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6月 11, 2011 9:47 pm
火車，連同車廂，連同飛逝的景色，連同或站或坐，或醒或睡，一批所來與所往都暫時被擱置的高等獸群，都是某種異空間的形式。
窗外正播放嘉南平原一望無際的景緻，卻沒有什麼地方真正被經過著。剛過新營站，我走出放送強烈冷氣的車廂，進入車廂間的密閉空間。一個女人，倚在車廂的門邊，面朝門外。
我從前也曾遇過這樣香氣濃烈的女人。她曾躺在我宿舍的僵硬的床板上，我睡過一整年的床板，稍一搖晃，就會發出屬於木頭的那種嘰喳聲響。她曾和我在一間尚未完工的公寓裡相擁，房東不識相的在外頭敲門，然後不識相的跟我致歉。她曾睡在我故鄉的房裡，那個木頭地板的房間，地板上有大量椅腳摩擦的刻痕，乾瘦的她，如果不在地上鋪一層棉被，一覺起來尾椎一定會痛的不得了。
那個女人的香氣瀰漫了整個密閉空間，南方午後的熱氣蒸得整個車廂像是煙霧瀰漫。
我踞坐在密閉空間的另一側，車門前的小階梯。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背光的背影。
她穿著粉紅色的網衣，網格非常大，拿來當漁網的話會對漁業永續有極大助益。網衣裡面，除了胸部罩著一塊白布以外，整個背部，都透出屬於南部人稍微黝黑的膚色，浮動著，像漁網背後的一片海水。她的上背和下背各有一塊刺青，由於背光，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看清刺的究竟是什麼。
她的身高很高，可能有一百七十出頭。穿著一條熱褲，熱到不能再熱的那種。隨著年紀增長，男人對乳房的熱情，會有一部份轉移到大腿上面，尤其是緊連著小腿，整個曲折的弧線。她將面對窗外的臉轉了過來，把背部斜倚到牆上，我可以看見她的臉，我想她的年紀說不定還小我一兩歲。慢慢的，旅途中遇到的引人注目的女人，看起來比我大的已經不多了。
她的影子沿著午後的陽光倒在我身側，煙霧瀰漫，整個空間顯得更加神異。
在宿舍僵硬的床板上，香氣混合著雨天濕濡的氣味。到那時我才知道絕大多數的香氣都是某種程度的謊言，越強烈的香氣，欺瞞得越深刻。那個下雨的夜晚，從靴子裡抽出來的腳，悶著一股腳騷氣，和濃烈的香氣一同在床板上瀰漫。香氣有各式各樣的製造方法，香膏，香水，去味劑，各式各樣的洗髮乳或沐浴乳。異味也有各式各樣的製造方法，但沒有人會真正在意，因為她們不知道，異味和香氣同樣易於使人興奮。
濃烈的香氣在密閉空間中不斷蒸散，令人噁心。也正因如此，她的身形與神色，都逐漸聖化了。
她接了一通電話，蹲坐著，面朝窗外。我仔細端詳著那兩塊刺青，一塊在白色胸圍上方，一塊在腰際低處。我已經看清楚，上面那塊刺青，是一雙翅膀，西方神話裡天使那樣的翅膀。腰際那塊刺青卻始終都看不清楚，我甚至在想，是不是該冒昧地向她請教一下。
我整趟旅程都在看一本法國小說，作者罹患愛滋病，忠實，或者號稱忠實的記錄下自己患病三個月以來的生活。一些名人不斷穿插在他法國式的高等社交生活當中，譬如傅科，他親密的伴侶，同樣罹患愛滋病的偉大哲學家。故事已經接近尾聲了，宣稱會提供他靈丹妙藥的朋友背叛了他，他滿懷怨恨的把這本書獻給了這個朋友。死亡持續敲鐘，持續，在降低的 T 細胞數量，和增加的口瘡中，持續，一如你我的。
女人操著一口流利的台語，故鄉的腔調。她談到一場車禍，我猜電話另一頭是她的母親。車正行過嘉南平原，我必須專注於適應這分裂的密閉空間。
那晚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所有人都回家放假去了。整棟宿舍都空蕩蕩的，我住的樓層大概只剩下兩三個零星的，忙碌到回不了家的可憐蟲。她的腿上有許多的瘡疤，跨在我的腿上，我的手撫摸著她平坦的乳房，和光滑的背部，她把燙了一個煙疤的那支手伸進我的運動短褲裡面。我睡過一整年的脆弱床板，稍一搖晃，就會發出屬於木頭的那種嘰喳聲響。她洗澡的時候，整個樓層都瀰漫著屬於她的，那種濃烈香氣。
我面對車門，她站立的影子倒在門上。她拉拉粉紅色的網衣，像是正要飛起來一樣。
我終於看清楚那塊刺青的樣子，兩支爪子，像是金剛狼那樣的利爪，爪子正下方隱隱約約就是股溝，在她下蹲的時候，爪子像要深入一般。翅膀，胸圍，爪子，粉紅色網衣，肉色軀體，擋住了快速播放的故鄉風景。
密閉空間。
我背著台南一中的書包，光憑它，就足以將我定罪。實際上我是帶罪的，她也是帶罪的，異空間卻要求我們短暫地將這一切忘卻，使它成形。
傅科已在經過台中站時舉行過喪禮，而作者的手已開始快速萎縮。
到站的時刻，人潮自車廂中湧出，香氣一瞬間被衝散，密閉空間硬生生被打開。異空間瓦解，時空卻持續分裂。
出站時我曾回頭尋找她的身影，她走到一間雞排攤前面，粉紅色的網衣，如果我是老闆，絕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那天晚上的運動短褲，還擱在我住處的衣櫃裡，或許上面還有一隻精蟲乾癟的屍體。但我已很久，或許永遠不會，再躺到那塊僵硬的床板上面。作者在八零年代死去了，我相信他的死沒有任何一點虛偽的超脫，而是在極度憤恨和恐懼中發生的。車站前老舊的飯店大樓，從我國小的時候就聽說要拆，現在卻還健在。往左走是高中生和大學生聚集的北門路，往右走是被更名的台南公園。十分鐘以內，我一個多月不見的母親會出現在車站左側的臨時停車處，而那個女人，已從雞排攤前消失不見了。
窗外正播放嘉南平原一望無際的景緻，卻沒有什麼地方真正被經過著。剛過新營站，我走出放送強烈冷氣的車廂，進入車廂間的密閉空間。一個女人，倚在車廂的門邊，面朝門外。
我從前也曾遇過這樣香氣濃烈的女人。她曾躺在我宿舍的僵硬的床板上，我睡過一整年的床板，稍一搖晃，就會發出屬於木頭的那種嘰喳聲響。她曾和我在一間尚未完工的公寓裡相擁，房東不識相的在外頭敲門，然後不識相的跟我致歉。她曾睡在我故鄉的房裡，那個木頭地板的房間，地板上有大量椅腳摩擦的刻痕，乾瘦的她，如果不在地上鋪一層棉被，一覺起來尾椎一定會痛的不得了。
那個女人的香氣瀰漫了整個密閉空間，南方午後的熱氣蒸得整個車廂像是煙霧瀰漫。
我踞坐在密閉空間的另一側，車門前的小階梯。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背光的背影。
她穿著粉紅色的網衣，網格非常大，拿來當漁網的話會對漁業永續有極大助益。網衣裡面，除了胸部罩著一塊白布以外，整個背部，都透出屬於南部人稍微黝黑的膚色，浮動著，像漁網背後的一片海水。她的上背和下背各有一塊刺青，由於背光，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看清刺的究竟是什麼。
她的身高很高，可能有一百七十出頭。穿著一條熱褲，熱到不能再熱的那種。隨著年紀增長，男人對乳房的熱情，會有一部份轉移到大腿上面，尤其是緊連著小腿，整個曲折的弧線。她將面對窗外的臉轉了過來，把背部斜倚到牆上，我可以看見她的臉，我想她的年紀說不定還小我一兩歲。慢慢的，旅途中遇到的引人注目的女人，看起來比我大的已經不多了。
她的影子沿著午後的陽光倒在我身側，煙霧瀰漫，整個空間顯得更加神異。
在宿舍僵硬的床板上，香氣混合著雨天濕濡的氣味。到那時我才知道絕大多數的香氣都是某種程度的謊言，越強烈的香氣，欺瞞得越深刻。那個下雨的夜晚，從靴子裡抽出來的腳，悶著一股腳騷氣，和濃烈的香氣一同在床板上瀰漫。香氣有各式各樣的製造方法，香膏，香水，去味劑，各式各樣的洗髮乳或沐浴乳。異味也有各式各樣的製造方法，但沒有人會真正在意，因為她們不知道，異味和香氣同樣易於使人興奮。
濃烈的香氣在密閉空間中不斷蒸散，令人噁心。也正因如此，她的身形與神色，都逐漸聖化了。
她接了一通電話，蹲坐著，面朝窗外。我仔細端詳著那兩塊刺青，一塊在白色胸圍上方，一塊在腰際低處。我已經看清楚，上面那塊刺青，是一雙翅膀，西方神話裡天使那樣的翅膀。腰際那塊刺青卻始終都看不清楚，我甚至在想，是不是該冒昧地向她請教一下。
我整趟旅程都在看一本法國小說，作者罹患愛滋病，忠實，或者號稱忠實的記錄下自己患病三個月以來的生活。一些名人不斷穿插在他法國式的高等社交生活當中，譬如傅科，他親密的伴侶，同樣罹患愛滋病的偉大哲學家。故事已經接近尾聲了，宣稱會提供他靈丹妙藥的朋友背叛了他，他滿懷怨恨的把這本書獻給了這個朋友。死亡持續敲鐘，持續，在降低的 T 細胞數量，和增加的口瘡中，持續，一如你我的。
女人操著一口流利的台語，故鄉的腔調。她談到一場車禍，我猜電話另一頭是她的母親。車正行過嘉南平原，我必須專注於適應這分裂的密閉空間。
那晚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所有人都回家放假去了。整棟宿舍都空蕩蕩的，我住的樓層大概只剩下兩三個零星的，忙碌到回不了家的可憐蟲。她的腿上有許多的瘡疤，跨在我的腿上，我的手撫摸著她平坦的乳房，和光滑的背部，她把燙了一個煙疤的那支手伸進我的運動短褲裡面。我睡過一整年的脆弱床板，稍一搖晃，就會發出屬於木頭的那種嘰喳聲響。她洗澡的時候，整個樓層都瀰漫著屬於她的，那種濃烈香氣。
我面對車門，她站立的影子倒在門上。她拉拉粉紅色的網衣，像是正要飛起來一樣。
我終於看清楚那塊刺青的樣子，兩支爪子，像是金剛狼那樣的利爪，爪子正下方隱隱約約就是股溝，在她下蹲的時候，爪子像要深入一般。翅膀，胸圍，爪子，粉紅色網衣，肉色軀體，擋住了快速播放的故鄉風景。
密閉空間。
我背著台南一中的書包，光憑它，就足以將我定罪。實際上我是帶罪的，她也是帶罪的，異空間卻要求我們短暫地將這一切忘卻，使它成形。
傅科已在經過台中站時舉行過喪禮，而作者的手已開始快速萎縮。
到站的時刻，人潮自車廂中湧出，香氣一瞬間被衝散，密閉空間硬生生被打開。異空間瓦解，時空卻持續分裂。
出站時我曾回頭尋找她的身影，她走到一間雞排攤前面，粉紅色的網衣，如果我是老闆，絕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那天晚上的運動短褲，還擱在我住處的衣櫃裡，或許上面還有一隻精蟲乾癟的屍體。但我已很久，或許永遠不會，再躺到那塊僵硬的床板上面。作者在八零年代死去了，我相信他的死沒有任何一點虛偽的超脫，而是在極度憤恨和恐懼中發生的。車站前老舊的飯店大樓，從我國小的時候就聽說要拆，現在卻還健在。往左走是高中生和大學生聚集的北門路，往右走是被更名的台南公園。十分鐘以內，我一個多月不見的母親會出現在車站左側的臨時停車處，而那個女人，已從雞排攤前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