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低語
(Whispers at Midnight)
濯楊

人在死亡的那一刻,腦海中會想著什麼?
這問題我不斷的問著自己。
直至今日亦如是。





1.幸福的一線之隔

我的父親是基層的公務員,在區公所工作,母親是小學老師,專門教音樂的,有時也會順便帶帶美術課。

他們賺的錢雖然不多,但是為了讓我和小我五歲的弟弟和小我六歲的妹妹有良好的生活,他們毅然而然的決定向銀行貸款在便利的市區買了這間還算大的屋子。

雖然我從小就不喜歡這整天溼淋淋、一天到晚下雨的城市,但是只要能和我的家人一同生活,在哪兒都一樣快樂。

媽媽下班回家都會先去幼稚園接弟弟妹妹,再趕緊回家辛勤的準備晚餐,爸爸也是每天下班都急著回家陪家人一起吃飯。

我下課後有時會跑去附近的公園和附近的小孩玩耍,有時也會回家幫忙母親一同準備晚餐。

弟弟有著用不玩的精力,在幼稚園玩了整天回到家,馬上就會拿起爸爸送給他的金屬棒球球棒、手套和球,叫我陪他打棒球。

有一天弟弟說他長大後想當職業棒球選手,結果爸爸當天就跑去附近的運動用品店買了一根金屬球棒回來送給弟弟,那天弟弟開心的又叫又跳的,回想起來真是超可愛。

弟弟總是因為打不到我投出的球而鬧著脾氣,但是我們總是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和好。

「來,哥哥教你怎麼打。」

我用奇異筆在他的球棒上畫了一隻英國鬥牛犬,因為弟弟最喜歡狗狗了,在我畫的時候,我家養的小狗小咪在一旁不停的汪汪汪叫著,感覺他對我畫的東西很感興趣。

「以後你要打擊的時候就想像用棒頭上的這隻大狗去咬球,這樣就一定可以打到了!」我撫了撫他的頭。

弟弟開心的接過球棒蹦蹦跳跳的拉著我馬上要去附近的公園練習。

沒想到這時妹妹鼓著臉頰從房間跑了出來。

「哥哥你說要陪我玩『鼓鼓』的!」妹妹一手拿著一個小型的玩具鼓和玩具鼓棒,跑來抓住我的腿,「不管啦!不管啦!哥哥陪我玩啦!」

哪有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長大的夢想是想當搖滾樂團的鼓手的啊?哈哈,我的妹妹真的是一個很有趣的女孩子,我一定要好好的在一旁陪著她長大,然後去看她的表演。

弟弟也拉著我另一隻腿的褲管,說:「是我先說的!」

就在我們爭執不休的情況下,爸爸回來了,弟弟和妹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起往爸爸那兒跑去。

爸爸一進門就看到弟弟妹妹朝他衝了過去,趕緊蹲了下來一把抱住他們,雖然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也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媽媽從廚房走出來,看到這樣的場景也不禁笑了起來。

我想,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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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學校上全天課,下午五點才下課,我下課後直接去跆拳道的道場練習,因為最近有跆拳道的比賽,我和教練練習到比平常還要再晚一些,印象中大約是9點半左右吧,回家的時間比平常更晚了些。

從道場出來,經過學校附近的河堤時,看見那裡有一群飆車族聚集著。

他們是相當有組織的飆車族,常常在這一帶出沒,綠色的蠍子圖樣似乎是他們的徽章之類,他們身上都會穿戴一些類似的東西,像是背後有著同樣綠色蠍子圖樣的皮衣、各種綠色蠍子的吊飾、機車上面綠色蠍子的貼紙等等,媽媽曾經跟我說「盡量不要招惹那些壞人」。

我本來打算稍微繞點遠路從另外一邊離開的,但是那天我看到有兩個穿著隔壁國中制服的女生被他們圍了起來,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兩個女生都在哭,讓我覺得事情似乎不太對,於是趕緊跑到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打電話報警。

報了警之後,我又回到河堤附近,我躲在一個小巷子裡面持續觀察著,等了許久,發現警察還沒出現,我心理很焦急,因為有幾個飆車少年正不斷的推擠著那兩個女生,似乎要對她們不利。

兩個女生一直哭,讓我越來越焦急,感覺度秒如年。

又過了一陣子,天空開始飄起了雨,這時終於看到了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了過來,我心頭一鬆,就趕緊抱著書包往家裡的方向跑了去。

我到家的時候大約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我用鑰匙打開了門,發現裡頭一片漆黑。

我感到很奇怪,我摸黑走到了客廳,順手打開一旁的電燈開關。

我站在我家的客廳正中央,我從懂事開始就在這裡生活,這裡的每一吋我都相當的熟悉,但是現在,我卻幾乎認不出客廳的樣貌。

客廳裡的所有一切有實體的東西,都毀去了,不論是裝著弟弟妹妹和我合照的相框、小茶几、電視機、沙發、牆上的月曆……所有的一切都被毀壞了。

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巴,無法置信的凝視這一切,足足呆了好一陣子。

直到我發現地板磁磚上有一條不和諧的深色痕跡,一路從客廳延伸到了通往爸爸媽媽臥室的走廊。

那看起來很像是我騎腳踏車摔倒受傷,膝蓋上傷疤的顏色,我在心中這麼想。

我的心臟怦怦的跳,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恐懼過。

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提起勇氣打開爸媽房間的門走了進去,打開了燈,我感覺我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了。

弟弟倒在一進門處、自己的血泊中,雖然他的眼珠被尖物挖了出來丟在一旁踩碎,但他沒有血色的臉上還留有當時的恐懼和憤怒表情,由此可知他當時是清醒著承受這一切的。

弟弟的右手從前臂的一半處被砍了下來,孤單地躺在地上,我注意到弟弟的右手直到死時都還緊緊的握著爸爸送給他的球棒。

我想他是為了要救妹妹和爸爸媽媽,才握著球棒衝了進來,卻被人在門口就擊殺。

妹妹全身赤裸,雙手被電話線反綁著,雙腿被撐開無力的垂在床沿,她眼睛瞪得老大,橫躺在爸爸媽媽的床上,被繩索綑綁的雙手和下體的瘀青和血汙讓我無法停止的發著抖。

妹妹是唯一一個眼睛沒有被挖出來的人,但是她失去原本神采的瞳孔裡面,直到現在還是佈滿了痛苦和驚恐,這讓我的思緒更加的混亂。

爸爸和媽媽雙手被手銬銬在自己床旁邊的鐵櫃上,從他們手腕上的傷痕看來,他們到死前都盡全力的在掙扎著,而從臉上的血跡可以看出來,他們的眼睛也一樣是在生前就被挖出來的。

我不禁思考,當爸爸的眼睛看不見,聽到妹妹在哭喊、弟弟在哀號的時候,他應該是無視重傷的劇痛,用力的想掙脫手上的手銬吧。

媽媽應該也是一樣,但是她腹部被尖銳物搗爛的模樣,應該比起爸爸胸前一刀來得更痛苦。

小咪趴在床邊,喉嚨被撕開的牠血跡佈滿在白色的毛皮上,正奄奄一息的用痛苦的眼神望著我。

「沒關係的,我知道你一定盡力了……」我摸了摸牠的頭,我感到我的聲音在顫抖,「這裡交給我,你走吧,去陪弟弟妹妹。」

小咪的喘息聲也漸漸的安靜的下來,終至寂靜。

我用棉被把妹妹赤裸的身體蓋上,並嘗試將她的眼睛闔上,我試了好久好久,都沒有成功,妹妹的眼睛怎麼樣也不願意闔上。

我想,那是因為她在埋怨我,她在埋怨我為什麼要為了一個小小的比賽而練習跆拳道到這麼晚、埋怨我怎麼沒有早點回來陪他練習打鼓、埋怨我怎麼沒有早點回來救她。

我只好放棄,轉頭把弟弟的身體給抱到妹妹旁,我抱著弟弟和妹妹的頭,發不出聲音來,眼淚卻一直掉。

我花了十分多中才將弟弟斷手上的球棒給扯了下來,弟弟斷手上一點溫度都沒有,比起磁磚地板還要冰冷,我將之放到弟弟的胸前。

我緊緊握著球棒,一遍又一遍的用力將銬住爸爸媽媽的手銬給敲彎,將他們的手給拉了出來,我將他們肩並肩的平放在地面,用我房間乾淨的棉被將他們蓋住。

在我蓋上棉被前,我看了他們最後一眼,空洞的眼睛裡埋藏了無窮無盡的怨恨和痛苦。

我連他們最後一刻的表情都無法得知。

人在死亡的那一刻,腦海中究竟會想著什麼呢?

我握著球棒,站在臥室中久久無法移動腳步,眼淚和鼻涕一直掉。

我後來什麼時候報警,怎麼報警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

我只是想讓我最愛的家人,在最後能夠好看一點,所以才這樣做的。

我並不是故意要破壞兇案現場的,對不起,警察叔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我的家人,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最可愛的弟弟和妹妹。

我永遠不會傷害他們的,警察叔叔,我不是嫌疑犯,真正的壞人在外頭。

警察叔叔,不要再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了,趕快去抓壞人。

警察叔叔,請幫助我,一定要抓到壞人好嗎?


侯遠能 91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