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2月 15, 2015 12:30 pm
前幾天在樓梯間碰到老鄰居陳姊，她提著一大包購物袋上樓，我遂問她可是去置備年菜來的?
她說是啊，現在買年菜不嫌早歐，聽說越接近過年會越貴，而且要買要早上早一點去，去晚了好的被人買光了
…等等。
我曾聽說這位陳姊的廚藝了得，是傅培梅早期的嫡傳弟子，領有中西餐點修業證書。
遂再細問她都買了些什麼，好用來參考。
” 我是去士林那裏的傳統市場，人很多喲，很熱鬧，很有過年的氣氛。我沒有買很多，主要是買她那裏的魚、蝦很新鮮，還買了一些乾貨和菜。”
“你買的是哪一種蝦，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我問。
“好呀，就這種，”陳姊翻出一袋塑膠袋包的蝦子，個頭中等，約二、三十尾。
“這叫什麼蝦啊?”我問。
“她說叫白蝦。"她答。
“喔，看起來不錯哦。一斤多少錢?”我這個很少會問人家價錢的人竟也學會問價錢了，因為前幾天才被人問我在石牌路榮總旁攤子上買的湖南臘肉一斤多少錢，好佳在當時我也不知為何突然變得很家庭主婦，買之前竟然隨口問了那賣的人一斤多少錢呢。
“一斤200。”陳姊答。
“哦，好。"我應，然後繼續追問在哪一家買的，因為心裡想著過年做道蝦子是好主意，因為簡單好做又普遍受歡迎。
“就是從陽明戲院旁邊那條街進去，進去之後再過一條馬路的左手邊那裏。”
“陽明戲院旁邊那條就是大東路嘛，我知道，晚上是夜市，很熱鬧的一條街。”
“對啊，就那裏。”
結果從天母坐上公車601後，發現它走文林路到了中正路就右轉了，並不會直開到陽明戲院，所以只好趕快下車，然後打算用走的，雖然有點距離。
這一走可好了，走出現在這一篇文章出來了，由於好久都沒有寫什麼東西的慾望，以至於我的克莉歐臉書專頁已經停擺多時了，今天這個上菜場買菜的活動，卻激起了我很多美好的心情，好到願意提筆把它紀錄下來，而不是像近來對待很多事情，都覺得事輕如水，任其逝去也毫無所惜。
(或許因為它是士林，一個我對它很有感情，卻已十多年未去的地方。想細細地漫步它一下，是我此行除買菜外，另一個潛在的目的，我心裡知道。)
首先我在中正路士林國中對面下車，往回走到文林路中正路口的天主堂。
這個天主堂是我這趟買菜行首先駐足片刻的地方。
這個老天主堂是這附近的地標，也是我這個先期的北投人往士林辦事或轉乘車的重地。天主堂旁有一排地攤，不是賣東西的，而是給人挽面的。挽面這個行業，是極少數到現在還沒有消失，還在為現代婦女服務的傳統行業。有可能，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行業，我還沒聽說過哪個國家也有這種用牙咬著線，一次次往臉上刮，這種天才才想得出來的除毛法。挽的人與被挽的人那種專注及安定的樣子，看了真讓人頷首默認，尊重他們的認真態度。
這個路口也是我曾瞥見已逝父親背影的路口。
當時我坐在一輛由南往北，即將靠站的公車上，不經意看見一個背影好像父親的老人站在路邊，結果公車較接近時一看果真是他，是我年邁的老父在那裏引頸盼望著公車。頓時我感到好慚愧，希望父親沒有看見另一輛公車上的我。我無能讓老父出入有私家轎車接送，也無能讓他有充裕的老本不怕總是搭乘計程車，卻令到那已八十出頭的老人家，還得在那高低不平，人車雜沓，廢氣充斥的路口，緊張地辨識哪一輛猖狂而至的公車，才是他要搭乘的公車....。
在台北還沒有捷運，公車是主要運輸工具的時代，公車是很壅擠，而且服務品質也不太好的。老人家因尚未站穩公車即已前行，或是下車時被經過的摩托車撞到而受傷的事件時有所聞，怎不令成年兒女憂心呢。
接著我沿文林路往南走。
首先特別找找看以前一位客戶開的美容沙龍店還在不在那裡，她是長期使用我們代理的法國化妝品的老客戶，是士林區聲譽卓著的資深美容師。可是我找不著，店鋪街本身沒有什麼改變，但她的店卻不見了，不知是遷移到他處，還是已退休了呢?
我則已退休多年，和美容界也已脫節很久了，不知目前美容沙龍這個行業是否還像以前般興望，營業內容和運轉方式有沒有什麼改變呢?
士林對我這個從小生長在北投小鎮(北投在四十幾年前還不屬於台北市，而係隸屬於陽明山管理局下的一個小鎮)
的人來說，是個還不到台北，卻已經有著北投沒有的那種，屬於副都會級水準的地方。譬如當時(民國四、五十年代)
北投雖有電影院，演的卻大都是國語片，更早期甚至是台語片和日語片，因此要看外國片，就得到士林去看，光華戲院或士林戲院，尤其是士林戲院，許多美國經典老片我都是在那裡看的，比如太陽浴血記，比如貓王的海灘片。
在我初中時，要到士林連公車都沒有，必須搭北淡線的火車去，從北投站上車，到士林站下車。
士林火車站，當時是日據時代建造的一個小小黑黑四方型的木造車站，我對她有著一種神秘的浪漫情懷。想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和小哥搭老火車到士林看電影本身就像是一種青春的逃家行為...。當電影暗夜散場，徒步走到黑嘛嘛的火車站，在昏黃的燈光下，蕭瑟地站在月台，遙望遠方車頭強光瞬間將黑暗衝破，轟隆隆地朝車站奔來時，感覺自己也像在演電影似的。
而如今的士林火車站已經是高大堂皇又樓影幢幢的士林捷運站了，怎麼也找不回一絲絲過去舊時代的浪漫影子。
但我也想，現在的士林捷運站你不覺得它浪漫，但在現在是少女的女孩眼中，它卻還是浪漫的；浪不浪漫其實不在於客觀的外在，而在於主觀的認定吧? 每個時代對美和浪漫的界定，恐怕也不一樣吧? 因此若依這個推論，曾經滄海變成了桑田，桑田變成了大樓，我也不必太傷逝了，反正下一代有下一代的浪漫，我又何須替後人惆悵太多呢。
接下來就碰到我二十年前曾踏進過一次的文生美術社了。
在這裡我曾經購買了我第一套的畫筆和畫板，小小的店堆滿了各種美術用品，琳瑯滿目到感覺自己已經是行啊內的了，感覺充滿了希望和即將有所產出的未來，在捨不得用太多色料而摻入了太多油的情況下，畫作變得很稀薄，但竟然還是畫出了自認為可以傳家的作品，一張描繪客廳一角的油畫，到現在還掛在電視上方的那面牆上，每有客人來家，就要現寶一次，我還真是小本經營，自得其樂呀。
再往前，來到大東路和小北街交叉口，士林警察局背面的小圓環。
我一向喜歡小圓環。大圓環因車多，對行人來說是個危險的地方，讓人無從喜歡起，小圓環就不同了，車少到幾乎沒有，人也是小貓兩三隻，四面又有老樹蔭蔭，既悠閒又安靜；圓環中島不是種滿盈盈的花草，就是來座與世無爭的噴泉，就好像都市的血脈裡，流轉出的一漥小水塘，四周的樓房變成娉婷出水的荷花，行經其間的人們，變成了悠游巡視的小青蛙，時間失去了它的錶，空間也失去了它的尺，我愛小圓環，愛它的可人，愛它的溫柔。更不要說，運氣好的話，小圓環旁邊還會有清朝留下來的古典建築，巴洛克式的曲線和裝飾，精實的磚牆和拱門，令我神遊舊時代的風景人情。
期待中的士林舊夜市出現眼前，但在舊夜市之前的小廟，我這次一定要進去仔細瞧瞧，因為我從來都不知道它供奉的是什麼神佛，儘管少年時代曾路過多次，實在非常好奇。
歐~~，遠遠看起來好像是媽祖娘娘喔，我頓時感到一陣欣慰的暖流通過(別的神祇不會帶給我這種感覺...)。為了確定是否就是媽祖，我請問了一位剛敬香完畢的女士。這位五十來歲的女士說，對對，是媽祖，而且，我們這位媽祖非常靈喔，你拜拜看就知道了，說完笑嘻嘻地去和旁邊的工作人員商量，好像是有關點光明燈的事去了。
我趨前雙手合十，對著端坐在層層供品後面，慈面金身的媽祖娘娘，許下了今生不曾許過的兩個願望，然後恭恭敬敬地行三禮拜，三頂禮，再退出。一向對那些平白無故請求神佛實現自己願望的人不以為然的我，今日卻也和那些我不以為然的人一樣，跪在那裏祈求媽祖娘娘應允我的願望，人真是不要太鐵齒啊，路走到了盡頭卡住，誰都會想求神助一臂之力的!
終於，來到了買菜之旅的最終目的地~~”士林菜市場”，五個大字寫在一個舊式長形磚房的山形門上。探頭遠望這個又深又長的公有市場，雖然是清代閩南風格混和歐式洋樓的樸實紅磚建築，但見其少有磨損和歲月的痕跡，判斷它是後來才大規模重建的。
但是無妨，只要是帶有古典味的中式建築，我都喜歡，也不知為何，身處其中總覺得有一股寧靜安詳，淵遠流長的感覺。西洋的古典建築我也喜歡，但若裝飾得太過金碧輝煌，則會被我減分，無論中西，我喜歡的是溫婉中帶有書卷氣的建築空間。
菜市場是葷腥不忌，菜來錢往的地方，當然沒有絲毫的書卷氣，但只要這個販夫走卒的活動，是在良好的自然採光，寬敞的空間和乾淨平整的通道中進行，則俗人的行為，也可以成為一種熱鬧卻也優雅的儀式，伴隨著一顆顆替家人籌備年夜飯的愛的心情，沒有比這再動人的畫面了。
遠望近查，在一片菜攤中我找到了個賣魚蝦的攤，走近瞧瞧有無白蝦，啊，有，應該就是陳姊買的那種，因為很像。
“這是白蝦嗎?”我問紮了日本式頭巾的老闆娘。
“是白刺蝦。”她答。
“喔，不叫白蝦，叫白刺蝦哦。”我說。再問: ”一斤多少錢?”
“一斤兩百八!”老闆娘說，一邊招呼著另一位女顧客。
我聽了納悶，陳姊不是說一斤兩百嗎? 但我不想當著另一位顧客的面向老闆娘質疑，因為那位女顧客正要買那一斤兩百八的蝦子而毫無異議哩!
“老闆娘，我等那位小姐走了我才問妳比較好，我姊前幾天才來買這個白刺蝦，她說一斤兩百耶? 妳怎麼賣兩百八?”
我等上位顧客走了才靠近老闆娘，低聲細氣地開口，我已學會不大喇喇公開殺價的秘訣，因為多數老闆不可能當眾自打嘴巴。
“這款蝦就是兩百八一斤啊…”老闆娘的臉輕微地向左右轉一轉，也是小小聲地嘟囔著，並沒有很大聲地辯駁，是不是她心虛啊?
“我姊說離過年越近賣越貴，妳是不是前幾天賣兩百啊?”我不死心繼續尬她。
“沒啊…”老闆娘支吾不定，但沒有要降價的意思，當然嚕，剛才有顧客毫不講價買了就走的。
我遂放棄這攤，引頸前望，太好了就再兩三公尺前就又有兩攤賣海產的，而且賣的蝦的種類似乎有好幾種。
“老闆娘，這叫什麼蝦?”我趨前到第一家，指著看似像白刺蝦的蝦問。
(賓果!) “白刺蝦”老闆娘回答。
“一斤多少錢?”我問。
“一斤兩百!”(更賓果了!)她答。
我聽了高興地有點緊張(有沒有搞錯啊?! 就隔兩公尺而已，價錢就可以差那麼多?!)。
但我把自己鎮定起來，不急著做決策，繼續詢問另一種蝦的名字和價格。
“這叫什麼蝦?”我指著另一籃個頭較大，身體帶點黃色的蝦問。
“鱸蝦。”答曰。
“鱸蝦? 鱸魚的鱸嗎?”我問。
“是，鱸魚的鱸。”答曰。
“一斤多少?”問。
“一斤兩百五，”答。
“鱸蝦比白刺蝦好吃嗎?( 因為價錢比較貴所以推想)”繼續追問。
“比較好吃喔，吃過就知道。”
我低頭瞧瞧她的白刺蝦，比起肥碩的鱸蝦，確實遜色一點，遂心生嚮往，決定今年要吃好一點，買個沒吃過的高級的蝦，讓女兒女婿開眼開心。
“那請妳拿大約十幾二十隻吧。”我說。
老闆娘稱了快到一斤的蝦，說兩百塊，我付了錢，高興地將牠放入購物袋中。
抬起頭來往前走，下一攤也賣蝦，而且有一籃蝦又大又結實，我好奇地詢問蝦名和價錢，
老闆娘答，”白刺蝦 ，一斤兩百八!”我一驚，哇啦啦，真的有一斤兩百八的白刺蝦，
表示白刺蝦有低價和高價依品質而不同。我倒回走一點，定睛細看日本式頭巾老闆娘的白刺蝦，果然有一斤兩百八那種的架式，比一斤兩百的結實肥大很多，東西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呀。好了好了，蝦的事已查明分曉，無疑慮，結案續行。
買完了主要要買的蝦，看到一尾不大不小的驢魚蠻漂亮的，老闆看我有意要買，便加強推銷說是海鱸喔，比較沒有土味，嗯，這點很重要，立馬付錢入荷。
然後眼睛又飄到在一個大鰱魚頭旁邊，高高堆起了一堆帶肉的大型魚骨，看來肥嫩多汁的樣子，熬湯應該不錯，遂問那是什麼魚的骨頭?
是鰱魚骨嗎?
“不是，是鱒(他發四聲音)魚。”年輕的男老闆說。
“什麼? 鱒魚? 鱒魚有那麼大的嗎?”我不相信是鱒魚。
“是俊魚啦，英俊的俊。”
我明白了，原來他先前是用台語來發音俊這個字。
俊魚，這種魚，我還頭一次聽到，買了，吃吃看，看看熬湯出來的風味，會不會比豬大骨或雞胸骨還好呢?
無論如何，此舉對我來說，又是一項新的實驗吧，我喜歡自以為總有小突破的感覺。
好了，主要目標已超過達成，接下來只買了兩樣以前從未買過的青菜，一叫娃娃菜，曾經吃過很好吃，但從未買過，因為我常去買菜的超市和傳統市場都沒有這個菜。一叫肉豆，曾經吃過但不知如何烹調，聽到老闆娘跟另一顧客說用白豆豉去燜煮，幻想一下應該會好吃，就買了。大功告成，不再買別的了，一來其他菜到處都有，沒必要在這個市場買，二來等下坐公車回去買多了太重。
接下來就剩下小小的探索之旅了。怎麼說呢?
自從士林夜市被公家由地面層，改設到新大樓的地下層後，我只匆匆在晚上來過一次，當時陷入陸客人擠人的大陣仗裡，我是被長江後浪推前浪般，腳離地推進地下室的，完全不知道出入口是在東南還是西北，因此這次趁著大白天人潮未到前，找找看這個新的士林夜市，到底是從哪條街，哪個入口進去的。
(賓果!) 太簡單了，從基河路前段第一個路口右邊，即可見一個泛著透明藍的玻璃帷幕包圍的樓梯間，上面用大紅字體標示著
”B1美食區”，就是這個每晚遊客川流不息，台灣最有名的夜市了。不過，怎麼沒有特別標出”士林”兩個字呢?
還好，眼睛一掃掃到了樓梯間前面的一小塊綠地，綠地上豎了一個大石碑，上面用紅筆寫著”士子如林”四個大字。
我自忖著既開心又訝異，因為我知道”士林”是唸過書的人很多的意思，但我並不能簡要說出”士子”和”如林”這樣道地的全名，感嘆自己真是學問缺缺呀! (請看文末備註)
也聯想到台灣的地名多有重複，士林這個地名除此地外，寶島其他縣市鄉鎮還有沒有也叫士林的地方呢?
懷想置身在這樣一個曾經有著眾多莘莘學子，在這裡琅琅讀書的地方，不由得渾身也變得有氣質起來，縱然這裡現在是菜肉的市集，也無損於士林的優雅和秀麗，畢竟，秀才舉人也是要吃飯的嘛，何況是這些秀才舉人的妻子和娘親，天天辛苦地上市場採買，再扛回家烹煮，殷殷地補給這些讀書人，士子們才有精神和力氣，在學業上精進的不是嗎?
民以食為天，吃飯皇帝大。士林不但士子如林，市場也如林啊!
從彎曲如蛇的市場通道往文林路方向出來，果然是陽明戲院的側面，我有一種走進迷宮多時，最後終於順利走出來了的幸運感；這一路的踅行對我來說，好似鮭魚回溯原鄉般，將舊日的似水年華，將已過耳順之年的我重新澆灌了一遍，抬起頭來望望驕陽，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怕是這年紀益發的念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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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回家上網查了”士子如林”的由來。道光二十年(西元1840年)芝蘭街仕紳潘定民建文昌祠，並於其旁設館課塾是為義塾。(突然想到台大商圈名”公館”，可能不是指某某大官的寓所，而是指公家設立的課塾會不會?) 因此早期附近的學子都到芝山岩文昌祠來求學，使八芝蘭的讀書風氣揚名。出了許多秀才、舉人，即所謂”三步一秀、五步一舉”之盛況，所以把八芝蘭改為士林，表示士子如林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