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搖晃的入站,上車的人與下車的人總是不成正比,他將帽子壓低擠身在不起眼的座位中,斜眼望著車窗外變化的景色,沒有人知道他想要去那裡,也沒有人對此感興趣,除了不懂事的小孩才會來找他的麻煩。
「叔叔、叔叔,你要去哪裡。」
不管是否在城市,或是到偏遠的鄉下,總會有那麼一名對他露出天真笑容,來問他這麼一句的小孩。他通常都會先皺了皺眉頭,然後擺出恐怖的臉,將這些孩童嚇跑,他不想解釋,因為他知道那並沒有意義。
每當有孩子嚇到哭的跑開,他便會不滿地發出哼聲,然後將自己挪動到之外的兩三節車廂的角落坐下,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那間餐廳,他是從電車內嬉戲的學生那裡聽來的,起初他不覺得有什麼,後來常聽人說起後,便想要知道那間餐廳究竟是怎樣的餐廳,跟自己印象中的是不是有差異。
不過想歸想,他自己也已經很久沒有正式到一間餐廳裡用餐,他望向電車的窗戶,從窗戶上的倒影看著那陌生的自己。這就是我嗎?他不經這麼想著,穿著一身普通上班族的模樣,卻帶著與其身分不搭的帽子,糟糕透了,他忍不住咕噥到,便又把身體想辦法地往電車的沙發內擠。
某段時間他似乎因此變得不愛坐電車,窩縮在電車沙發裡的習慣,也變成坐在某張長椅上眺望天空,或是街景,即便如此仍會有那天真的小孩跑過來問他問題。
「叔叔、叔叔,你不需要回家嗎。」
然後他便會無奈地吐出一口氣,然後擺出凶神惡煞的表情,並發出如怪獸般的低吼,看著那些孩童邊哭邊去找大人告狀時,他便又會發出哼聲,緩步離開。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那家餐廳的店門口前的,反正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畢竟他連自己來自哪裡,在做什麼,有沒有家庭、小孩這些事情,他都不覺得自己記得。
他坐在那家餐廳對街的長椅上,這裡並非鬧區,人與車稀少的讓他感到自在,他張望著四周的店家,的確不論怎麼看,這間擠身在各式絢麗霓虹燈中的餐廳,彷彿就像自己一樣怪異。但不同的卻是那間餐廳裡總是坐滿客人,不像他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正式與那間餐廳裡名為惠子的女性認識,也不知道是在往返那間餐廳第幾次的事情了,他總是不希望自己再到那裡,卻又希望能夠進去吃一次,將內心的好奇抹滅掉,每次卻又坐在那間餐廳對街的長椅上。他與餐廳的距離,好比他與這個城市,與人們之間那一份模糊曖昧的距離。
「午安啊,要吃吃看本餐廳特製的香煎豬排嗎。」
惠子微笑地將放在試吃盤上的豬排插起,遞到了他的眼前。
他很清楚記得,這次他落荒而逃,連滾帶爬,狼狽地躲回那間熟悉又陌生的住處。如同他對於自己妻子與孩子生活變得陌生的自己,那天他也是頭也沒有回的就離開那個家中。他覺得這樣的行為很幼稚、可笑,但面對家人卻比任何東西都還要陌生的那份恐懼,他寧願選擇逃跑,即使可笑也無所謂,正因為覺得可笑所以就不想去想。不知不覺間坐電車,與凝視電車外的風景,便是他覺得最輕鬆最安逸的事情。
不會打擾到任何人,也不會被他人所打擾。
但這次他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又該說是後悔要逃也是等到吃了那份豬排在逃,這樣不但沒有打消心中好奇的念頭,反而變得又不得不到那間餐廳去一趟。
去了,卻也像是先前一樣仍然坐在那張長椅上。偶爾惠子會來請他試吃東西,他卻沒有一次成功開口,每次都是慌張地逃跑。
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後,他逐漸記起那間餐廳裡的常客,應該又說那些常客經常會在用完餐的時候緩步的走到對街,與他一起看著那間餐廳。其中有些客人相當特別,總是捧著一盆花的男子、乍看像是殺手的奇怪人士、還有與他相似卻又是當中最能跟他聊天的老先生、或是一名相當高傲的女性上班族。
這樣似乎仍然沒有對他產生任何改變,只是停留的地方不同,歸根究底仍然是一樣的。
他與這個城市、與這城市裡的人,依舊熟悉、也依舊陌生。
一年後來自妻子的邀約,地點是在那間餐廳,他緩慢的把電話放下,心裡卻有幾分雀躍與激動,一方面是終於有理由能踏進那間餐廳,另一方面若老婆提起離婚及贍養費的問題他也早就已經準備好了,將這些牽掛的東西都斬斷以後,他認為自己就能離開這個城市,到更加遙遠且更加自由的地方。
為此,他很快地就把自己打扮好,還去了一趟美髮店將多餘的頭髮與鬍渣整理乾淨,順便在自己熟識的西裝店換上一套乾淨嶄新的黑色西裝。
現在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五十幾歲的大叔,而像是年輕了二十幾歲。他喜歡現在的自己,就像是嶄新的,就像是自由的,就像是可以使他期待未來的。
他甚至想要找個地方坐下,然後對那些跑來問話的孩童驕傲地說:「我去哪裡才不需要被你們知道呢。」
在那間餐廳裡,他見到了他的妻子,就如同他們第一次約會,也如同他們第一次求婚,或是他內心裡的她一樣沒有任何的改變。依然是那麼美麗,依然能從她的雙眼中看見彼此相愛的過往,他知道她對他的感情並沒有因此產生變化。
經惠子就像是做身家調查般詳細的熟知兩人的用餐偏好以及要求後,他們兩人總覺得自己已經因試吃而半飽了,卻又意猶未盡。
他與妻子兩人在彼此互相搶著說對方吃料理的習慣而感到好笑,他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為了被這一切所拋棄而來,在兩人吃著由惠子端上來的料理時,他問起妻子的近況,以及孩子的近況。才猛然發覺到曾經與自己最要好的女兒,如今已經跑到國外不但有好的工作,還跟男友正在籌備婚事,一方面感到憤怒,一方面卻也暗自感到高興。或從妻子口中得知最近她開始學習的一些興趣,甚至是來至於他父親在年前過世的悲傷消息。
其實這些他應該都知道的,只是他就像是曾經逃離那個熟悉的家,也從這些訊息之中逃開了。是每天都投身在工作與為家庭付出,使他對這個家庭感到陌生、恐懼、疲累,或是有其他的理由他並不明白,那好比當下不斷放聲大哭的自己。
從這段故事中的回憶醒來,他坐在異鄉的旅店裡,一旁的妻子正熟睡著,看著手上從那間餐廳寄來的邀請函與喜訊,使得他回憶起這段過往,甚至回憶起女兒正式出嫁那天。
該怎麼去答謝好呢?該怎麼祝福他們好呢?這樣的念頭在他的腦海裡思考著。他又忍不住地哭了,自己明明不是那麼愛哭的人,卻始終都如孩子一樣。
海風從窗外輕柔的吹撫近來,他將信件收進行李箱,並躺回妻子的身邊。
「謝謝妳。」
他笑著在妻子耳邊說,並期待接下來的旅行及旅行結束後,回到那間餐廳裡,最後一次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