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車子到達斗南收費站。
煞車聲把我拉回現實。一車的旅客大都處於「休眠狀態」。
仰仰頭睇了前方一眼,她正好端端地坐在左前方靠走道旁的位置,只能看到右肩和一部分頭髮,是的,就是這頭烏黑長髮的改變,使我錯失第一時間相認,也錯失了和她進一步攀談的機會…
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選這靠窗裡裡側的位置?如果不是隣座有人阻隔(老伯正睡得酣甜),我早走到她座旁和她「同溫舊夢」,至少也可以敘敘舊、談談現在問問將來…。
她也睡了麼?還是也正掉進那段青青歲月?她是否也如我一般心裡正風雨大作…跌進艾迪的颱風眼裡?是的,是她先喊我名字,喊得如此熟悉親切,她一定還牢牢記得我才對吧?正如我永難忘懷她那對動人的雙眼…她那雙明眸,蓄滿柔情如一池秋水,我是一片雲,不經意地投影在她的波心…也許我是曾棲息在她心湖的候鳥,曾在她那靜美的湖心攪起過圈圈漣漪。但此時的我,已然無法測得她湖心的溫度,甚且早已失落那座湖的位址。

車廂雖小空氣猶如一長方體冰塊,我們的回憶被凍結成固體。僅憑一點驚喜的火花是難以融化的。距離雖短陌生好像重重的匣門,封著一道被歲月鏽死的硬鎖,何處去尋回遺失的鑰匙?
中興號無情地往台中方向奔馳著,第一次希望遇到塞車。當兵一年餘,台中嘉義
來往少說也有數十趟,相逢來得竟如此艱難,她去台中究竟為何?逛街?訪友或工作?難道她已嫁作人婦了正要回家嗎?不…不會的,才二十出頭,她怎可能這麼早婚?但她為何蛻變得如此成熟嫵媚?跟以前我認識的她根本判若兩人…

我心中有千千結,期望她纖纖的手指,一一為我解開。


四、

教練正解開掛在熱氣球竹籃四周的一些沙包。
指導員和第一批升空的夥伴們站在籃子內,熱氣球緩緩升起,伴隨著地面學員的歡呼聲…那時我站在沙堡的邊緣遠望著。
沙堡一面有緩坡,面海的一面大約有三層樓高,是用沙包一包包堆砌而成的。上面約有長寬各十公尺的平台面,滑翔翼必須在平台上等海風吹來,提著翼傘底下的鋁架助跑一段距離,然後從平台的前緣懸崖脫離「起飛」。當然,如果起飛失敗,便會成為「墜機」。

柏拉圖曾說過:「人是沒有羽毛的兩腳動物」,所以只能望鳥興歎,我們一方面為了補償沒有羽毛的缺憾,運用各種器具方法,試圖一償飛翔的夢想;一方面卻必須背負不守本分的的墜地風險,冒著傷害或殞命的危險。這算偉大還是不知足呢?
有那一種飛行器更能表現出這種人類以原始之軀體與大自然的限制抗衡和命運搏鬥的情操?這就是它致命的吸引力吧!我們都是站在高大樹上巢邊的鷹雛,臨風挑戰一生倨傲的命運…

登上平台,眼光更遼闊。
我是第二順位,等前面一位同學衝出了沙堡,便到了我夢想成真的時刻。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先前已經不知上了多少課做了多少地面練習。教官再次檢查我的安全帽、眼罩、框架、安全釦環、連接腰帶…等。確定一切沒問題後,要我就位等候他的起跑手勢。
我心裡重複默念了一遍滑翔動作要領:身體放鬆打直,俯臥、兩手握桿比肩膀略寬,框架置於胸部,雙腳併攏自然擺動,以握桿位置身體重心來控制方向…教練舉起右手問:「有沒有問題?」
「沒有!」我堅定地回答。
「走!」
高舉的右手突然放下,像按下一個起動掣一般,我握著滑翔翼架向前奔去!

地球迎面向我撞來…

「怎麼不把框架往前推?」指導員氣急敗壞的問,我像是掉落陷阱的猴子。不,應該是「落翅的沙鷗」。

剛才真是丟臉,滑翔翼一離開跳塔,就俯衝直插入沙灘。做地面練習時,指導員還直誇我「有概念」,這麼快能適應滑翔翼的重量和風作用的方向。所以讓我第一批先發當「敢死隊」,結果沒想到做了個錯誤的示範。

卸下安全帽,我才感到左前額有些疼痛。大約是落地那一霎那沒有把機頭抬高,頭部正好撞在框架上。回想跨出沙堡躍起那一刻,只見地面人們又喊又跳,因為距離太遠,海風呼呼,根本聽不見他們在叫喊些什麼?我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精神一下茫然起來。難怪黑格爾說:「我們從歷史認識到─我們並未向歷史學習。」(We learn from history that we do not learn from history.-Hegel)人是很難經由別人的經驗去學得教訓的。我做了一次非常成功的「錯誤示範」,別說操控,根本是自由落體,任由滑翔翼掉下來,若非翼面有風力支撐,這幾乎是玩命…,我把不該犯的錯都犯了,這也是風雨再臨之前我的唯一一次「飛行」經驗,與所謂「自然調合」或「命運搏鬥」的偉大情操一點關係都扯不上。

第四天仍舊風雨連綿,滑翔翼從此飛入…我的回憶中。
一種更殷切的期待已然悄悄取代我對空中活動的熱情,我帶著那種「不確定」回到了台北的親戚家。


五、

天上飄下了豆點大的雨滴,闇藍的窗玻璃淚流滿面。車行至濁水溪上,沒有火車在遠方的鐵路橋上奔馳,隆隆聲卻在我的心裡響徹,我的臉映現在玻璃上,也爬滿了雨珠。
一張臉能承載多少往事?一顆心能容納多少心事?我不是憂鬱的族類,也沒有排解哀傷的本事。是故只有任由感情的浪潮來來去去…不去把握,不懂珍惜。
羅斯福曾說:「保守主義者,是生有完完整整的雨條腿,而從未學過走路的人。」難道在感情上,我也是個保守主義者?
曾經心儀的女孩就在眼前,這難道不是上天刻意安排的重逢麼?是不是老天爺要我去拾回過往?我迷惘了…


六、

風和日麗,難得颱風剛過,台北出現了少有的晴朗,公車在擁擠的車陣中時走時停,遠遠的中正紀念堂終於在眼中浮現。
宏偉的白色建築、廣濶的美麗花園我都無心遊逛。一下了車我便逕往「大東門」去赴一場令我一夜興奮難眠的約會。
雖說這是盼望已久的渴求,卻又不敢相信會發生得這麼快速且自然。當張麗姝的聲音從台北的某一個角落由親戚家的電話筒傳來,就像一陣春風吹拂在我的心上,我是一隻迫不及待的新芽,終於等到信約的溫暖以萌發。

「喂,請問李駿丞在不在?」電話那端膽怯,卻溫柔。
「我就是,」我像服了類固醇:「妳…張麗姝嗎?」
「對呀,你忘了我有你親戚家的電話?你在火車上給我的。」
「不!我只是沒想到妳還留著…不,我是說很意外妳會打電話給我,妳不是和媽媽一起在舅舅家?」
我以為那時隨手抄在紙片上的電話號碼會被隨手丟掉,那是最悲慘卻又正常不過的事。沒想到她一直留著?
「是呀!他們出去逛百貨公司了,留我一個人看家。」
「怎不一起去逛逛,妳不是第一次上台北嗎?」明知道她一定是刻意留下來打電話給我的,但我還問。
「和他們一起去?真沒意思…」她答「你的滑翔翼玩得怎樣?」
「別提了,都是颱風掃的興,還好昨天至少嚐到了「墜機」的滋味。呵呵…」我自我調侃一番。
「颱風已經從北海岸出去了,明天天氣應該會好轉,我…想…出去走走。」她好不容易說出口。
「沒問題!明天在那裡碰面?」我興奮不已,立刻快刀斬亂麻。
「你知道中正紀念堂嗎?阿舅家在大東門附近…」
「就這麼說定,那麼明天早上十點,在大東門碰面,不見不散!」


到達大東門的牌樓下,看看錶才九點五十分。太陽已有些羞怯,不知那裡要來了一塊烏雲掩了面…
街上行人們來去匆匆,好像稍一停步便會被都會文明的大腳抛棄一般?
雖然心裡興奮,倒也能享受這等人的悠閒,畢竟這是我難得的暑假,況且正等待著一張超級迷人的甜美的笑靨。因為不能預期笑臉將來自哪一個方向,我乾脆倚靠著牌樓欣賞街景。會不會…有人從背後掩至,或者會蒙住我的雙眼要我猜猜她是誰?或是突然跳出來給我一個驚嚇?就像電影裡戀愛男女的拍脫的情節一樣。(真是想太多了…)
可是到了十點五分,我開始覺得自己很幼稚,因為她不是那種開放大方的女孩子,即是她是,也不會在這陌生繁華的大都市,眾目睽睽之下做這種無聊事…



十點十分。仍未見人影。

是不是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會不會過馬路被車撞了?還是迷路了?不可能!她明明說舅
舅家就住在這附近的。哦,對了!一定是被媽媽阻止,不放心她單獨外出吧?是的,一定是
的,她一定正萬分焦急,用各種理由想說服大人們讓她外出。昨晚她一定沒有取得家人同意
今天才會遲遲不能赴約...我是該繼續等下去或是回親戚家等她的消息?我遲疑著…
十點二十分。我的脖子已因東張西望而漸覺酸疼,心裡滿是焦憂。

正當我完全放棄希望,打算搭車回家時,一個熟悉的人影,不,還有兩個小孩前拉後扯
地來到了我跟前。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張麗姝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一點都不像電視裡的情節。
「沒關係。他們是…」看著高不及腰的這兩個一男一女小電燈泡,之前的焦躁倒給
拋諸腦後。不過也意識到一場期待有可能遽變為失望。
「這是舅舅的孩子,大人不在家,我只好幫忙帶孩子。」張麗姝無奈地說。兩個小孩還
在拉扯著她的手和衣服。
「妳是說今天不能出去了?」我的表情一定像個洩氣的皮球。
「不是!不是!我是說如果可以的話,帶他們一起。」她有些靦腆的說。
我有種勝利的得意,但只是心中竊喜。其實,只要能和她出遊,這兩個小鬼頭能成何氣
候?何況我也不是那種小氣的人。於是便一口答應下來,表現自己的紳士風度。

為了順應兩個小朋友,整個計劃做了必要的調整,我們乘計程車來到了圓山動物園。小
孩雖然偶有哭鬧,各種不同的動物還是很受用,只是小腳走不了遠程,路上抱抱、走走、停
停。他們又怕生,任我百般討好還是視我為「惡魔黨」,老纏著大姊姊不放。上午天氣炎熱
看她為了照顧小弟妹們,弄得汗流浹背,真是令人心疼。我沒當成護花使者,就連扮演「褓
父」也遜透了。心裡一直擔憂她會另眼相待,以為我是個沒有愛心的人。

如何能去和她談心呢?我祇能假想一對夫婦帶著兒女出遊。即使是這樣,這次的出遊對
這倆小冤家及第一次約會的我們而言,卻是一種折磨。原本欣喜的感覺全被小孩的哭鬧趕走
,我泌泌柔柔的情感河流,終於也被現實的煩燥沙漠吸收殆盡。至於她的心裡是何感受,實
在令人費解,難道非要兩個小孩當護身符?一場浪漫的美夢,竟成這樣,真是啼笑皆非。唯
有從她深邃的眼神,猶能汲取些許解渴的甘露,讓我維持一絲耐心去經營一曲似濃似淡、若
有若無的情愫。

下午來到兒童樂園,天氣已變得涼爽。小朋友反而變得不可理諭,直嚷嚷要回家,玩遍
了各項遊樂設施仍不能安撫他們的情緒。後來去坐摩天輪更是大錯特錯!從此任我們如何哄
騙都無法止住啼哭。原想再遊一遊「驚奇屋」,因開始飄下小雨,又怕小朋友被驚嚇,只好
百般不願地匆匆送她們上計程車,結束了哭笑不得的美麗約會。當我闔上車門的一刻,疲憊
的心有一種巨大的疑惑:這樣的相見是不得已,或刻意的安排?難道這便是她想要的?

後來的事證明她的無辜。因當晚我又接獲她致歉的電話,並和我約定翌日再相會。使我
對自己鄙劣的懷疑感到無限的歉咎。我怎能不相信她的誠意?背叛自己的信念?如果友誼沒
有了信任如何能去維繫?我決定滿懷歉咎,重燃熱情,好好的當個嚮導,計劃一趟快樂的出
遊。

王爾德曾經說過:「女人本就是讓人去愛她、而不是去理解她的。」(WOMEN ARE MEANT
TO BE LOVED, NOT TO BE UNDERSTOOD.)當我開始全心全意用溫柔去對待她,我才知道實在
不該對她有任何的誤解。她是那麼坦誠與單純,從來不懂得欺騙或隱瞞。雖然我對她充滿了
浪漫的遐思,自己卻有所踟躕,迷惑在喜歡與愛的分野。






這真是愉快的一天,世界只屬於我們。我們搭車往遊雙溪風景線,一路上邊逛邊聊。她
的倩影似一隻繽紛的蝴蝶,倘佯在明山秀水芳草繁花之間,笑容不時圍繞著我。我們在雙溪
公園散步;在中影文化城的片廠扮古裝、鬼屋黑暗的驚嚇中牽手;在故宮驚歎翠玉白菜的色
澤和漢玉豬肉的逼真;博物院後山相思林步道有我們追逐嬉鬧的笑聲;斜陽映射染紅她短髮
時,我們正在故宮前的溪中戲水,一不小心她失足濺了一身,雖戲稱為了把衣服曬乾所以放
棄搭車散步回去。其實我們都想爭取更多的時間相聚,不要輕易向快樂的時光告別。

噢!我怎不明白她的心意,當她願意一路從故宮和我走回酒泉街站。遙遠的距離和疲憊
已被彼此濡慕的心超越。我真希望就這樣走著一生一世,可是一直到送她上車的時刻,我仍
迷惘於這次的邂逅是否一場短暫的夢境?我把心聲深深隱藏在對於將來變數的不信任,只淡
淡的告訴她明天中午將離開臺北的消息:「希望有機會在嘉義見面。」我在公車關門的霎那
看見她明亮的眼眸第一次閃耀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