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9月 22, 2014 5:26 am
飛吧，飛吧，飛向霧暗雲深的天際；飛呀，飛呀，飛過熱氣蒸騰的赤道。白天裏環顧，雲團是虛無缥缈的驿站；黑夜裏俯視，海洋是無邊無際的深淵……到底飛了多遠？到底還要多遠？陰暗的蒼穹漸漸地裂開，太陽的巨手震動于海平線。海平線哪海平線，那兒是世界的盡頭，那兒是世界的源頭。無數的夢想在那兒誕生，無數的夢想在那兒湮滅……
前方有兩座巨大的島嶼，挨在一起，像一只酣睡的海馬，孤零零地浮在一片荒涼的海域。向下飛去，飛向海馬的心髒，沿著雪山綿綿的軌迹。山脈有如一條長龍，時而鑽入雲端，時而潛入地底，蜿蜒舞動著碩大的身軀。不知不覺地，飛到了環山間的一條湖泊，像一把燃燒著藍焰的火炬，又像一面翡翠制成的明鏡。鏡子裏現出另一個我，嘴上銜著一片橙紅的楓葉。楓葉落了下去，落在湖面上倒映著的披上新綠的山林……
我仿佛剛從夢中醒來，或者，這一切才是夢的開始。
一
這個地方，叫做Lake Tekapo；而我叫它：天客泊（bó）。
在自然萬物中，似乎只有湖泊，以及湖泊周邊的奇景，與夢關聯得最緊密。要不然，怎麽會誕生過那麽多偉大的湖畔詩人呢？而且，越是奇異的湖泊，越能營造出美妙的夢境，越能誘發出人類的夢想。天客泊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如果說，天客泊之美，在于那土耳其藍的湖水，在于那璀璨奪目的星空，在于那哥特式的石教堂，在于那盛夏的使徒魯冰花，那可真是太小窺了天客泊。別看這裏只是一條湖，幾座山，一小片天，天客泊的奇景是根本沒辦法窮盡的。不用說春夏秋冬這裏彌漫著各異的風情，晴雨風雪這裏呈現出不同的神態，朝陽赤日雲天晚霞之下湖水又變幻出百般的色彩，尤其是在綠紅交錯的極光之下，你會覺得自己是在另一個奇異的星球；也不用說在水蒸氣塑造下千變萬化的雲朵，特別適合晨間或黃昏漫步的迷霧森林，讓你忍不住放聲呐喊或痛哭的遼闊草地，讓你一眼就能飽覽整片湖光山色的山頂，好奇地盯著你又怕羞地躲著你的綿羊；單是來這裏欣賞的人，背包客與旅行團，青少年與中老年，東方人與西方人，獵奇者與沈思者，攝影師與文學家，他們眼裏的天客泊，和他們所能發現與表現出的天客泊，就像這湖泊上遊的神來河（Godley River）水一樣，是無窮無盡的。在這裏，我只寫一些站在我的視角上，所發現的天客泊的奇景。
在一個密布星辰的秋夜，那浩浩星空中飄浮著一縷，不是銀河，而是潛藏的飛龍，遮掩了鱗片，收斂了翅膀，只留下迷離的身影散發著誘人的光彩。
在一個了無星辰的秋夜，月亮女神露著上身的背影，在雲池中沐浴。她側著臉蛋，仿佛在凝眸自己聳起的右肩，又仿佛在玩賞池中蕩起的漣漪，皎潔的肌膚綻放出一層朦朦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群山沈醉的歡顔。
在一個初冬的清晨醒來，撥開門簾，發現今天有些特別：碧空之中，有一帶浮雲像飛天的立交橋，橫貫了從東至西的山脈；浮雲下邊，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再下邊密密層層的房屋，遮住了天客泊的光景。走出屋外，繞過幾所房子，望見東邊的山頂上，太陽像一只緩緩睜開的惺忪睡眼，淡紅的目光為雲霧添抹了幾分溫柔；西邊的山頂上，觀星台的鋁合金外殼在上空的雲霧中投射出銀色的幻影。再往前走，天客泊漸漸地露出了身影：它像一塊籠著輕紗的巨藍寶石，只在南邊的大灣裏隱約地映出浮雲的倒影。穿過馬路，爬下土階，蹑著冰淩破碎而唦唦作響的鵝卵石來到岸邊。反倒是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湖水才像個天然的溫泉，從遠到近從左到右都升騰著縷縷的水汽。不時有水汽溢了出來，飄到岸邊，讓你也莫名地感到一股溫暖。再瞧瞧湖面，上面零零星星地泛著幾道波光，仿佛是好幾條三文魚擺動著鱗片；而微風呢，小心翼翼地遞來幾絲波痕，似乎生怕驚動了這裏的安甯。依依稀稀地，“嘎嘎”的叫聲飄進了耳朵，好像是從極深的水底浮上來似的。舉頭朝遠處的湖面望去，五六只野鴨的身影淡入了視野——原來，總是有那麽些家夥比你聰明得多，它們老早就來到這裏，盡情地享受這一番別樣的天地了。更遠的地方，那湖水在山間消逝的地方，滲滿了霧氣，就像盤古開天地之前世間的一團混混沌沌，透不出一丁點兒空隙——此情此景，難道不是天和水難得一見的親密接觸嗎？天和水在這裏已經完完全全地融為一體了！這時候，你真會覺得，你不需要翅膀，也不需要羽毛，只要有一對腳蹼子，暢遊在這雄渾而沈靜的湖面上，就會覺得自己是個頂著聖光的天使，就會覺得自己是個駕著雲霧的神仙。
冰雪初融的那幾天，最驚心動魄的地方，自然不是雪山，當然也不是湖面，而是水壩橋下方的那一股波濤洶湧。區區百米長的水壩橋，半開著水壩，分隔了寬廣無垠而水位急漲的湖泊與羊腸一般狹窄的河道。那是一番什麽情景？那是百萬身披藍色铠甲的大軍，氣勢洶洶，僅靠著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就足以震破一道堅固的城牆；那是一只庫克山一般大的細口玻璃瓶，裝滿了硝酸銅溶液，受到急火的加熱，翻騰起滔滔的激浪，噴湧出上億顆騷動的氣泡仿佛將要爆炸。這是冬盡春來天客泊發出的第一聲呐喊。天客泊不只有柔婉，不只有甯靜，還有它的壯美，還有它的喧鬧。
有時候，南極的冰雪一夜之間飛躍了兩千公裏的海面，侵襲了天客泊周遭的山脈。一座座幹癟的山體猛然間罩上了一層層銀色的霓裳。把冰雪載送過來的大洋風像個征服者，不倦的鐵蹄馳騁于整個小村莊，炫耀著他的英武與光榮。這時候，只有那綠油的樹葉和盛開的魯冰花在提醒我們：嘿，現在還是夏天呢！
還有時候，黃金的盛夏已經過去，魯冰花光禿的幹莖上只剩下幾根烏黑而卷曲的莢皮。這時候，聽見“啊”的一陣鳴叫，看見一只海鷗立在教堂的十字石雕上，立在灰蒼的雲帳下，心中不免吟誦起華茲華斯的詩句：
沈睡封住了我的精神；
我已沒有人類的恐懼：
她似乎是一個物件，不能感覺
塵世多年的接觸。
……
現在她已沒有運動，也沒有力量；
她不聽，也不看；
隨著巉岩、石頭和樹林
在地球的日夜運動中滾動。
二
我在天客泊生活了將近三個春秋，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來來往往。有許多留學生，要麽為了拿到身份，不枉當年花的那麽多學費，忍受著雇主苛刻的待遇和上司百般的責難，拼死拼活地賣力，廣泛地結交人脈，或者設法跳槽到更好的公司，希望能盡早爬到移民所要求的頭銜，積累到移民所要求的經驗；要麽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前途在何方，幹脆過一天是一天：工作是乏味無趣的，馬馬虎虎地幹著就是了，假日是有滋有味的，不妨跑到酒吧裏去做一個酒鬼，借酒精來麻醉自己酒糟一般的人生。還有的留學生處在這兩種類型之間。有些跟我一樣的外來工，沒有學曆和技術，只能幹著自己在祖國都不願幹的最下等的工作，賺著比祖國來得好賺的紐幣。養家糊口自不成問題，再辛苦些還能多存些積蓄，存個一年半載就可以買輛好些的二手車，存個十年八年還能買下一套大房子。還有的人會去尋找好的機會以便留下來，當然也有的人已經留了下來。這裏的本地人，享受著政府的福利和社會的特殊待遇，有的做著普通而輕松的工作，或者根本就不用去工作，笑臉迎著遇見的每一個人，過著與世無爭而無憂無慮的生活，自個兒的。有的想做出些事情，經營一處或幾處生意，或者靠著積蓄、貸款、遺産來投資置業。多少精明的生意人深有體會：比起本地人，雇用亞洲勞工那是心省了，錢更省了。另外還有一些人，他們給我的印象是最深的，那就是那些拿著假日工作簽證過來的背包客，我最初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為什麽他們給我的印象是最深的呢？因為他們來到這兒，一不為賺大錢，二不為拿身份，這兩者雖然也透著些夢想，但畢竟太現實、意圖太明顯、帶有太多的功利性了。而那些真正的背包客，你要問他們為什麽來到這兒，他們自己都未必答得上來；如果非要勉強找出一個理由來，那可能是為了豐富自己的人生體驗，為了能在有生之年多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他們就像一陣陣清風，從四面八方彙集到天客泊，輕輕地來了，又輕輕地走了，只留下曾經一起生活過的痕迹，只帶走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回憶。他們才是最純粹的尋夢者。
他們大多有一個相似的背景或經曆：家境普通，大學畢業出來沒多久，英語自然也不差，在本國幹著一份平凡的工作，好歹還能養活自己，或者明擺著跟錢過不去似的，一存到些錢就處心積慮地要把它給花掉。在經過焦灼的等待拿到簽證以後，興奮之余，毅然辭掉了當前的工作。什麽“要好好成為社會的棟梁”，什麽“回來以後將很難融入國內的圈子”，都見鬼去吧！怕買不了房子？我即使在國內再呆上個一年半載就買得了嗎？工作和生活壓力大得很，我出國一趟剛好能釋放壓力沒准還能找到些靈感呢！不用多說了！現在，我要向全世界宣布：從今天開始，到我回來的那天為止，我，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自由人！只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找尋我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東西！
在所有關于天客泊乃至整個新西蘭的旅行照片中，那些最豐富、最動人、最有活力、最有創意的照片，大多是背包客拍出來的。那些匆匆的過客，根本無法領略到這個地方在時間和空間上的深廣。只有這些真正為體驗而體驗，為旅行而旅行的人，他們決不會輕易放過任何能夠觸動他們神經的細節，像一只豹子瘋狂地捕捉能夠表現自己靈感的元素。誠然，論技術水平、設備質量、美學涵養，他們可能無法跟專業的攝影師相比；但他們那無限的激情、狂熱的自由、旺盛的生命力，讓許多“大師”都得自愧不如。
他們也特別珍惜相互之間的友誼。雖然大家都來自世界不同的角落，很快也會天各一方，幾乎沒有再次相見的可能；但既然上帝把大家安排在了這個地方，就不要輕易讓這短暫卻美好的時光白白地流過。除了一同打工，一同出遊，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大家聚在一塊兒開趴踢了。趴踢不僅僅是吃喝、聊天，也有遊戲、歌舞，不僅為休閑，為生日，也為離別。我曾經在一個背包客的留言簿裏留下了這麽一番話：“昏黃的燈盞照出了狂歡的笑臉，卻照不出藏在黑暗角落裏那雙黯淡的眼睛；餐桌上盛滿了狼藉的杯盤，卻盛不下為離別留下的那份無盡的惆怅。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尊顔！到底，我們都是生命的旅客，都在為了什麽，或者不為什麽而旅行著。這樣，我們就有了共同的語言，即便天各一方，也若在比鄰。”
申請這個假日工作簽證的人，年齡是不能超三十歲的。三十歲，就像一個龐大的漩渦，在人生必經的航線上，吞噬著每個人一輩子只有一回的青春。
三
其實，跟社會上許多人一樣，大多數背包客出來，是因為迷茫。
工作、升遷、飲食、健康、房子、財産、愛情、家庭、交際、養老……社會無孔不入的壓力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焦慮，焦慮讓他們額頭潰爛，讓他們眼神無光，他們找不清人生的方向，甚至開始懷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就在這時候，旅行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逃出壓力逃出焦慮的方便之門。何況旅行，本來就是一種美夢，它賦予了你另一種生命；而且旅行，也許在其中你還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美夢。
但是，問題也跟著來了。旅行最基本的東西是什麽？任何行李都可以丟掉，唯獨有一項東西萬萬不能丟的，是什麽？什麽東西你沒有了，機票買不了，巴士坐不成，肚子填不飽，電池沒地兒充，甚至帳篷都沒的睡？
是錢，是錢，還是錢。
如果不是富二代官二代星二代，就得先老老實實地存夠錢。怎麽存錢？打工呀。無論是在本國還是在外國，那都一樣，只不過是個耗時長短的問題。首先你得想辦法找到工作，其次你得忍受工作的單調無聊，再次你得應付吃住等各種開銷，最後好容易到了美好的旅行時光，你又覺得它很快就沒了。你會發現你就像魯冰花那樣得恒久忍耐：熬過了漫長的一年，就為那一個月的綻放；刹那間落了地，又得繼續忍耐，為下一次的新生；如此以往，年複一年，直至千年萬年。
如果是要在旅行中尋找夢想的人士，還得受著雙重忍耐——打工的忍耐和尋找的忍耐。尋找並不就是享受，它很多時候其實就是活受罪，就是瞎折騰。你得不斷地不斷地去觸發：廣泛地接觸千姿百態有時又是千篇一律的美食美景、休閑娛樂，或者其他你打算接觸的東西，激發在內心裏潛伏得很深而老是逼也逼不出來的靈感。這個過程必是曲曲折折，反反複複的。你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靈感，你還可能旅行完了都沒有找到靈感。有時你碰上一樣貌似會給你靈感的東西，人人都說好極了，比如說搭直升機，比如說高空跳傘，正要衝上前去，可摸一摸褲袋，錢沒了，于是只好憋著性子，想法子湊些錢來。好容易湊夠了錢去嘗試嘗試，體驗體驗，才發現刺激倒是刺激，只是，感覺不大對，好像並不是我要的那種感覺，難道起先不過是自己的錯覺？這時候，錢花了那麽多，感情浪費了那麽多，如果不想吃後悔藥，那就只好這麽安慰自己：反歹也知道那玩意兒是怎麽回事了，人活著總是要來那麽一遭的嘛！
無論是為了旅行去存錢，還是在旅行中尋找靈感，都有一個大致的目標，就是為了那美夢。但在走向美夢的路途中，總會讓人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迷茫：“到底飛了多遠？到底還要多遠？”你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走了彎路，甚至南轅北轍，或者自己根本就不是這塊料，不配擁有這麽個夢想。當旅行結束，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又會陷入另一種迷茫：我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只是圖個開心、圖個體驗？我曾經自信地以為能在旅行中找尋到生命的意義，把握住夢想這個玩意兒，可是生命到底是什麽，夢想到底是什麽，我即使旅行完了都還不知道答案。難道所謂的生命、所謂的夢想都只是一種虛幻，只是一場無聊透頂的把戲嗎？有些人甚至回去了，都還不知道該做什麽樣的事業，過什麽樣的生活，或者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在這樣的反反複複，複複反反之中，我們耗去了青春，流失了生命，我們的皮膚在漸漸地發皺，我們的頭發在漸漸地發白。魯冰花可以死而複生，而我們的人生只有那麽一次，我們真正能夠把握的，只有那麽幾十年。
四
夢想到底是什麽？或者說，夢想到底是什麽樣的？
夢想啊，必是未來的，必是不曾到來的。那似乎可以說，夢想就是未來，就是不曾到來。而尋夢，自然就是尋找夢想，尋找未來，就是尋找現在沒有、不曾到來的東西。
可是，我們被時間的厚障壁重重圍堵著，永遠被監禁在一個叫做“現在”的囚牢。向後，我們退不回過去；向前，我們走不到未來。未來就是海平線，就是天際，我們每每向前飛一海裏，它就每每向後退一海裏。我們奮勇直飛，忍受雲層猛烈的撞擊，忍受寒雨刺骨的打拍，隨時冒著一不留神就墜入海底萬丈深淵的風險，要命地躲閃著命運掃射來的一波又一波毒箭，可結果卻發現自己不過仍在這個叫做“現在”的地方瞎打轉。我們觸不到未來，自然也就觸不到夢想。何況，現在是什麽？我們也不知道。如果說，現在就是我當下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那麽我姑且說，“我”就是現在，現在就是“我”。可是，我甚至連這個“我”是什麽都把握不住：我不知道上帝在“我”出生的時候賦予了怎樣的潛能，也許“我”不過是上帝失手造出的一副劣等品；我不知道“我”的命運到底會走向何方，即使我對“我”和周邊的環境乃至整個生活世界有了一些了解。當我好像真的抓住了這個“我”的時候，這個“我”已經變成了從一片叫做“過去”的土壤中挖掘出來的一顆化石，供我盡情地去研究、把玩，而真正的“我”早已像靈敏的鳝魚一般溜到了時間的前頭。
“我”追求“夢想”，從“現在”走向“未來”——聽起來是多麽簡單的一件事呀！“我”實現“夢想”，從“現在”走到“未來”——現在你也知道這不過是天方夜譚！
我們不是在追求夢想的旅途中耗盡生命的燭光，就是在沒有夢想的庸碌中等著死神的降臨。人類真是可悲至極！辛辛苦苦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被上帝玩弄于股掌之中，玩弄于他在創世之初就已經設計好的那套一勞永逸的棋局。任何人，哪怕是洞察萬物的聖人、開天辟地的領袖、揚名千古的各路人傑，倘若膽敢挑戰他的權威——明明只是滄海之中一只蜉蝣般的渺小，卻妄想同撒哈拉沙漠一般廣闊，同珠穆朗瑪峰一般偉大；明明遲早要跟草木一同腐爛、消逝，卻妄想如重返天堂的耶稣一樣獲得永生；明明一思考起來上帝就發笑，終其一身也就激活十之一二的腦細胞，卻妄想窮盡世上所有的真理，揭開宇宙真正的奧秘——那都只能在他的冷嘲熱諷下悲壯地死去，又在永劫輪回中被大千世界所遺忘。
到底，我們還是回到了那個問題：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也就是，生命的意義是什麽？現在還可以再加一個：我們到底還要不要夢想？
在世人的眼裏，大約有三種夢想：有一種小草一般的夢想，輕輕一觸就能實現，這種夢想本身的生命力和它能帶給你的生命力必定不強，它輕松實現的那一刻就是它立馬死亡的那一刻，就像小草輕易就被踩扁、割斷、連根拔起。其實這根本就不能叫夢想，只能叫“願望”。有一種飓風一般的夢想：奪得某個舉世矚目的桂冠，或者擊敗某個不可一世的強敵，或者建樹利國利民的不朽功績，生前名利雙收，身後萬代景仰。它確實比較難實現，但總是有人能實現的。只是，當桂冠拿了，強敵死了，功績有了，接下來那些多余得有些浪費的歲月，到底該為何而活？怎樣地活？其實這也並不是什麽夢想，只能叫“志向”。還有一種懸在天上的夢想，它超越了塵世間的任何功利，它激勵著每個追求它的人一秉虔誠，只為看到它難得一見的靈光一閃，一次又一次地為它痛苦，為它絕望，又為它狂喜，為它憧憬，微笑的臉上挂著熱忱的淚水，永遠不知道什麽叫做疲倦，永遠在為夢想努力奔波，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鍾。它是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我們只能一直向它行走、攀登，卻永遠無法到達終點，就像人類可以探索宇宙，卻永遠無法窮盡宇宙一樣。可正因為不可能實現，它才能調動人身上源源不絕的能量，讓生命之火熊熊燃燒。它才是真正的夢想。有哪個人見過他做過的夢變成現實的？又有哪個人敢說夢和現實本來就是一回事呢？人活著就應該是為了這樣的夢想，生命的意義就在于這樣的夢想，真正的人類都應該懷有這樣的夢想。否則，即便是天客泊那樣富于靈動的生命，也必然要淪為一潭死水。
我所在的這個地方，雖然也還叫“現在”，但是這個現在已經不同于往日的那個現在。在那個現在，我把夢想握在手心裏，一心要把它解剖開來弄清它的五髒六腑；而在這個現在，我看清了夢想不過是天上的浮雲，不過是虛無缥缈的驿站，可同時心中又滿懷著感恩，感恩這浮雲這虛無為我帶來了多姿多彩的人生；我甚至還期待在下一個現在，我將活得更有創造力，體驗到更豐富、更充實的人生，哪怕一次次將自己置身于孤獨、恐懼、絕望的邊緣。死神遲早要把我帶走，可是在帶走我之前，我還能熱情地諷刺他一番：“我雖然一生只活了幾十年的光景，但是我擁有夢想，我曾經在漆黑的夜空中被它亮瞎了雙眼，曾經在幽靜的空谷裏被它震聾了雙耳，甚至曾經被它海嘯一般的攻勢席卷得一無所有；但是，我也因此重生了新的雙眼，能夠洞察更多陰暗的角落，重生了新的雙耳，能夠聆聽更多無聲的言語，還植入了新的骨髓，注入了新的靈魂，步入了新的人生境界。如果不是你今天的到來，這個過程將永無止境。而你，雖然存在了那麽長久，可每天都重複著灰暗而單調的工作，在千千萬萬的人群中尋找今天的不幸者，然後，領著那位死者走向無涯的黃泉之路。請問，這裏頭激情何在？創意何在？難道就只能這樣死氣沈沈地墜入時間的無底黑洞？再請問，你有夢想嗎？你又有過夢想嗎？說實話，我可是真的很同情你呀！”這就像一個絞刑架下的犯人，正要行刑前，對著那個可憐的劊子手說：“兄弟，我下了地獄以後，一定會替你向冥王求個情，求他寬恕你深重的罪孽的。”又像在旌旗蔽空的百萬敵軍中，偷襲刀槍林立的主營，孤注一擲，拿自己的性命豪賭敵帥的性命；就算皇天無眼，出師未捷身先死，也要用自己鮮血淋淋、刀痕累累的頭顱把他給嚇個魂飛魄散。
五
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天客泊了，我曾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九百九十九天。我已經看慣了分分合合。如果將這九百九十九天換成九十九年的話，那就宛如，我剛降臨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有的人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在往後的日子裏，又不斷地有人降生，不斷地有人離世；直到最後的年頭，又有些人來了，而這時我卻要走了。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還有幾次能回到這裏，但是，天客泊將和《尋夢天客泊》一起，始始終終烙在我的心坎兒，伴著我走遍我的人生之旅。人不是非要遊遍名山大川，玩遍新潮遊戲，嘗遍天下美食，才算是旅行。閱盡人生百態，博覽傳世篇章，創作鴻篇巨制，又何嘗不是旅行呢？人只要有一顆旅行的心，無時無刻都是在旅行。人生嘛，本來就是一場旅行。
前方有兩座巨大的島嶼，挨在一起，像一只酣睡的海馬，孤零零地浮在一片荒涼的海域。向下飛去，飛向海馬的心髒，沿著雪山綿綿的軌迹。山脈有如一條長龍，時而鑽入雲端，時而潛入地底，蜿蜒舞動著碩大的身軀。不知不覺地，飛到了環山間的一條湖泊，像一把燃燒著藍焰的火炬，又像一面翡翠制成的明鏡。鏡子裏現出另一個我，嘴上銜著一片橙紅的楓葉。楓葉落了下去，落在湖面上倒映著的披上新綠的山林……
我仿佛剛從夢中醒來，或者，這一切才是夢的開始。
一
這個地方，叫做Lake Tekapo；而我叫它：天客泊（bó）。
在自然萬物中，似乎只有湖泊，以及湖泊周邊的奇景，與夢關聯得最緊密。要不然，怎麽會誕生過那麽多偉大的湖畔詩人呢？而且，越是奇異的湖泊，越能營造出美妙的夢境，越能誘發出人類的夢想。天客泊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如果說，天客泊之美，在于那土耳其藍的湖水，在于那璀璨奪目的星空，在于那哥特式的石教堂，在于那盛夏的使徒魯冰花，那可真是太小窺了天客泊。別看這裏只是一條湖，幾座山，一小片天，天客泊的奇景是根本沒辦法窮盡的。不用說春夏秋冬這裏彌漫著各異的風情，晴雨風雪這裏呈現出不同的神態，朝陽赤日雲天晚霞之下湖水又變幻出百般的色彩，尤其是在綠紅交錯的極光之下，你會覺得自己是在另一個奇異的星球；也不用說在水蒸氣塑造下千變萬化的雲朵，特別適合晨間或黃昏漫步的迷霧森林，讓你忍不住放聲呐喊或痛哭的遼闊草地，讓你一眼就能飽覽整片湖光山色的山頂，好奇地盯著你又怕羞地躲著你的綿羊；單是來這裏欣賞的人，背包客與旅行團，青少年與中老年，東方人與西方人，獵奇者與沈思者，攝影師與文學家，他們眼裏的天客泊，和他們所能發現與表現出的天客泊，就像這湖泊上遊的神來河（Godley River）水一樣，是無窮無盡的。在這裏，我只寫一些站在我的視角上，所發現的天客泊的奇景。
在一個密布星辰的秋夜，那浩浩星空中飄浮著一縷，不是銀河，而是潛藏的飛龍，遮掩了鱗片，收斂了翅膀，只留下迷離的身影散發著誘人的光彩。
在一個了無星辰的秋夜，月亮女神露著上身的背影，在雲池中沐浴。她側著臉蛋，仿佛在凝眸自己聳起的右肩，又仿佛在玩賞池中蕩起的漣漪，皎潔的肌膚綻放出一層朦朦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群山沈醉的歡顔。
在一個初冬的清晨醒來，撥開門簾，發現今天有些特別：碧空之中，有一帶浮雲像飛天的立交橋，橫貫了從東至西的山脈；浮雲下邊，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再下邊密密層層的房屋，遮住了天客泊的光景。走出屋外，繞過幾所房子，望見東邊的山頂上，太陽像一只緩緩睜開的惺忪睡眼，淡紅的目光為雲霧添抹了幾分溫柔；西邊的山頂上，觀星台的鋁合金外殼在上空的雲霧中投射出銀色的幻影。再往前走，天客泊漸漸地露出了身影：它像一塊籠著輕紗的巨藍寶石，只在南邊的大灣裏隱約地映出浮雲的倒影。穿過馬路，爬下土階，蹑著冰淩破碎而唦唦作響的鵝卵石來到岸邊。反倒是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湖水才像個天然的溫泉，從遠到近從左到右都升騰著縷縷的水汽。不時有水汽溢了出來，飄到岸邊，讓你也莫名地感到一股溫暖。再瞧瞧湖面，上面零零星星地泛著幾道波光，仿佛是好幾條三文魚擺動著鱗片；而微風呢，小心翼翼地遞來幾絲波痕，似乎生怕驚動了這裏的安甯。依依稀稀地，“嘎嘎”的叫聲飄進了耳朵，好像是從極深的水底浮上來似的。舉頭朝遠處的湖面望去，五六只野鴨的身影淡入了視野——原來，總是有那麽些家夥比你聰明得多，它們老早就來到這裏，盡情地享受這一番別樣的天地了。更遠的地方，那湖水在山間消逝的地方，滲滿了霧氣，就像盤古開天地之前世間的一團混混沌沌，透不出一丁點兒空隙——此情此景，難道不是天和水難得一見的親密接觸嗎？天和水在這裏已經完完全全地融為一體了！這時候，你真會覺得，你不需要翅膀，也不需要羽毛，只要有一對腳蹼子，暢遊在這雄渾而沈靜的湖面上，就會覺得自己是個頂著聖光的天使，就會覺得自己是個駕著雲霧的神仙。
冰雪初融的那幾天，最驚心動魄的地方，自然不是雪山，當然也不是湖面，而是水壩橋下方的那一股波濤洶湧。區區百米長的水壩橋，半開著水壩，分隔了寬廣無垠而水位急漲的湖泊與羊腸一般狹窄的河道。那是一番什麽情景？那是百萬身披藍色铠甲的大軍，氣勢洶洶，僅靠著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就足以震破一道堅固的城牆；那是一只庫克山一般大的細口玻璃瓶，裝滿了硝酸銅溶液，受到急火的加熱，翻騰起滔滔的激浪，噴湧出上億顆騷動的氣泡仿佛將要爆炸。這是冬盡春來天客泊發出的第一聲呐喊。天客泊不只有柔婉，不只有甯靜，還有它的壯美，還有它的喧鬧。
有時候，南極的冰雪一夜之間飛躍了兩千公裏的海面，侵襲了天客泊周遭的山脈。一座座幹癟的山體猛然間罩上了一層層銀色的霓裳。把冰雪載送過來的大洋風像個征服者，不倦的鐵蹄馳騁于整個小村莊，炫耀著他的英武與光榮。這時候，只有那綠油的樹葉和盛開的魯冰花在提醒我們：嘿，現在還是夏天呢！
還有時候，黃金的盛夏已經過去，魯冰花光禿的幹莖上只剩下幾根烏黑而卷曲的莢皮。這時候，聽見“啊”的一陣鳴叫，看見一只海鷗立在教堂的十字石雕上，立在灰蒼的雲帳下，心中不免吟誦起華茲華斯的詩句：
沈睡封住了我的精神；
我已沒有人類的恐懼：
她似乎是一個物件，不能感覺
塵世多年的接觸。
……
現在她已沒有運動，也沒有力量；
她不聽，也不看；
隨著巉岩、石頭和樹林
在地球的日夜運動中滾動。
二
我在天客泊生活了將近三個春秋，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來來往往。有許多留學生，要麽為了拿到身份，不枉當年花的那麽多學費，忍受著雇主苛刻的待遇和上司百般的責難，拼死拼活地賣力，廣泛地結交人脈，或者設法跳槽到更好的公司，希望能盡早爬到移民所要求的頭銜，積累到移民所要求的經驗；要麽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前途在何方，幹脆過一天是一天：工作是乏味無趣的，馬馬虎虎地幹著就是了，假日是有滋有味的，不妨跑到酒吧裏去做一個酒鬼，借酒精來麻醉自己酒糟一般的人生。還有的留學生處在這兩種類型之間。有些跟我一樣的外來工，沒有學曆和技術，只能幹著自己在祖國都不願幹的最下等的工作，賺著比祖國來得好賺的紐幣。養家糊口自不成問題，再辛苦些還能多存些積蓄，存個一年半載就可以買輛好些的二手車，存個十年八年還能買下一套大房子。還有的人會去尋找好的機會以便留下來，當然也有的人已經留了下來。這裏的本地人，享受著政府的福利和社會的特殊待遇，有的做著普通而輕松的工作，或者根本就不用去工作，笑臉迎著遇見的每一個人，過著與世無爭而無憂無慮的生活，自個兒的。有的想做出些事情，經營一處或幾處生意，或者靠著積蓄、貸款、遺産來投資置業。多少精明的生意人深有體會：比起本地人，雇用亞洲勞工那是心省了，錢更省了。另外還有一些人，他們給我的印象是最深的，那就是那些拿著假日工作簽證過來的背包客，我最初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為什麽他們給我的印象是最深的呢？因為他們來到這兒，一不為賺大錢，二不為拿身份，這兩者雖然也透著些夢想，但畢竟太現實、意圖太明顯、帶有太多的功利性了。而那些真正的背包客，你要問他們為什麽來到這兒，他們自己都未必答得上來；如果非要勉強找出一個理由來，那可能是為了豐富自己的人生體驗，為了能在有生之年多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他們就像一陣陣清風，從四面八方彙集到天客泊，輕輕地來了，又輕輕地走了，只留下曾經一起生活過的痕迹，只帶走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回憶。他們才是最純粹的尋夢者。
他們大多有一個相似的背景或經曆：家境普通，大學畢業出來沒多久，英語自然也不差，在本國幹著一份平凡的工作，好歹還能養活自己，或者明擺著跟錢過不去似的，一存到些錢就處心積慮地要把它給花掉。在經過焦灼的等待拿到簽證以後，興奮之余，毅然辭掉了當前的工作。什麽“要好好成為社會的棟梁”，什麽“回來以後將很難融入國內的圈子”，都見鬼去吧！怕買不了房子？我即使在國內再呆上個一年半載就買得了嗎？工作和生活壓力大得很，我出國一趟剛好能釋放壓力沒准還能找到些靈感呢！不用多說了！現在，我要向全世界宣布：從今天開始，到我回來的那天為止，我，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自由人！只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找尋我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東西！
在所有關于天客泊乃至整個新西蘭的旅行照片中，那些最豐富、最動人、最有活力、最有創意的照片，大多是背包客拍出來的。那些匆匆的過客，根本無法領略到這個地方在時間和空間上的深廣。只有這些真正為體驗而體驗，為旅行而旅行的人，他們決不會輕易放過任何能夠觸動他們神經的細節，像一只豹子瘋狂地捕捉能夠表現自己靈感的元素。誠然，論技術水平、設備質量、美學涵養，他們可能無法跟專業的攝影師相比；但他們那無限的激情、狂熱的自由、旺盛的生命力，讓許多“大師”都得自愧不如。
他們也特別珍惜相互之間的友誼。雖然大家都來自世界不同的角落，很快也會天各一方，幾乎沒有再次相見的可能；但既然上帝把大家安排在了這個地方，就不要輕易讓這短暫卻美好的時光白白地流過。除了一同打工，一同出遊，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大家聚在一塊兒開趴踢了。趴踢不僅僅是吃喝、聊天，也有遊戲、歌舞，不僅為休閑，為生日，也為離別。我曾經在一個背包客的留言簿裏留下了這麽一番話：“昏黃的燈盞照出了狂歡的笑臉，卻照不出藏在黑暗角落裏那雙黯淡的眼睛；餐桌上盛滿了狼藉的杯盤，卻盛不下為離別留下的那份無盡的惆怅。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尊顔！到底，我們都是生命的旅客，都在為了什麽，或者不為什麽而旅行著。這樣，我們就有了共同的語言，即便天各一方，也若在比鄰。”
申請這個假日工作簽證的人，年齡是不能超三十歲的。三十歲，就像一個龐大的漩渦，在人生必經的航線上，吞噬著每個人一輩子只有一回的青春。
三
其實，跟社會上許多人一樣，大多數背包客出來，是因為迷茫。
工作、升遷、飲食、健康、房子、財産、愛情、家庭、交際、養老……社會無孔不入的壓力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焦慮，焦慮讓他們額頭潰爛，讓他們眼神無光，他們找不清人生的方向，甚至開始懷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就在這時候，旅行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逃出壓力逃出焦慮的方便之門。何況旅行，本來就是一種美夢，它賦予了你另一種生命；而且旅行，也許在其中你還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美夢。
但是，問題也跟著來了。旅行最基本的東西是什麽？任何行李都可以丟掉，唯獨有一項東西萬萬不能丟的，是什麽？什麽東西你沒有了，機票買不了，巴士坐不成，肚子填不飽，電池沒地兒充，甚至帳篷都沒的睡？
是錢，是錢，還是錢。
如果不是富二代官二代星二代，就得先老老實實地存夠錢。怎麽存錢？打工呀。無論是在本國還是在外國，那都一樣，只不過是個耗時長短的問題。首先你得想辦法找到工作，其次你得忍受工作的單調無聊，再次你得應付吃住等各種開銷，最後好容易到了美好的旅行時光，你又覺得它很快就沒了。你會發現你就像魯冰花那樣得恒久忍耐：熬過了漫長的一年，就為那一個月的綻放；刹那間落了地，又得繼續忍耐，為下一次的新生；如此以往，年複一年，直至千年萬年。
如果是要在旅行中尋找夢想的人士，還得受著雙重忍耐——打工的忍耐和尋找的忍耐。尋找並不就是享受，它很多時候其實就是活受罪，就是瞎折騰。你得不斷地不斷地去觸發：廣泛地接觸千姿百態有時又是千篇一律的美食美景、休閑娛樂，或者其他你打算接觸的東西，激發在內心裏潛伏得很深而老是逼也逼不出來的靈感。這個過程必是曲曲折折，反反複複的。你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靈感，你還可能旅行完了都沒有找到靈感。有時你碰上一樣貌似會給你靈感的東西，人人都說好極了，比如說搭直升機，比如說高空跳傘，正要衝上前去，可摸一摸褲袋，錢沒了，于是只好憋著性子，想法子湊些錢來。好容易湊夠了錢去嘗試嘗試，體驗體驗，才發現刺激倒是刺激，只是，感覺不大對，好像並不是我要的那種感覺，難道起先不過是自己的錯覺？這時候，錢花了那麽多，感情浪費了那麽多，如果不想吃後悔藥，那就只好這麽安慰自己：反歹也知道那玩意兒是怎麽回事了，人活著總是要來那麽一遭的嘛！
無論是為了旅行去存錢，還是在旅行中尋找靈感，都有一個大致的目標，就是為了那美夢。但在走向美夢的路途中，總會讓人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迷茫：“到底飛了多遠？到底還要多遠？”你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走了彎路，甚至南轅北轍，或者自己根本就不是這塊料，不配擁有這麽個夢想。當旅行結束，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又會陷入另一種迷茫：我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只是圖個開心、圖個體驗？我曾經自信地以為能在旅行中找尋到生命的意義，把握住夢想這個玩意兒，可是生命到底是什麽，夢想到底是什麽，我即使旅行完了都還不知道答案。難道所謂的生命、所謂的夢想都只是一種虛幻，只是一場無聊透頂的把戲嗎？有些人甚至回去了，都還不知道該做什麽樣的事業，過什麽樣的生活，或者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在這樣的反反複複，複複反反之中，我們耗去了青春，流失了生命，我們的皮膚在漸漸地發皺，我們的頭發在漸漸地發白。魯冰花可以死而複生，而我們的人生只有那麽一次，我們真正能夠把握的，只有那麽幾十年。
四
夢想到底是什麽？或者說，夢想到底是什麽樣的？
夢想啊，必是未來的，必是不曾到來的。那似乎可以說，夢想就是未來，就是不曾到來。而尋夢，自然就是尋找夢想，尋找未來，就是尋找現在沒有、不曾到來的東西。
可是，我們被時間的厚障壁重重圍堵著，永遠被監禁在一個叫做“現在”的囚牢。向後，我們退不回過去；向前，我們走不到未來。未來就是海平線，就是天際，我們每每向前飛一海裏，它就每每向後退一海裏。我們奮勇直飛，忍受雲層猛烈的撞擊，忍受寒雨刺骨的打拍，隨時冒著一不留神就墜入海底萬丈深淵的風險，要命地躲閃著命運掃射來的一波又一波毒箭，可結果卻發現自己不過仍在這個叫做“現在”的地方瞎打轉。我們觸不到未來，自然也就觸不到夢想。何況，現在是什麽？我們也不知道。如果說，現在就是我當下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那麽我姑且說，“我”就是現在，現在就是“我”。可是，我甚至連這個“我”是什麽都把握不住：我不知道上帝在“我”出生的時候賦予了怎樣的潛能，也許“我”不過是上帝失手造出的一副劣等品；我不知道“我”的命運到底會走向何方，即使我對“我”和周邊的環境乃至整個生活世界有了一些了解。當我好像真的抓住了這個“我”的時候，這個“我”已經變成了從一片叫做“過去”的土壤中挖掘出來的一顆化石，供我盡情地去研究、把玩，而真正的“我”早已像靈敏的鳝魚一般溜到了時間的前頭。
“我”追求“夢想”，從“現在”走向“未來”——聽起來是多麽簡單的一件事呀！“我”實現“夢想”，從“現在”走到“未來”——現在你也知道這不過是天方夜譚！
我們不是在追求夢想的旅途中耗盡生命的燭光，就是在沒有夢想的庸碌中等著死神的降臨。人類真是可悲至極！辛辛苦苦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被上帝玩弄于股掌之中，玩弄于他在創世之初就已經設計好的那套一勞永逸的棋局。任何人，哪怕是洞察萬物的聖人、開天辟地的領袖、揚名千古的各路人傑，倘若膽敢挑戰他的權威——明明只是滄海之中一只蜉蝣般的渺小，卻妄想同撒哈拉沙漠一般廣闊，同珠穆朗瑪峰一般偉大；明明遲早要跟草木一同腐爛、消逝，卻妄想如重返天堂的耶稣一樣獲得永生；明明一思考起來上帝就發笑，終其一身也就激活十之一二的腦細胞，卻妄想窮盡世上所有的真理，揭開宇宙真正的奧秘——那都只能在他的冷嘲熱諷下悲壯地死去，又在永劫輪回中被大千世界所遺忘。
到底，我們還是回到了那個問題：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也就是，生命的意義是什麽？現在還可以再加一個：我們到底還要不要夢想？
在世人的眼裏，大約有三種夢想：有一種小草一般的夢想，輕輕一觸就能實現，這種夢想本身的生命力和它能帶給你的生命力必定不強，它輕松實現的那一刻就是它立馬死亡的那一刻，就像小草輕易就被踩扁、割斷、連根拔起。其實這根本就不能叫夢想，只能叫“願望”。有一種飓風一般的夢想：奪得某個舉世矚目的桂冠，或者擊敗某個不可一世的強敵，或者建樹利國利民的不朽功績，生前名利雙收，身後萬代景仰。它確實比較難實現，但總是有人能實現的。只是，當桂冠拿了，強敵死了，功績有了，接下來那些多余得有些浪費的歲月，到底該為何而活？怎樣地活？其實這也並不是什麽夢想，只能叫“志向”。還有一種懸在天上的夢想，它超越了塵世間的任何功利，它激勵著每個追求它的人一秉虔誠，只為看到它難得一見的靈光一閃，一次又一次地為它痛苦，為它絕望，又為它狂喜，為它憧憬，微笑的臉上挂著熱忱的淚水，永遠不知道什麽叫做疲倦，永遠在為夢想努力奔波，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鍾。它是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我們只能一直向它行走、攀登，卻永遠無法到達終點，就像人類可以探索宇宙，卻永遠無法窮盡宇宙一樣。可正因為不可能實現，它才能調動人身上源源不絕的能量，讓生命之火熊熊燃燒。它才是真正的夢想。有哪個人見過他做過的夢變成現實的？又有哪個人敢說夢和現實本來就是一回事呢？人活著就應該是為了這樣的夢想，生命的意義就在于這樣的夢想，真正的人類都應該懷有這樣的夢想。否則，即便是天客泊那樣富于靈動的生命，也必然要淪為一潭死水。
我所在的這個地方，雖然也還叫“現在”，但是這個現在已經不同于往日的那個現在。在那個現在，我把夢想握在手心裏，一心要把它解剖開來弄清它的五髒六腑；而在這個現在，我看清了夢想不過是天上的浮雲，不過是虛無缥缈的驿站，可同時心中又滿懷著感恩，感恩這浮雲這虛無為我帶來了多姿多彩的人生；我甚至還期待在下一個現在，我將活得更有創造力，體驗到更豐富、更充實的人生，哪怕一次次將自己置身于孤獨、恐懼、絕望的邊緣。死神遲早要把我帶走，可是在帶走我之前，我還能熱情地諷刺他一番：“我雖然一生只活了幾十年的光景，但是我擁有夢想，我曾經在漆黑的夜空中被它亮瞎了雙眼，曾經在幽靜的空谷裏被它震聾了雙耳，甚至曾經被它海嘯一般的攻勢席卷得一無所有；但是，我也因此重生了新的雙眼，能夠洞察更多陰暗的角落，重生了新的雙耳，能夠聆聽更多無聲的言語，還植入了新的骨髓，注入了新的靈魂，步入了新的人生境界。如果不是你今天的到來，這個過程將永無止境。而你，雖然存在了那麽長久，可每天都重複著灰暗而單調的工作，在千千萬萬的人群中尋找今天的不幸者，然後，領著那位死者走向無涯的黃泉之路。請問，這裏頭激情何在？創意何在？難道就只能這樣死氣沈沈地墜入時間的無底黑洞？再請問，你有夢想嗎？你又有過夢想嗎？說實話，我可是真的很同情你呀！”這就像一個絞刑架下的犯人，正要行刑前，對著那個可憐的劊子手說：“兄弟，我下了地獄以後，一定會替你向冥王求個情，求他寬恕你深重的罪孽的。”又像在旌旗蔽空的百萬敵軍中，偷襲刀槍林立的主營，孤注一擲，拿自己的性命豪賭敵帥的性命；就算皇天無眼，出師未捷身先死，也要用自己鮮血淋淋、刀痕累累的頭顱把他給嚇個魂飛魄散。
五
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天客泊了，我曾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九百九十九天。我已經看慣了分分合合。如果將這九百九十九天換成九十九年的話，那就宛如，我剛降臨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有的人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在往後的日子裏，又不斷地有人降生，不斷地有人離世；直到最後的年頭，又有些人來了，而這時我卻要走了。我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還有幾次能回到這裏，但是，天客泊將和《尋夢天客泊》一起，始始終終烙在我的心坎兒，伴著我走遍我的人生之旅。人不是非要遊遍名山大川，玩遍新潮遊戲，嘗遍天下美食，才算是旅行。閱盡人生百態，博覽傳世篇章，創作鴻篇巨制，又何嘗不是旅行呢？人只要有一顆旅行的心，無時無刻都是在旅行。人生嘛，本來就是一場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