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蘭一身素衣握香站在牌位前,雙眸濕潤表情哀悽,我聽見她的默禱聲:「哥哥,很抱歉,我沒有能力把你從灰暗中拉出來,希望你在另個世界壓力不會那麼大,從此能過得更順遂;還有,一定要托夢給我,因為我很想你,想知道你在另個世界好不好,所以你一定要來告訴我。」阿飄妹妹顯然也聽到筱蘭的心音,靠過來說會教我如何入夢,但既然已是人鬼殊途,當斷則斷才能延續生活,沒事入夢只是讓情感更難割捨,甚至因此產生更多期待與幻想,所以我必須考慮是否入筱蘭的夢。「大哥,你讓我很意外,而且不知道怎麼表達錯愕,謝謝你曾經帶給我的種種,祝你一路好走。」小杜神情肅穆,額頭佈滿汗珠,用悶熱表達內心情感,他是個善良又不與人爭強的人,碩大身軀體包藏的是細膩的心,總能體貼他人心境和處境,對朋友的幫助也從不吝嗇,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上完香後他舉著一百公斤的步伐退到樹底下,並開始安撫筱蘭瘦小卻抽搐不止的身體,相互扶持的舉動讓我很欣慰。「大哥,很感謝你在創作與生命上給我的啟發,我不會評論你這次行為的對錯,只希望你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也祝你來生比今生更好。」我想起阿莫一直用跑步健身對抗癲癇,雖然幾度發作差點喪命,但在小腿變得粗壯後,全身開始散發生命的韌性與典範,讓人瞭解頑強對抗命運便能扭轉劣勢。相形之下,我凡事都以情感為衡量標準,並賦予種種冠冕堂皇理由,與之相比確實顯得不理智許多,但我不後悔曾經做過的任何決定,因為每個人對生命意義與目標的堅持本來就不同,而只要無悔便沒有所謂對錯,所以人是否能處置自己的生命,是個人道德與權利的問題,而非放眼任何人都適用的邏輯。
阿飄妹妹指了指踽行而來的人說姚采慧和孟莉蒔來了,她們年約四十歲,衣著儉樸不失高雅,參加喪禮當然不可能顯露喜悅之色,但仍掩飾不了成熟女人的韻味與氣質。看見她們的臉孔後,我想起彼此的確是莫逆之交,無話不談,包括心理與身理,無數次分享快樂與挫折,討論人生意義,感喟職場明爭暗鬥,互相聆聽彼此的心聲,把赤裸裸的靈魂展現在對方面前,感情好到讓旁人覺得曖昧,但我們從不理睬他人眼光,依舊分享各種秘密。
走入靈堂看到恬靜著黑衣,以未亡人身份站在牌位旁,姚采慧愣了一下,但隨即恢復沈著態度,並從容的接過遞來的三柱香。
「我不會責備你,因為我知道你會這麼做肯定有道理,而且我能體會信裡的絕望與無奈,如果還有來生,希望我們能再成為朋友,或比朋友更好的關係。」
信?我盯著姚采慧回想,未久便想起自己的確寄了幾封信,算是遺書吧,也算是對朋友的最後告別,大致說明自己的沮喪與絕望,詳細內容卻沒有太深印象,縱然用力回想也恢復有限,像海葵一樣被封閉起來,使我意識到內容可能隱藏死亡的真正訊息。
「她是誰?為何以未亡人的身份站在那裡?」
退到靈堂外後,姚采慧和孟莉蒔互相用質疑眼神望著對方,並不時窺視和討論恬靜,但也僅止於揣測和狐疑,無法得到任何結果。
「要再待一會就走,還是陪到最後?」
「我想陪大哥到最後一刻。」孟莉蒔心有所感的說。
筱蘭和小杜走來向姚采慧和孟莉蒔打招呼,從聊天內容可知,她們雖認識卻不熟稔,大多是些平常瑣事與客套問候,空虛到宛如不斷蒸騰的水蒸氣,所以我轉頭看向靈堂,自己的喪禮。
看到眾人排隊等著在自己牌位前上香是什麼滋味?很複雜,紊亂到幾乎無法產生任何想法,就像一大團糾結不清的棉線球,怎樣也找不到頭緒,而且若非阿飄妹妹在旁介紹說明,除了少數幾張臉孔,其餘我根本不認得,也不記得曾經和他們有過什麼交集,只是藉由現場氛圍感受不捨與懷念,那種氛圍像布丁,軟軟的,甜甜的,充滿愛的滋味,告訴自己生前還是有很多好朋友,可惜我也知道,他們也會向布丁一樣入口即化,很快就會忘記我的種種記憶,只有在偶然時才會不經易想起。
「喪禮好簡單。」
「大哥有留遺言,不辦法事,不辦告別式,甚至不入塔不通知任何人。」
「真符合他的性格,死了什麼都沒有,何必浪費錢,以前大哥曾經這麼說過。」上香的人群逐漸散去,道士也開始念禱超渡文,看來應該是我妹妹或恬靜的主意,其實我真的不在乎是否舉行法事,甚至覺得誦經念禱聲宛如魔音穿腦,透過擴音器的高頻挑戰忍耐極限,不像孟莉蒔處之泰然,甚至望了一眼會場後,用神秘口吻對眾人說:「也許你們不相信,但我感覺到大哥就在我們身邊,正在聽我們聊天,而且還嫌擴音機的聲音太吵。」
不會吧?真有那麼神?我非常訝異,立刻走到孟莉蒔面前揮舞雙手,甚至對她吐氣,撫摸她的手和臉頰,但她完全沒有反應,而且手掌同樣從她身體穿越過去,反倒是阿飄妹妹笑到幾乎失控,不但眉飛色舞,還差點飄到天空。
「看不到,她看不到!」
「那她為什麼知道我的想法?」
「應該是她長年茹素,感應力比較強。」
我想起孟莉蒔的確長年茹素,所以聚會時都會考量和配合她的飲食習慣,而長年茹素的人對陰陽感應力會較強,這點確實出乎意料之外,不過仔細想想,人體內充斥各種混濁之氣,時時刻刻影響人的身體與心理,經過長年茹素後,混濁之氣轉為清淡,沒有多餘沉痾負擔,思想行為因此更為單純,加上孟莉蒔還學習氣功很多年,所以對周遭磁場變化確實可能比較敏感。
擴音機嘎然停止,誦經念咒等儀式終於結束,眾人不約而同轉身望向靈堂,看到棺木正被緩緩推出來,意味著時辰已到,我在人間的最後一段路程即將開始。
經過簡單念咒頌禱後,道士囑咐我妹妹手捧竹籃香爐,恬靜以未亡人身份捧著牌位,眾人依序跟在棺木後面朝火葬場前進,我和阿飄妹妹也走入隊伍,她一步一步數著,我人生最後一段路程的距離。
五百八十七步,距離不遠,感覺卻宛如天邊,過程中我不斷思考,靈魂降生於世後,攀爬高山峻嶺,涉足大川廣漠,最後還是要走這段路程,而這段路程的主要目的,是讓再度變成鬼的人思考與回想,自己的生命過程中得到什麼,失去什麼,以及了結了什麼。我呢?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棺木就定位後眾人開始上最後一炷香,每個人都對著我默禱,心音此起彼落吵得有點像菜市場,大多是祝我一路好走,或是安慰等下被火燒忍耐一下不會很痛,不過紊亂聲音中卻夾雜兩句「愛你,但願來生再續今生緣」,以及「希望來生你不要再拒絕我」,這兩句顯然意義非凡,但我卻遍尋不著來自何處,也猜不透是誰的心音。
沒多久排序就輪到我,大夥雙手合十目送棺木被緩緩推入焚化爐,本來想鑽進去看自己被火焚燬的模樣,但阿飄妹妹阻止了我的衝動,她說如果真的鑽進去看,保證生生世世都無法忘記自己身體被烈火焚燬的模樣,為了避免日後後悔,所以我選擇相信她的話,與眾人站在一旁等待最後結果,心裡卻始終縈繞一句話:
我,終於離開人間,馬上就會剩下一罈白色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