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1月 29, 2014 3:46 am
很多年後再回想，加國這幾年，或許會像一場夢。夢裡，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醒來後，眼角多了幾道皺紋。
我小時候想不出比醬油飯更好吃的，也想不出加拿大人的生活，至今，我想不出這一切苦和樂的意義。我受過加拿大人許多恩惠，比如全額獎學金。對他們來說，施捨我這一個中國人是很容易的事，而地球背面的苦難他們永遠想不出。想不出也許更好，因為能夠想出、能夠同情，卻不能夠幫助，會是件痛苦、尷尬的事，甚至會讓他們再也不能平靜地享受自己早已習以為常的生活。
我的爺爺奶奶有時也會坐在電視前，但聽不懂裡面的人說什麼。因為，除了客家話，他們聽不懂國語，更不用說英語。這樣不瞭解外面的生活也許並沒有什麼不好。人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來到這個世上——也許是偉大的朝鮮，也許是拜金的美國——匆匆忙忙就走了，其間的苦和樂，誰又能說清原由？
我們村裡有一個人，父親是黃軍將領，青軍一統天下時逃出了客村，把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撇下了。等他想起來派汽車去接時，橋已經被炸斷了。這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來到“人間”，就像來到了“地獄”：作為黃軍“遺少”，他比虎狼危險，比豬狗卑賤，就應該每天在石灰池子裡勞動，接受思想教育。這就是人生：沒頭沒腦地被投進了一個監獄，完全記不起自己前世犯了什麼錯，莫名其妙地“受教育”，等到終於悟出點道理時，早已兩眼昏花。
那年，我從加國回客村，遇見這個“遺少”，他已經老朽不堪，懇請我幫他聯繫他在美國的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希望有生之年能夠見一面。原來他父親去臺灣後過了幾年耐不住寂寞又結婚有了兒子。等到時局緩和、終於可以回鄉與舊妻和長子重聚時已是闊別三十年，他太高興以致心臟病突發，終究客死他鄉。所以，“遺少”全然不知他的父親長什麼模樣。憑著幾十年前的一封家書，我找到了在舊金山的“遺少”兄弟的住址，時隔一年後才在多倫多用英文寫信寄去舊金山，但至今沒有回音。
我清楚，即便是許多中國的富人，子女移民北美後都不願回國，不願看到生活可以這樣不同。而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無處可逃，生活就在你的心裡，你沒法忽略那些苦難。你會覺得，太過輕鬆的生活不夠真實。
我的爺爺是一個孤兒，在青黃兩軍爭天下時，很早沒了父母。他替人放牛，有時甚至討飯。他沒有上過學，自己學著認了一些字。他平時話不多，彌留之際只能反復對我說“認真”兩字——我17歲那年和村裡的阿威結伴北上千里去念大學前，爺爺同我說：“我總結一輩子，就是覺得，凡事要認真。”
我父親曾同我講過，初中畢業時，他不想去上高中，因為那個年代沒有高考，上不上學對村裡人都沒有區別，最後都是發配回家種田。而我父親成績不好，又穿得很土，總受人冷眼，在學校裡待得很沒勁。但爺爺勸他，說要給他買雙水鞋，讓他穿去上學路上。我父親一直沒有水鞋，到下雨天路上泥濘，就光著腳走路，所以一聽要給他買水鞋就很高興，於是就念完了高中——即拿了家裡的錢，又沒給家裡多幹活。
我並不是少不更事，生活的苦難，自己的，別人的，經歷過，也見過。但是，唯獨這一件事，每每想起——即便是我現在寫下來——總是忍不住眼眶潮濕。如今，我已走過很多的路。有時，我從飛機上往下看，看見地上那些通往天邊後消失的公路、彎彎曲曲的河流，螞蟻一樣來來往往的汽車。我便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一雙沾滿泥巴的水鞋。
2014年11月28日星期五
多倫多
我小時候想不出比醬油飯更好吃的，也想不出加拿大人的生活，至今，我想不出這一切苦和樂的意義。我受過加拿大人許多恩惠，比如全額獎學金。對他們來說，施捨我這一個中國人是很容易的事，而地球背面的苦難他們永遠想不出。想不出也許更好，因為能夠想出、能夠同情，卻不能夠幫助，會是件痛苦、尷尬的事，甚至會讓他們再也不能平靜地享受自己早已習以為常的生活。
我的爺爺奶奶有時也會坐在電視前，但聽不懂裡面的人說什麼。因為，除了客家話，他們聽不懂國語，更不用說英語。這樣不瞭解外面的生活也許並沒有什麼不好。人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來到這個世上——也許是偉大的朝鮮，也許是拜金的美國——匆匆忙忙就走了，其間的苦和樂，誰又能說清原由？
我們村裡有一個人，父親是黃軍將領，青軍一統天下時逃出了客村，把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撇下了。等他想起來派汽車去接時，橋已經被炸斷了。這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來到“人間”，就像來到了“地獄”：作為黃軍“遺少”，他比虎狼危險，比豬狗卑賤，就應該每天在石灰池子裡勞動，接受思想教育。這就是人生：沒頭沒腦地被投進了一個監獄，完全記不起自己前世犯了什麼錯，莫名其妙地“受教育”，等到終於悟出點道理時，早已兩眼昏花。
那年，我從加國回客村，遇見這個“遺少”，他已經老朽不堪，懇請我幫他聯繫他在美國的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希望有生之年能夠見一面。原來他父親去臺灣後過了幾年耐不住寂寞又結婚有了兒子。等到時局緩和、終於可以回鄉與舊妻和長子重聚時已是闊別三十年，他太高興以致心臟病突發，終究客死他鄉。所以，“遺少”全然不知他的父親長什麼模樣。憑著幾十年前的一封家書，我找到了在舊金山的“遺少”兄弟的住址，時隔一年後才在多倫多用英文寫信寄去舊金山，但至今沒有回音。
我清楚，即便是許多中國的富人，子女移民北美後都不願回國，不願看到生活可以這樣不同。而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無處可逃，生活就在你的心裡，你沒法忽略那些苦難。你會覺得，太過輕鬆的生活不夠真實。
我的爺爺是一個孤兒，在青黃兩軍爭天下時，很早沒了父母。他替人放牛，有時甚至討飯。他沒有上過學，自己學著認了一些字。他平時話不多，彌留之際只能反復對我說“認真”兩字——我17歲那年和村裡的阿威結伴北上千里去念大學前，爺爺同我說：“我總結一輩子，就是覺得，凡事要認真。”
我父親曾同我講過，初中畢業時，他不想去上高中，因為那個年代沒有高考，上不上學對村裡人都沒有區別，最後都是發配回家種田。而我父親成績不好，又穿得很土，總受人冷眼，在學校裡待得很沒勁。但爺爺勸他，說要給他買雙水鞋，讓他穿去上學路上。我父親一直沒有水鞋，到下雨天路上泥濘，就光著腳走路，所以一聽要給他買水鞋就很高興，於是就念完了高中——即拿了家裡的錢，又沒給家裡多幹活。
我並不是少不更事，生活的苦難，自己的，別人的，經歷過，也見過。但是，唯獨這一件事，每每想起——即便是我現在寫下來——總是忍不住眼眶潮濕。如今，我已走過很多的路。有時，我從飛機上往下看，看見地上那些通往天邊後消失的公路、彎彎曲曲的河流，螞蟻一樣來來往往的汽車。我便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一雙沾滿泥巴的水鞋。
2014年11月28日星期五
多倫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