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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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對自由的崇尚,使選擇被賦予了太多的價值,以至於淪落為某種過度包裝的謊言。「為自己的人生下決定」這種說法本身就帶著一種矛盾的性質:我們從來不能精確預料每一次選擇相對於人生的意義,卻又命定必須透過一連串的選擇來將人生完成。我們的預料時常落空,在實現當下的願望時,被導向某個始終不屬於自己的,更崇高或更卑微的想望。可怕的是我們竟沒有權力因此而放棄選擇。

那天午後, S 進入了我的房間。

我想 S 或許不太高興。早上我對著她帶孩子們煮的粥,露出嫌惡的眼神。我是個挑剔鬼,而 S ,就像所有挑剔鬼一樣,對另一個挑剔鬼的挑剔感到不耐。挑剔鬼就是這樣的生物,在不耐和製造他人的不耐之間徘徊,沒有矛盾也無需消解。但挑剔鬼也不該因為這樣就被說成是一種自私的生物,他們不禁止他人的挑剔,而僅僅是不耐,如此而已 就算這樣, S 還是進入了我的房間。我們將因此拋棄某些權力,再獲得另外一些

S 在我的被窩裡,而我正在玩一款我百玩不膩的俄羅斯方塊。俄羅斯方塊令人著迷之處,在於它會消磨人的心智。它確確實實能使人的腦神經方塊化,一個俄羅斯方塊玩家的任務,就是毫不抗拒地投入於這個方塊化的過程之中,讓自己的現在,過去,與未來隨著方塊的消解而消解。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在現在玩這款遊戲。

我拖著一個方塊化的身軀將窗簾拉上,進到被窩裡。

窗簾與冷氣對一個學生房間來說是必備的兩種東西,因為它們能在瞬間把房間變成旅館。窗廉製造出昏暗,冷氣給出一個必須進入被窩的理由,在將房間變成旅館的同時,它們把所有瑣事與雜事化整為零,把目的歸一,是以一切突兀的都不再突兀。這是房間的社會學。

S 是一個適合露齒微笑的人,因為她有兩顆虎牙。所有不整齊的牙齒都應該矯正,只有虎牙是唯一的例外。 S 也是一個適合不露齒微笑的人,因為她在微笑的時候,嘴唇會微微的嘟起來,彷彿一種等待的姿勢。 S 是一個適合不微笑的人,在那時她會展現身為一個挑剔鬼必要的威嚴。 S 適合站,也適合坐,適合正躺,也適合側臥。她適合白天與夜晚,晴天和雨天。她適合所有床鋪與寢具,適合醒也適合睡,適合在每一種適合中放棄所有理由。

所以,我應當在此刻,展現出一種孤獨自得的憂鬱嗎?或者是一種憂國憂民的大氣,還是無動於衷的神色表情。我以方塊化的腦神經思考這個問題,感受到一種時間的消解感。

我們各自占領了床鋪的一側。不知道是因為房東的貼心,還是運氣,我的單人房裡有一張雙人床。她躺在名為「人間至寶」的抱枕上面,下面加墊了一個包著向日葵枕套的舊枕頭,枕套上的向日葵,破了一個大洞。人間至寶是一塊極軟的抱枕,由於使用過久,整塊枕頭已經幾乎呈黑色。為了上大學不要被笑,媽媽替它買了一件史奴比套裝。它已在我的頭下面待了十多年的歲月,曾沾滿一個女孩的嘔吐物,像是乾屍一樣晾在陽台上一個多禮拜。它應該是一塊對頸椎不太健康的枕頭,但多數不健康的東西,都會讓人心神俱醉。總之, S 躺在這塊枕頭上。而我,甚至還沒準備好,我的第一個話題。還沒決定好,應當如何包裝,或根本放棄包裝。還沒準備好,該如何分析當前處境蘊含的意義。還沒準備好,該如何經歷這僅有的一次奇遇。

無預警的午後,無預警的言談。我感覺自己像被一個超現實主義者握住的鉛筆,沿著彼此冗長的歷史,無意識地反覆刻劃。什麼也沒有成型,卻也什麼都成型了。在實現當下的願望時,被導向某個始終不屬於自己的,更崇高或更卑微的想望。

傍晚,我們到賣場買了一條黃魚,一盒雞翅,和一把青菜,到小孩的教室煮晚飯。

一條不成魚形的煎魚,一鍋福菜雞翅湯,一盤炒青菜,一鍋飯,幾瓶啤酒。媽媽給的小撇步沒有讓我的煎魚處女作比較成功,我確實劃了刀花,在魚皮上撲了一層鹽,油先煮熱,也參了一點鹽,一切照起工,但我還是感到很對不起這條黃魚。福菜雞翅湯很成功,濃濃的福菜味,淡淡的米酒香。這頓飯,名義是為了禮拜四的烹飪課要帶小孩煮的合菜作準備,實際上,當然,也是為了作課前準備,公器私用這種事情,我是打死不做的。夜漸漸深,啤酒配福菜湯,無意識的書寫不斷延長。

S 醉得沒法走路,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走路。我載著 S 回到我的房間。

她說要自己騎車回到男友的住處。她的男友今晚不在,去了台北。她理當回到男友的住處,但我載著她到了我的房間。我可以為此給出理由:她已經醉得無法自己騎車了,而且深夜騎車非常危險。如果我載她回去,她的機車會被留在這裡,她一點也不想這樣。到我的房間是個不得不的選擇,是的。但關於不得不,所有理由都不是重點。

喝醉的 S 抱著我,在被酒後的體溫蒸熱的被窩裡。

神秘的事物既是一種誘惑,又是一種威脅。唯有神秘的事物才具有魔力,唯有魔力才能蠱惑人心。但魔力又是一種異常的力量,使人在引誘中不斷警醒,不斷陷於無法自拔的恐懼。

看著 S 的睡容,意識在我無意識的作為中,如鬼魅徘徊不去。

可怕的是我竟沒有權力因此而放棄選擇。

我明白我所有的作為都將被視為一種權力的交換或褫奪,這是順從魔力的代價。我應當順從到什麼地步呢?這決定了我將付出的,與獲得的。我同時明白地知道,當魔力被交換為權力,神秘就將消逝而去。順從魔力導致的是神祕的明朗化,條文化。權力是除魅的旗幟,神秘自我消解的號角。魔力在意識邊緣飄盪, S 的身軀被聖化為某種法器。她適合在我的臂膀中呼吸,適合將大腿跨到我的大腿之上。她適合呼出帶著酒氣的鼻息,適合把髮絲安置在我的指縫,適合把柔軟溫熱的乳房靠在我的側腹,適合散發屬於女人的氣味與氛圍。她適合成為一尊聖像,一尊密教聖像,只在深夜的密儀中顯現,破曉時自行取消一切。而我,應如何祀奉祂呢?

不可知,本質上的不可知,造就了神秘的威脅,同時是誘惑。每一次選擇都包含著神秘,是以我們從來不能精確預料,每一片刻相對於人生的意義。

陽光射入窗簾的縫隙時,密儀就結束了。

她騎車回到男友的住處,而我搭上前往北海岸的列車。

我並不確切知道,我順從了多少神秘,又以這些神秘,交換了什麼。但我確信 S 成為了某種雙重的存有,白晝裡她是她,夜晚她是祂。而我以祭司的身分與祂簽訂了一紙契約,一紙密儀的契約,祂將在那裡現身,且只在那裡現身。這是我僅有的權力,以酒為祭品,酩酊為信,相擁為儀。
看似一個浪漫的故事,卻又沁上一層極危險的關係,加上複雜又矛盾的情緒糾結在一起,成就一篇很有張力的作品.

麻吉 讀後有感,問好 洞爺湖仙人 .
謝謝你的閱讀和讚美。尚有續篇,近期推出。
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