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雞,嚴格來說,我是一隻火雞。身為不怎麼幸運的火雞,我萬分不屑自己和那渺茫無際的命運,但我何其榮幸現在還能喘息,得以空懸一命於生命兩向的正中央佇立,享有這進退兩難的窘態,何其榮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運氣,我怨懟,卻無可奈何,畢竟我只是一隻活在體制内的雞。

登記下條碼,代表我的出生,自掂秤體重的那刻開始,我的人生便被下了指令──「凡事以合格為目的」,於是,我的青春被反鎖進一層滿是疙瘩的表皮,上頭黏滿被視為怪異反光的毛髮,踱步、直立、踱步……,在獨特和特立獨行之間的分際我用盡智商揣忖,從小雞發育成大雞,再從大雞生長成足歲的食用雞。啞啞的喉結,是我那被稱作一知半解的思想,對於眼下這個世界。像是有獎徵答般,我的附和尾隨祂的指令,如此基礎的生物性,是祂易化我的長成歷程,刪光了被「公認」為沒必要的飼育過程,說這是祂贈送我的獎品、說這很了不起。

餓了,窗外豔陽依然滔滔,始終不肯休息,我也只好與窗口大眼瞪小眼,祈禱祂能予我一刻憐憫。終於,祂們從窗外丟了些食物進來,或言餵食或稱強灌,事實就是祂們一直無止盡地扔著,而我們「必須」感激,持續以咕咕叫兌換祂的恩澤,用粗糙的嗓音陪笑祂的開心。在火雞廠裡,有些火雞始終不覺得飽,拚了命地尋食,也有些腸胃不適,什麼也吃不下,而這些被我的自以為是判定為不太健康的飼料,於我有些倦怠、膩口,這被命名為貪得無厭、挑食的食慾,據說是種惡習,但最後,我還是很是勉強地吃了一些,和某些劣根的火雞一樣。有時,窗口也會丟進外國的月亮,這飽滿的顏色好圓、好遠、好圓……,正說著在那裡「壞的火雞也能玩出牠的世界」、「中途逃跑、理當被稱為半途而廢的火雞,也能憑天馬行空的創意,在火雞史上留名」、「一隻一無所有的火雞,也能藉著雙腳努力,而受人尊敬」,但我還是只能吃破碎的玉米粒,聽著一句句的「你看看你……」。皎潔的月,卻用冷眼補我們一槍,宣告著雞舍,卑微的生命永遠也別想從定制的軀殼裡逃出去。

等候扒開的脆皮、寄出許久的訂單、早已著裝塑膠手套的雙手蓄勢待發,在十餘年後,並逐步演化到百餘天後,種種火雞的不幸此時此刻正倒數著,一天過一天,解藥唯有一年一次的火雞赦免儀式,傳說每個人「必得」經歷一次。火雞廠總說每個人都有成為黑馬的機會,希望大夥能好好把握,但也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壓力是不會改變任何事情的,多年來的付出、成敗全看這一次的抽籤,千萬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於是,隨著籤筒的嘎啦聲,以及兩天的新聞焦點,抽籤大賽開始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又結束了,過程有點忘記。火雞赦免大賽的規則是這樣,正取一的火雞將接受媒體們高規格的待遇,並且之後得以不受打擾地(事實上也沒人在乎牠之後會過得如何)安享牠的晚年。生命總有第二次機會,祂們的憐憫或言施捨給了絕望的火雞再活一次的空間,為了避免正取一的火雞被不停閃爍的鎂光燈嚇死,因此,主辦單位特地再抽出備取一的火雞,以備不時之需。備取的雞是最最忐忑的,而身在這個不上不下的角色裡,我們,祈禱著正取能夠自願放棄生存下去的權利,順便祈禱其它火雞……,城府過深的宗教行為我做不了太多,畢竟我只是一隻火雞。

第一支籤,留給家世好的雞,第二支籤,留給運氣不錯的雞。「咕咕咕咕!」每隻火雞怨艾著規律的叫聲,喧嘩進一篇紊亂無章的時代裡蠢動著,用時而積極時而絕望的哀號,每隻備用品,假想著自己是那隻運氣不錯的雞。其實,第二支籤是種試藥,祂們不說,我們也知道,我們的存在只方便了祂們,測試這個新飼養法是否有療效?一成不變的一次抽籤法,固然有些優點,也必然夾著缺陷,好比往年,要是遇上第一隻火雞發生不測,決定回頭再抽一次籤、重回養雞場抓雞,在這過程中赦罪現場肯定會暴動,經過了神一陣繁複、縝密的多年思索後,我們開始有了第二支籤的制度。是弊病還是缺漏,造就了抽籤?有人說不抽比較好,因為抽會造成火雞的生理機能受損、無法快樂地長肉,少抽為妙,有人說應該抽多次一點,再取平均,這樣比較能讓大多數的火雞信服。多數是哪多數?少數又是哪少數?甚至,從基礎上看來,我到底有什麼罪?為何我的死亡似乎成了必然,除非靠抽籤來苟延?哲學性的思想我想不了太多,畢竟我只是一隻火雞。

放縱自己窩在島狀的世界裡,把玩我精緻的雙腳,還好我很會跑步,顯得自己沒那麼落魄,和多數火雞不同,這個一技之長或許能讓我比較容易被抽中吧?我是這麼深信。每一步長成的軌跡,被居上的小雞踐踏過去,以行之有年的育成計劃灌食著,我們的姿態,醃漬在罐狀的雞舍裡。有人睿智、有人摸魚、有人說這是用政治綑綁抽籤、有人說是政治造成了抽籤、有人的成就跟了一大堆火雞、有人的成就出生了一大堆火雞,滾燙的水、熾熱的終點,在雞拔毛的那刻唯一共通的是「我們仍是結局一致的雞」。綁定在此刻的繁華中,我跑得算快但仍逃不出去,我的無能為力,做雞一生,一生做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