大人請相信小人，小人所言屬實，是有人對大人不善沒錯，但並不是小人，是那起了壞心眼的人，想要收買殺手前來行刺馬大人。」
此話一出，四周鬧哄哄的，馬新貽向四處低喝了一聲：「噤聲！」等四周靜了下來，他這才對著我問道：「真有這回事？」
「回大人話，在大人面前，小人不敢說大話，這是真的，據說是大人日前籌畫運糧給湘軍的事，惹得一些想從中某取暴利的貪官不滿，大人一定要相信小人的話，小人就算有九條命，也不敢來行刺大人的。」現在我的行為，可說是穿麻衣拜喜，瞎胡鬧嘛！
馬新貽這時靜了下來，抿著嘴，手摀著頭，顯然他已經被我所打動了，我趕緊打鐵趁熱，接著說：「我們偷雲寨向來是劫富濟貧，盜亦有道，對於青天大老爺你呢，我們山寨上下可說是佩服的很，所以大寨主便要我趕緊下來通報一聲，免得時日晚了，壞了大事。」
馬新貽看了看我，露出一個微笑，拱手行揖道：「壯士的好意，在下先行謝過。」
「小人惶恐。」
「壯士所言，其實近期內我早有耳聞，你看看四周，其實我早已吩咐下人，遣散了家僕，只留幾位忠心的護院和家眷在身邊，打算逃向北京去，親自向聖上告禦狀陳情。」頓了會，馬新貽笑了一笑，又道：「這位壯士可否幫我件事？」
「你這蠢貨，老子要你去殺人，你卻讓他攜家帶眷的帶了過來，你是蠢豬嗎？」起腳一踢，我又被張汶祥踢了出去，踢了全身上下的骨頭像是快散了般，眼冒金星，連站起身的氣力也沒了。
口中溢著苦水，我忍著痛楚，一字一字的從口中逼出道：「二寨主，我知錯了，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本來我是真要進去做掉他的，誰知道卻反被他抓了起來。」
張汶祥大聲吼道：「那你不會去死嗎？你真是蠢豬！你是去當刺客，你還以爲你真是殺手，可以生還？你睡傻了啊！你真是睡夢吃仙桃，自個兒想得甜。刺客就是要死，你他娘的有聽說荊軻還坐船回來的嗎？老子是不是也要張燈結彩，領著全寨上下替你夾道歡迎？廢物！」一作勢，張汶祥一拳又要打了過來。
見此情況，我急忙說道：「二寨主，現下他們都已經在山下了，二寨主再這麽打下去，若將我打死了，馬新貽見我遲遲未歸，定會起疑，屆時驚動大寨主，你想大寨主會怎樣？」
收了拳，但定不是這麽算了，張汶祥揪住我的頭髮，道：「好小子，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忍著痛楚，我壓抑著內心的驚恐懼慌，勉強道：「不敢，只是小的有一計，想請二寨主聽聽。」
緩息了適才的憤怒，張汶祥大聲道：「說！」
掙脫了張汶祥的桎梏，我喘息著，道：「現在馬新貽在山下，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們和大寨主見面，至於二寨主想謀害馬新貽的事情，小的半字不提。」
張汶祥罵道：「讓這群飯桶上山有什麽好處？萬一大寨主真的這麽良心
大發，將他們安頓了下來，你要是要去哪生這麽些錢來養他們？」
「二寨主這到不用操心，馬新貽早有逃亡的打算，前些日子，他已經將身邊所有值錢的東西給變賣了，我瞧他銀票的面額，沒個千兩也有個百兩。」
「當真？」
「小的所說確切屬實。」
「嘿！雖然沒了五百兩，但這宗到也不失為好買賣……好！就依你，你下去將他們給請上來，我這就去向大寨主說去，不過……」張汶祥頓了一會，斜眼狠狠的看著我，厲道：「你要是敢出賣我，我也不會讓你好過，彼此關照點。」
就這樣……
黃天縱、張汶祥、馬新貽三人會首了，就在山寨裏的聚義廳密談大事，誰也不得進去，在門外百般無聊的我，先是想到了自身的傷痛，忍俊不住，咧牙咧嘴的低罵了張汶祥數句；我又想到了單欣蘭姑娘，許久沒見到她了，不知道她現在怎樣；想到日後我是要何去何從，總感覺山寨與我是漸行漸遠，自己在這裏待也待不久了；想到亂世，正所謂亂世出英雄，我能在這亂世中脫穎而出嗎？
我有悲天憫人的義憤心腸，但卻生了一棵沒用的膽子，終也成不了大事。過個三四招我到還能應付，但在戰場上拼個你死我活，我卻是萬萬不能，這我是能有何作爲呢？
正當我思索意煩之時，一個開門聲，三種朗笑聲，馬新貽、黃天縱、張汶祥三人先後從聚義廳走出，只見馬新貽回頭道：「兩位弟弟既如此賞臉，那麽大哥立刻去籌備招降歸安，加入湘軍的事宜，就交給大哥處理。」看著蹲坐在地上的我，馬新貽一掃日前謙遜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然的睥睨，冷的傷人，寒的刺人。
張汶祥哈哈大笑，道：「大哥，這事不急，急的是弟弟想和大哥你拼酒啊！哈哈！」
大哥？聽到他們的對話至此，我的心裏不禁生出了最壞的設想。
「觀泰，原來你在這，那正好，我有好事要對大夥說。」見及我坐在廳門前，黃天縱走過來，對著我說道：「觀泰，方才我與汶祥已經同大哥立下誓約結拜，今後大哥便率領我們偷雲寨上下百餘人加入湘軍，大家禍福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當黃天縱每說到「大哥」兩個字的時候，手也往馬新貽的方向擺去，神情是多麽的興奮。
瞠目詫異，我以著尋求答案的眼神看向張汶祥，這是怎麽一回事？怎麽會變成這樣？張汶祥看著我，笑笑道：「觀泰，以後我們偷雲寨就奉大哥爲大寨主。吩咐下去，爲了慶祝大夥兒被招降，今晚大開宴席，大家醉個不醉不歸。」
見到黃、張兩人的反應，我急忙說道：「等等！兩位哥哥，容觀泰無禮直言，若說馬大人要加入我們偷雲寨，我想我們偷雲寨上下百來位的弟兄當然是竭誠歡迎，但兩位哥哥卻是樣讓馬大人……」
話未說完，張汶祥立馬色變，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向我的衣襟，將我拉近，大聲罵道：「我操你祖宗的！你是什麽身份？大爺做事難道還要向你說爲什麽嗎？」
一旁的黃天縱急忙制止道：「汶祥，放手！」
馬新貽此時也走過來，按在張汶祥的肩膀上，道：「三弟，聽大哥的話，有話好好說，不用這麽衝動。」
張汶祥將我重重的推倒在地，罵道：「哼！下次說話前，先想想自己的身份，不該說不該問的就別逞口舌之快。啐！雜碎！」
黃天縱走了過來，將我扶起，解釋道：「觀泰，其實我們會做這樣的決定，也是因爲方才所談的結果。」頓了一會，黃天縱雙手負於背後，仰看著天，說道：「自從我在寧山開山立櫃以來，一直只想著要讓大夥兒生活能好些，進而回饋鄉里，爲大家盡一份心力、做一點事，但方才我們與大哥一談，這才瞭解自己是多麽的渺小、微不足道。」
馬新貽這時也走過來，替我拍著衣服的灰泥。「冷兄弟，我知道今日我們的決定，讓你心生不滿，但也請你聽我一言。」不等我應允是否要聽，馬新貽接著說道：「如今天下大亂，在朝有太后干政，內宦擅權，寵臣誤國；在野有貪官魚肉百姓，長毛、捻匪南方作亂，邪教幫派四處做虐。試問，天下蒼生何辜？」
嘆了口氣，旋而馬新貽憤聲說道：「生當做人傑，死已爲鬼雄！大丈夫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當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而我們呢？難道我們就在這寧山生活安逸，不去管它了？萬一要是長毛打上了上來，我們還能同現在這般談笑風生嗎？正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難道非得等到山河破碎，這才想到後悔、復國嗎？」
一旁的黃天縱聽得激昂慷慨，道：「大哥說的是，是小弟糊塗，如今大哥敲醒了小弟，小弟銘感五內。」
「你看看！大哥對你多好，你卻還說他的不是，你是不是人啊？」張汶祥走向前來，雙手分探，握住了黃、馬兩人的手，道：「大哥、二哥，今後汶祥就跟兩位哥哥了，火裏來，水裏去，端聽哥哥的一句話。」
淚滿盈框，馬新貽聲帶哽咽，道：「相見恨晚啊！大哥與你們真是相見恨晚啊！二弟、三弟，今後我們兄弟三人禍福與共，不離不棄，一齊幹一番大事，爲天下，也爲蒼生。」
三兄弟擁在一起笑了。而我……一失足，就這麽呆坐地上，一陣窒息的感覺湧上胸口。
哈……
我忍不住在心裡苦笑。
招安宴席我沒去參加，我又躲回自己的小屋子，大家習以爲常似的，絲毫不將我的缺席放在心上，只當我是整個山寨的異類，當大家喝酒吃肉，我就是鬱鬱寡歡，讓人摸不著頭緒，也理不出個所以然，久了，也不將我放在心上。
我是人，我也很希望有人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幫助我，一個敲門聲，一個問候聲，這都是能讓我內心感動的久久不能自拔。但沒有，空蕩的房間就這麽只有我一個人面對著黑暗。
我要復仇，我要怎麽復仇？我有什麽條件可以讓我復仇？
論武，我比不上張汶祥的橫霸功力，他長久以來浸淫於武學中，更有大大小小不下百次的實戰經歷，我要怎麽與他比。
論勇，我比不上黃天縱的身先士卒，雖然不是騎馬打仗的料，但每次的下山也都是他帶頭，說到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寨裏所有的人加起來都比他少。
論智，我比不上馬新貽的巧思玲瓏，身經官場歷練的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現下雖是受到官僚的排擠，但只要他肯善用機會，把握時機，東山再起不是不可能。
我唯一有勝算的是什麽？我不知道，我陷入了一陣的苦思，頭痛欲裂，在床上一陣的翻來覆去，不知不覺中，我睡著了。
我坐在一個高牆上，牆下有三隻老虎在遊走。牆下有三隻老虎在，我如坐針氈，片刻不得安寧，一會被他們的吼叫聲給嚇到了，一會則害怕被他們給吃了。
漸漸的，我發現他們一個一個都餓了，脾氣也變的暴躁了，紛紛開始咬鬥，雖然他們的吼聲讓我有些的害怕，但在習慣之後，我便以此爲樂。當我看這三隻老虎彼此之間自相殘殺，我就有種說不上來的痛快，我開始用石頭丟他們，激得他們脾氣暴躁，頻頻打鬥，接著我又將自己的衣服給丟下去，一見我的衣服下墜，三隻又開始纏打。
漸漸的，我發現自己能夠以他們互相打鬥，一個小東西能讓他們爭的頭
破血流，卻也能讓他們聯合起來。這樣玩下去也是沒完沒了，我觀察了三隻老虎，將他們的強弱作了大小排列，最大隻的是三，接著是二，再來則是一。
一般來說，許多人會引二和一合力去打三，這樣便會兩兩鬥敗。但我不
這麽做，我先讓一和三聯合起來對付二，而在對付二的時候，一因爲較爲弱小，所以出的力較少，大部分是由三在出力。沒多久，勝負即分，二被三給咬死了，但三也付出了相當慘烈的代價，他的體能變得像一同等的弱小，這時我再引他們彼此纏鬥。
打了多久？我不知道。
當我下來的時候，我只輕輕的一腳，最後的一隻老虎就這麽被我踢死了。
之後，我也醒了。
馬新貽沒多久便將我們給招安下山了，龐大的隊伍，一群兇神惡煞，嚇得當地的官府不敢偵辦，只說要馬新貽自己處理，曾國藩的湘軍再三四天便會到來，要我們再等等。
無法進駐省城，我們就在城外紮營暫住了下來，平時是吃穿不愁，
只要進入湘軍，那是一個新的環境、新的開始，我可以重新塑造自己，就看自己敢不敢、要不要罷了，看著馬新貽三人的談笑風生，我就一股怒火升起。
因爲馬新貽招降有功，現下被湘軍給注意上了，他的政敵想要謀害他也找不到機會了，只希望軍隊趕快到來，趕快離去，最好我們全都戰死沙場，這才合他的意，省得勞神費力。
下山百般無聊，大夥兒不是成群結隊的去打獵，就是趁機返家去了，只有我一個人每天就這麽留在營房裏看書，書是我向馬新貽借來的，有兵法、謀略、史書等書，其中謀略最合我的胃口。
接下來的兩天，打自天際微呈魚白色的時候我便起身了。拖著凳子出來外面讀書，等日落西山時，我便拿著書本去找城防的士兵吃飯，因爲城防有大把的火炬放於城牆上，這是爲了讓守衛的士兵能更清楚的看守四方，但我卻老是拿著書本，蹲在守衛大哥的身旁看書，雖說不是鑿壁取光，但也別有一番風趣。
第四天了，那天我仍然起個清早，便到了外面看書了，晨霧彌漫，在迷迷濛濛之間，只見一位身著儒杉的老學究在城郊散步，他向著四周張望，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感興趣極了。
我當他是平常人家，也不以爲意，繼續看我的書。突然老學究走到了我身旁，微微低著身子，像是在窺探我所讀之書的內容，我不以爲然，繼續看著孫子兵法。這幾天以來，來來去去的人不勝其數，好奇之人更是不勝枚舉。
「這位壯士有禮了。」老學究恭敬的向我拱手行禮，我呆了一會，隨即回禮。「老先生好。」
老學究微微笑道道：「壯士真是好學，大清早人都還沒上工，壯士就先用功了。」
我陪笑了數聲，便低著頭繼續看我的書，不再理他。
老學究問道：「這位壯士在看什麽書？」
「是孫子兵法。」
「哦…是兵法。」老學究捋了捋鬍鬚，話題一轉，問道：「敢問壯士，何謂兵法？」
想考我？就算我讀兵法沒幾天，我尚知何謂兵法。我笑了笑，闔上了書，道：「簡單說，兵法指的就是練兵和作戰的方法、策略。」
老學究也笑了笑，神情之中帶有調笑的意味。我楞了一下，有說錯嗎？當我還在想自己的發言時，老學究又道：「孫子兵法始計篇說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由此聽來，兵法不像是壯士所說練兵作戰這般的狹隘。」說到後面，老學究輕聲呵笑，雖然態度說不上傲慢，但聽在我的耳裏，倍覺刺耳。
我低著頭，正覺得羞愧時，老學究又道：「壯士可知道現今兵法爲何沒落嗎？」
我搖頭。
老學究慢慢道：「自漢武帝之時，董仲舒獨尊儒術，兵家、道家、法家、縱橫家等先秦學派漸漸與士族遠離，甚至到了唐朝之後的科舉取士，文人不是沈耽於詩詞曲賦，便是崇尚理學的『尊德行』，分不清理想與現實之不同。兵法之學也可說是謀略之學，而謀略之學之所以遭批判漸而沒落，乃是陰謀略常常爲小人所用爲逞其私欲的工具，但試想，君子不也可用謀略爲其替天行道的利器，藉此實踐正義。」
說得好，就算我讀書的日子不多，習兵法的時間尚淺，但這等說詞，卻是令我茅塞頓開。馬新貽讀四書五經，以科舉取士之門檻入仕途，那麽現在我就以戰功入仕。你以八股，我以人頭，就看誰能是最後的勝利者。
想到此，我立時跪了下來，急道：「今日聽老先生之言，晚輩豁然開朗，晚輩冒昧請求，懇求老先生收晚輩爲學生。」
老學究問道：「壯士想入我門下？」
「沒錯，懇請老先生成全。」
笑了一笑，老學究捋捋鬍鬚，笑道：「我爲何要收壯士爲徒？」
「因爲…因爲…晚輩加入了湘軍，爲的就是討伐禍國殃民的長毛，晚輩稱不上是君子，但晚輩堅信理念，此番出征，替天行道。現在只有老先生可以幫我，好讓我可以更熟習……」一時之間，口才拙劣的我不知該說什麽，支吾了一會才擠出這麽些話來。
我話語未完，老學究截口問道：「壯士是湘軍帳下？」
一想到湘軍的凜然正名，我穩住了說話語氣，道：「晚輩正是。」
哈哈大笑，老學究道：「壯士都要上戰場了，那還與我這老頭子耗什麽，要我陪壯士去打戰嗎？還是壯士要叛逃留在我身邊？」
這是我所沒想到的問題，一時之間，我被問楞住了，失望的心情湧上心頭，皺著眉頭，惱著神色，久久不能自我。
老學究輕聲呵笑，不語，看了看我，問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晚輩不知。」輕嘆口氣，我的聲音中帶有些惋惜。
老學究整了整衣袖，肅容道：「本官乃兩江總督曾國藩，也就是湘軍的總帥。」
「曾國藩」三字就像是一個無聲雷一樣，震撼我心，攝著我身體久久不爲自己所動，我腦袋一片的空白，耳朵也像是失聰了般，一身的冷汗剎時冒了出來，令我冷意寒上了背脊。
兩腳一個無力，我急忙磕頭行禮道：「屬下冷觀泰，參見總督大人。」
「免禮，快快請起吧！」曾國藩看著我的反應，微微笑道：「你可願意將自己的性命交在我手上？」
「啊？」一醒，我又跪了下來，磕著頭，急忙說道：「晚輩願意，晚輩願意，晚輩願意……」沒錯，只要能讓我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就算我被說沒氣節，這樣也無所謂。
曾國藩又問道：「至死不悔？」
「不後悔！」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想到自己的出身，我擡起了頭，一時之間吶吶不敢言。「回……回大人話，小人名喚冷觀泰，是寧山偷雲寨歸降的山賊。」
「哦……原來你就是被招安的好漢。冷觀泰…嗯！好名字。」
「大人折煞小人了。」
曾國藩問道：「營內可有給你職務？」
「回大人話，沒有。」
「那今後你就在我身邊辦事，當我的傳令兵，我累的時候，你就念書給我聽。」
「謝大人！」
我終於加入了湘軍，軍隊也開始出發南遷了。面對太平軍的頑強守護，我軍總顯得被動了些，以著太平軍久攻不克的長沙爲防守據地，遙對著太平天國的天京，既不出兵，也不攻敵。
每天我的工作便是與大人一同辦公，每當他要是要我跑腿時、或要我傳呼誰到來時，我便辛勤的勞碌其中。大人累了，便要我從書箱拿本書上來念給他聽，每當念到他喜歡的地方，他便會要我停下，問問我的感覺意思，一點也不會有輕視我的意思，有時我答不出來，他便向我說明；有時我說錯了，他便糾正我的觀念，閒時大人也會教我些兵法、謀略、文章等。
在大人的身上，我找到了一種未曾有過的感覺，那就是存在、需要。感覺我的每一天都是認真的，幫著大人處理事情，大人爲國爲民，我自己也是爲國爲民，想到此，我不禁感到餘有榮焉。
也多虧大人將我調在他身邊，雖然我的地位卑微，但是我卻每天學習不少，也踏實許多，比起以前的日子，實在是好上數十倍。在大人身邊，我用不著成天與偷雲寨的人在一起，讓他們瞧不起，也不會看到馬黃張等三人，想到心裏就著實不舒服。
大人常說：「蓋真能讀書者，良亦貴乎強有力也，要有舊雨三年精化碧，孤燈五夜眼常青的精神。寫字或陽剛之美，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或陰柔之美，著力而得自然之味。」
「但我是名武人，文章之事可以不用懂太多。」大人每每聽到我這種想法，總是大發雷霆，喝叱我出去，要我在外面大聲念文章給他聽。
過了兩三個月，太平天國的北征軍爲僧格林沁的軍隊所敗，林鳳祥與李開芳兵敗被擄，僧格林沁行營立即士氣大增，僧格林沁更是氣焰更盛，自以爲天下無敵，完全不把朝廷的江北大營與江南大營給放在眼裏。而向來與僧格林沁軍不合的湘軍也因此受到了激勵，說到上戰場與長毛廝殺，每個人儘是躍躍欲試。
同年，我軍攻下了漢陽、武昌。
照理來說，我方氣勢正盛，本應趁勝追擊，但大人卻是一反常態的按耐下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多隆阿身領三千精兵南下安徽，我這才清楚，僧格林沁在皇上面前告了大人一狀，內容沒有其他，小心湘軍。
過不了多久，太平軍耐不住性子，主動前來攻打我軍，戰火再度開始了，但一些新入湘軍的人馬並沒有馬上派上戰場，每天除了勤加操練之外，便是述說有關與太平天國的作戰方式。
久而久之，換新進將領按耐下不下性子。
究竟我是站著或是浮著，我已經不清楚了，四周是無盡的黑淵，而我就像徜徉在墨海中的海草，隨波蕩漾。
一個黃金做的棋盤出現在我面前，上面擺滿著白玉做的棋子。
棋局開始了，我是黑子，每當我決定一步棋，紅子便自動下了另一步棋，但是我的對面沒有人，有的只是一片漆冷的黑而已。
棋局一開始，因為我的一個大意，導致局勢一面倒，紅子一個個過了楚河漢界，吃我棋子。
我嚇出了一身的冷汗，我強做鎮定，趕緊亡羊補牢，每下一步棋，我必先審思對方可能的下一步棋與自己該如何反應。
棋局完了，我贏了，對方大半的棋子都被我吃了。
「下盤棋而已，不需要將全部的棋子全部吃光。」四周傳來了這樣的聲響。
「觀泰！」一聲的呼喚，停住了我的身子，是張汶祥，後面跟著黃天縱。看到過去的兩位上司，現在成了我刻意逃避的兩人，心裏一時感覺有些的不快。
我定睛一看，兩人一身的武戎裝扮，臉色顯得有些嚴肅，顯然是有軍務在身。
黃天縱對著我問道：「觀泰，大人可在營房裏面？」
方才送進了一批軍務，我自然清楚大人的情況，但是對這兩人，實話就是廢話。「大人在裏面處理公務，若是無事，請不要進去打擾大人。」
「讓開！」推開了我的身子，張汶祥不聽我的勸導，一擡步便想往大人的營帳方向走去。我快步倒著身子，張手阻攔，道：「大人公務繁忙，請勿打擾。」
推開了我的手，張汶祥一拳往我的臉上招呼了過來。
「碰」的一個聲響，我仰倒於地，眼冒金星，兩耳嗡嗡作響。
張汶祥戢指大罵，道：「你什麽東西？本將做事還要你允許嗎？軍隊講的是階級、命令，小小傳令兵，憑啥使喚老子。」
我摀著臉頰痛處，忍著內心的憤恨，道：「張參將，我沒使喚你，大人現在是真的公務繁忙，我方才才剛送份公文進去。」
「你這…」一作勢，張汶祥又想一拳招呼過來。
黃天縱立即阻止道：「汶祥，夠了！」
「不行！今日我非要給這傢夥教訓不可，不分尊卑，就算不是在偷雲寨，在軍中，論職位，我可是你的上司，而你……哼哼！不過是依恃大人的狗而已。」說到後面，張汶祥得意的哈哈大笑，狂態畢露。
狗？我真是狗嗎？
或許是的，進入湘軍以來，我一直陪在大人的身邊做事，地位不高，職權不重要，所擁有的就是較爲安全的生活，當個傳令兵不需要同兵勇般的上場打仗，只要做好大人給的工作，這就好了。
不理張汶祥，黃天縱扶著我起身，對我說道：「觀泰，勞你轉告大人，就說我倆有事求見，懇請一談。我們先下去處理事情，記得要說。」最後的叮嚀，這溫文和善的聲音只是讓我反感罷了，一人黑臉，一人白臉，又是這等伎倆。
我隨意應諾了一聲，便轉身回大人的營房。
「末將黃天縱，協同張汶祥，有事上稟大人。」
大人手裏拿著公文看著，頭也不抬，就這麽對黃張兩人道：「有何要事？」
「將軍，下官今次前來，是爲著……」黃天縱話尚未說完，大人便搶著道：「等！」
被搶了個白，性情衝動的張汶祥立即道：「等？大人，下官等人到了長沙已有一段時日，這段時間我們每天就是操練、吃飯、睡覺，這樣的生活，都將兵勇的士氣給磨掉了。」
曾國藩問道：「長毛的北征軍兵敗，此事你可知否？」
黃天縱道：「下官知曉。」
擡起頭來，曾國藩道：「那就等，等待最佳的時機，還是你願意當先鋒？就算你願意當先鋒，我也不願意因你的失敗，死傷我軍的兵勇，影響了我軍士氣，退下！」
張汶祥握著拳，大聲說道：「大人這分明是……」
黃天縱立即阻止道：「汶祥！閉嘴。」拉著張汶祥，黃天縱歉聲道：「舍弟無禮，望大人赦罪。若無要事，我兄弟倆先行告退，打擾大人了。」
想要讓湘軍能面對太平軍的死守，大人顯然是十分的沈得住氣，多次馬、黃、張三兄弟提議要出軍，都被大人給駁斥回去。
三人之中，馬新貽長袖善舞，逢迎達貴，在軍中是最得人緣，但也是最讓大人所厭惡。多隆阿那次的南下，大人設宴款待，馬新貽便趁機與之友好，遂有傳聞馬新貽投向僧格林沁一方的說法，現在他只是在監視著大人，所以繼續待在湘軍任職。
這等消息非同小可，若說湘軍是一支由民間組裝形成的軍隊，那麽僧格林沁的軍隊就是貴族所組成的軍隊；湘軍清一色漢人，僧格林沁帳下清一色滿人；湘軍多爲農家子弟，僧格林沁帳下多爲八旗子弟。
僧格林沁帳下賭的是身爲貴族的驕傲，而太后相信他們滿人，所以讓僧格林沁鎮守京城四周，而湘軍則去收復東南半壁的江山，雖然兩軍同是爲國而戰，但彼此之間卻是充滿著無法言喻的對立氣氛。
話傳到大人的耳中，雖然裝作毫不在乎，不爲所動，但在平時與大人相處甚密的我來看，大人只是不想讓湘軍分裂罷了，這種事情太難看了。說我瞭解大人的脾胃，其實我也不懂大人的心思，讀過了這麽多的兵書，和大人談過了這麽多次，也曾經同大人居高處觀看過戰場，其實我也早已擬定好一個對策，但苦無發表之處，我一個小小的傳令兵，有誰會聽我所說，就算聽了，也會是拿去領功，怎會好心讓我居功。
直到有一天，大人喚我進來。「觀泰，面對現今戰況，你有何感想？」
我故做沈吟，思考了一會，道：「嗯……大人，機會來了。」
點點頭，曾國藩道：「你說說，我聽是不是同我所想一樣。」
我想了想，整理著思緒，道：「現在長毛內鬥，洪秀荃搞出了個天京事變，如今五王之中，只剩石達開了。」
曾國藩道：「嗯…馮雲山、蕭朝貴，兩人都在長毛定都天京前便死了，楊秀清、韋昌輝也都死於天京事變，現在五王就剩這一個石達開，觀泰有何計策？」
「屬下認爲，洪秀荃是名能同患難，卻不能同享樂的人。早在天京事變時，他便引爲北王與東王互鬥，之後東王爲北王所殺，洪秀荃再密函引西征軍的翼王入天京，肅清天京，殺了北王。」
「由此可知，洪秀荃疑心病頗重，他處心積慮，爲的就是誅殺功臣，讓
自己的王位坐的更穩些。」
「現在長毛將才少，上的了臺面的，屈指可數。北征軍的林鳳祥、李開芳爲僧格林沁的軍隊所俘虜，早已在北京淩遲行刑，蘇三娘與羅大綱，也在數月前爲我軍所狙殺。現在長毛軍隊之中，就三人要注意，分別爲石達開、陳玉成、李秀成。」
曾國藩道：「嗯…後兩者雖是二十出頭的少年王，但說到上場作戰，兩人卻是驍勇善戰，像是猛獸般，令我軍吃盡了苦頭，觀泰有何對策？」
笑笑著，我洋溢起了自信的微笑，只要我說的好，被大人提拔就不是美夢了。「第一，先逼石達開離京。洪秀荃心疑善妒，只要天京裏外鼓動，一個起來頌詠石達開的豐功偉業，接著數人跟著頌詠，過不多久，石達開必爲洪秀荃所疑妒，到時他便會故計重施，殺。」
曾國藩問道：「觀泰認爲有可能嗎？」
我搖頭道：「不可能，石達開只會逃出天京罷了，不會被殺。」
點了點頭，曾國藩問道：「第二呢？」
「第二，鼓動陳玉成與李秀成的手下封王。我們可以暗中散佈消息，我軍之所以敗於兩人之手，乃是因爲他們少年封王，天命所歸，並且加油添醋，說我軍不怕什麽林鳳祥的，就怕王。到時天王爲對抗我軍，定將兩人手下陸續封王，那時便是有趣的場景了，小小的一個東南半壁，便有著數十位的王侯將相。」
曾國藩哈哈大笑道：「到時這些少年王便一個一個開始建王府，納王娘，作王服，享王樂，大家一樣都是王，還有誰還會聽他們兩人的話。」
「大人說的是。」
「好一個冷觀泰，果然沒令我失望。」
見到大人歡喜，我大膽的提出了一個要求。「另外，屬下大膽請求，請大人與洋人合作。」
「合作？有何意見，快快說來。」曾國藩擺手，作勢要我快說。
我解釋道：「長毛向來與洋人不合，甚有因爲宗教的分歧，繼而屠殺洋人，兩者仇隙漸生。屬下認爲，我軍可以考慮與洋人合作。除了購買船隻槍炮外，我們甚至可以請求洋人出軍，以通商利益做爲條件，諒想洋人必會樂意幫助。」
「這我要想想……」支著頭，曾國藩陷入了沈思，啜著茶，向著我這邊道：「若無要事稟報，你便到旁邊去拿本書來念念，我要休息一下。」
應諾了一聲，我又開始念書給大人聽了。這時候我的心情很好，我已經預測到的後面的日子了，是展露鋒芒的時候了。
果然如我所料，沒多久，我從傳令兵被拔擢了，升爲湘軍參謀，大人更將我的想法在會議中提出，讓我在湘軍衆將領面前揚眉吐氣，好不風光，我可以說是得意到了雲頂。之後大人更宣佈，我冷觀泰入他門下，成爲他的門徒，學習安邦治國之道。
這個消息讓我又驚又喜，今後在馬新貽他們面前，我們是平起平坐了。而他們也要開始小心了，我一個不高興，他們的戰死沙場不是不可能。
開始了戎武生涯，這是一場漫長的日子，只有強者在其中生存活下，終日面對的就是死亡，只要我的一個命令，數千條的生命可能在一個時辰後便從這世間消失。漸漸的，我也開始對周遭的一切事物感到冷漠，我越來越冷酷，越來越無情，大把的兵勇在我手中，被我推到了戰場上去，回來的是一個推滿屍首的小丘，這我也不以爲意，只要能達到我的目的便可，謀略、兵勇、殺戮，這都只是我達成目的的手段而已。
咸豐十年，陳玉成會同各方人馬再破江南大營，東征蘇常。我命湘軍四路東下，安慶被圍，陳玉成率大軍趨北路，與我軍一戰，我任命張汶祥上場應戰。本來想藉陳玉成之手解決張汶祥的，誰知張汶祥也非泛泛之輩。
咸豐十一年，二月陳玉成進軍湖北黃州，因受洋人阻撓和南路李秀成誤期，未能合取武昌，便回援安慶，多次苦戰失利。八月，安慶爲我設計攻下，陳玉成兵敗退守。
同治元年，我巧計成功誘捕陳玉成，隨後解送清營，于河南斬首。同年，李秀成進軍長沙，未克。遂集結十三王大軍回救天京，久戰無功而退；又北進我軍江北大營，我命馬新貽應敵，敗李秀成。
同治二年，石達開兵敗四川，於成都遇害。同年，我軍圍城天京，李秀成主持天京戰局。
同治三年六月三日，洪秀荃病逝天京，其長子繼位。七月十九日，湘軍攻恰陷天京，太平天國宣告失敗。戰爭結束了，我的戰場終於結束了，爲期八年，也是我最輝煌的八年。
同年八月五日，湘軍入京受封。在夾道兩旁的歡呼下，湘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