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5月 16, 2011 10:47 pm
【海潮之聲】
我是亡靈。
沒有名字，沒有性別，好像也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
某一個燦爛的黃昏裡我看到一座白色的燈塔。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或許可以稱之為遺憾。然後我想起自己的死亡。
我的身體在暴烈的氣流中四分五裂，不斷不斷地下降，明亮的火燄像一朵一朵的蓮花，在悠然的青空下凌風盛放。
青空的顏色漸漸淡了。透明的海水晃動著將我覆蓋，那些耀眼的氣泡讓我聯想起夏天握在手裡冰涼的碳酸飲料。
當夜晚的風不再讓我感到寒冷的時候，我終於體認到，我死了。
於是我放聲大哭。
每哭一次靈魂就碎裂一次。每碎裂一次，我就忘記一些重要的事。
後來，我連自己成了鬼都不記得了。
隨便一個破空的閃電，都能教我魂飛魄散。
直到有一天，我聽見世界的盡頭傳來一陣規律的聲音。
像深情的歌聲，又像無詞的樂律。
一遍一遍地翻騰，一遍一遍地唱著，回家，回家。
記憶在浪花的吐息與聲波之間開始搖晃。散落的魂魄幽幽瑩瑩，宛如夏夜微弱的螢火蟲之光，重新聚集，溶進一泓沉寂而又充滿想念的液體裡。
睜開眼，我看見那座巍峨的白色燈塔。
我想起來了，這裡是我的故鄉。
在我破碎四散的回憶裡，依舊重複歌唱著的，海響。
＊＊＊＊＊
池子裡的鯉魚歡快地游著，五顏六色的鱗片在艷陽下閃閃發亮；牠們不停推擠、互相碰撞，擺動那條優美的魚尾，在竹橋下張著小口乞食。
旁邊的小朋友發出興奮的吵雜聲，慷慨地將自己手中的冰淇淋分了一些下去。粉紅色的、白色的、咖啡色的冰淇淋掉進水裡，下一秒就被貪吃的魚群吞得乾乾淨淨。我看著融化的冰黏搭搭地流了孩子一手，有種莫名的感動。
是了，這是光復糖廠。
我還記得巧克力的味道，冰涼的觸感，像金色獅子鬃毛一般從天頂灑落的陽光。我還記得，母親呼喚孩子時揚高的聲調和柔風中飄舞的頭髮。
塑膠製的桌椅上，坐著四個人。
穿著長裙的媽媽，揹著單眼相機的爸爸，留著長長頭髮的姐姐。還有……那個瘦瘦小小，滿臉沾著香草冰淇淋的女孩，是我，是我嗎？
看到媽媽為我擦去臉上髒污的瞬間，我哭了。
但是這次，我的靈魂沒有再次碎裂。
旁邊的尖叫聲把我嚇了一大跳。爸爸媽媽虛無的幻影在我面前化成泡沫。小朋友歡樂奔跑的身影穿梭在嶄新的桌椅間。
剛才那些老舊的塑膠桌椅已經不見了。
這期間究竟經過了多少年的歲月？我想不起來。
因為從飛機失事的那一剎那，我就已經失去了時間。
「姐姐，我長大以後，要去美國。」
「那我要留下來陪爸爸媽媽。」
「我們一言為定喔，還要回來這裡吃冰。」
「一言為定。」
＊＊＊＊＊
一條青蛇慢悠悠地從我面前穿行而過，我聽見自己驚天動地的慘叫。
旁邊傳來女孩子放肆的笑聲。清涼的風迎面而來，潺湲的流水聲、鬧響一整個夏季的蟬鳴……再睜眼，景象已經替換成幽深的峽谷，蜿蜒的步道，彷彿女神溼漉漉長髮的波紋雋雕在雪白的岩壁上。
燦亮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灑下來，好像斑駁一地金黃色的碎片。
太魯閣，這是太魯閣峽谷。傳說中山神洗滌長矛的地方。
在這裡，月光會凝結成瀑布，風的使者會連呼吸都停息。
青蛇抬起小頭，無辜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煙鑽入岩石的孔隙中。我感覺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掉下來。因為我看見幾個戲水的女孩子，無憂無慮地互相潑著水，毫不壓抑的喧囂在空谷間盪成單薄而明媚的樂律。那些令人疼痛的歡笑、模糊的耳語，間夾著快門的閃光在我透明的心臟上留下永難磨滅的痕跡。
每一個女孩子的臉龐都那麼年輕，每一個如花初綻的笑容，我都以為自己絕對不會忘記。
這是我們的夏天啊。
只屬於我們那充滿勇氣與冒險，用青春刻劃下的華麗的生命扉頁。
如今，這紙泛黃的扉頁，卻帶有一種獨特的寂寞的味道。
我看見那綁著馬尾的女孩從水裡探出頭來，氣色很好，笑起來左右各有一個酒窩，天生的黑眼圈在她眼眶邊劃下淺淺的倒影。
我看見她嘴唇開闔，一邊笑一邊在說話，但卻好似隔了一層水膜般怎麼也聽不清晰。
眼淚在臉上風乾，我知道那個女孩說在說些什麼。她和朋友們說好要去海邊，要去看藍色太平洋在晴朗的陽光下變成一面大鏡子，乾淨地彷彿可以照見所有心事的軌跡。海岸線峭壁上沿路都開滿白色的花，風一吹來就會像雪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
女孩的眼睛清澈如水，我看見那些曾在指縫間流逝而過的華年。
「考試像一場場翻來覆去的死。喂喂，我的黑眼圈是不是又加重了？」
「是不是因為我們太久沒去看海？」
「我只是想聽聽七星潭的海浪。」
「峽谷很美，但總有一天，我要穿越那片洶湧的潮水，我要征服世界。」
＊＊＊＊＊
我發現自己在奔跑。
比十七歲那年飆車的速度還快。像呼嘯而過的風，永不止息。
我終於了解為什麼會聽見海浪呼喚我回家的聲音。因為這裡是我的家鄉，擁有我所有在暴風雨裡破散迷失的回憶。
我幾乎想起了全部的事情，但是還差一點點。那段關於名字的記憶，依然殘缺，在我努力補綴的生命拼圖裡，好像還有一小片空白。
我要追回時間。
那塊失落的碎片，一定是某些絕不可放手卻又輕易地失去了的東西，在我只算是一縷意識的魂魄裡尖銳地疼痛著，椎心，刺骨。
終於我在堤防前停了下來。
摸著粗操的壁面，好像撫摸著我夢裡飛花吹雪的曾經。
我摸到了幾個刻字。淺淺的凹痕裡彷彿傳來一陣電流，從指尖迅速地擴散到全身。我看見天空漸漸清澈，陽光是火焰一般清朗的色澤。
我撫著刻字的手覆蓋上另一隻手，一個比我高很多的男孩子站在身後。
我聽見靈魂碎裂的聲音、世界碎裂的聲音。
空氣中傳來清淨的幽香，那是成年禮時盛放在天祥山腰的梅花。那個男孩子對我微微一笑，好像天邊撕裂的朝陽。
天地在旋轉，我看到了名字，名字，我和他的名字。
海邊的風很大，卻吹不散瀰漫在周圍的花香。
我終於想起那經年累月噴薄的海潮聲，好像靈魂破碎時無窮無盡的夢境。夢裡面是海響乾淨的笑容，他站在高高的堤防上，風灌滿了單薄的衣服，氣宇軒昂。
他在等我回家。
無數飛鳥在天空上聚攏又瀰散開來，如同那些瞬息萬變的流雲。
我想起海響的鋼琴，一遍又一遍，破裂而又明亮。
我想起了我的名字，潮聲。
夢境的最後，那些飄舞的樂律總是一瞬間變成紅色，像鑲在天邊金光四射的晚霞，像初昇的旭日融化在水裡變成光澤明滅的幻影。
然後一切消失。在漸次消散的薄霧裡，花瓣覆蓋在海響晶瑩的瞳仁上，我透徹地想起每一絲每一毫我們之間的回憶，卻無法阻止他時隱時現的微笑如被海水起落沖涮的腳印，在我的生命裡淡薄、黑白、最後消逝。
我走進翻湧的浪花裡，聽見天空傳來溫柔的聲音。
孩子，你尋回了你的靈魂，接下來，你要去哪裡？
我說我哪也不去。
我要留在這座有百花開落的城市。因為我喜歡鮮豔而甜膩的冰、峽谷裡嘩啦啦的流水、還有碼頭上總讓我長髮飛揚的風。
我想成為七星潭潮水裡透明的泡沫，日日夜夜撞擊在沙灘上，如同綻開遍地白色的蓮花。
日日夜夜規律地歌唱，日日夜夜，等待著迷失的魂魄，回家。
「潮聲，妳讓我想成為更好的人。」
「有了這句話，我永遠不會寂寞。」
「我等妳。」
「如果我迷路了，記得一定，叫我回家。」
我是亡靈。
沒有名字，沒有性別，好像也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
某一個燦爛的黃昏裡我看到一座白色的燈塔。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或許可以稱之為遺憾。然後我想起自己的死亡。
我的身體在暴烈的氣流中四分五裂，不斷不斷地下降，明亮的火燄像一朵一朵的蓮花，在悠然的青空下凌風盛放。
青空的顏色漸漸淡了。透明的海水晃動著將我覆蓋，那些耀眼的氣泡讓我聯想起夏天握在手裡冰涼的碳酸飲料。
當夜晚的風不再讓我感到寒冷的時候，我終於體認到，我死了。
於是我放聲大哭。
每哭一次靈魂就碎裂一次。每碎裂一次，我就忘記一些重要的事。
後來，我連自己成了鬼都不記得了。
隨便一個破空的閃電，都能教我魂飛魄散。
直到有一天，我聽見世界的盡頭傳來一陣規律的聲音。
像深情的歌聲，又像無詞的樂律。
一遍一遍地翻騰，一遍一遍地唱著，回家，回家。
記憶在浪花的吐息與聲波之間開始搖晃。散落的魂魄幽幽瑩瑩，宛如夏夜微弱的螢火蟲之光，重新聚集，溶進一泓沉寂而又充滿想念的液體裡。
睜開眼，我看見那座巍峨的白色燈塔。
我想起來了，這裡是我的故鄉。
在我破碎四散的回憶裡，依舊重複歌唱著的，海響。
＊＊＊＊＊
池子裡的鯉魚歡快地游著，五顏六色的鱗片在艷陽下閃閃發亮；牠們不停推擠、互相碰撞，擺動那條優美的魚尾，在竹橋下張著小口乞食。
旁邊的小朋友發出興奮的吵雜聲，慷慨地將自己手中的冰淇淋分了一些下去。粉紅色的、白色的、咖啡色的冰淇淋掉進水裡，下一秒就被貪吃的魚群吞得乾乾淨淨。我看著融化的冰黏搭搭地流了孩子一手，有種莫名的感動。
是了，這是光復糖廠。
我還記得巧克力的味道，冰涼的觸感，像金色獅子鬃毛一般從天頂灑落的陽光。我還記得，母親呼喚孩子時揚高的聲調和柔風中飄舞的頭髮。
塑膠製的桌椅上，坐著四個人。
穿著長裙的媽媽，揹著單眼相機的爸爸，留著長長頭髮的姐姐。還有……那個瘦瘦小小，滿臉沾著香草冰淇淋的女孩，是我，是我嗎？
看到媽媽為我擦去臉上髒污的瞬間，我哭了。
但是這次，我的靈魂沒有再次碎裂。
旁邊的尖叫聲把我嚇了一大跳。爸爸媽媽虛無的幻影在我面前化成泡沫。小朋友歡樂奔跑的身影穿梭在嶄新的桌椅間。
剛才那些老舊的塑膠桌椅已經不見了。
這期間究竟經過了多少年的歲月？我想不起來。
因為從飛機失事的那一剎那，我就已經失去了時間。
「姐姐，我長大以後，要去美國。」
「那我要留下來陪爸爸媽媽。」
「我們一言為定喔，還要回來這裡吃冰。」
「一言為定。」
＊＊＊＊＊
一條青蛇慢悠悠地從我面前穿行而過，我聽見自己驚天動地的慘叫。
旁邊傳來女孩子放肆的笑聲。清涼的風迎面而來，潺湲的流水聲、鬧響一整個夏季的蟬鳴……再睜眼，景象已經替換成幽深的峽谷，蜿蜒的步道，彷彿女神溼漉漉長髮的波紋雋雕在雪白的岩壁上。
燦亮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灑下來，好像斑駁一地金黃色的碎片。
太魯閣，這是太魯閣峽谷。傳說中山神洗滌長矛的地方。
在這裡，月光會凝結成瀑布，風的使者會連呼吸都停息。
青蛇抬起小頭，無辜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煙鑽入岩石的孔隙中。我感覺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掉下來。因為我看見幾個戲水的女孩子，無憂無慮地互相潑著水，毫不壓抑的喧囂在空谷間盪成單薄而明媚的樂律。那些令人疼痛的歡笑、模糊的耳語，間夾著快門的閃光在我透明的心臟上留下永難磨滅的痕跡。
每一個女孩子的臉龐都那麼年輕，每一個如花初綻的笑容，我都以為自己絕對不會忘記。
這是我們的夏天啊。
只屬於我們那充滿勇氣與冒險，用青春刻劃下的華麗的生命扉頁。
如今，這紙泛黃的扉頁，卻帶有一種獨特的寂寞的味道。
我看見那綁著馬尾的女孩從水裡探出頭來，氣色很好，笑起來左右各有一個酒窩，天生的黑眼圈在她眼眶邊劃下淺淺的倒影。
我看見她嘴唇開闔，一邊笑一邊在說話，但卻好似隔了一層水膜般怎麼也聽不清晰。
眼淚在臉上風乾，我知道那個女孩說在說些什麼。她和朋友們說好要去海邊，要去看藍色太平洋在晴朗的陽光下變成一面大鏡子，乾淨地彷彿可以照見所有心事的軌跡。海岸線峭壁上沿路都開滿白色的花，風一吹來就會像雪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
女孩的眼睛清澈如水，我看見那些曾在指縫間流逝而過的華年。
「考試像一場場翻來覆去的死。喂喂，我的黑眼圈是不是又加重了？」
「是不是因為我們太久沒去看海？」
「我只是想聽聽七星潭的海浪。」
「峽谷很美，但總有一天，我要穿越那片洶湧的潮水，我要征服世界。」
＊＊＊＊＊
我發現自己在奔跑。
比十七歲那年飆車的速度還快。像呼嘯而過的風，永不止息。
我終於了解為什麼會聽見海浪呼喚我回家的聲音。因為這裡是我的家鄉，擁有我所有在暴風雨裡破散迷失的回憶。
我幾乎想起了全部的事情，但是還差一點點。那段關於名字的記憶，依然殘缺，在我努力補綴的生命拼圖裡，好像還有一小片空白。
我要追回時間。
那塊失落的碎片，一定是某些絕不可放手卻又輕易地失去了的東西，在我只算是一縷意識的魂魄裡尖銳地疼痛著，椎心，刺骨。
終於我在堤防前停了下來。
摸著粗操的壁面，好像撫摸著我夢裡飛花吹雪的曾經。
我摸到了幾個刻字。淺淺的凹痕裡彷彿傳來一陣電流，從指尖迅速地擴散到全身。我看見天空漸漸清澈，陽光是火焰一般清朗的色澤。
我撫著刻字的手覆蓋上另一隻手，一個比我高很多的男孩子站在身後。
我聽見靈魂碎裂的聲音、世界碎裂的聲音。
空氣中傳來清淨的幽香，那是成年禮時盛放在天祥山腰的梅花。那個男孩子對我微微一笑，好像天邊撕裂的朝陽。
天地在旋轉，我看到了名字，名字，我和他的名字。
海邊的風很大，卻吹不散瀰漫在周圍的花香。
我終於想起那經年累月噴薄的海潮聲，好像靈魂破碎時無窮無盡的夢境。夢裡面是海響乾淨的笑容，他站在高高的堤防上，風灌滿了單薄的衣服，氣宇軒昂。
他在等我回家。
無數飛鳥在天空上聚攏又瀰散開來，如同那些瞬息萬變的流雲。
我想起海響的鋼琴，一遍又一遍，破裂而又明亮。
我想起了我的名字，潮聲。
夢境的最後，那些飄舞的樂律總是一瞬間變成紅色，像鑲在天邊金光四射的晚霞，像初昇的旭日融化在水裡變成光澤明滅的幻影。
然後一切消失。在漸次消散的薄霧裡，花瓣覆蓋在海響晶瑩的瞳仁上，我透徹地想起每一絲每一毫我們之間的回憶，卻無法阻止他時隱時現的微笑如被海水起落沖涮的腳印，在我的生命裡淡薄、黑白、最後消逝。
我走進翻湧的浪花裡，聽見天空傳來溫柔的聲音。
孩子，你尋回了你的靈魂，接下來，你要去哪裡？
我說我哪也不去。
我要留在這座有百花開落的城市。因為我喜歡鮮豔而甜膩的冰、峽谷裡嘩啦啦的流水、還有碼頭上總讓我長髮飛揚的風。
我想成為七星潭潮水裡透明的泡沫，日日夜夜撞擊在沙灘上，如同綻開遍地白色的蓮花。
日日夜夜規律地歌唱，日日夜夜，等待著迷失的魂魄，回家。
「潮聲，妳讓我想成為更好的人。」
「有了這句話，我永遠不會寂寞。」
「我等妳。」
「如果我迷路了，記得一定，叫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