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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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肉身城】寫在前面

  後來,我學會將肉身坐成雕像,不曾醒過,愛過,恨過,亦不會痛過。而雖夢猶醒,死死生生,永劫回歸。我常常覺得肉身是一座城,靈魂附麗於上,於是每座城市都有特殊的主題。藉由和不同城市的交通,或許崩毀,或許更強盛。靈魂也困在這座肉身城,竟有「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的感傷。

  回顧肉身城的歷史,翻越靈魂的履歷表。想追溯,卻又想逃離;在想與不想之間撕開傷口,進行療癒的儀式。每一道傷疤都是地標,都該有個紀念碑。

【肉身城】父親,之一。

  父親決定我是他的女兒。應該說,他讓我是女兒。在青春期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男孩,雖然穿著漂亮的洋裝。但喜歡所有男孩兒的事物,也不覺得自己是女兒身──直到青春期,我的肉身出現許多改變,讓我正視自己是女人。我開始迎接每個月的經痛,冷汗直冒,翻滾在床上的時候,多恨自己是女人。

  父親。他是我對這個世界的最初認知。父親喜愛閱讀,興趣廣泛。我們父女的書架是共通的:他看我的白先勇、張愛玲、李碧華、鍾曉陽;我讀他的四書五經、紫微斗數、古典小說、林語堂……甚至他曾跟著我拙劣的琴聲哼起小調。從小我就閱讀,四書當然讀過,居然也可以看完,但說真的,不懂內容。

  我愛我的父親,雖然中間有近二十年的時間我是怨恨著他的。但如果你問十歲以前和三十歲以後的我,我會毫不考慮地回答:我最愛我的父親,我不願意失去他。從小大家都說我像母親,但隨著年紀增長,才發現:原來我是父親的翻版,我像父親。從外表,到骨子裡的倨傲和悲傷……原來,我一直在抗拒事實──我是他的女兒這件事實。

  我選擇從父親出發,檢視這座肉身城的最原始模型。

【肉身城】父親,之二。

  父親,時間一晃眼,三十年已然過去。而今在你眼前的女兒不再是尚在腹中甫成形的胚胎,不再是天真單純的小女孩,不再是叛逆的青少女;而是一個三十歲夠成熟並具有獨立思想的女人。我再度請求你,以三十歲的我來閱讀。就像討論事物前,我們要先定義,好確定談論的是否同一標的物。

  近幾年來,我讓自己任何人事物都不往壞處想,除了培養自己積極正面的好磁場,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對人性失望。正因為我見識過人性的黑暗醜惡,所以更要積極地去追求和相信人性的美善。父親,我想和你分享的是,縱然這世界的確虧欠你傷害你太多太多,身為女兒且敏感細膩的我,怎會不知道你的心裡有多苦有多悲哀?父親,我希望你別把我和母親總往壞處想。很多事情關於我的部分,聽你說之後,我才知道你對我誤解這樣深。我當下沒說是因為我想聆聽你說,我不想讓你覺得我為自己開脫。

  父親,我三十歲的生命至此,都在追尋父愛。父親,其實我時常想到年幼時你多麼偏愛我。我們父女之間有太多太多美好的回憶,你一定以為我忘了,可我從未忘過。那些美好我當然記得:我記得國小時,某天中午你在廟口時等著接我回家。時值炎夏,我坐在機車後座,緊緊抱著你,將當時我稚嫩的左臉頰貼在你因汗溽濕的背後。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沒有亂動,只是緊緊的貼著你的背。紅燈時,你轉頭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搖頭說沒有,現在,我要告訴你,當時的我在想什麼?當時八歲的我在想著:「我愛把拔。」你可能忘記,但為什麼我至今記憶猶新?因為,那短短幾分鐘實在太美好太美好,夠我一生珍藏。父親,那是我對愛的初步認識。

  父親,你曾告訴我要放下。這課題真的很難,但我得直言:你的放下是選擇性的。事實上你從未放下過我和母親,如果你放下我們,就不會心中怨憤,羞辱,無法寬恕。父親,你可以不寬恕我,不寬恕母親,不寬恕傷害你的人們,這是你的自由和選擇。但我衷心希望你可以寬恕你自己,我希望你在有生之年可以真正寬恕自己;這就是寬恕了我和母親及其他人了,這樣才能讓你的心得到平靜。父親,色受想行識五十陰魔諸滅皆苦哪。而這課題我也在學習,我們一起努力。就像我所說的:人要和自己和解,和傷害與厭惡和解,和那個連自己都討厭的自己和解。當下其實我也在心裡告訴自己,我也在練習。
真摯樸素的文字總是能直抵人心。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戶戶不同。
世界之大,然而放眼望去,好像真的是這樣。
子貢問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然而,要做到“恕”這一點,真的很難,尤其是在面對親人的時候。

問好瑀珊。
謝謝遠子,書寫家族總是痛苦的。
但卻必須進行,以完整自己。

【肉身城】父親,之三。

  我一直在思索如何書寫父親,對他的愛是如此巨大與複雜,以至於每次動筆,總是惶惶不安。我的父親生於民國三十七年,而祖父在民國三十五年奉命接管台灣。三十六年才將祖母以及兩位年幼的姑媽接來台灣,所以父親在台灣出生。這是祖父的第一個兒子,也是最像他的兒子。關於祖父,我會再另外書寫。

  我的父親是個非常聰明的男人,長相端正,興趣廣泛;個性豪爽不拘小節。我和父親一樣,命宮都是武曲貪狼。命書是如此形容我們的:「性情至剛至毅,處事果決。做人誠實信用,重義氣,心性直爽,對於不滿意的事物,皆直接反應。不拘小節,浪蕩形骸,生活多彩多姿,喜吃喝,愛過夜生活,善交際應酬。能言善道,作事明快,不畏辛苦,敢賺敢花。善體人意,又會駕馭人。喜歌藝,也善歌藝,又好神仙之學。女命有丈夫志,性情剛毅,旺夫益子。」

  以前我不信這些,抗拒自己與父親相像的事實。而今我來到了三十一歲,眼界和心胸都有所成長。磨礪久了,漸漸也成了心思玲瓏的解語花。命書形容的我們也的確是這樣,現在的我,看著父親,怨恨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寬厚與愛。在我過往成長的路上,曾經怨恨父親的缺席、怨恨他的暴力管教方式、怨恨他對我的誤解與否定。而我們的個性都倔強好勝,我是絕不低頭的女兒,他是強悍壓制的父親。是的,我們彼此折磨。

  但這兩年,我們開始修補裂痕。父親漸漸開始跟我聊天,每當我看著他擁抱寵愛我的貓兒子時,心裡總感到安慰。是不是他把羞於對我表達的愛,都轉移給了貓。當他寵愛貓的同時,間接告訴我,他是愛我的。就像他曾嘆著氣告訴我:「虎毒不食子,妳是我的女兒……」舐犢和孺慕都是本性。而我這些年,和自己和解、接受那些負面的自己,寬恕了自己,居然也就寬恕了我的父母親。我人生中所有重大足以致命的傷害都來自我最愛的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就是我的父親。當我痛苦地撕開傷口,書寫〈肉身城〉的時候,已經可以正視這些模糊的血肉而不感到痛楚,看著傷口被清創,好轉。請容許我如此絮絮叨叨,片段、近乎毫無頭緒地書寫,因為對父親的愛從來沒有、也不需要頭緒和理由。

【肉身城】父親,之四。

  父親,今晚的我,特別想你。多想和你坐在客廳,貓孫子五億就睡在你膝上,我向你討一杯茶喝,抽根菸,我們開始閒聊。

  這些日子以來,我下意識的逃避書寫〈肉身城〉,原因是怕寫完了你,寫完了其他人,就得面對我生命中最重大的另一個傷口,另一個男人。女兒現在沒有辦法 面對,但是今晚真的很想很想你。閒聊什麼都好,聊聊紫微斗數,聊聊你嗤之以鼻的現代詩,聊聊我的工作,聊聊我們都寵愛的五億……

  父親,今天我想起兒時你買枇杷膏和麥芽糖給我的回憶。心裡覺得好暖和,那些美麗的時光太絢爛,我竟然以為自己就抓不住,就要失散在時光的風雨裡。這兩天我這邊的天氣不冷,夜裡睡時也少發心痛,睡得安寧些。也漸漸每天逼自己進食,每天早早就寢,準時起床上學。

  我看著你的照片,年輕時的你。而我,多麼像你。一樣剛毅、執著、暴烈。最近我總是這樣鬱鬱寡歡的,偶而有些快樂喜悅,是很平靜沒錯,我又回到一天說不 到幾句話的十五歲。女兒經歷這樣重大的打擊後,總覺得自己像是殘廢的人,也好,或許可以改變我的生命氣質,變得沉靜些,也是好的。

  我說,這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失去了自己的一半。但就像你沉痛地對我說過:「我對妳沒有期望,只期望妳活下去。但凡活得好壞,妳自己選擇和承擔。」是哪,看著殘廢的自己,也就笑了。誰不缺呢?誰能完整呢?苦多於樂本是常態。

  我看著左臂上的四條刀疤,那麼長那麼深,最長十三公分,最寬零點八公分。看過的人都驚訝詢問,有時候我輕描淡寫,大部份時候卻笑而不答。曾經我因為你的離棄而尋死,因為你的殘忍而自戕。但,都是曾經。這刀疤也曾想刺青掩蓋,但其實,這就是活生生的刺青,無需再添。

  而且左肩胛骨的茱萸,已是獻給你和母親的禮物。

  父親,我曾經痛哭著問過你,為什麼人生這樣苦?你只倨傲地笑著說:「我覺得很甜。」為什麼我和你的人生分明就經歷許多苦難,你卻還要告訴我,人生是甜的?

  父親,我想念你。但我不敢回家,不敢讓你看到殘廢的我……

【肉身城】應公,之一。

  應公,我該書寫你嗎?畢竟你未曾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任何傷口。但,也可以說你造就了我生命最嚴重的傷口之一。因你是我父之父,沒有你,就不會有我。何況,我們之間有著許多巧合。「應公」是福州話的祖父,「應嬤」是祖母。我自小,就聽著福州話、國語、台語長大。家族裡這一代,只有我、弟弟和堂弟三人。惟有我還會聽和說些簡單的福州話,所以當我去馬祖的時候,聽到熟悉的方言,不免激動,也許這是我喜愛馬祖的原因之一吧。

  或許,說說我所「認識」的你吧。父親數回跟我講起你。巧合的是,我此時正居留在你當年上任警察廳長的縣市。除了和你同天生日,和你,還有其他喜好相同,譬如我們都寫詩,當然你寫古典我寫現代,譬如我們都善歌識音律,我們都寫字畫畫。如果你在,我們可以一起喝酒、抽菸斗、寫詩、歌唱……但畢竟我只能和想像中的你互動。

  曾經我懷疑自己這把好聲音怎麼來的?和說話截然不同的歌聲,難以想像我這低沉的聲音,竟能甜膩高昂,宛轉自如。我的母親你的長媳,不識音律,五音不全。後來聽了我父的歌聲,才知道這把好聲音,是從父輩而來。或許成為詩人,也是有你的基因。

  父親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書法大小楷和硬筆字都寫得極好,也畫國畫。我說,怎不留幾幅春溶公的字畫和詩稿?父親卻答:「人死如燈滅,還留什麼呢。」又補了一句:「我死後什麼也別留。」聽到父親這樣說,心裡卻是惆悵的,這是我寫〈肉身城〉的原因之一。我身為家族百年來惟一的詩人作家,至少讓我寫些什麼,方為無忝。我不願讓你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我不願讓你就這樣什麼都沒有留下。

  我說:「如果以後,你的孫子問起你,我們該怎麼說?」父親微笑回答:「就說倒楣吧,當了我馮某人的孫子。就像你們倒楣,當了我的子女。」父親哪,身為你的女兒,雖然怨恨過你,但此時卻只能嘆息。

  父親,我愛你。現在,我只能說,我一點都不倒楣成了你的女兒。

  回到應公春溶公,回到他的1946年,他奉命接管台灣的第一年。應公春溶公,有許多名字,就連骨灰罈上的「馮春溶」都不是本名。因為他是國民黨特務,工作所需,得有許多化名。

  應公,我父說你可憐又可悲。說你打小,就沒了母親。太應嬤在年初二的時候,被年糕梗住喉嚨,撒手而去。而太應公雅魯公,只是馬尾海關的稅務員,忙於生計,對於孩子的教育一概不理。之後,太應公雅魯公並未續絃,你就這樣孤獨成長。

  後來,你進了廈門第一中學,成績很好,但是叛逆。高二的時候,自行輟學,報考福建警察學校,第一屆的特警班。你也順利考取,當太應公雅魯公知道時,你早已身在福州。

  「雅魯公沒有反對?」我問父親。「反對什麼?我應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父親淡淡回答。後來,春溶公娶了位福州女子顧氏,就是我的應嬤,也是影響我很深的女性。在後面,我會書寫。所以,雖然我們祖籍河南固始,卻反而以福州話交談,原因在此。

Re:

馮瑀珊 寫:【肉身城】父親,之四。

  父親,今晚的我,特別想你。多想和你坐在客廳,貓孫子五億就睡在你膝上,我向你討一杯茶喝,抽根菸,我們開始閒聊。

  這些日子以來,我下意識的逃避書寫〈肉身城〉,原因是怕寫完了你,寫完了其他人,就得面對我生命中最重大的另一個傷口,另一個男人。女兒現在沒有辦法 面對,但是今晚真的很想很想你。閒聊什麼都好,聊聊紫微斗數,聊聊你嗤之以鼻的現代詩,聊聊我的工作,聊聊我們都寵愛的五億……

  父親,今天我想起兒時你買枇杷膏和麥芽糖給我的回憶。心裡覺得好暖和,那些美麗的時光太絢爛,我竟然以為自己就抓不住,就要失散在時光的風雨裡。這兩天我這邊的天氣不冷,夜裡睡時也少發心痛,睡得安寧些。也漸漸每天逼自己進食,每天早早就寢,準時起床上學。

  我看著你的照片,年輕時的你。而我,多麼像你。一樣剛毅、執著、暴烈。最近我總是這樣鬱鬱寡歡的,偶而有些快樂喜悅,是很平靜沒錯,我又回到一天說不 到幾句話的十五歲。女兒經歷這樣重大的打擊後,總覺得自己像是殘廢的人,也好,或許可以改變我的生命氣質,變得沉靜些,也是好的。

  我說,這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失去了自己的一半。但就像你沉痛地對我說過:「我對妳沒有期望,只期望妳活下去。但凡活得好壞,妳自己選擇和承擔。」是哪,看著殘廢的自己,也就笑了。誰不缺呢?誰能完整呢?苦多於樂本是常態。

  我看著左臂上的四條刀疤,那麼長那麼深,最長十三公分,最寬零點八公分。看過的人都驚訝詢問,有時候我輕描淡寫,大部份時候卻笑而不答。曾經我因為你的離棄而尋死,因為你的殘忍而自戕。但,都是曾經。這刀疤也曾想刺青掩蓋,但其實,這就是活生生的刺青,無需再添。

  而且左肩胛骨的茱萸,已是獻給你和母親的禮物。

  父親,我曾經痛哭著問過你,為什麼人生這樣苦?你只倨傲地笑著說:「我覺得很甜。」為什麼我和你的人生分明就經歷許多苦難,你卻還要告訴我,人生是甜的?

  父親,我想念你。但我不敢回家,不敢讓你看到殘廢的我……
瑀珊:

我總是覺得妳將自己陷入一種極憂鬱淒苦的情境裡了...!也許,任何人都不是妳,所以根本不可能了解妳曾經嚐遍過的苦,何況情緒落在這種氛圍底下寫文章時,文字特別能擰岀韻味來。然而,一切不都是已成過去了嗎?

人生縱使經歷許多苦難,換作我也會和妳的父親一樣將笑著對妳說:「我覺得一切都很甜。縱使很苦,苦後也會回甘的...」 如果父親依然健在,也不忍見到當下的妳吧!

還是老話,我們都是局外人不懂妳內心的苦,有一天妳也會變成長輩的,願那些經歷與挫折能轉化成另一種的豁達吧!

麻吉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