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5月 09, 2015 12:45 pm
[CENTER]皮先生[/CENTER]
皮先生，在我所居住的社區大樓裡，鄰里街坊是這樣形容他的：有禮貌，感覺是友善的，打招呼時總會舉起他的右手，面帶微笑，讓人很難感受不到他的熱情；而關於他的工作…呃！他目前沒有工作，聽說他先前在政府機關中任職，是個考試及格的公務人員，後來從政府機關自願辭職，辭職以後便一直待在家裡，現在聽說他正在準備重考國家考試，你問大概多久了？好像有超過一年了吧，甚至快兩年了！是阿！快兩年了！一個男人就這樣待在家裡！不曉得皮太太是怎麼看待皮先生的!單憑一個女人照顧家計可是非常辛苦的！皮先生應該要多擔待些才是！一個好手好腳的男人，可以這樣逍遙自在的蹲在家中這麼久也是滿奇怪的事情！不曉得他本身是怎樣想的？可能他的觀念跟別人不一樣吧？我也說不太上來！真的感覺他很奇怪！
而且阿！皮先生對於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特別的關心！比方像這件事：最近這附近某戶人家時常傳出小孩哭聲！他一聽見就特別的激動，甚至還向警方報案呢！你不曉得那時候警察來了，問起皮先生是不是能肯定的告知是哪一戶人家的小孩，警察先生顯得不耐煩，因為皮先生似乎不能肯定！不能肯定竟然還敢報案去折騰警察先生！換成是我們的話才不管那種別人的家務事呢！小孩哭鬧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嗎？真是大驚小怪！
還有吶！你不曉得當時皮先生還對警察先生發脾氣說：他以後都不要多管閒事呢！他好像認為警察都很怕多餘的小案件，他的觀念真得很扭曲，跟一般人大大不同，他好像不曉得警察先生已經夠忙了，還為了小孩子哭鬧的小事情報案，去叨擾警察先生們！真的是有夠奇怪的一個人…但是他基本上還算是個好人拉！有時候還會拿些東西和我們這些鄰居及社區大樓管理員分享，只是皮先生真的有點奇怪就是了！不管怎麼說，男人總是該出門工作啊！而不是躲在家裡面或者上圖書館讀書全心全意地準備國家考試！那樣的考試及格率很低的呢！雖然皮先生曾經通過那樣困難的考試！但聽他說最後辭職離開的理由，是受不了政府機關的文化，既然如此又何苦再重蹈覆轍呢？萬一給他再次考上了，會不會又受不了又再次辭職呢？這樣的心態不穩定也不可取阿！人必須要為了生活低頭犧牲自己不是嗎？哪個人不是為了生活在忍耐呢？而且身為男人的皮先生真該認真的找份工作去養活自己和家人阿！皮太太也真是辛苦！與皮先生同住同一棟大樓的街坊鄰居繼續認真討論起來關於皮先生的生活…
談起皮先生的日常生活，總是能夠得到街坊鄰居的熱切討論，彷彿皮先生所居住的大樓除了他的生活以外，似乎沒有別的事更能引發街坊熱議！的確，就街坊鄰居所言，皮先生真的是個怪人，至少不同於一般人，他待業了一年多，用這些時間全心準備考試，最後卻仍以失敗告終，這樣等於宣告這一年多的時間是白白浪費掉了，況且他是已婚男人的身分，是必須要扛起主要家計責任的，這樣才符合我們社會的期待，但是他卻沒有急切地去找份適當的工作養家餬口，我猜想或許這樣的選擇在皮先生的內心充滿矛盾；又雖然這個國家社會當前無從事工作專心準備國家考試的人不在少數，但也很少見像皮先生這樣辭去公職卻又重考公職的人種，明明就是個很難通過的考試，當初卻只是因為不適應機關文化而選擇捨棄這樣難得的工作機會，導致自己陷入長期失業的低潮中，但是聽見街坊鄰居對他的形容，他好像又不是一個心理異常者或是個極端的偏執狂，甚至於他好像具備不同於這冷漠疏離社會的熱心特質，也或許他心中尚存有你我心中早已斑駁不復記憶的那份理想？而那又是怎樣的想法呢？我越是去猜測皮先生的內心思維越是激起自己的好奇心，想好好的去收集關於皮先生的資料！是阿，應該來好好描寫關於皮先生的事蹟，聽說他並不年長，只有三十多歲而已，這讓我更好奇了！三十多歲已婚的男人，正值人生拚搏開創建功立業的時期，他竟然選擇辭職待業？好奇心驅使我再度前往皮先生居住的大樓向他的鄰居打聽關於皮先生的作息，我決定去拜訪他！拜訪和我住在同樣社區但不同棟大樓的這位怪人！這是基於我自己身為業餘作家的本能，我想收集題材準備草擬下一部作品！
之後我從社區管理員的口中探聽到，皮先生固定出門時間都在中午11點至11點30分左右，因為他要出門去買午餐，那個時候可能可以碰見他！得知這個消息，我便計算好時間，特地向公司請了平日的特休假，坐在社區大樓玄關的沙發椅上等候皮先生的出現。等候的同時我與管理員探詢有關皮先生、皮太太的事情，以便多收集些資訊；在接近午前11點30分的時候，我和管理員先生都聽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下來，管理員笑著對我說：皮先生來了！時間都恰恰好！都大概是這個時候…
當皮先生出現在我們面前時，他就像鄰居所形容的一般：舉起他的右手，揮手並微笑著向管理員問好，我看著皮先生，端詳了好一會，皮先生身上並沒有像其他長期待業的人所散發的頹廢消沉氣息，反而臉上充滿了自信與光彩，我心中閃過這樣的疑惑：他的自信打哪來的？這個沒工作靠太太養的男人，竟然看起來活的那麼好！甚至比我還好的感覺!?我承認我帶點忌妒的心態在打量皮先生，但這些只是和皮先生照會的那瞬間所閃過的念頭。而管理員此時正在向皮先生說明我的來意；對於皮先生而言，我是個陌生的鄰居，住在同一個社區但是不在同一棟大樓，我是個陌生人，我心中並不期待他會友善且熱情的回應我的來訪，甚至我也在告訴自己萬一被拒絕了，也只是應當的、正常的，正常人都會拒絕像我這樣陌生且莫名其妙的拜訪！如果他接受我的拜訪！應該也只願意耽擱個數分鐘時間而已！他也可能會把我當成保險業務員般對待!給我吃閉門羹！我在心裡嘟噥著，想像等會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
皮先生耐心聽完管理員的說明後，目光轉向我這裡，皮先生用一種意外但又好奇的眼神凝視著我，那樣的眼神彷彿已看穿我的目的與來意，似乎他已經明白，不用我再多做補充說明；然而正當我想開口補充說明來意並做個簡略的自我介紹時，皮先生卻主動開口說：先生，我剛好今天中午也沒急迫的事情需要辦理，如果你方便也願意，不妨接受我的邀請共進午餐吧！
天啊！明明是我主動來拜訪皮先生，事情竟然演變成是皮先生先開口邀請我共進午餐，沒想到就只是幾句話和一個眼神，事情的主導權就轉移到皮先生身上了，我反而變成被動的一方；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哪有人像他這樣反過頭來主動邀請初次拜訪自己的陌生人共進午餐呢？
皮先生客氣的問我：先生，你吃牛肉嗎？
我直白的回答：吃啊！我飲食沒有禁忌！
皮先生露出微笑點了點頭，朝大樓門外走去，並招手示意我一起出發和他去吃午餐；這…先等等，皮先生只問了我吃牛肉嗎？他沒告訴我，我們要吃什麼？去哪裡吃？還有，要怎麼樣去？走路？開車？騎機車？甚至我們根本還沒有討論到這些！正當我心中一堆問號還沒得到解答時，皮先生又比我搶先開口了！
他說：你介意搭摩托車嗎？我車子有點小，只有100C.C.，兩個大男人共乘可能比較擠一點，沒有關係吧？
我回答：沒關係！是我來打擾你！
皮先生笑了笑，從他的摩托車置物箱中拿出一頂安全帽，是的，就只有一頂安全帽，皮先生說：不好意思！安全帽只有一頂，但無妨，目的地不遠，大約只有幾分鐘的路程！上車吧！我會盡量坐前面一點，使這狹窄的坐墊讓你坐起來顯得寬敞些…皮先生喃喃自語著。
此時，主導權又再一次從我手中丟掉了，我不知道皮先生要帶我去哪裡用餐？我不知道午餐的內容？我更不知道只有一頂安全帽，而我必須要坐在後座，這是多麼危險啊！後座的乘客沒有安全帽，如果有個萬一那將會是多大的災難…當我這樣想的同時，正在前座準備發動摩托車的皮先生把安全帽遞給我說：後座比較需要安全帽！因為騎乘機車有萬一都是後座的乘客傷勢較為嚴重，且假設運氣不好遇到交通警察，只要其中一個人沒有戴安全帽，罰款都是一樣的！所以給你戴上吧！鬆緊記得調整…語畢，皮先生便發動引擎上路了！我和皮先生的午餐就這樣啟程了！此時，我心中仍是堆積了滿滿的問號…
但是我沒有料想到一件事－皮先生將他唯一的安全帽遞給我戴上，而且是在我想主動開口要求之前，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們沿路而行，在穿過了幾個小巷口之後，到了四線道的大馬路旁，停在紅綠燈停止線前，這時皮先生開口了：這個紅綠燈對面的那間牛肉麵館，就是我們今日的午餐首選，他們家的牛肉麵很好吃，有湯的也有乾的牛肉麵，滷菜也十分可口，重要的是店裡面在夏天還會開冷氣！皮先生雀躍又興奮的談論著那家牛肉麵館，聽得出來他似乎常常光顧。
到了店門口，只見老闆娘親切的招呼其他客人，看起來這間牛肉麵館生意似乎不錯，客人絡繹不絕，雖然只是小小的店面；當我正準備看店內菜單時，老闆娘看到皮先生說：少年仔！今天多帶一個人喔！
皮先生說：對阿！這是我朋友拉！沒來過這裡！帶他來吃看看！
這時，我心裡頓時覺得羞赧了起來，其實我只是個第一次拜訪皮先生的陌生鄰居而已阿！我們還稱不上是朋友…沒想到皮先生會這樣向麵館的老闆娘這樣介紹我。在老闆娘與皮先生親切的招呼下，我和皮先生一樣點了店家招牌的牛肉麵，這時我看了看價目表，還好！滿平價的，牛肉麵只賣85元，畢竟皮先生待業中，這一餐的花費這樣還不算太兇，如果我們兩人各點一碗牛肉麵結束這次午餐的話…
正當我心中盤算著的同時，皮先生已經拿起滷味區的鐵夾子，開始挑選滷味，我在心中掙扎著要不要阻止皮先生目前的這個動作！因為，皮先生沒有工作，一頓午餐吃一碗85元的牛肉麵對他而言已經是屬於奢侈的行為，即使今天是因為有訪客才特地帶我來吃牛肉麵，但還自顧自的去夾滷味，這樣也太奢華了！至少以一個長期待業的人來說，這樣的行為是十分不應該的！我心裡面這樣呼喊著，但又非常的糾結，因為那滷味看上去相當可口，我也想嘗嘗味道看看，只是我不曉得價錢會不會很高，我偷偷翻了翻我的錢包，赫然發現我只帶了300元出門…頓時我心裡開始惱火，我發現皮先生是個臉皮極端肥厚的人，甚至應該說他是無臉的人，因為他沒有工作，但是卻一派輕鬆的夾著一道道美味的滷菜到盤子內，並且以一種極端輕鬆愜意的態度和老闆娘討論滷牛肉和牛筋所需要花費的時間，在他的觀念中似乎沒有節儉的概念，尤其是正當自己處於困境－長期待業的狀況下，他竟然可以用這樣的態度去夾滷味！而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是不恰當的。
在我終於準備要介入他的行動之時，我發現我又來晚了，老闆娘已經開始處理皮先生所挑選的滷味了，皮先生還給我一個非常開心的笑臉對我說：這些滷菜 都是這牛肉麵館最出色最好吃的喔！全部都是我精挑細選的！請品嘗看看！
天啊！我從沒見過這樣厚顏無恥的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皮夾也不知道放了多少錢！竟然妄自尊大的夾了一堆滷味！而且其中都是屬於單價較高的牛肉、牛肚為主，也不惦惦自己荷包，夾些豆干、海帶之類的小菜也就算了，這下真的糟了！我皮夾只有300元，他該不會認為這午餐費是由我來埋單吧！？想到這裡，我開始憂愁了，我後悔來拜訪皮先生，後悔自己沒有早點開口掌握主導權，如果我可以掌握主導權，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最後我懊惱的走回店內找了張桌子，坐在面對店內電視的位子上，開始看今天的午間新聞，順便想想這附近哪裡有提款機可以領錢的問題，萬一皮先生不夠錢付帳甚至是要我付帳…諸如此類的情境在我腦海中上演，我不斷地設想這些可能將要發生的難堪的狀況我該如何處理，我該扮演拯救皮先生的角色還是斥責他的揮霍無度？這時候，皮先生和老闆娘一起端著牛肉麵進來了，皮先生開口說：今天老闆娘比較忙，我幫忙端一下碗！隨後皮先生就去拿我們要用的筷子湯匙等餐具，並且皮先生也拿了衛生紙稍微擦拭清潔了一下要給我使用的那份餐具，看見皮先生這樣的動作，我嚇了一跳，因為正常人才不會像他這樣，我只是一個陌生人，他不用表現成這樣的，還是他認為午餐結束時我將付款請客，才用那種對待老闆或上司的態度來服侍我，一想到這些我又更憂慮了！同時，老闆娘也將滷味送上來了，那盤滷味豪華的令人印象深刻：綜合牛肉、牛肚、牛筋等各式上等食材的滷味拼盤，看上去就知道很懂得品味，牛三寶都到齊了！當然價格不用說，我想一定很高！我心頭的壓力越來越大。不知不覺中我皺起了眉頭…
皮先生似乎瞧見我皺著眉，他輕鬆的說：別擔心，這些我都已經埋單了！可以放心吃！雖然看起來很豐盛，但其實量價我都有拿捏好，況且老闆娘開店也不是為了單純要賺錢，他所準備的量剛好夠你我吃飽而不吃撐，價格也沒有你想像得高，今天就讓我們愉快輕鬆且沒有壓力的享受這一餐吧！皮先生開心地動起筷子，那滿足的神情真令人生氣，我生氣的點在於他到底是拿誰的錢去付帳的？付帳的錢是自己的積蓄還是皮太太給他的生活費呢？我心裡雖這樣想，但我還是很感謝皮先生的請客，至少讓我可以放下心裡那些壓力，於是我擠出了微笑向皮先生說：謝謝你的招待！
開動後，我發現這家牛肉麵館的東西味道真的都是一流的，價錢也真的不高，我問起皮先生怎麼知道這家麵館的，皮先生答道：這是我在網路上閒晃看到老闆娘女兒把店裡面牛肉麵的照片上傳臉書(Facebook)，那看起來很好吃，我就來吃了，大概有一年了吧，我常常來！皮先生開心的聊著他如何發現這間寶店的過程。突然話鋒一轉，皮先生換一個比較嚴肅的語調繼續說：其實老闆娘有和我透露這間店利潤越來越不好，加上子女都已經大學畢業投入職場，她有在考慮要退休，只是日期未定，今天我會選在這帶你來用餐也是讓你吃看看這樣平價又不失高雅的好味道，這樣的好味道不曉得何時會消逝…皮先生嘆了口氣。
怪人…我一邊聽一邊覺得皮先生真的是怪人，只是間麵館，到處都有這樣的牛肉麵館，我承認這家麵館味道的確很出色，但別的地方也有許多這樣的麵館，何苦為了一家即將退出市場的麵館而面露愁容甚至惋惜呢？雖然這裡可能快要結束了，但別的地方還有相似的口味阿！何必這樣呢？真不能理解皮先生的想法。
談到這裡，皮先生繼續吃著他的牛肉麵，而我抬頭看著店家的電視新聞，新聞正報導著：機器人科技大躍進，未來將有許多行業從業人員將要失業…看到這個新聞，我故意以一種戲謔的語氣去質問皮先生對這新聞的看法。皮先生卻只淡淡的回答說：很好啊！這樣人類可以把自己原本該做的工作交給機器人去忙！人類自己本身可以從事比工作更有意義的活動！皮先生似乎無視於我那戲謔的語氣，其實我本想藉由失業這話題來挑釁他的，看他會不會產生什麼有趣的反應，畢竟我一直想贏回我的主導權！但我想我又失敗了！我這次遇到一位真正徹頭徹尾的怪人！我認為他不屬於這個世界！他的思維跟這個世界的運作背道而馳！哪有人會說把工作交給機器人去做，萬一哪天真的這樣，人類要去做什麼？難道皮先生心中不曾肯定勞動的價值嗎？每個人都是透過流下汗水淚水努力工作以求得溫飽，這是普世公認的價值！我認為皮先生心中似乎從未具備這樣的觀念！
我開始激動了，情緒再也按耐不住了，我提出更尖銳的問題對皮先生質問：難道你認為你待業是正確的選擇嗎？難道你目前正在從事什麼比工作勞動更有意義的活動嗎？此時，我是以一種義正嚴詞的態度質問著皮先生。
皮先生淡然的回答道：我讀書準備考試，考試失敗後我還是在讀書，只是不是讀考試用書，考試用書是我讀過最糟糕的東西，那些東西只是指導我應該如何去取悅閱卷者，如何諂媚閱卷者，以求得高分錄取！我慶幸自己考試失敗，失敗的原因在於我只想在考卷上表達我的想法，至少以考試科目而言，我已經針對這些學科研讀出自身的心得，只是那些並沒有獲得閱卷者的青睞罷了。後來，在考試落榜以後，我沉思了半個月，規劃我的下一步，探討我的人生的意義何在？後來我開始讀托爾斯泰，得到了不小的啟發，而且我更進一步的得出：人生不是像考試那樣，僅僅只是為了搏得閱卷者的青睞來高分錄取的簡單過程！而且閱卷者的標準也僅僅是少部分人所私自設定的標準罷了!
聽見皮先生這樣說，我內心羞愧到了極點，打從一開始與皮先生見面，接觸乃至於是聽聞街坊鄰里對他的敘述評價，我都是用一種外在的、眾所公認的標準在評判他這個人，反而忽略了我們真實的接觸；而其他接觸皮先生的人都是帶著有色眼鏡，遮蔽自己不想看見的，只看見自己想看見的那部分，就如同我跟皮先生接觸過程中我心裡的糾結，那其實都不是真實的，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實際上皮先生根本沒有像我所想像的那樣，甚至他邀請我這個陌生人吃飯，把唯一的安全帽給我，他是那樣的友善又親切，而我卻一直針對他長期待業，他沒有工作，他違背了這個世界主流價值觀而輕蔑他並且鄙視他，我真的是錯了！錯的非常離譜！
皮先生沉默了幾秒鐘，開始用一種嚴肅的口吻反問我：難道你看到的都只是眼見為憑的價值？你所信仰的是什麼？唯物論？經濟決定論？資本主義？
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我隨口胡謅：眼見為憑的才是確定的，但是人生或許不是只有眼見為憑的價值，就像你會關心麵館老闆娘的味道失傳這樣，這代表的不僅只是時代的更替，更有種無形的價值正在逐漸消逝…
我承認以上這些不像我會講出口的話，但是我遇見皮先生到現在，我發現我被他改變了，我以往都專注在可以看見的事物上，連自己從事的業餘寫作投稿也是針對讀者想看的去寫，然而，在我眼前的這位皮先生，他卻是勇敢的按照自己的理念去活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他目前沒有工作，沒有工作注定在這個社會被視為失敗者，他是個魯蛇(Loser)，但是他的精神生活卻相當的豐富，也難怪他身上沒有長期失業者所散發出的頹廢消沉；不知不覺中，我被皮先生改變了！僅僅是這樣的幾句話和這樣短暫的接觸而已。
皮先生聽完我的回答，繼續說著：看不見的東西，世俗認為不重要的東西，才是真正重要的價值所在，成敗得失只是一時間的輸贏，輸贏也只是別人看到的，別人看到的，不是重要的，但許多人把別人可以看到的當成是最重要的，把自己具體化成舞台上的小丑，認為自己的存在就只是單純的為了取悅台下的觀眾；像我以前就是這樣的人，把別人可以看到的當作是我最重要的目標，所以我退伍後跑去考公務人員，因為公務人員看起來體面、收入穩定而且是中產階級，不是普羅階級，通過一個考試好像人生什麼都具備了，我帶著這樣的心態和美好的幻想去準備，後來幸運的通過了這樣的考試…而這一切在成為真實以前我都想像的很美好，但實際上並不如想像的一般美好！公務人員只是看起來體面，工作內容其實非常的…而且穩定的收入其實是偏低的，如果按照國民平均所得來看，大概也只在平均值上下，而所謂的中產階級，在這已經邁向M型化的社會，更是屬於最艱苦的一群人啊！當幻想破滅後，我看清一切，原來曾經我所認同的這世界的遊戲規則是虛偽的！不真實的！不能帶給人類幸福，至少我曾經認同的價值只帶給我痛苦與焦慮！我以為只要有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穩定的地位，我就可以從此幸福快樂的過日子，像童話故事一樣，但是人生從來都不是那麼樣的簡單啊！皮先生語重心長的嘆口氣，這不像是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的嘆氣，我不曉得他曾經經歷過什麼？但我可以確定，他絕不是怪人，他是個好人！在這樣的世界裡，還有勇氣去質疑既定的規則，保有自己的理想，雖然目前他仍待業中，我想這日子也不會繼續太久，因為在和他談話時，我看見他眼中閃爍著不一樣的光輝…
我們繼續吃吧！萬一不小心聊太久麵都會糊掉囉！皮先生笑著說。我也微笑著回答說：是阿！食物應該趁最美味的時候下嚥！直至午餐結束，皮先生始終沒有開口問我為什麼想拜訪他，他似乎也認為這不是重點；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新的啟發，皮先生也藉這樣的機會分享給我關於他的經驗和視野。我們這場會面時間雖然短暫，但我卻已收集到我所想要的題材，並已完成您們目前正在看的短篇小說－皮先生。
皮先生，在我所居住的社區大樓裡，鄰里街坊是這樣形容他的：有禮貌，感覺是友善的，打招呼時總會舉起他的右手，面帶微笑，讓人很難感受不到他的熱情；而關於他的工作…呃！他目前沒有工作，聽說他先前在政府機關中任職，是個考試及格的公務人員，後來從政府機關自願辭職，辭職以後便一直待在家裡，現在聽說他正在準備重考國家考試，你問大概多久了？好像有超過一年了吧，甚至快兩年了！是阿！快兩年了！一個男人就這樣待在家裡！不曉得皮太太是怎麼看待皮先生的!單憑一個女人照顧家計可是非常辛苦的！皮先生應該要多擔待些才是！一個好手好腳的男人，可以這樣逍遙自在的蹲在家中這麼久也是滿奇怪的事情！不曉得他本身是怎樣想的？可能他的觀念跟別人不一樣吧？我也說不太上來！真的感覺他很奇怪！
而且阿！皮先生對於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特別的關心！比方像這件事：最近這附近某戶人家時常傳出小孩哭聲！他一聽見就特別的激動，甚至還向警方報案呢！你不曉得那時候警察來了，問起皮先生是不是能肯定的告知是哪一戶人家的小孩，警察先生顯得不耐煩，因為皮先生似乎不能肯定！不能肯定竟然還敢報案去折騰警察先生！換成是我們的話才不管那種別人的家務事呢！小孩哭鬧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嗎？真是大驚小怪！
還有吶！你不曉得當時皮先生還對警察先生發脾氣說：他以後都不要多管閒事呢！他好像認為警察都很怕多餘的小案件，他的觀念真得很扭曲，跟一般人大大不同，他好像不曉得警察先生已經夠忙了，還為了小孩子哭鬧的小事情報案，去叨擾警察先生們！真的是有夠奇怪的一個人…但是他基本上還算是個好人拉！有時候還會拿些東西和我們這些鄰居及社區大樓管理員分享，只是皮先生真的有點奇怪就是了！不管怎麼說，男人總是該出門工作啊！而不是躲在家裡面或者上圖書館讀書全心全意地準備國家考試！那樣的考試及格率很低的呢！雖然皮先生曾經通過那樣困難的考試！但聽他說最後辭職離開的理由，是受不了政府機關的文化，既然如此又何苦再重蹈覆轍呢？萬一給他再次考上了，會不會又受不了又再次辭職呢？這樣的心態不穩定也不可取阿！人必須要為了生活低頭犧牲自己不是嗎？哪個人不是為了生活在忍耐呢？而且身為男人的皮先生真該認真的找份工作去養活自己和家人阿！皮太太也真是辛苦！與皮先生同住同一棟大樓的街坊鄰居繼續認真討論起來關於皮先生的生活…
談起皮先生的日常生活，總是能夠得到街坊鄰居的熱切討論，彷彿皮先生所居住的大樓除了他的生活以外，似乎沒有別的事更能引發街坊熱議！的確，就街坊鄰居所言，皮先生真的是個怪人，至少不同於一般人，他待業了一年多，用這些時間全心準備考試，最後卻仍以失敗告終，這樣等於宣告這一年多的時間是白白浪費掉了，況且他是已婚男人的身分，是必須要扛起主要家計責任的，這樣才符合我們社會的期待，但是他卻沒有急切地去找份適當的工作養家餬口，我猜想或許這樣的選擇在皮先生的內心充滿矛盾；又雖然這個國家社會當前無從事工作專心準備國家考試的人不在少數，但也很少見像皮先生這樣辭去公職卻又重考公職的人種，明明就是個很難通過的考試，當初卻只是因為不適應機關文化而選擇捨棄這樣難得的工作機會，導致自己陷入長期失業的低潮中，但是聽見街坊鄰居對他的形容，他好像又不是一個心理異常者或是個極端的偏執狂，甚至於他好像具備不同於這冷漠疏離社會的熱心特質，也或許他心中尚存有你我心中早已斑駁不復記憶的那份理想？而那又是怎樣的想法呢？我越是去猜測皮先生的內心思維越是激起自己的好奇心，想好好的去收集關於皮先生的資料！是阿，應該來好好描寫關於皮先生的事蹟，聽說他並不年長，只有三十多歲而已，這讓我更好奇了！三十多歲已婚的男人，正值人生拚搏開創建功立業的時期，他竟然選擇辭職待業？好奇心驅使我再度前往皮先生居住的大樓向他的鄰居打聽關於皮先生的作息，我決定去拜訪他！拜訪和我住在同樣社區但不同棟大樓的這位怪人！這是基於我自己身為業餘作家的本能，我想收集題材準備草擬下一部作品！
之後我從社區管理員的口中探聽到，皮先生固定出門時間都在中午11點至11點30分左右，因為他要出門去買午餐，那個時候可能可以碰見他！得知這個消息，我便計算好時間，特地向公司請了平日的特休假，坐在社區大樓玄關的沙發椅上等候皮先生的出現。等候的同時我與管理員探詢有關皮先生、皮太太的事情，以便多收集些資訊；在接近午前11點30分的時候，我和管理員先生都聽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下來，管理員笑著對我說：皮先生來了！時間都恰恰好！都大概是這個時候…
當皮先生出現在我們面前時，他就像鄰居所形容的一般：舉起他的右手，揮手並微笑著向管理員問好，我看著皮先生，端詳了好一會，皮先生身上並沒有像其他長期待業的人所散發的頹廢消沉氣息，反而臉上充滿了自信與光彩，我心中閃過這樣的疑惑：他的自信打哪來的？這個沒工作靠太太養的男人，竟然看起來活的那麼好！甚至比我還好的感覺!?我承認我帶點忌妒的心態在打量皮先生，但這些只是和皮先生照會的那瞬間所閃過的念頭。而管理員此時正在向皮先生說明我的來意；對於皮先生而言，我是個陌生的鄰居，住在同一個社區但是不在同一棟大樓，我是個陌生人，我心中並不期待他會友善且熱情的回應我的來訪，甚至我也在告訴自己萬一被拒絕了，也只是應當的、正常的，正常人都會拒絕像我這樣陌生且莫名其妙的拜訪！如果他接受我的拜訪！應該也只願意耽擱個數分鐘時間而已！他也可能會把我當成保險業務員般對待!給我吃閉門羹！我在心裡嘟噥著，想像等會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
皮先生耐心聽完管理員的說明後，目光轉向我這裡，皮先生用一種意外但又好奇的眼神凝視著我，那樣的眼神彷彿已看穿我的目的與來意，似乎他已經明白，不用我再多做補充說明；然而正當我想開口補充說明來意並做個簡略的自我介紹時，皮先生卻主動開口說：先生，我剛好今天中午也沒急迫的事情需要辦理，如果你方便也願意，不妨接受我的邀請共進午餐吧！
天啊！明明是我主動來拜訪皮先生，事情竟然演變成是皮先生先開口邀請我共進午餐，沒想到就只是幾句話和一個眼神，事情的主導權就轉移到皮先生身上了，我反而變成被動的一方；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哪有人像他這樣反過頭來主動邀請初次拜訪自己的陌生人共進午餐呢？
皮先生客氣的問我：先生，你吃牛肉嗎？
我直白的回答：吃啊！我飲食沒有禁忌！
皮先生露出微笑點了點頭，朝大樓門外走去，並招手示意我一起出發和他去吃午餐；這…先等等，皮先生只問了我吃牛肉嗎？他沒告訴我，我們要吃什麼？去哪裡吃？還有，要怎麼樣去？走路？開車？騎機車？甚至我們根本還沒有討論到這些！正當我心中一堆問號還沒得到解答時，皮先生又比我搶先開口了！
他說：你介意搭摩托車嗎？我車子有點小，只有100C.C.，兩個大男人共乘可能比較擠一點，沒有關係吧？
我回答：沒關係！是我來打擾你！
皮先生笑了笑，從他的摩托車置物箱中拿出一頂安全帽，是的，就只有一頂安全帽，皮先生說：不好意思！安全帽只有一頂，但無妨，目的地不遠，大約只有幾分鐘的路程！上車吧！我會盡量坐前面一點，使這狹窄的坐墊讓你坐起來顯得寬敞些…皮先生喃喃自語著。
此時，主導權又再一次從我手中丟掉了，我不知道皮先生要帶我去哪裡用餐？我不知道午餐的內容？我更不知道只有一頂安全帽，而我必須要坐在後座，這是多麼危險啊！後座的乘客沒有安全帽，如果有個萬一那將會是多大的災難…當我這樣想的同時，正在前座準備發動摩托車的皮先生把安全帽遞給我說：後座比較需要安全帽！因為騎乘機車有萬一都是後座的乘客傷勢較為嚴重，且假設運氣不好遇到交通警察，只要其中一個人沒有戴安全帽，罰款都是一樣的！所以給你戴上吧！鬆緊記得調整…語畢，皮先生便發動引擎上路了！我和皮先生的午餐就這樣啟程了！此時，我心中仍是堆積了滿滿的問號…
但是我沒有料想到一件事－皮先生將他唯一的安全帽遞給我戴上，而且是在我想主動開口要求之前，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們沿路而行，在穿過了幾個小巷口之後，到了四線道的大馬路旁，停在紅綠燈停止線前，這時皮先生開口了：這個紅綠燈對面的那間牛肉麵館，就是我們今日的午餐首選，他們家的牛肉麵很好吃，有湯的也有乾的牛肉麵，滷菜也十分可口，重要的是店裡面在夏天還會開冷氣！皮先生雀躍又興奮的談論著那家牛肉麵館，聽得出來他似乎常常光顧。
到了店門口，只見老闆娘親切的招呼其他客人，看起來這間牛肉麵館生意似乎不錯，客人絡繹不絕，雖然只是小小的店面；當我正準備看店內菜單時，老闆娘看到皮先生說：少年仔！今天多帶一個人喔！
皮先生說：對阿！這是我朋友拉！沒來過這裡！帶他來吃看看！
這時，我心裡頓時覺得羞赧了起來，其實我只是個第一次拜訪皮先生的陌生鄰居而已阿！我們還稱不上是朋友…沒想到皮先生會這樣向麵館的老闆娘這樣介紹我。在老闆娘與皮先生親切的招呼下，我和皮先生一樣點了店家招牌的牛肉麵，這時我看了看價目表，還好！滿平價的，牛肉麵只賣85元，畢竟皮先生待業中，這一餐的花費這樣還不算太兇，如果我們兩人各點一碗牛肉麵結束這次午餐的話…
正當我心中盤算著的同時，皮先生已經拿起滷味區的鐵夾子，開始挑選滷味，我在心中掙扎著要不要阻止皮先生目前的這個動作！因為，皮先生沒有工作，一頓午餐吃一碗85元的牛肉麵對他而言已經是屬於奢侈的行為，即使今天是因為有訪客才特地帶我來吃牛肉麵，但還自顧自的去夾滷味，這樣也太奢華了！至少以一個長期待業的人來說，這樣的行為是十分不應該的！我心裡面這樣呼喊著，但又非常的糾結，因為那滷味看上去相當可口，我也想嘗嘗味道看看，只是我不曉得價錢會不會很高，我偷偷翻了翻我的錢包，赫然發現我只帶了300元出門…頓時我心裡開始惱火，我發現皮先生是個臉皮極端肥厚的人，甚至應該說他是無臉的人，因為他沒有工作，但是卻一派輕鬆的夾著一道道美味的滷菜到盤子內，並且以一種極端輕鬆愜意的態度和老闆娘討論滷牛肉和牛筋所需要花費的時間，在他的觀念中似乎沒有節儉的概念，尤其是正當自己處於困境－長期待業的狀況下，他竟然可以用這樣的態度去夾滷味！而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是不恰當的。
在我終於準備要介入他的行動之時，我發現我又來晚了，老闆娘已經開始處理皮先生所挑選的滷味了，皮先生還給我一個非常開心的笑臉對我說：這些滷菜 都是這牛肉麵館最出色最好吃的喔！全部都是我精挑細選的！請品嘗看看！
天啊！我從沒見過這樣厚顏無恥的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皮夾也不知道放了多少錢！竟然妄自尊大的夾了一堆滷味！而且其中都是屬於單價較高的牛肉、牛肚為主，也不惦惦自己荷包，夾些豆干、海帶之類的小菜也就算了，這下真的糟了！我皮夾只有300元，他該不會認為這午餐費是由我來埋單吧！？想到這裡，我開始憂愁了，我後悔來拜訪皮先生，後悔自己沒有早點開口掌握主導權，如果我可以掌握主導權，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最後我懊惱的走回店內找了張桌子，坐在面對店內電視的位子上，開始看今天的午間新聞，順便想想這附近哪裡有提款機可以領錢的問題，萬一皮先生不夠錢付帳甚至是要我付帳…諸如此類的情境在我腦海中上演，我不斷地設想這些可能將要發生的難堪的狀況我該如何處理，我該扮演拯救皮先生的角色還是斥責他的揮霍無度？這時候，皮先生和老闆娘一起端著牛肉麵進來了，皮先生開口說：今天老闆娘比較忙，我幫忙端一下碗！隨後皮先生就去拿我們要用的筷子湯匙等餐具，並且皮先生也拿了衛生紙稍微擦拭清潔了一下要給我使用的那份餐具，看見皮先生這樣的動作，我嚇了一跳，因為正常人才不會像他這樣，我只是一個陌生人，他不用表現成這樣的，還是他認為午餐結束時我將付款請客，才用那種對待老闆或上司的態度來服侍我，一想到這些我又更憂慮了！同時，老闆娘也將滷味送上來了，那盤滷味豪華的令人印象深刻：綜合牛肉、牛肚、牛筋等各式上等食材的滷味拼盤，看上去就知道很懂得品味，牛三寶都到齊了！當然價格不用說，我想一定很高！我心頭的壓力越來越大。不知不覺中我皺起了眉頭…
皮先生似乎瞧見我皺著眉，他輕鬆的說：別擔心，這些我都已經埋單了！可以放心吃！雖然看起來很豐盛，但其實量價我都有拿捏好，況且老闆娘開店也不是為了單純要賺錢，他所準備的量剛好夠你我吃飽而不吃撐，價格也沒有你想像得高，今天就讓我們愉快輕鬆且沒有壓力的享受這一餐吧！皮先生開心地動起筷子，那滿足的神情真令人生氣，我生氣的點在於他到底是拿誰的錢去付帳的？付帳的錢是自己的積蓄還是皮太太給他的生活費呢？我心裡雖這樣想，但我還是很感謝皮先生的請客，至少讓我可以放下心裡那些壓力，於是我擠出了微笑向皮先生說：謝謝你的招待！
開動後，我發現這家牛肉麵館的東西味道真的都是一流的，價錢也真的不高，我問起皮先生怎麼知道這家麵館的，皮先生答道：這是我在網路上閒晃看到老闆娘女兒把店裡面牛肉麵的照片上傳臉書(Facebook)，那看起來很好吃，我就來吃了，大概有一年了吧，我常常來！皮先生開心的聊著他如何發現這間寶店的過程。突然話鋒一轉，皮先生換一個比較嚴肅的語調繼續說：其實老闆娘有和我透露這間店利潤越來越不好，加上子女都已經大學畢業投入職場，她有在考慮要退休，只是日期未定，今天我會選在這帶你來用餐也是讓你吃看看這樣平價又不失高雅的好味道，這樣的好味道不曉得何時會消逝…皮先生嘆了口氣。
怪人…我一邊聽一邊覺得皮先生真的是怪人，只是間麵館，到處都有這樣的牛肉麵館，我承認這家麵館味道的確很出色，但別的地方也有許多這樣的麵館，何苦為了一家即將退出市場的麵館而面露愁容甚至惋惜呢？雖然這裡可能快要結束了，但別的地方還有相似的口味阿！何必這樣呢？真不能理解皮先生的想法。
談到這裡，皮先生繼續吃著他的牛肉麵，而我抬頭看著店家的電視新聞，新聞正報導著：機器人科技大躍進，未來將有許多行業從業人員將要失業…看到這個新聞，我故意以一種戲謔的語氣去質問皮先生對這新聞的看法。皮先生卻只淡淡的回答說：很好啊！這樣人類可以把自己原本該做的工作交給機器人去忙！人類自己本身可以從事比工作更有意義的活動！皮先生似乎無視於我那戲謔的語氣，其實我本想藉由失業這話題來挑釁他的，看他會不會產生什麼有趣的反應，畢竟我一直想贏回我的主導權！但我想我又失敗了！我這次遇到一位真正徹頭徹尾的怪人！我認為他不屬於這個世界！他的思維跟這個世界的運作背道而馳！哪有人會說把工作交給機器人去做，萬一哪天真的這樣，人類要去做什麼？難道皮先生心中不曾肯定勞動的價值嗎？每個人都是透過流下汗水淚水努力工作以求得溫飽，這是普世公認的價值！我認為皮先生心中似乎從未具備這樣的觀念！
我開始激動了，情緒再也按耐不住了，我提出更尖銳的問題對皮先生質問：難道你認為你待業是正確的選擇嗎？難道你目前正在從事什麼比工作勞動更有意義的活動嗎？此時，我是以一種義正嚴詞的態度質問著皮先生。
皮先生淡然的回答道：我讀書準備考試，考試失敗後我還是在讀書，只是不是讀考試用書，考試用書是我讀過最糟糕的東西，那些東西只是指導我應該如何去取悅閱卷者，如何諂媚閱卷者，以求得高分錄取！我慶幸自己考試失敗，失敗的原因在於我只想在考卷上表達我的想法，至少以考試科目而言，我已經針對這些學科研讀出自身的心得，只是那些並沒有獲得閱卷者的青睞罷了。後來，在考試落榜以後，我沉思了半個月，規劃我的下一步，探討我的人生的意義何在？後來我開始讀托爾斯泰，得到了不小的啟發，而且我更進一步的得出：人生不是像考試那樣，僅僅只是為了搏得閱卷者的青睞來高分錄取的簡單過程！而且閱卷者的標準也僅僅是少部分人所私自設定的標準罷了!
聽見皮先生這樣說，我內心羞愧到了極點，打從一開始與皮先生見面，接觸乃至於是聽聞街坊鄰里對他的敘述評價，我都是用一種外在的、眾所公認的標準在評判他這個人，反而忽略了我們真實的接觸；而其他接觸皮先生的人都是帶著有色眼鏡，遮蔽自己不想看見的，只看見自己想看見的那部分，就如同我跟皮先生接觸過程中我心裡的糾結，那其實都不是真實的，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實際上皮先生根本沒有像我所想像的那樣，甚至他邀請我這個陌生人吃飯，把唯一的安全帽給我，他是那樣的友善又親切，而我卻一直針對他長期待業，他沒有工作，他違背了這個世界主流價值觀而輕蔑他並且鄙視他，我真的是錯了！錯的非常離譜！
皮先生沉默了幾秒鐘，開始用一種嚴肅的口吻反問我：難道你看到的都只是眼見為憑的價值？你所信仰的是什麼？唯物論？經濟決定論？資本主義？
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我隨口胡謅：眼見為憑的才是確定的，但是人生或許不是只有眼見為憑的價值，就像你會關心麵館老闆娘的味道失傳這樣，這代表的不僅只是時代的更替，更有種無形的價值正在逐漸消逝…
我承認以上這些不像我會講出口的話，但是我遇見皮先生到現在，我發現我被他改變了，我以往都專注在可以看見的事物上，連自己從事的業餘寫作投稿也是針對讀者想看的去寫，然而，在我眼前的這位皮先生，他卻是勇敢的按照自己的理念去活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他目前沒有工作，沒有工作注定在這個社會被視為失敗者，他是個魯蛇(Loser)，但是他的精神生活卻相當的豐富，也難怪他身上沒有長期失業者所散發出的頹廢消沉；不知不覺中，我被皮先生改變了！僅僅是這樣的幾句話和這樣短暫的接觸而已。
皮先生聽完我的回答，繼續說著：看不見的東西，世俗認為不重要的東西，才是真正重要的價值所在，成敗得失只是一時間的輸贏，輸贏也只是別人看到的，別人看到的，不是重要的，但許多人把別人可以看到的當成是最重要的，把自己具體化成舞台上的小丑，認為自己的存在就只是單純的為了取悅台下的觀眾；像我以前就是這樣的人，把別人可以看到的當作是我最重要的目標，所以我退伍後跑去考公務人員，因為公務人員看起來體面、收入穩定而且是中產階級，不是普羅階級，通過一個考試好像人生什麼都具備了，我帶著這樣的心態和美好的幻想去準備，後來幸運的通過了這樣的考試…而這一切在成為真實以前我都想像的很美好，但實際上並不如想像的一般美好！公務人員只是看起來體面，工作內容其實非常的…而且穩定的收入其實是偏低的，如果按照國民平均所得來看，大概也只在平均值上下，而所謂的中產階級，在這已經邁向M型化的社會，更是屬於最艱苦的一群人啊！當幻想破滅後，我看清一切，原來曾經我所認同的這世界的遊戲規則是虛偽的！不真實的！不能帶給人類幸福，至少我曾經認同的價值只帶給我痛苦與焦慮！我以為只要有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穩定的地位，我就可以從此幸福快樂的過日子，像童話故事一樣，但是人生從來都不是那麼樣的簡單啊！皮先生語重心長的嘆口氣，這不像是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的嘆氣，我不曉得他曾經經歷過什麼？但我可以確定，他絕不是怪人，他是個好人！在這樣的世界裡，還有勇氣去質疑既定的規則，保有自己的理想，雖然目前他仍待業中，我想這日子也不會繼續太久，因為在和他談話時，我看見他眼中閃爍著不一樣的光輝…
我們繼續吃吧！萬一不小心聊太久麵都會糊掉囉！皮先生笑著說。我也微笑著回答說：是阿！食物應該趁最美味的時候下嚥！直至午餐結束，皮先生始終沒有開口問我為什麼想拜訪他，他似乎也認為這不是重點；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新的啟發，皮先生也藉這樣的機會分享給我關於他的經驗和視野。我們這場會面時間雖然短暫，但我卻已收集到我所想要的題材，並已完成您們目前正在看的短篇小說－皮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