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想飛]

　　　我們之一 塵緣


　　我們的故事，像一場電影，一場來不及在人生戲院上映的電影。好些預留的人生場景，因為青春的底片太早曝光而夭折，凋殘的顏色，只適合散場後的沉默。無聲之聲，即是一種無法體會的傷感，懂得咀嚼的人，才會懂那樣的滋味。

　　雖然，這故事不算完美，某些情節演來更是荒腔走板，但，請相信我們，都已經傾盡全力的賣命演出了。最終的結局，也許殘酷了些，卻改變不了我們宿命裡的這一段塵緣。我很慶幸能在那樣的年紀和你們相識一場，從此，了無遺憾。

　　如果，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們的故事，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短暫？如果，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們的故事，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精彩？如果，如果青春可以重來，我們的故事，可不可以要多一點的愛？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那彷彿如昨日走遠的背影，是用多少年來的過去和現在情感的堆積。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是該停在哪裡？原諒我，沒有勇氣把該流下的淚都拭去。那種絞痛的滋味，也總是一遍又一遍的停靠在憔悴的身軀，與我相聚。究竟是留不住快樂？還是，快樂本是一種心靈趨近空洞的痛苦反射呢？原來，你們現在是快樂的，你們還是快樂的！

　　我，終於懂得羞澀與青春之間的距離，始終未曾離去。然而，你們知道嘛，我早把青春和你們一起凋零在忘了歸來的春季，沒有婉惜的聲音，旁白只當是長醉不醒的安眠劑。越來越墮落的夜，因為太過思念，以為銬上了雙眼，就可以忘了從前，殊不知心還在夢裡流連，還在流連。只是，只是這輩子註定的，我們是不是都無能為力改變？承諾，也許可以到天長和地久，你們要嘛，要嘛。我知道了！我知道，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安慰自己，好過痛徹心腑的傷心，好過欲哭無淚的眼睛，好過我們，我們快意的，曾經……。

　　這擺渡人生的河口啊！終是把我們的情感給淤積了，我們有留住了什麼嘛？好似什麼也沒有，是嘛！此刻的夜，和往常一樣的黑，天上有星、有月，地下有情、有淚。一種隱隱作痛的心碎，靜靜徘徊，等待重溫著往日自製的片段夢境交會。也許，今夜只適合冷冷掙扎，不適合默默含淚。對於我，對於我們，已算是多餘的珍貴。我好恨，好恨思念。在思念纏著我最深、最沉、最癡、最苦的時候，我甚至以為，我們還是會在夢裡相見的。我錯了，一開始便錯了，那只是一種擅於欺騙的謊言，只屬於我的夢。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再圓的夢。

　　認識朝正，是國小五年級的事了。那時，因為我們長的一般高，他的坐位就被安排在我旁邊。開學的第一天，生性活潑的他，便在我耳際嘰哩呱啦的來回說個不停。個性沉悶的我，從小承襲父母言教與身教的薰陶，自然沒有對他多作搭理，只是禮貌性的側著頭看了他一眼後，又迅速轉正，面部並沒有落下特別的表情。雖然如此，他的笑容依舊燦爛，上學對他來說，好似是件挺開心的事。後來，我才明白，他是那種既熱情又坦率、講義氣又重朋友的男孩，不像我，只會掩藏情感。所以，在我們曾經發生過多次激烈的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時，最先認錯的人，一定不會是我。因他的包容，我們始終沒有錯過那樣的緣份。

　　小五的生活，其實還挺快樂的，那時壓根兒就不會有人想綁架小孩，所以，也就不需要父母到校接送。倒是每天背的書包挺沉重的，把愛讀書的我壓的硬是長不高。一天之中最快樂的事，莫過於下午的補習課，除了練習寫字外，便是分隊打起躲避球。我和朝正最愛打躲避球了，他老是喜歡和我混在同一隊，而且，有時還會為了保護我而犧牲他自己。當然，過不了多久，他又起死回生了。我們就這樣在操場上盡情的吶喊、進進出出、跑跑躲躲，體力好似永遠都耗不完。

　　我生長在一個小康的家庭，父母以開雜貨店維生，上頭有三個姐姐，我是老么，從小便備受家人的呵護與疼愛，自然不曾受過什麼苦。記得那時，只要黃昏一到，奶奶總會習慣性的站在門口，耐心的等我放學歸來。我也總是在看到奶奶的慈祥身影後，便箭步如飛的快跑到她跟前，親暱的叫喚著，隨即湧入她的懷中撒嬌。那種無可計價的親情和平價的天倫之樂，都是日後陪伴我一路成長的座右銘。

　　對於阿嬤平日的教誨，我也一定言聽計從，從不打折扣。也許是受到傳統重男輕女觀念的影響下，阿嬤總是把她不捨得花、不捨得吃的，全都偷偷摸摸的塞給了我。那種不可承受之重的寵溺，並沒有真的把我寵壞了，而是更加深了阿嬤在我心靈深處無可替代的地位。以致在我當兵回來約莫不到一年的光陰，阿嬤就走了，我的心又被狠狠的傷了。那一次，心，不只會痛，更是瀕臨死的邊緣。痛哭了七天七夜，淚水依然源源不絕，最後是因為體力不支，暈厥在阿嬤的棺前。夢裡，阿嬤和藹的笑容隱約可見，只見她輕撫著我的頭，說她在那一個地方，過得很好，叫我不用太傷心。後來，我終於知道阿嬤所說的那個地方在哪，就是天國。因為，朝正和敏翔都在那兒孝敬她老人家，所以，她在那兒是安享晚年的，是不會孤獨的。

　　有一回，放學回家後，喜歡獨來獨往的我，自顧自的走往回家的路，這一路上，便輕快的踢著小石子，步伐隨著小石子的行蹤快慢不一。當時，並不知朝正早已尾隨在我身後。他為了想認識我，當我的朋友，可是煞費苦心。到家的街上，奶奶早在門口等我了，我循著慣例快跑前進，不一會兒，便撲向奶奶的懷裡，朝正見我快跑，亦緊追在後，看我停住腳步的同時，他亦停止前進。臉上顯得有些天真的正對著奶奶，杵在那躡手躡腳的。奶奶見狀，還以熱切的微笑，輕拍著我的背，示意我回頭一看，果然冒出了一個不速之客。頓時，我們羞澀的相看無言，他更是一反常態的安靜，盡是沉默的傻笑。在奶奶的詢問下，我便告知奶奶，朝正是坐在我隔壁的同班同學。霎時，只見朝正緩緩走至奶奶跟前，和我搶著叫奶奶，這一叫，奶奶可樂了，從此，又多了一個孫子。往後的成長歲月裡，我們兩人總是形影不離，每當夕陽西下時，就會比誰的腳程快，看誰先擁入奶奶的懷裡。那也是我和朝正濃厚情感的開始，我怎麼也忘不了的一段往事。甚至後來，朝正走了，我緊緊抱著奶奶痛哭，奶奶也總是安慰著我，要我不要傷心難過，其實，她的心比我更疼、更痛。僅管她不說，我也知道。

　　第一次和朝正發生互推的爭執，是在一次下課玩夾人的遊戲。那時我不小心被其他同學夾到了左腳，所以要站在鐵條中間當鬼被夾。一個閃神，身體的所有部位，全成了同學臭腳丫上的遊樂場，在他們賣力的夾殺之下，我自然禁不起那樣的痛，臉部的表情也開始扭曲變形，正當挺受不住的同時，又飛來一雙熟悉的腳丫，硬是毫不留情的對我來個正面痛擊，當我掃到朝正的雙眼時，他已進佔我的胸口。當下，發怒的眼神掩蓋了原本斯文的我，咬緊牙，放盡氣力的做最後一搏。漸漸的，好些腳丫子陸續撤離了我的身體，只剩下朝正用這樣的方式為我灌輸情義。那時的我，總覺得他不該那樣對我，其實，是我不了解他，要不是他故意放水讓我夾到腳，恐怕到上課鐘聲響起，我還無法即時脫身。換了他當上鬼時，心有不甘的我，掃了他一眼後，頭也不回的便走回教室，不管他死活，就這樣任性的消失在他極欲眺望的眼中。

　　最後一堂課，他不時的將臉朝向我，好似想對我說些什麼，我卻沒理會他，只專心的聽著老師講課。下課鐘聲一響，我便一溜煙的消失，他卻匆匆的循著舊日的軌跡尋我。一路上，在後頭不斷的叫喚著我的名字，我卻頭也不回的快走。走進街口轉彎處，突然，他快速趨前，單手硬是搭在我的肩上，只見我不顧情面的把他搭肩的手和身體用力狠狠推開，又繼續快速前行。那樣的舉動，不巧被老遠等在門口的奶奶撞見，奶奶聽完了我們天真的童言童語之後，也只是會心的笑了一笑，充當了第一次的和事老，把朝正和我的手牽了起來，緊緊的擁入她的懷中，那種溫馨又滿足的表情，瞬間融化了所有的冰。隨後，朝正便在奶奶的慈顏沐浴下，大方的對我說了句對不起。而我，卻只能無言以對，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他。直到他向奶奶說完再見之後，在即將轉身離去前，我趕忙喊住他，從店裡拿了瓶彈珠汽水塞給他，直到看著他的背影，瀟灑的在街上的盡頭消失。雖然，那是我每天都會做的事，不過那天，心裡頭卻多了另一層的認定。也許，這正是我們被安排在宿命裡的塵緣。只是，他來得好快，也去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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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的圖騰，領著我們一路上走來，生命的原色，始終停泊在柔嫩與新綠之間。純白的笑、鬧、哭、吵，即是這個人生階段首先必須面對與學會的形式語言。我們曾經不避諱的展現自我，把春天的氣息烘托的嬌貴豔麗；偶而驕縱起來，也會像天上密佈的烏雲，形成另類的狂風暴雨，化成嘈嘈雜雜的心事，點點滴滴的墜入欲訴不盡的相思裡，享受過於早熟的愛戀假期。

　　坐在朝正前排的女孩名叫美麗；有著大大的眼珠、厚厚的嘴唇、圓滾滾的臉、微粗的手臂、腰和大腿。對於小五這樣的年紀，有這等的身形，實在也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福份。在我們細微的世界裡，還不懂得碩大便是美的道理！然而，那時的我們，可善良了，也絕不會有奇異的眼光落在美麗的身上。只是，擱在大人心底那種極欲渴盼的膚淺思想，確實容易引人落入未審先判的迷思，會取那種名字的動機，就不言而喻了。不屬於美麗的美麗世界，也許，只屬於天真的我、朝正和慧真。至於，流失的歲月，是不是和我們一樣的美麗，還是讓美麗隱約在嘆息。我真的忘記了，忘記了我的生命裡，曾經還擁有一份，美麗。

　　坐在我前排的女孩名叫慧真，慧黠巧心，樸真素雅，溫婉謙恭，待人和善，是一個著實教人憐惜的女孩。第一眼見著她時，便被她白潔的膚色、靈動的雙眸、纖細的肢體所惑，頓時，有種一見傾心的意念蠢動，源源不絕的發自於內。值得一提的是，她和美麗還是班上的一對好姐妹，感情好的沒話說，僅管兩人的內涵與外在相差甚遠，卻能出奇的成為莫逆，誠屬不易。想認識她，除了深受她的氣質吸引之外，微笑的雙頰，漩成桃紅的迷人酒渦，更是迷戀她的主因。對於抵抗力較弱的男孩－－如我，說是致命的吸引力，一點也不為過。

　　佔盡地利之便的我，每回在班長喊著：『起立、敬禮、坐下』的口令時，我總會拖慢動作的節拍，為了一嗅慧真髮香，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屢試不爽的陶然滋味，正是一天快意清新的開始，可看在朝正的眼裡，不免醋意大發。有一回，在我故技重施時，他硬是把我的頭推向慧真的後背，只見慧真微笑的側過頭來，交會的第一瞬間便是朝正燦爛的笑臉。而我，卻只能尷尬的紅透著臉，默然傻笑以對。

　　下課後，朝正自知理虧，便迅速的把身影移向操場，我自然不能善罷甘休，緊追在後。一齣近十分鐘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戲碼正式上演，霎時，只見二條拼命追逐的身影，閃過了一波接著一波的看戲人潮，把整個夏天都給吵熱了。越是抓不到朝正，越是怒火中燒，我們就這樣跑跑停停，氣喘噓噓的僵持對立，直到上課鐘聲響起，這樣的嘻戲，才得以暫時歇息。走近彼此眸裡，朝正早習慣杵在教室後門竊笑，等待著我使勁把他推離教室。而那樣的習慣，只是一種不用言說的默契，只屬於年輕的我們。

　　課堂上，朝正不太安份的心思，常讓他吃盡了苦頭，被老師罰站，也是經常的事。這回，又為了傳字條給慧真，卻被美麗一手破壞。只見美麗高舉著左手，對著老師光明正大的報告朝正的惡習。這樣習以為常的伎倆，他以為就可以居高臨下的享受獨一的戀人滋味，卻怎麼也料想不到，這一招，早被老師識破了。這一回的罰站，不再是站在原地，而是離慧真好遠的距離－－站在教室後頭面壁。然而，對於老師這樣的懲罰，我竟然失去了該有的憐憫之心，甚至暗自竊喜。心想，也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怨氣，一時大快了人心。其實，那僅是我們嘻戲片段裡的延續。

　　放學回家前，我們總會留下來打掃教室周圍的環境。那時美麗是衛生股長，專門負責維護教室的整齊、清潔。這天，被美麗陷害的朝正，因心有不甘，便想敷衍了事的結束打掃工作。正要回家之際，又被我陷害了，這回換我告了御狀兼敲邊鼓，把美麗的龐大身軀敲到了朝正面前；這一橫亙其中的音效，如雷鳴般的悅耳響亮，迫使朝正安份的妥協。雖然，有點於心不忍的製造了這樣千載難逢的獨處機會。但，那樣的舉動，卻也害慘了我。延續的戲碼，燃燒在回家的路上。等在街上的我，終見到朝正撲面而來的身影，隨即，兩人在街上一陣翻滾扭打，玩起了角力、摔跤之類的遊戲。生性斯文的我，力氣不如朝正，遊戲不久，便被他壓倒在地，動彈不得了。如此悽慘落魄之狀，不得不讓人急中生智，趕忙搬出奶奶要脅以求自保。這招果然奏效，暫時得以免去被欺凌的命運。繼續走往回家的路上，雖然脖子還有些疼，倒是一想起美麗和朝正那段怒目相視時的精彩劇情，這樣的代價，還算值得。僅管後來朝正緊搭著我的肩膀，逼問著我為何突然而笑的問題時，我竟然天真的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把整篇黃昏都寫滿了蠢蠢的詩意。笑，還是因為美麗。

　　自從美麗當起了衛生股長之後，朝正也經常主動熱心的給予她很多協助，看在旁人眼裡，美麗是喜歡朝正的。許是被朝正樂觀助人的天性所感，那天傍晚，當美麗再次靠近朝正身旁時，手裡藏了罐汽水，偷偷的遞給了他，當是一種內心真切的謝意，也順便為了打小報告害他被罰站的事道歉。只見朝正一派灑脫的啥話也沒說，表情癡呆的目送她的背影走進教室，又繼續未完的工作。看著劇情出乎意料發展的我，自然得跳出來對朝正來個冷嘲熱諷，順道搶了他緊握在手裡的汽水，撇過頭，急速的喝上幾口後，頓時，一陣沁涼的感覺直沖心頭，真是暢快至極。不一會兒，我左擺右晃、東躲西藏握在手中的汽水，正要再啜飲一口時，又被朝正給搶了過去，當然，那種甜蜜的滋味也所剩無幾。

　　喜歡和愛，其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境界。小五的我、朝正、美麗和慧真，心裡頭的那份仰慕之情，當僅止於同窗情誼的喜歡境界，並不是真愛。有一回和朝正並肩起跑，在返家途中，朝正突然莫名其妙的對我說：他很喜歡我、美麗和慧真。當他說他很喜歡我時，害我差點腳抽筋。我心想，怎麼會有這樣坦白的人，還好後頭他接續的說著那兩個好姐妹的名，原是我會錯他的意了。那時根本還沒發明同志這類的名詞，小男孩抱來抱去、搭肩而行的舉止，不過是情誼深厚的表現，不可能，也不會被冠上同性之愛的美名。後來，我才知道，為何朝正老喜歡抱緊我，因為他，害怕失去，害怕再失去。

　　那天，我們天真的踩著黃昏的暮色回家。沿路上，朝正一直希望可以和我交換座位，他說：這樣上課時，偷偷遞字條給慧真才不會穿幫。我沒理會他，卻反過來質問他：那美麗怎麼辦？我當然知道朝正對於美麗的那種喜歡，也僅是同窗的情誼。頓時，朝正不發一語。我也不想再對他有所欺瞞，所以，把非常喜歡慧真的這件事告知他。隨後，我們彼此互看了一眼，都淺淺的笑了。喜歡，果真是件讓人挺快樂的事。而夕陽，總愛把青澀的容顏，照耀得璀璨輝煌，一如微風下的年少情懷，總少不了，愛。

　　第一次學起了朝正的跟蹤秘法，是為了想知道慧真的家住在哪。放學後，便依樣畫葫蘆的一路尾隨在她身後，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和她保持一定的適當距離，就怕被抓包。還好，放學後的人潮擋住了窺探的目光。只是，螳螂捕蟬，卻不知黃雀已在身後。正當任務進行順暢的當口，朝正冷不防的從後頭拍著我的肩膀，在我詫異的目光中出現。並在我還來不及問明來意之前，他可是已先看穿了我的心思。於是，我急忙的否認，自然，這趟跟蹤之旅便不了了之。然而，近水樓台和得不得月，其實，都無關乎愛情。畢竟，在那樣的年紀，也只能當是愛戀滋味的過渡時期。話雖如此，我不得不承認，曾經為了慧真，和朝正爭的你死我活的，那種為愛瘋狂的程度，讓人每每想來就覺好笑。

　　時間，在青春妝點的面具下，藏不住虛偽。顆顆晶瑩剔透的眸子，閃亮在滿佈塵埃的花瓣裡，挹注生命該有的芬芳。絲絲入扣的戲劇張力，伴隨著相知相惜的情分，醞釀成我們的命運交響曲。從宿命裡醒來，沿著緣的註定，我們痛痛快快的相識一場，卻還沒來得及下一個註腳，你卻隨著花瓣，美麗的凋。死別，如果只是一齣無言抗議的默劇，最終必然的結果；那麼殘酷，也許正是演出這一齣默劇的必備元素。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和你搶慧真了，把你最愛的全部都還給你，包括我自己。朝正，你聽見嗎？我把該給你的全部都還給你，包括我自己！

　　我只是一隻盤踞在傷心枝頭的候鳥，等待著溫文儒雅的獵人，一箭把我的心窩射穿，呈上鮮紅的義氣，一如你為我那般的珍惜，不必在天國的夢裡。只要你願意，我們的故事，就永遠有著寫不完的劇情，因為你，值得讓我，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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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天涯的盡頭醒來，你的黑夜，我的白天，永遠成等待的兩邊。寂寞解不了思念的沉痾，把天空積鬱的更晦暗了。於是，你看我把藍天譜成了黑潮，狂妄的襲捲一整個夏的嘻笑。那記憶裡的臉龐，只怕是用再長的午夜，也喚不醒的改變。眷戀，如果只是掏乾思念的唯一解藥，那麼，可否請你先藏著，此刻，我還不急著向你要。冰涼的河上月光，只剩你搖晃著慘白的笑。我還得把細雨漂泊成黑色的浪跡，繼續起伏在我們的日子裡。心的思念，只想讓你看見。你還是習慣這樣看我嘛，我都差點忘了！我們早已分屬不同的兩邊。朝正，你那邊的月光，亮嗎？我這邊，怎麼好暗，好暗！

　　小一的時候，曾為了桌面的使用權界線，常和坐在旁邊的同學爭個面紅耳赤。老愛訂規矩，劃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後，便不准他人越線。違者，便用手將侵犯邊界的障礙物推離；再不然，就等下課後，玩起了打帶跑的遊戲。這樣可笑的律法，突然在小五時消失，也著實可惜。所以，我和朝正還是傳承了這樣的非法默契，經由雙方合議之後，便拿起了小刀，在咖啡色的桌面中央，劃上了一條楚河漢界。有時，還會附帶約定，越過疆界或沒能收妥在抽屜而散置在桌面上的文具，對其喪失所有權，所有約定的人，都可能會是下一個文具的擁有者。而這樣的約定，有著一種隱性的野蠻因子，挺能讓人激發內在的注意能量，深怕一個不小心，鉛筆、鉛筆擦、削鉛筆機、鉛筆盒、甚至寫字簿，都可能成了敵軍輕易擄獲的戰利品，自然容易讓人養成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絕活。

　　曾經在課堂上，有一次，因為我太過於專心聽講，不小心把平貼在桌面上的右手臂，越過了我們劃定的界限，霎時，一聲清脆的響雷，差點把整間教室劈成了兩半。隨即，教室裡的所有目光，蜂擁而至的匯聚到朝正身上，讓他有種被眼神震懾魂魄般的呆若木雞狀，一時啞然無語。同時，自主神經啟動了我的直覺反射系統，手臂像機器人般的給縮了回來。而這心狠手辣的一下，自然挑動了老師的上課權威，可想而知的後果，便是看著朝正泛紅著臉，緩緩起身站立，直到下課。

　　下課鐘聲一響，慧真和美麗不約而同的把頭轉向後方的朝正，只為表達鼓舞及關心之意，更希望他能專心聽課。只是，對於大家叨叨絮絮的言詞惕厲，他總是輕鬆的微笑以對，罰完便忘的天性，是樂觀豁達的胸襟使然。我斜瞄了他一眼後，不發一語的起身走出教室。我知道，他定會馬上的跟了出來。果不其然，在沉靜背後的左半邊，一隻故意拍肩的手，在我欲一探究竟，順著意向左轉的同時，他的食指早等在我的左半邊臉頰，並被他用左手食指點出了一個酒渦，一個令人噴火的酒渦。隨後，他竟然又想一溜煙的逃走，還以為我會像往常一樣的追了過去，這回，我並沒有。我只是佇立在原地不動，怒不可遏的雙眼緊釘著他。朝正見我真的彆扭了起來，才知事態嚴重，亦步亦趨的走近我的視界，隨即，用雙手遮起了整張臉，那只是我們彼此認錯的一種肢體語言。當下，我真不知該笑還是該怒，正欲轉身回教室時，鬼靈精怪的他，又在後頭拍起了我的右半肩，示意我該向右側轉。這回，我決定改變腦波傳輸的習慣性反射動作，偏不選擇向右半邊側轉，而選擇了左半邊。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靈動的左手食指，就這樣輕觸著我的左半邊臉頰，並在我回首轉身之際，他輕輕的三個字，已溫在耳裡。我終究還是陷入了他的情思之中，無法自拔的堆積情感，只為了情與義的延續。

　　甩開煩躁悶熱的夏豔，時序漸進的墜入纏綿的秋色。這個季節，是慧真的最愛，也是我的最愛。拾著一片楓紅的葉，輕柔的擺進心間，沒有離別的開場，卻也無法預言愛情的悲歡。也許，我們心裏都清楚的知道，太過早熟的愛情遊戲，終是要以遺忘的代價為補償。而那樣的年紀，妳不適合被愛，我也不適合愛人，我們頂多只是兩條純真的交叉線。要的，可是那種青澀的、酷似愛的感覺。然而，少了獨立自主的靈魂，即構不成所謂的愛，最終，我們還是一捲青春的空白帶。只是，我們都輕易的躲過了情傷，誰也沒有被誰綑綁。喜歡和愛，像心上的兩邊，像日以繼夜的黑夜白天，不停的重複那羞澀的味兒，直到我們不再懵懵懂懂、跌跌撞撞，我們才會更清楚的明白，藏在心裏的兩邊，有一邊曾經叫做喜歡，而另外的一邊才叫做愛。

　　這天課後輔導的休閒，便是分隊打躲避球。這回，為了和慧真混在同一隊，我臨時偷偷混到了另一邊，終於可以甩開黏人的朝正。不過，朝正見狀，卻出奇的冷靜，沒有跟了過來，心裏可也是藏了一股怒火。比賽開始，朝正便緊釘著我和慧真的動向，手臂力道強勁的他，每一次出手，要是沒閃過，不傷也要痛得叫好久。含帶怒氣與嚴懲背叛的球風，果真了得。原本以為可以把我打出場的一球，卻被我一閃而過，首當其衝的便是躲在我身後的慧真，當時，我真的不知道她就在我後頭。而這一擊，讓她當場蹲在球場角落掉淚。美麗和我見狀，趕忙上前安慰一番，並攙扶她到楓葉樹下休息。為了替慧真報仇，我可是像拼命三郎似的吆喝要球，卻每每被他得意的接到或閃過，真快把我給氣炸了。更扯的是，那天不僅報不了仇，還被他海扁了一頓，整個頭、臉和肚子無一倖免，痛得我也在操場上狂跳、狂叫。

　　放學回家後，我獨自一人走在秋臨的大地上。風，徐緩的吹拂著年少的臉龐，溫馴的釋放久違的輕柔美嗓，讓心情輕輕倘佯。一時興起，突然改變了回家的路徑，一路上哼唱著當時的流行歌曲－－楓葉情，沒想到那首歌，還是慧真和美麗的最愛。隨著憂柔的歌聲揚起，腳步也變得緩慢而隨性，目光逗留在陌生的街角，像嬰孩般好奇的四處探尋、張望。心頭的滋味，就像秋天開啟了一段孤單的行程，穿上了一件美麗衣裳。等在街上的奶奶和朝正，依然東張西望的來回盼著我的身影出現。當緩行的步履，走進熟悉的地域，一種真的感覺，直上心頭，暖得讓人不得不重回可愛的稚樣。一抬頭，迎面而來的旋風，正是朝正熱情的擁抱。這擁抱的動機，便是不得把被球扁到頭暈的事告知奶奶，當下我若不答應，他肯定不會罷手。於是，我要求他當馬背讓我騎到奶奶跟前，這一幕被他欺負的往事，便不再重提。他竟也當真的答應了。也許，他是怕奶奶傷心吧！所以，老是依著我。曾幾何時，你真讓我嘗盡了人生最美、最甜、最苦和最痛的悲傷。我常會一廂情願的這樣想，我的孤單，是不是因為你還在我的心的另一邊盤桓，是不是啊！無言的鎖匠，終歸是開不了兩邊的心房，你若是月光，我也不會再掩藏我的淚光。也許，我們還可以痛痛快快的再打一場。

　　隔天一早，升旗典禮後，朝正興高采烈的返回教室，看著慧真坐定後，便拿起了自製的卡片要送給她。我和美麗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可以讓朝正出糗的機會。一下子，便熱鬧了起來。果然，誠如預期般的爆笑劇情登場。看著卡片上沒有任何的襯底，只畫了一個小童，小童的口裏，一直吐著對不起；小童的頭好大，嘴巴和眼睛都好小，鼻子就是沒見著，然後對不起又一直重覆的寫滿整張卡片。確實是很沒水平和模糊意象的插畫，當然又是出自朝正不太用心的手筆。不過，慧真還是善良的面帶微笑，輕聲的說謝後，便收起了那張小卡片。雖然，只是簡單的微笑，就足夠讓朝正興奮一整個早上了。然而，朝正雖然不會繪畫，但那種認錯的表現，確是我永遠也學不來的優點。僅管當時，難免有些醋意，卻不得不暫時掩藏對慧真的好感。

　　上課鐘聲響起之前，美麗突然回過頭來，她說：她也要和我們玩楚河漢界的約定。聽完她的話之後，我和朝正相視而笑，便異口同聲的應允。我心想：終於等到肥肉上架了。這回，定要她知道我的厲害。其實，受這約定之害的就是朝正和美麗。朝正每次一下課，一定衝第一，東西擺在桌面上也不收齊。玩的一身髒兮兮之後，才發現這個少，那個缺，就是抵死也不會向我借，所以，常常輕拍著美麗的背後，不是借鉛筆就是擦子，美麗也都是大方的出借，甚至就直接送給他，當然，最後全流到我身上。

　　作文課是朝正最傷腦筋的一堂課，有一回，作文課的作文題目是我的願望，大家寫得正起勁的時候，朝正突然把頭趴在桌上，任憑我怎麼搖他、喊他，他就是無動於衷。下課鐘聲一響，他馬上就衝了出去，我見苗頭不對，便尾隨而至他身後，在楓葉樹下的孤影，頭一回，讓我感受到他的憔悴。我緊撫著他的肩膀，隨後，走進他的視線，只見他眼裏含著一種罕見的悲涼淚光，著實讓我嚇了一跳。在我想開口問明原委之前，他已再一次的緊緊抱住了我，淚光轉換而成的淚水，滴痛了年幼的脆弱心房。而我，也讓淚，濕透了秋天的美麗衣裳。

　　未曾有過的快樂分享，該是月光倒映在河上，彎成一弧清秀佳人的渴望，不得不讓人凝神，細看。然而，她卻狠心的錯身，連夢的另一端都成哀嘆，無情的兩邊，是她、是我和你糾結的殘緣。僅管此刻，你，遠離了我的身旁，我還是會讓秋意流連忘返，在一個冰涼的地方，寫上一輩子的遺憾。如果，人這一生，都註定會有一段感傷，那麼，請你把痛，讓我滋長。

[想飛]

　　夢想，如果不全然是虛無的，那該有多好！小時候的願望，是長大後可以當歌星，站在霓虹耀射、五彩繽紛的舞台上，隨著樂聲響起，一展清亮高亢的歌喉，迷倒眾生。一舉手投足間的翩翩丰姿，想必是年少獨成的自信。從舞台前方的專注人潮，囊括所有投射的羨慕眼光，足可教人心雀躍、欣喜、忘我、陶醉。人情之常的推理，自然太過天真。然而，那樣的夢想延續至今，依舊未改顏色。總是過於奢侈的追求，終是難成的喜悅。

　　人生路上的多變，豈是那時的我們所能預測到的。在觸不到現實的殘酷之前，世界是美的化身，永遠晶亮白潔，沒有黑暗的妝點，也沒有痛和苦的滋味，只有青春不斷的燃燒懵懂的軌跡，重複在春夏和秋冬之間徘徊。生命儼然形成嬌貴，在不停的追逐與流連的年少懷裏吐納成長。記憶不深的傷心與背叛、離別與感傷，都是人生多餘的插曲，可以記起的，就當是心上最美的印記。

　　美麗那時的願望，只想當個俏護士，學習南丁格爾的慈悲心腸，拯救受傷的患者，免受病痛折磨。白衣天使自是她心中認定的偶像，雖然跌破了我和朝正的眼鏡，但，那種童稚般的真誠，與外貌體態無關。只要有心、有情，世界就會變得更美麗，會像美麗的名字一樣的美麗。

　　慧真的願望是想當個國小老師。可以站在講台上和學生互動，了解年少的心靈，掩藏何種不欲人知的心事，進而達成交流與溝通、諄諄教誨與潛移默化的教育大計。以慧真的善良天性和認真執著的性格，定會是個好老師。雖然，我們分開了那麼久，但我依然可以確信，她擁有的純真、熱情和善良的本質，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的。若是問我，為何會如此篤定，我只能說，那只是淺藏於心裏的一種感覺，一種對她自始至終不變的感覺。

　　至於朝正，他的願望實在太簡單了，簡單到令人詫異的地步。他只是希望離家出走的母親，可以重回他身旁，如此而已！年輕的我們，對於離家出走這類的用詞是挺陌生的感受，直接的感覺便是他母親只是暫時出去外頭走走罷了，很快便會回到他身邊。自然這樣的願望，著實是個挺容易實現的夢想。然而有些事，並非像我們想像中那般的單純。離家出走的背後，總是掩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悲傷，而那樣悲傷下的產物，卻是一輩子都無法割捨的宿命。重複著奢望與摧殘、掙扎與夢幻，最終還是讓生命殘忍的終結在那樣微不足道的渴盼。

　　楓葉樹下的我們，頭一回領受秋天的蕭瑟與無力回暖的心情震盪。葉飄了，楓紅了，秋，突然冷了。帶淚的目光，一滴一滴揉成未來堅韌的臂膀。緊擁的雙手，輕輕鬆開；一陣吶喊，迎面而來。風，只是無言的過客，為了掃蕩心裏微冷的嚴秋，一刀一刀的劃開纏繞糾結的情絲，直到冬盡、春殘。像是預言年少輕狂的世紀即將誕生，把過於悲情的劇本重新編寫，不再冀望宿命下的微光，不再夢想母親擁入懷中的願望。即使悲涼、即使不帶淚光的勇敢堅強，還是擺脫不了楓紅盡凋的喟嘆。我們是不是就可以選擇轟轟烈烈一場，把彼此的心，吊在身旁。

　　回家的路上，朝正好似又勾起了盤踞於腦海的童年往事，沉默不語的一路望著遠方的天空。當時，我只能不停的側著頭，望著他，並不了解那代表啥含意。也許，那是他面對憂傷的唯一舒緩方式吧，裏頭更可能蘊藏著母親溫撫著他的臉龐，輕聲叮囑的慰藉。伴著無盡的黃昏沉入心底，把夜黑的遺棄醞釀成另類狂妄的怒潮。說不上口的話，只得用行動表達，我們便一路順著風的方向，撲上月光。我們笑了、叫了、跑了。月光河的堤上，不再是獨一的孤影，而是對影成雙。當月光隨著河面波紋彎曲的時候，我們會適時的把頭伸了出去，讓倒影映入河面與月光交疊，呈上相擁相吻的悸動畫面，瞬刻昇華的感動，似母親慈祥和善的臉，無言的盪著身上的胎記，只為尋得已緲的蹤跡。那個夜裡，我們許諾不哭，因為深怕淚水會把月光弄得像夜一樣黑，所以，朝正掩著心上的火花，不得不分批釋放。只是，愛如狂潮般的覆沒年少的脆弱心房，這不該是那樣的年紀就要面對的傷啊！風吹不動的、載不走的離合悲歡，還能有誰為他承擔？還有誰？能。

　　童年的天真臉孔，總是像變臉的技藝那般哭笑無常。一下子，突然想到了某事，便鬱鬱寡歡，毫不掩飾的情緒收放。所以，憂傷的時程是短暫的，過沒多久，本性便又覆蓋了突來的愁悵，引人再向陽光。只是，當童年的歲月走完，面對另一層心路的滄桑，那種突發的偶然，卻可能成了人的另一種致命傷。無法復原的殘忍鏡面，不該只是血腥氣味的流放，而是死亡終點的圓滿。

　　頭一回，兩個小鬼頭廝混到晚上近八點，沒捎來半個訊息回家，不免讓家人心情七上八下。等在門口的奶奶，和裡頭的父母、姐姐們，除了擔心之外，還是擔心。一向乖巧懂事的我，幾時成了這等模樣，自然免不了一陣挨罵。還好奶奶擋在板子前面護著我，並撂下狠話，才把滿臉鐵青的父母逼退到房裡。雖然免去了皮肉之苦，卻還得在客廳上跪上二個小時以示懲罰。沉悶的空氣中，緩緩飄來一陣飯香，是奶奶護孫必然的慈悲心腸。近靠的慈祥，一抹難忘的笑，撫慰了赤子當時心靈與身體的創傷。隨後，我把那天為何如此晚歸的事，只告知了奶奶，彷彿，也只有奶奶懂得我的童言童語。奶奶聽完之後，撫摸著我的頭，喚我起身回房。懂得感動是奶奶恩賜予我的愛，而我總想把奶奶的愛，分毫不差的全攬在心裏。那晚，只見奶奶的背影，掛上淡淡的笑和著淚光，緩緩走進溫情的暖房。她總是叮囑我要好好照顧朝正，她知道，她終究知道我會把她撒下的愛分一半給他，只是，時間把愛給分散了，我唯一的遺憾，便是因為愛得太傷。

　　隔天，朝正又恢復了往日的豪情壯志，熱心的幫著美麗打掃教室周圍環境。我見朝正如此賣力、專心的打掃，冷不防的從他臀部上伸出了一腳，雖然不是使出全力，倒讓朝正有些難受，隱忍著痛的表情，卻是讓臉部扭曲了蠢蠢的笑意。發現情況不對的我，為了一探究竟，便趨前細問。後來，從朝正支支吾吾的口裏得知，就因昨天太晚回家，挨他阿姨一頓毒打。憤憤不平的我，總是無力為他伸張正義，更無法盡到彼此照顧的責任，突感沮喪與心疼。這回，換我隱忍不住情的豐沛流量，輕輕的停靠在朝正的胸圍給予安慰，遞上簡短的對不起三個字，竟是那時的我，唯一能做的事。

　　突感愧疚的我，這回決定要認真的和朝正成為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回到家後，便匆匆告知奶奶要去朝正家教他做功課。其實，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自作主張，當然免不了又玩起了跟蹤的把戲，這回，可是一項艱鉅的任務，因為對象是朝正。不太習慣尾隨在他人身後的我，終也體會出了一回生二回熟的道理。小心翼翼的自然順暢演出，果然沒被朝正發現。眼見著朝正走進屋裡之後，便志得意滿的走往月光河畔的方向。輕盈又遲緩的步履，把黑夜的唯一寄宿在月光的姣美柔情身上。走著走著，相仿的劇情又輪回在我頭上。朝正不偏不倚的一腳，正中了我可愛的美臀，更可惡的是他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前，便把我的背當成了馬騎，並在我耳裡仔細的盤問為何來此的目的。眼見事跡敗露的我，只得對他率性的說：要煎要剮，悉聽遵便。朝正聽完我說的話之後，並沒有即刻鬆手，反而更用力的把雙手環住我的脖子，讓我不得呼吸，潮紅的臉耐不住執拗的個性，於是屈服。走往月光河畔的途中，我們兩人輪流當馬被騎，那種快意的嘻戲與分享，無時無刻的縈迴在相似的夢裏。剪不斷，只因情太深太長、太易滋長；我卻只能讓月光照滿身上，一如你的冰涼，是我可以不斷前行的力量。

　　河上的月光，懂得撫平幼小的心房，無法得償的願望。只是，夜夜思念與呼喚相應而成的迴光，能否慈悲的溯及既往？我總是輕輕的對自己許下這樣的願望，只希望朝正離家出走的母親，可以重回他身旁。在月光還沒有用完的時候，讓他這缺角的人生，至少可以，圓滿。

[想飛]

　　依稀記得母親離家的那一個午夜，月光好亮，把母親的微笑打得好燦爛啊！白皙的肌膚，紅潤的雙頰，柔美的眼神，映照著高雅不凡的氣質，活像個下凡仙女。那個夜裡，猜不透為何她要趁著父親熟睡之際，輕輕把我搖醒，喚至跟前。睡眼惺忪的我，邊揉著眼，邊順著她的腳步走出門外，只見她用雙手輕摟著我細瘦的身體，並在我的耳際來上一段早已模糊的溫柔耳語。雖然當時我並未察覺那是一種愛的捨棄。髮香的怡然滋味，讓人一時忘我的陷入溫情的陶醉。隨後，母親領著我指著月光撒下的方向好似說：她要去前頭的那個遠方，去去就回，叮囑我要乖乖聽話。於是，我茫然的、靜默的點了點頭，便轉身走進門內，沒有回頭再望母親一眼，天真的竟把那道愁莫的鐵門鎖緊。從那刻起，我們便註定要一輩子分離，就如同那一個打亮月光的夜，終會在黎明之前終結。她竟殘忍的把熟悉的溫柔氣息完全釋放在無聲的大地，最後，只剩月光，冷淡的、無奈的書寫我這一生的悲情。思念和遺棄這兩股強大的力道總是無法平衡的在我心上極度拉扯，年幼的稚子，只得不自覺的昂然領受這頑強的摧折，滲出濃血的臉龐，是母親的淚光還是慈愛的月光？多少回這樣的夜裡，我總是一個人靜靜的、無助的眺望遠方，只因那兒，還有我未完的夢想！

　　風，拂掠殘存於腦海的模糊記憶，一回比一回深；一回比一回傷，傷的本質卻是人的成長；人的成長卻帶來心靈過於沉重的負擔，負擔的背後，鎖上的缺口，竟是一種飄渺的冀望。凝神望向遠方，高掛在天邊的月光，一輪無語的冷笑，那皎白的臉，仿似那個來不及懂得哭泣的夜；又溫又甜、又美又醉，刺進心靈的每一段不同時點，只為乞討那原屬於天倫的母愛慈輝。

　　童稚的語言，從黃昏持續到黑夜，那晚，朝正把掛在心裏那份對母親的思念和欲訴的濃烈情感，毫無保留的隨著淚水傾瀉。在最愛的月光河上，我們肩併著肩，席地而坐。望著河面柔順輕擺的月光，腦波便不聽使喚的隱約浮現出那晚母親離家時的場景，越是清晰慈祥的臉龐，越是難抑哽咽悵恨的悲傷。我仔細聆聽朝正訴說著那似懂非懂的過去，只見他，緩緩揹起追尋慈愛的嚴刑，潺潺如瀑水般的逆流，終是無力撞出疼愛的火花，教人不禁嘆息。

　　朝正生長在一個黑道背景的家庭，家境不算富裕，上頭有二個承襲父親血統的哥哥，一家子五口人，在當時的生活，勉強還支撐得過去。朝正的母親，年少時可是校園裡流傳的知名校花，長得麗質天生，皓齒明眸，膚色白潔細緻，性情精靈刁鑽，常是眾家男子搭訕的對象，美光燈匯聚的焦點，惟獨個性相當叛逆。正因如此，才會不聽家人的百般勸阻，執意的委曲下嫁給朝正的父親。

　　當風流倜儻已成過去，當黑色異類狂情不再稀奇，年華漸失的女人，和一味只想追逐年輕粉味的黑道大哥，已然埋下了分離的火種。對於男人，對於身在江湖血泊之中的男人味，不再只是一種勢力屏障的高貴，而是親情疏離的可悲。眼見著身邊最至親的丈夫和兒子相繼沉淪黑道，卻又無力阻止，那種為人妻、為人母的內心淒涼與絕望是可以預見的。看透了這樣的後路人生，只是不斷的在殘酷與錯誤中重複循環，遂將所有精神與心力投注在朝正的身上，期盼他能走出自己的陽光，不再像他父兄一樣的墮落黑暗。所以，他母親親自為他取了這樣的名字－－許朝正；正是企盼他長大之後，可以把心思朝向正途，最終能有一個圓滿的歸宿。

　　本然的期望，在朝正唸小三的時候，卻意外生變了。他父親養在外頭的女人，生下了第二個男孩，在乏人照顧的藉口下，便順利得到他父親的應允，進而堂而皇之，大剌剌的登堂入室，取代了他母親原本在家中的地位。於是，才會演變成那個撒滿月光的夜裏，迫使她不得不狠心的選擇遺棄朝正，負氣離家的主因。之後，朝正便又多了兩個弟弟，他也總是不分彼此的細心幫忙照料，然而，卻得不到他阿姨的好臉相看，有時還會成為她出清怨氣的目標。僅管如此，生性樂觀開朗的他，善良、正義的質地也未曾改變。

　　我們從沉默、好奇、陌生的彼此眼中開始建構及維繫情感，雖然，對於朝正起初坐在我旁邊還有些不太習慣。一黑一白、一動一靜的搭配組合，與美麗和慧真的一胖一瘦、一剛一柔的絕妙互補，簡直可以說是天衣無縫、鬼斧神工、絕無僅有。漸漸的，我們的情感從無到有，從平淡到認真，再從認真到濃密的過程，也不過就短短的二個月。當時的農業社會，有著純樸的民風，不設防的心境，人，少了勾心鬥角、虛與委蛇的雙面權謀。所以，那時候的人，要是犯下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作姦犯科的歹事，定會讓街頭巷尾的鄰居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大人都謹守那樣為人處世的自律準則，自然教育出來的小孩亦定在一定水平之上。在那樣的環境下受教育的小孩，自然心地純正、活潑天真、木訥善良，確實是挺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所以，我們依循著那樣的淳樸民風的洗禮，把一路成長的喜悅，分享給這片有情、有愛的大地，繼續延續。

　　頭一回，兩個小男孩煞有其事的在月光河邊傾吐心事。過沒多久，便讓朝正積鬱的思念傾巢而出，感動的代價便是殘忍的心碎，便是不斷的揉眼拭淚，那種含帶辛酸的綿密哭聲，任誰聽了，都會隱忍不住的掉淚。我自然無法倖免，月光也是嘛？

　　離開了月光河畔，我先陪著朝正回家。我們漸漸習慣用眼神傳達彼此的想法，進而培養知交的默契。只見我大方的張起笑眼，橫擋在朝正前行的路徑前，他的雙手和雙腳便自動的和我的身體組成了一條直線。笑了，我們笑了，那清脆嘹亮的笑聲，看不透滄桑步履的背後，一道隱密不掀的傷口。只有月夜泛愁，卻怎麼也掏不盡稚子心頭莫名的憂。

　　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七點，正是歌唱補習班對外公演的日子，我還是公演的一份子之一，年紀雖小，膽量可不小，通常都會被安排在前幾位出場。每次出場，總是興奮的站在霓虹盤繞的舞台上，直接面對著熙來攘往的人潮，挺有自信的抬頭瞻望前方。隨著老師的鋼琴前奏彈起，柔美高亢的童音，迴盪在群星耀眼的夜空之中，昭告夜，即將美麗。每回公演前，阿嬤、媽媽和三位姐姐總會在小男孩的身上毛手毛腳，仔細的雕琢打扮一番，好幸福的滋味，可不是。這下子樂的人可多了，街坊的三姑六婆便無預警的一一聚齊，我的泛白臉蛋和大腿全成了大女人們測試肌膚彈力的試驗品，美其名的邊捏邊誇讚，邊說邊讚嘆，其實，還能吐個啥高雅的辭藻。還有更扯的便是捏捏我的臉頰就走，可愛的話連一句也都沒說。有時被捏痛了，我還是會大聲的喚著阿嬤，頻頻指著某人告狀，阿嬤就會假裝為我出頭，口裡緩慢的唸著，手裡急切的比著。至少，換著下回可以捏小力點的報酬。

　　公演的那一個晚上，我唱起了一首輕快的歌曲－－晚風，像極了那時秋高氣爽的怡人天候。領著舞台上的雀躍表情，和著風姿擺擺的自信湧上心底，激發越來越起勁的忘我表演慾，才知我身懷無限的潛力，越唱到後頭，越是陶醉暢快，不能自己。歌曲唱罷之後的掌聲不斷，我便在掌聲的鼓勵下，輕聲說謝，鞠躬答禮後步下舞台。同時，舞台下突然有人大聲的喊起了『再來一首』的熟悉口號，並且不斷重覆的大聲喊著，瞬間，把補習班的氣氛給吵熱了，也吵傻眼了，直到主持人再度喚我上台之後，這一波高潮才得以暫時停歇。向來，只有大哥哥大姐姐唱罷的時候才會有的待遇，這回，連小五的童子，待遇也突然升級了，而這個升級的推手，便是隱在人潮之中的朝正。

　　一回回，一幕幕的過往，牽起了我們的歡喜悲傷，歷歷在目般的清晰可嘆。銘記在心上的太多感動，我總是無法及時宣洩，只得放任痛和甜的滋味，繼續和你糾結、盤旋。驀然回首下的孤獨，只剩記憶返照的透明櫥窗，幢幢幻影，聲聲呼喚。我們的情感到底誰欠誰多？可不可還？還能不能還？該怎麼說你、念你、想你，痛，還是不覺然的隱在心底。你到底要我給你幾分的愛才可以？才可以讓我忘了你。淚，也只不過是一種無情的透明液體，又該怎麼證明是發自於內心，朝正，你看見嘛，那月光河上潺潺如流水般的液體，除了你的無情之外，就只剩下月光和我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