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黑夜驟然瀉下。 她打開琴蓋,反覆著千篇一律的音符,熟悉的曲子有些淡淡哀傷。

月光不知在何時悄悄撥開雲霧透了進來,照在她白皙的膚上,看清了她美麗的容貌,也給了一室陰暗柔光。

何時,這狹窄到只容得下一架琴和人的閣樓,在黑夜竟被月亮堂皇進駐?

「不配。」她在心中低低說道。

手指彷彿仍受到魔魅控制,連歇息的時間都被無情奪去,她不知道何時該停該喘息,也許已經不那麼重要了。真的,如果能讓她忘卻一切,即使短暫到如曇花一現,她都願意。

「又來了……」她忍不住輕輕嘆息。

雖然那聲音渺小到足以令她失憶,但偌大的無奈卻低空劃過闃寂,震響一室黑漆,而後又同於以往,被指間裊裊餘音蓋過,終將無息,不著痕跡。

「呵呵。」廳內,依稀聽見一男一女調笑的聲音。

「你老婆今天不在家呀?」女人風情萬種的身子,靠在那張十九世紀印象派畫家雷諾瓦的名畫前,柔嫩軟嗓無比勾人的道,狐媚的眼轉呀轉。

她好久以前就想要那幅畫了。但,即便眼前男人再如何寵她順著她百般討好她,這幅畫說什麼也是不讓,實在怪的很!

「在和不在有什麼兩樣嗎?還是,妳覺得她在的時候刺激點?」男人卸下西裝領帶,打趣道,表情依舊冷然。

「你真壞!」女人像隻發情的野貓般撲向愛人。「 難道,你一點罪惡感都沒有嗎?」她纖指攫住男人的襯衫領口,依序解下他胸前排扣,笑得媚惑。

「那種東西,我身上沒有,以後也不會有。」男人將她打橫抱起,情慾宛若在意志間崩離,終將燃起,如火燎原……

她的手指終於停下,只剩滿滿的哭泣還在,溢出眼框。

原來,那個掌控她意識的人,永遠只會是他。淫聲穢語離她是那麼那麼近,即便是紊亂的琴聲終究蓋不過了吧!雙手只能緊緊的摀住耳朵,不讓出任何空隙。

可笑的是,任憑她再怎麼努力,卻如何也關不緊。只有這一刻,她迫切渴望失聰,那麼,就能完完全全將她與這個世界隔離,也與他隔離,不需再用承載苦痛的琴聲欲蓋彌彰,只需輕將眼睛閉起,一切都在 心中化為烏有了……對,是那麼容易,只是她願不願意,有沒有勇氣而已。

曾幾何時,這荒廢已久的閣樓遂成為她遠離丈夫的避風之地,在狹窄的空間囚住自己,竟會不可思議的令人感到心安?

當他的新歡一個個進駐了原是她的客廳、廚房,甚至床上,她就躲到這兒來,不需再為自己的困窘找出口,不需瞧見那些女人高傲鄙夷的姿態。

就乖乖當個透明人吧!這樣對誰都好,對他或自己都好,讓這個宅子沒有謾罵沒有喧擾,就這樣靜靜佇立著她的悲哀也好,讓她充分察覺心已死,覆水難收的感情,是如何在捲土重來前滅頂。

只是今天,她還是怯懦了,不爭氣的投降了,伴她奮戰十年的琴聲在叛離後舉起白旗,僅留她一人還在原地獨自品嘗孤寂。 她開始漸漸遺忘了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還在背後支持著她的動力,彷彿魔魅已完全跳脫藩籬佔據了她的身心。

於是,纖指終於拿起藏在白色袖口間的瑞士刀,毫不遲疑,她在腕上劃開一道深深的血口。沒有留戀,沒有不捨,只想為這漫長的十年做個了結……


收拾好一身凌亂,男主人手心捧著黑咖啡,靜靜走到掛在客廳牆上那幅畫前。

畫中描繪著美麗的少女正彈奏著琴,畫風細緻且色調溫柔,就如同他第一眼見到 妻子雪繪時給他的感覺。於是,他不惜砸重金買下這幅名畫,就只為了博取當年那個自己曾深深愛過,到最後卻不惜一切背叛他的女人展露歡顏。

而,他得到的回報是,當他得知自己妻子紅杏出牆時,卻已是遙遠到站在醫院的病房門口……還記得當晚的月光很明亮,照在他黯淡到彷彿不存在的身上,有些諷刺。

他無神的眼從辦案警員那得知詳細的案發經過。

不需誰多贅言,當他瞧見雪繪身旁的病床,還躺著另一名早已奄奄一息的陌生男子時,霎時就明白了一切。

原來,雪繪並不是一個人去荷蘭渡假。
原來,當她笑著與他揮手道別時,心裡卻巴不得馬上和情人會面。
原來,雪繪真正的目的地並不是荷蘭,雖然她常噘著小嘴說鬱金香花海有多多美多無涯……

但,那也是好久好久以後,他不小心發現行李箱內還有兩張法國機票的事了。

一人一張,剛剛好不是嗎? 而另一張機票永遠也不可能是他的。雪繪早就沒打算再回台灣的意思,所以才騙他去荷蘭渡假的,不是嗎?

但,她美麗的腦袋卻萬萬沒想到,車子竟在開往機場的路上撞了安全島,就連她心愛的男人也跟著陪葬……

雪繪醒來後,什麼都記不得了,就連她自己是誰,也忘的一乾二淨。奇妙的是,她雙手還不可思議的記得怎麼彈琴。所以無論日夜,有時她甚至不吃不喝,就只瘋狂的彈著鋼琴,好似渴望在黑白相間想起些什麼,但記憶總是在指節以上的部位斷掉。

看著這樣的妻,他在不知不覺間萌生了報復之心…… 他要將妻子永遠留在身邊,然後讓她承受莫大的屈辱與苦痛,就像當初給他的難堪一樣,即便她已失去記憶,仍無法抹滅背叛他的罪行。

他開始不斷外遇,外遇的對象總括政商名媛或影視明星,就連有夫之婦他都無所謂,反正那些女人不就是覷覦他的財產嗎?雙方各取所需沒什麼不對。

只是,十年漫長的過去了,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也漸漸變的模糊。快樂?不對,其實他一開始就知道,當妻子離開他身邊那刻起,快樂也不在了。

男人安靜的沿通往閣樓的階梯上去,每踏一步皆小心翼翼,深怕妻子又從手中溜掉了那般戰兢,木製的老舊梯子忍不住嘎嘎做響。

斗室,一片漆黑映入眼簾,什麼都看不見。一想到妻子長年多待在這種地方,他的心疼,透過脈搏明顯到再也無法遮掩。

直到月光再次撥開雲霧,沿房內唯一的小窗透進來,他才真正瞧見一切,和著半濕的眼框……「雪繪?」他輕聲呼喚著。

可惜夢中人早已聽不見,躺在琴上的白衣沾了整 片血,宛若盛開在庭園紅白相間的玫瑰,在盛夏尾聲傾盡最後的美麗。

他走向前,發抖的手無意間將黑咖啡灑滿琴鍵,混著鮮血呈現出濃稠的咖啡色調。不知是月光昏暗,還是淚框模糊了視線,他在這時記起雪繪所愛的顏色,一模一樣的深咖啡色,在整棟宅子的傢俱上幾乎都找得到蹤跡。

不,或許該這麼說,是他在認識雪繪後,彷彿身邊一切完全受她掌控,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他一定著了魔似的不惜一切弄到手來,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也得摘。

所以,如果眼前這就是她所希望的……沒關係,至少讓他陪著。

不知道雪繪,會不會原諒他最後的自私? 他躺在妻子身旁,緊緊的擁住冰冷,朦朧的月光讓懷中人看來依舊美麗。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雪繪笑的好甜,那是他們剛搬來的時候……「老公,快點嘛!」她迫不及待的催他進門,像個孩子般雀躍。

「傢俱一定要是我喜歡的那種咖啡色喔。」她開始規劃未來的生活,而他,總笑著點頭應允。

「老公,我不喜歡閣樓總是陰陰暗暗的……」

「沒關係,我們還有這扇小窗,它會帶來溫暖的月光。」

男子夢囈,笑了。等妳醒來的時候,我們重頭開始,好嗎?

只要妳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