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往事7:何謂客家人?(終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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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麻吉林思彤鄭琮墿胡也

[CENTER][LEFT][LEFT]7、何謂客家人?[/LEFT][LEFT]一、[/LEFT][LEFT]我有個親姐,長得好看。我很少提到她,回憶客村的往事時,也很少想起她,但寫到這一章,種種因緣又不得不讓我安排她出場,以便理清人世間原本就紛雜的頭緒。[/LEFT][LEFT]兒時夥伴來我家玩時偶然瞥見她從自己的小閣樓裡出來、很快又繞道回去。多年後,小夥伴舉家搬遷到外地,再也不用講客家話,再也不用見客村人。今年我從加拿大回家鄉過年,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是否回客村,他說肯定沒空。電話裡,他像兒時一樣放縱玩笑,反正身邊也沒人能聽懂客家話——現在許多客村的小孩都不講官話了。[/LEFT][LEFT]「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兒童相見不相識,也有可能是因為當年的「鄉音」已經絕跡了。[/LEFT][LEFT]兒時夥伴忽然說,前幾天看你網上發的照片,又想起很久以前一個疑問,為什麼你姐比你好看那麼多?[/LEFT][LEFT]照片上,我姐抱著一歲的女兒,站在我家門前那幾棵樹前面。其中有一棵柚子樹我過去常在下面撒野,夜裡漆黑寂靜時,只有樹下草叢中沙沙的水聲,我總是抬頭仰望星空,不自覺地想起許多人和事。前些天夜裡我又醒來放水,站在那棵樹下望著天上密佈的陰雲,多少年的故事都在那一場噓噓中轉眼流過。第二天早上我寫了一首歪詩:[/LEFT][LEFT]「我喜歡在一顆樹下撒野[/LEFT][LEFT]夜晚的天空有時繁星有時陰 [/LEFT][LEFT]一輩子就像一場噓噓」[/LEFT][LEFT]我姐已過花季,而樹上的柚子因為太苦、沒人願摘、還一直掛著,藏在翠綠的葉子裡很是可愛。我說話、寫文章都喜歡隱喻、把果實藏在葉子裡,感興趣的人自會去琢磨:柚子為什麼會比人更可愛。不感興趣的,就算我說白了,也是白說。兒時的夥伴也有這毛病,喜歡隱喻,談論我和我姐的外表。[/LEFT][LEFT]美女畢竟不常見,別人都要伸長脖子去看,而我從小就抬頭不見低頭見,偶爾還要拌嘴。所以,我的審美觀可能有種扭曲。我很少向人提起她,別人便覺得我和她有些生疏。我姐也曾說,有時很想瞭解我,覺得我有些「神秘」。讀到她這句話是我在山東上學時,那時她還在省城上大學。那時我每天讀書寫作,感覺自己是了不起的思想家,許多文章投到雜誌社杳無音信、發到網上無人評閱、甚至被管理員刪除,我還是樂此不疲。那句話就是我姐評論到我某篇網文下面的。[/LEFT][LEFT]關于我姐的大學,我瞭解的很少,只是從父親那聽說:那年他送我姐去省城上大學,兩個人擠綠皮火車,路上我姐吐了,到學校宿舍時身體還很虛弱——我姐有點林黛玉的體質,又遺傳了父親的憂鬱、敏感。父親說,那天下午他離開省城,留她一個人在那陌生的地方,心裡很是悲涼。[/LEFT][LEFT]父親過去也是個文藝青年,偶爾會說一些客家話裡找不到的很煽情的詞,讓我母親哈哈大笑。我更多母親的那種頑皮,在客村人面前不喜歡說官話,除非是開玩笑——在我和我的小夥伴們聽來,整個官話都有一種故作莊重而顯得分外滑稽的性格。所以客村的老師在教訓我們的時候也很少說官話,以免顯得像領導講話一樣滑稽可笑,尤其是我這樣頑皮的學生,即便是在面壁思過時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為某些太過煽情的話,譬如:「你有沒有當代大學生的綜合素質!?」——這是大學輔導員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那天我剛剛搬回一堆教科書,坐在宿舍裡讀得入神,一群人突然闖了進來,為首一個雙手反剪在屁股後面——標準的領導模樣,只是當時我還不太會看面相。我本來想等看完書上的一句話再起身去問候他們,沒想到跟在領導屁股後面的輔導員已經破口大駡。我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聽明白,輔導員是怪罪我沒有走上來迎接客人。(他們又沒有敲門,我怎麼知道誰是主人、誰是客人?)領導倒是很慈祥的樣子,站在擁擠的宿舍裡注視著我,含笑不語。他是來「微服私訪」參觀學生宿舍的。那時我住八人宿舍,宿舍裡只有一盞「吱嘎吱嘎」的電扇。我的床頭前面是一堆垃圾,宿舍外面有一根晾衣服的鐵棍,冬天衣服經常結冰,只好拿到宿舍裡面晾,原本就不向陽的宿舍變得更加陰暗潮濕。我在這樣的宿舍住了四年,還有什麼房間住不慣?[/LEFT][LEFT]我不知道我姐的宿舍是什麼樣的,或許南方的大學會好一些,不過也不會舒服到哪。尤其是她那樣顧忌別人的說法,和舍友相處想必不容易。[/LEFT][LEFT]我的舍友大多是山東人,問我是哪個民族,我說是漢族;後來他們聽見我和我爸打電話,又問我說的是什麼話,怎麼他們一句都聽不懂。我說,就是我們那個地方的話。他們說,怎麼這麼像鳥語?[/LEFT][LEFT]後來,我官話等級考試得了B,他們都不相信;我在得C的山東大漢前「哈哈大笑,他們就笑我「傻B」——第一次獲此稱號是我在濟南的第一晚:我好不容易買到去山東的一張火車票,卻是開學前一天才到,我沒有時間去買被褥枕頭,于是拿了一些報紙墊在木板上睡了一晚。濰坊的舍友日後笑道:「那時我才知道什麼叫傻B。」[/LEFT][LEFT]許多年後我在多倫多遇到一個南京人,問我對山東人的印象。我說,很難說清楚,我在那個地方待了四年,遇到很多人一輩子也忘不了,有我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我想每個地方都是這樣。[/LEFT][LEFT]很多年後再回過頭去看,我才清楚,許多山東人都是自覺不自覺地把我當作外省人,而我的「鄉音」就是外省的標誌;就像許多熱情友好的加拿大人,對于世界背面來的小夥伴,心底總有一條界限,除非你能說一口地道的加式英語,否則你渾身上下都有「Made in China」的標記。而一旦你有任何與他們不一樣的地方,他們都很容易把這些差異歸到你的家鄉——而不是你的性格上。人大都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自己的方式,很難欣賞「異類」身上和自己不一樣的地方,除非「異類」在某些方面很「厲害」。就像美國人,他們的個性被世人追捧,因為他們在某些方面很「厲害」。[/LEFT][LEFT]客村沒有什麼「厲害」的地方,所以客村人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受外人欣賞。歷史上的客家人就是這樣一群莫名而來的外地人,想要找一個家,卻不斷被當地人排擠,只好隱居山林,或者四處流浪。或許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說:「天下客,一家人。」[/LEFT][LEFT]如今,從外省跑到東海邊的民工,是另一種「客家人」:外地的面孔和口音,卑微的出身和工作,時刻懷念故鄉,卻不得不為了生計獨自在外漂泊。每年的「春運」,就是地球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物種遷徙,十億人自東向西奔向家鄉:火車、汽車、摩托車、自行車、輪滑、徒步……在這延綿萬里的洪流中,客村人只是毫不起眼的涓滴。[/LEFT][LEFT]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兩條生路:考不上大學,去外地打工;考上大學,畢業後去外地打工。走後一條路,也許能在外地找到更好的工作,在某個陌生、擁擠的城市買一間小房,從此擺脫「客家人」的命運。所以,許多農村孩子拼了命地讀書,父母也拼了命地供子女讀書。但是,許多人大學畢業後,只能在城裡掙扎:蝸居在陰暗的地下室裡,吃著有毒的食品,呼吸著有毒的空氣,找不到對象,也沒有朋友,明明活得不如那些沒有上過大學、在家鄉勞動的小夥伴,卻還是不甘心離開光怪陸離的城市。繼續漂泊,只是因為「無顏見江東父老」,早已辜負父母的期望,卻又遲遲不想讓他們的理想破滅。[/LEFT][LEFT]客家人為什麼不回家?——四海之大,無以為家。[/LEFT][LEFT]「莫買沃洲山,時人已知處。」這話說的是唐朝,那時候,還有山林可隱。[/LEFT][LEFT]二、[/LEFT][LEFT]在廈門蝸居多年後,我姐終于還是通過我表哥介紹,和另一個客村人成了家——那些外地人,在我表哥看來都太鬼刁(狡猾)、不可信任——而我姐夫是很老實的鄉下人。婚後,他倆在深圳蝸居。我第一次離開中國便經過深圳。那天中午,我在他倆租的小窩裡睡了一個午覺。八月流火,風扇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我迷迷糊糊地睡了然後又醒了,拎走我的行李箱時,房間一下子大了好多。[/LEFT][LEFT]我姐送我到福田口岸,然後作為大陸公民便不能再往前送我。我讓她給我拍了一張照,過年時帶給父母看看,然後就沒再說什麼,背起包拖著箱子過了關。過關後我才發現前往香港機場的大巴車票只能在深圳那邊買,否則就要花許多錢坐香港的車,所以我又排了一次隊,從香港回到深圳,再從深圳過關去香港。[/LEFT][LEFT]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在迪拜停了五個小時,繞著機場轉了一圈,看到玻璃牆外許多停歇的飛機時起時落。小時候,我和客村許多小孩一樣,一聽到飛機的聲音就很興奮地仰頭望著一路奔跑,全然不顧那些絆腳的田梗。我總是呆呆地望著飛機變成一個小點,時而能見,時而不能,直到完全消融在那抹天藍色中才甘心。那是一輛給荒山播種的飛機。大煉鋼鐵那幾年,許多山都禿了。飛機給大山播種的都是馬尾松。整個客村,只有我姐夫那個村子附近還有一片原始森林,裡面有許多藤蔓和奇異的亞熱帶樹木。這些「異類」原本在客村很普遍,但只有那個村的人拼了命把它們保了下來,因為他們相信那片森林裡有他們的祖脈——可見信仰是多麼可怕的力量……[/LEFT][LEFT]我一個人站在玻璃牆前並不覺得孤獨,只是想到如果飛機失事了,所有這些想法也就無人可曉了。[/LEFT][LEFT]離開我姐三十五個小時後我到了多倫多。琳和她男友開車來接我。琳是美國人,來中國做研究時和我認識。她教我一個單詞:Nostalgic。她是一個Nostalgic的美國人,總是穿一件中學時的黑白格子外套,離開中國後還給我寫信說,很想念中國,很想再回中國看看。她說,在中國受了很多人的幫助,她回加拿大後也試圖幫助一些中國來的學生。我給了她這個機會。[/LEFT][LEFT]她的男友開車送我到我租住的公寓樓下,問我:一下子到這完全陌生的地方,你不興奮嗎?你的表情為什麼那麼平靜?是覺得恐懼,還是勞累?[/LEFT][LEFT]我說不覺得有多興奮。「我17歲離開家鄉坐了一天火車去上大學,那時有些興奮,往後再去別的地方就沒有了。」現在想來,這句話有些裝硬。他們離開後,我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看著夕陽靜靜地照著樓下的橄欖球場、陽臺上不知名的小花。我忽然覺得孤獨甚至恐懼。三天后,我獨自去安大略湖邊的加拿大國家展覽,有一陣子找不到回去的路;一年後,我在匹茲堡汽車站被人攔下要錢;兩年後,我獨自走在芝加哥南部寂靜的街道上,想起不久前的槍殺案……這些時候,我都有種恐懼:「如果我就這樣客死他鄉,所有這些想法也就無人可曉了。」[/LEFT][LEFT]我徒步走過北美的幾個城市:魁北克、溫哥華、華盛頓、西雅圖……到處都能看到許多流浪漢。他們當中也有一些「客家人」,在街頭彈唱Nostalgic的音樂,在你投下硬幣時,禮貌地說聲謝謝,旋即沉浸在自己用回憶編織的五線譜裡。我也徒步走過中國東南西北三十多個城市,但很少能見到流浪漢,他們往往瑟縮在天橋下面陰暗的角落裡,寧願在飄雪的冬天默默凍死,也不願被巡查的城管抓進「救助站」。[/LEFT][LEFT]房價隨中國經濟起飛,房租也常在一夜間跳躍,只有印鈔機的速度能趕上,可客家人沒有印鈔機。許多民工被房東攆走後被迫流落街頭,最後被送進「救助站」;有些農村來的大學生也被當作流浪漢送進去了,受盡非人的虐待後,默默地客死他鄉,生前所有的奮鬥和憤恨、希望和絕望也都無人可曉了。[/LEFT][LEFT]客家人為什麼不回家? [/LEFT][LEFT]我堂哥在外地漂泊多年後,回到客村修手機,但中國經濟發展太快,過了幾年就沒人修手機了,因為手機已是白菜價;于是他又去賣手機,但很快手機店也被網上商城擠跨了。于是,客村又多了一個無業遊民。我勸他去浙江學木雕,那裡「或許」會有他的立錐之地。但是他已過三十,早已厭倦漂泊,只希望能在家鄉找份事做。前些天,我們一起去參加了一個農家樂公司的策劃項目:爬山、野炊、燒烤。烤全羊的時候,老闆同活動的主持人說,要學習一下蒙古人的儀式,于是主持人就裝模做樣地比劃。我問老闆,為什麼不搞自己客家人的儀式,非要學蒙古人。他說,客村人家家都吃客家肉丸,誰還稀罕?我搞一搞蒙古包、蒙古風情,讓大家嘗嘗鮮,這才能吸引人。客家文化只能用來吸引外地人,我現在還沒這個資本。我問,客村有草原嗎?老闆說,就是找不到,不然我現在早就搞好了……[/LEFT][LEFT]活動快結束的時候,有個領導過來參觀烤全羊,吃完羊肉後,雙手反剪到屁股後面注視著我們含笑不語,走的時候用紙巾不停擦拭皮鞋……[/LEFT][LEFT]回去路上,我和堂哥以及另外幾個人擠在老闆的轎車後面。[/LEFT][LEFT]堂哥問老闆,還要招人嗎?[/LEFT][LEFT]老闆說,我們一直在招人。[/LEFT][LEFT]堂哥又問,你那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做的?[/LEFT][LEFT]老闆說,不是說我有什麼事能讓你做,關鍵是你有什麼想法。[/LEFT][LEFT]我以前修手機的,堂哥說,這個你曉得……[/LEFT][LEFT]老闆問,你會做營銷嗎?[/LEFT][LEFT]堂哥說,我沒做過營銷……[/LEFT][LEFT]三、[/LEFT][LEFT]前陣子,一個中學同學的父親被汽車撞上,幸而司機還有良心,把他父親送進了醫院——有些司機會開車從你身上碾過,確保你一命嗚呼後,再逃之夭夭。[/LEFT][LEFT]他向單位請假,從廣東趕回家鄉,剛好碰上我也從國外回來。我在醫院裡見到他。他的父親已經轉危為安。[/LEFT][LEFT]他說,以後我要帶孩子在不同地方住住,以免他對某個地方有感情。[/LEFT][LEFT]我問,為什麼。[/LEFT][LEFT]他說,我對家鄉很多地方都不滿,但又不能完全割捨。[/LEFT][LEFT]他是從客村下面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出生的,說的客家話很原始,沒太受官話影響,所以口音和客村縣城裡的很不一樣。醫院裡的人一聽就知道他是鄉下人;就像山東人一聽我說官話,就知道我是外省人。[/LEFT][LEFT]他說,過段時間想去北美看看。[/LEFT][LEFT]我說,可以技術移民,能解偏微分方程的人畢竟不多。[/LEFT][LEFT]他說,能解鄉愁的人更少。[/LEFT][LEFT]他問我為什麼客村人自己都覺得客村人比外地人更壞?我說也許是因為上世紀客村人捲入內戰,大部分做了炮灰,在那種年代,有點信仰的人容易為信仰而犧牲,剩下的多是不擇手段活下來的小人——亂世出奸雄。我去紐約自由女神像時聽過一段介紹,關于法國啟蒙思想:有理性的民主是在和平的環境中緩慢進化來的,需要整個社會民眾思想的啟蒙,好幾代人的文化傳承。[/LEFT][LEFT]每個人心裡都有光和影、天使和魔鬼。膽小的孩子喜歡待在光裡被人看見;膽大的人卻不怕黑。膽大的人才能走到權力的中心,被一層層戲裝包裹,伸手不見五指,那種孤獨和恐懼,足以讓魔鬼誘騙最勇敢的心……暴力只能殺人,不能育人,你把官服裡面的貪官殺了,你能找到別人鑽進那套官服裡不會變身成下一個貪官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說的也是人的信仰……[/LEFT][LEFT]一百年前,客村人參加革命,或為高尚的理想,或為卑微的口糧,蜂擁而出;一百年後,客村人逃離客村,有錢的舉家搬遷,沒錢的外出打工,四散而逃。最後一個用客家話上課的老教師說,能量越高的電子離原子核越遠,就像越有本事的人離家鄉越遠……[/LEFT][LEFT]臨別時,他突然說想去臺灣。我問為什麼。[/LEFT][LEFT]他說,就是因為想走,又總是有留戀,所以走不遠。[/LEFT][LEFT]四、[/LEFT][LEFT]我曾經想在客村開一家書店,組建書會,吸引客村的中學生。我姐說,客村哪有人讀書的?我當然曉得,網吧裡吞雲吐霧、鏖戰不休的中學生,過去我也是其中一員,和許多窮人孩子一樣充當富二代的靶子。富二代揮金如土,一買就是許多裝備,網絡遊戲全靠他們賺錢。不過,窮人孩子還是陪練得很High,因為現實遠比虛擬無聊。這些,我都清楚,但我一意孤行,動員我爸貼廣告。[/LEFT][LEFT]我姐強烈反對,很失望地責備我,你應該出來多瞭解一下社會!不要總是那樣天真!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像我一樣在社會底層奔波![/LEFT][LEFT]我的計劃終究泡湯。回客村後,我沒大串親戚,我曉得他們最初因我出國而產生的期望早已失落而成不解。他們愈發相信:讀書無用——我這個大齡光棍不切實際的行動就是最好的證明。[/LEFT][LEFT]我姐有時覺得我幼稚。但我以為我比她更早懂得世道人心:她從小就長得好看,所以不會像我一樣被人嫌惡。她被老師選去參加解放小學的文藝演出,有時還能去客村的劇院給領導們表演。如果我父親像我的大學輔導員一樣有政治頭腦,我姐可能會像我的小學班長一樣成為達官貴婦、被載入解放小學校史。但是我父親受了爺爺的影響,有股書生氣。他對老師說,排練節目會影響我姐學習。于是,老師沒有再找我姐,我姐也失去了鍛煉表演能力的機會。而表演能力——眾所周知——是人成熟的標誌。離舞臺最近的領導,往往不遜于舞臺上的戲子,他們能一邊流淚,一邊壞笑……[/LEFT][LEFT]回鄉數天后,我姐還是帶我外甥女去了婆婆家,使我有些後悔不該這麼早回來:我聽說那個村的地下水被新建的工廠污染,村民們幾次上訪都杳無音信,一直喝著桶裝礦泉水。他們保不了原始森林,原始森林也保不了他們,信仰的力量有時會顯得很微弱……[/LEFT][LEFT]五、[/LEFT][LEFT]前些天,我終于又見到她——在她的婚禮上。我認識她已經有十幾年了。她的許多心事我都知道,我的許多心事她也明瞭。婚禮前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個咖啡廳裡碰面。我問她是否激動?是否恐懼?她說,心裡很平靜。[/LEFT][LEFT]我說,以後再不能提他了。[/LEFT][LEFT]最後一次,她伸出一個手指頭,說,我覺得,是我害了他…… [/LEFT][LEFT]不是你,是許多無奈的現實,我說,即便不是你,也會有另一個人——只不過,你剛好在他那個年紀出現。[/LEFT][LEFT]她的故事,勝過許多言情小說。我有幸旁觀其中的許多片段,留下更多想像的空白。命運總是撲朔迷離,上帝就像淘氣的孩子把他寫的故事攤開,讓所有作家都黯然失色。但我不能講,只能把她的故事埋在心底。人世間所有動人的故事,都免不了被謊言或沉默埋葬——《第三帝國》的作者說,攻陷柏林,使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獲得一個政府的機密文件,從而客觀地記錄那些新聞媒體所不能報道的事實。但誰又能說,作者本人沒有受美國政府影響、故意抹黑蘇聯?只要有人,就有紛爭;有紛爭,就有謊言。所以,文學還是有點用的,只有文學能在荒誕的故事裡表達真實的情感——故事可以虛構,情懷卻無法造作。一個社會如果連文學的自由都沒有了,那麼這個社會就連起碼的真誠也要被囚禁了。[/LEFT][LEFT]但有時候,領導喜歡把作家當戲子看。[/LEFT][LEFT]感情上的虛偽,是最卑劣的虛偽;對于一切矯情和煽情,客家人只能說「別做鬼」。但人很多時候也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總是「做鬼弄絕」。[/LEFT][LEFT]我曉得我喜歡過一些女生,但不曉得誰喜歡過我;或許都只是錯覺,我們都只是喜歡自己心目中熟悉的那個人,而真實的那個人,或許根本不是我們喜歡的樣子。熟悉一個人有多難,問問我姐就知道;其實很多時候,我也覺得我姐很陌生,雖然我們朝夕相處十幾年……[/LEFT][LEFT]我喜歡過一個客村人,她去了北京。她說,北京忽然有了霧霾,客村早已沒有炊煙。[/LEFT][LEFT]我喜歡過一個四川人,她去了北京。她說,我一定要離開中國![/LEFT][LEFT]我喜歡過一個加拿大人,她沒有說中國不好,只是說她不會離開多倫多。[/LEFT][LEFT]她問我,你不喜歡加拿大嗎?[/LEFT][LEFT]我說,喜歡,但中國是我的初戀,雖然她傷透了我的心broke my heart。[/LEFT][LEFT]十幾年了,所有我喜歡過的人都已遠去,最後只有眼前這個新娘,因為從未有過錯覺,所以還能對她說說心裡話,不必去演某個連自己都不熟悉的人。[/LEFT][LEFT]她要我答應她一件事,我說可以。[/LEFT][LEFT]她說,十幾年了,我們一直很親近,希望結婚以後我們不會疏遠。[/LEFT][LEFT]我說,不會疏遠的,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親近過。我知道我是一個異類,一個生在客村的客人,我生來就不像客村人,或許哪個地方的人都不像。我只是一個人,一個客人,每個地方的人都把我當作客人。[/LEFT][LEFT]我同她講「蝙蝠」的故事,那是加拿大的朋友Don告訴我的。講這個故事時,Don已經七十歲了……[/LEFT][LEFT]大概是在1980,高大英俊的J去了中國雲南,莫名地,他愛上了中國,並且決定一輩子待在中國。那時,中國剛結束文革,而多倫多的地鐵已跑了二十年。[/LEFT][LEFT]Don說,很可能是那個時候J去的一小塊地方,遇到的那幾個人,就讓他愛上了整個中國。[/LEFT][LEFT]我說,初戀都是這樣……[/LEFT][LEFT]Don點點頭,繼續說,後來,J在路上騎單車時撞破了頭。他的母親打電話說,中國太危險啦,趕緊回家!他只好回家接受治療。J的腦袋到現在還留著一塊鋼片,天氣冷的時候就不舒服。但是,他一直夢想著重返中國。後來,他在多倫多娶了一個北京女孩,之後有了一個兒子。大家都以為他從此就會安心待在加拿大。沒想到,三十年後,他辭去貝爾公司的工作,去中國做英語老師了。他的妻子非常不情願:她是母親,她心疼自己的孩子,她擔心食品安全,擔心空氣污染……但是她是一個偉大的妻子,她終于還是妥協了,唯一的條件是:孩子必須去國際學校。[/LEFT][LEFT]Don說,J在中國過得很開心,但他的妻子在加拿大生活了那麼久,感覺自己像蝙蝠一樣,即不是加拿大人,也不是中國人。在加拿大,她就想念中國的好,但回到中國,就發現那些好早已成為過去;在中國,她就想念加拿大的好,而一旦回加拿大,就發現那些好也已成過去…… [/LEFT][LEFT]新娘說,我們這些在外地的人也會有這種感覺。(她父母幾年前就搬走了,往後她再沒有回客村過年。)[/LEFT][LEFT]我曉得,故鄉是永遠回不去的。故鄉,只在你心底,你夢裡,就像你的初戀,她早已成了任你打扮的歷史,就算希特勒的絕密檔案,也不能幫你還原那個動盪的年代。所謂「客家人」,就是一群Nostalgic的人。就像《月亮和六便士》裡所說,有的人,一生下來就失去了故鄉,他們打著燈籠在這個世界上遊蕩,想要尋找一個家卻每每落空,因為那個家,只在他們心裡。[/LEFT][LEFT]「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LEFT][LEFT]誰不是——這世上匆匆過客?誰不是——客家人?「天下客,一家人。」說的——豈只是流浪的客家人?那些盤踞中原的地主,那些朝生暮死、爾虞我詐、「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子們,你們——難道不是「天下客」?就算貪得全天下,拼了命地揮霍,你又能帶走什麼?就算騙了天下人,成了一代戲王,流星一樣閃耀天幕,那轉瞬即逝的浮華,又有什麼可激動?[/LEFT][LEFT]如果你相信,這一生不過是碳水化合物的偶然相聚和分裂,所有的掌聲、呐喊,理想也好、野心也罷,落幕後也無人可曉了;如果你相信,這一生只是一次短暫的旅行,回家路上偶然相遇又分離,所有的想法、心情,真誠的、虛偽的,終究要成為平凡的故事,在旅途的終點與久違的故人傾訴。[/LEFT][LEFT]「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 誰不是——無涯過客?五帝三皇,騙得了誰?[/LEFT][LEFT]五帝三皇的孤獨和恐懼,恐怕只有戲子能體會。就算戲子成了妻子,你難道不是被魔鬼欺騙的過客?——希特勒在死前才發覺:所有人都騙了他,他孤獨、他憤怒、他絕望;但是,魔鬼將手裡的玩偶拋下時,只是一個惡作劇的笑臉,比上帝更任性、更不可捉摸。[/LEFT][LEFT]誰不是匆匆過客?誰不是客家人?[/LEFT][LEFT]客家人為什麼不回家?——回家的路是那麼漫長泥濘,要翻過多少座山,漟過多少條河,在那片奇異的原始森林裡,有一座老房子:[/LEFT][LEFT]多少天下客,[/LEFT][LEFT]重歸一家人。[/LEFT][LEFT]圍坐火爐邊,[/LEFT][LEFT]暢談曾到哪。[/LEFT][LEFT]
[/LEFT][LEFT]2015年1月29日/臘月初十[/LEFT][LEFT]客村[/LEFT][/LEFT][/CENTER]
《客家往事》全書手稿下載:
http://pan.baidu.com/s/1Ep9ts
胡草漫 您好:


生活的紀錄,成為人生的歷程,難得可貴的是文化與習慣。
雖然是記敘歷程,卻也引發些許沉思。
尤其是每一段落的最後都能引出餘味作結,甚佳。




謝謝分享


古塵
古塵 寫:胡草漫 您好:


生活的紀錄,成為人生的歷程,難得可貴的是文化與習慣。
雖然是記敘歷程,卻也引發些許沉思。
尤其是每一段落的最後都能引出餘味作結,甚佳。




謝謝分享


古塵
謝謝古塵欣賞!流逝的文化、歲月,恐怕要被人忘記的歷史。我試圖用文字抓住一些影子。希望在別的地方,一些東西有幸能夠存活更久!
我之前在網上看到消息報道說,沒有多少人講客家話,地方文化漸漸也要絕跡了。不曉得你們那邊是怎樣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