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月 12, 2015 3:47 pm
客家往事6：紅色
客村有三所小學：解放、八一、紅星。不管你去哪所，都要戴紅領巾、唱紅歌、升紅旗、流紅鼻血。我對小學最深的回憶也是紅色的：我將顫抖的手伸出去、攤開掌心，等待朱小紅老師把鋼筆的紅色筆尖紮在我手心上——那支鋼筆是用來批閱試卷的。我沒有那些紅色電影裡的人物英勇——疼痛鑽心，我立即把手縮回去。小紅老師看了我一眼，臉上的笑容很難形容——也許那一刻我忍不住翻了白眼。她終究放過了我，而其它幾個同學都被鋼筆尖紮了三次。
母親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一種惡狼一樣的白眼，非常瘮人。而且那時我的頭髮很黃，皮膚很白，許多人都懷疑我是蘇聯小孩。我一翻白眼，就讓他們覺得非常可惡。所以母親常常給我剃光頭，吃各種中藥，直到我的頭髮接近大家的黑色。
我不知道那一刻小紅老師是否也害怕了，但班長認定是老師對我偏心。放學回家的時候，漂亮的女班長和她的姐妹——另一個漂亮的班幹部——跟在我後面數落：「Niao」（「不要」）以為小紅老師喜歡你就蠻「大事」（「了不起」）。我只顧走路，沒有答話也沒有給白眼——學校要把狼培育成狗，實在沒法被培育成狗的就要被淘汰，成為野狼。在學校裡待久了，我開始學會不再對「狐朋狗友」使白眼。
馴化狼的體罰都是在教室面前當眾執行，就像古代的死刑犯上斷頭臺，給大夥提提醒、解解悶。當數學老師扯著一個女生的頭髮把她扔到地上時，許多男生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而那個女生在地上滿面羞紅——我不曉得，她做不出數學題，憑什麼判她有罪，而不是老師無能？我一個中學同學、後來去了歐洲物理研究所工作，出國前他同我說起：他們那個小學的老師嫌他太調皮，明明做對了題，卻給他很低的分。他去評理，老師卻罰他跪在剛剛砍好的樹樁上，使他膝蓋上滲出血紅……
那時客村的小學都有規定：所有學生從下午一點到兩點要午睡。可我那時有無窮的精力，總是睡不著，趴在桌子上非常煩躁，就像籠子裡的狼一樣，輾轉時發出聲響。監督午睡的班長就讓我罰站，並且給老師打報告。老師罰我放學後掃廁所。後來，我便趴在桌子上裝睡。但班長還是不放過我。走到我的課桌前，小聲問：「睡著了嗎？」我沒有好氣地說：「睡著了。」班長便向老師打報告說：胡蠻今天又沒睡午覺。於是，我又被罰掃廁所。後來有一天中午，班長又問我，睡著了嗎。我便不回答、使勁打呼嚕，惹得一大群裝睡的同學忍不住笑出聲來。班長義正嚴辭地罵我：胡蠻！你自己不睡午覺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影響別人睡午覺！我說，他們都沒睡午覺啊！班長臉一紅，大步走到講臺上的課桌後坐下，把我的名字記在「擾亂班級紀律」這一罪名下……
幸好，省政府為了省點教育經費，一直在客村實行「八年義務教育」，而不是北京政府規定的「九年義務教育」：客村的小學只有五年，而不是六年。
許多年後我在北京偶遇小學班長時，她已是一代名媛、達官貴婦。她的光輝事蹟已經載入解放小學的校史。只見她滿面通紅、媚眼灼人，談笑時落落大方又頻頻放電，讓人熱血沸騰、不自覺地跟著她一起臉紅。她端起一杯紅酒滿臉堆笑走到我跟前。我說我從不喝酒。她迅速掃了我一眼，然後溫柔地說，果然是讀書人，要不以茶代酒？我舉起杯中的白開水喝了一口，她立即轉身離開，那一片珠光寶氣便消失在紅地毯、紅桌布、紅領帶、紅眼病、紅雞血匯合成的一片紅中……
我想起語文老師朱小紅：她又矮又胖、一雙小眼睛笑起來就沒了。不知為什麼，我常懷念她，是因為她的笑讓我覺得溫暖？還是因為她是所有小學老師中最愛笑的？不管怎樣，那支蘸滿紅墨水的鋼筆，早已深深紮在我心底。我想回家鄉找她說說話，但卻從同學那裡聽說，她很早就得癌症去世了，那時還不到六十歲。
——2015年1月12日星期一
武漢
客村有三所小學：解放、八一、紅星。不管你去哪所，都要戴紅領巾、唱紅歌、升紅旗、流紅鼻血。我對小學最深的回憶也是紅色的：我將顫抖的手伸出去、攤開掌心，等待朱小紅老師把鋼筆的紅色筆尖紮在我手心上——那支鋼筆是用來批閱試卷的。我沒有那些紅色電影裡的人物英勇——疼痛鑽心，我立即把手縮回去。小紅老師看了我一眼，臉上的笑容很難形容——也許那一刻我忍不住翻了白眼。她終究放過了我，而其它幾個同學都被鋼筆尖紮了三次。
母親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一種惡狼一樣的白眼，非常瘮人。而且那時我的頭髮很黃，皮膚很白，許多人都懷疑我是蘇聯小孩。我一翻白眼，就讓他們覺得非常可惡。所以母親常常給我剃光頭，吃各種中藥，直到我的頭髮接近大家的黑色。
我不知道那一刻小紅老師是否也害怕了，但班長認定是老師對我偏心。放學回家的時候，漂亮的女班長和她的姐妹——另一個漂亮的班幹部——跟在我後面數落：「Niao」（「不要」）以為小紅老師喜歡你就蠻「大事」（「了不起」）。我只顧走路，沒有答話也沒有給白眼——學校要把狼培育成狗，實在沒法被培育成狗的就要被淘汰，成為野狼。在學校裡待久了，我開始學會不再對「狐朋狗友」使白眼。
馴化狼的體罰都是在教室面前當眾執行，就像古代的死刑犯上斷頭臺，給大夥提提醒、解解悶。當數學老師扯著一個女生的頭髮把她扔到地上時，許多男生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而那個女生在地上滿面羞紅——我不曉得，她做不出數學題，憑什麼判她有罪，而不是老師無能？我一個中學同學、後來去了歐洲物理研究所工作，出國前他同我說起：他們那個小學的老師嫌他太調皮，明明做對了題，卻給他很低的分。他去評理，老師卻罰他跪在剛剛砍好的樹樁上，使他膝蓋上滲出血紅……
那時客村的小學都有規定：所有學生從下午一點到兩點要午睡。可我那時有無窮的精力，總是睡不著，趴在桌子上非常煩躁，就像籠子裡的狼一樣，輾轉時發出聲響。監督午睡的班長就讓我罰站，並且給老師打報告。老師罰我放學後掃廁所。後來，我便趴在桌子上裝睡。但班長還是不放過我。走到我的課桌前，小聲問：「睡著了嗎？」我沒有好氣地說：「睡著了。」班長便向老師打報告說：胡蠻今天又沒睡午覺。於是，我又被罰掃廁所。後來有一天中午，班長又問我，睡著了嗎。我便不回答、使勁打呼嚕，惹得一大群裝睡的同學忍不住笑出聲來。班長義正嚴辭地罵我：胡蠻！你自己不睡午覺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影響別人睡午覺！我說，他們都沒睡午覺啊！班長臉一紅，大步走到講臺上的課桌後坐下，把我的名字記在「擾亂班級紀律」這一罪名下……
幸好，省政府為了省點教育經費，一直在客村實行「八年義務教育」，而不是北京政府規定的「九年義務教育」：客村的小學只有五年，而不是六年。
許多年後我在北京偶遇小學班長時，她已是一代名媛、達官貴婦。她的光輝事蹟已經載入解放小學的校史。只見她滿面通紅、媚眼灼人，談笑時落落大方又頻頻放電，讓人熱血沸騰、不自覺地跟著她一起臉紅。她端起一杯紅酒滿臉堆笑走到我跟前。我說我從不喝酒。她迅速掃了我一眼，然後溫柔地說，果然是讀書人，要不以茶代酒？我舉起杯中的白開水喝了一口，她立即轉身離開，那一片珠光寶氣便消失在紅地毯、紅桌布、紅領帶、紅眼病、紅雞血匯合成的一片紅中……
我想起語文老師朱小紅：她又矮又胖、一雙小眼睛笑起來就沒了。不知為什麼，我常懷念她，是因為她的笑讓我覺得溫暖？還是因為她是所有小學老師中最愛笑的？不管怎樣，那支蘸滿紅墨水的鋼筆，早已深深紮在我心底。我想回家鄉找她說說話，但卻從同學那裡聽說，她很早就得癌症去世了，那時還不到六十歲。
——2015年1月12日星期一
武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