鲥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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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台北市大安區有條仁愛路,仁愛路裡有條35巷,35巷過去曾經有很多以上海冠名的店舖,譬如上海灘裁縫舖、夜上海咖啡廳、大上海乾洗店、正宗上海小吃等等,不勝枚舉。

可想而知,這條巷弄裡有很多住戶,都是跟國民黨一起撤退來台灣的上海人,因此此處的江浙菜館也特別多。除了上述的上海小吃之外,還有兩家叫作敘香園和永福樓的大館子,店名中雖然沒後有上海二字,但也都在35巷附近,也都專賣滬菜。

無錫排骨、紅燒獅頭、姜絲硝肉、蜜汁火腿、枸杞醉雞、紹興醉蟹、油爆河蝦、糖醋明蝦、砂鍋魚頭、蔥烤鯽魚、煙熏鯧魚、鬆鼠石斑、鱔糊拌麵、雪菜湯麵、鹹肉菜飯、香菇烤麩、生煎包子、蟹粉小籠、豆沙小包、菜肉餛飩、蟹殼黃酥、蘿蔔絲餅、還有宋美齡最愛吃的紅豆鬆糕、蔣介石最愛吃的梅菜扣肉,這些江浙菜在仁愛路 35巷幾乎隨處可見。假如你帶個洋人到這裡吃上幾頓,他肯定會把這些菜式當成是本地的家常菜,以為台北人都愛吃又油又甜的東西。

然而然而,浙菜裡面卻是有樣東西,是在35巷裡找不到的,你在全台北、全台灣任何一家餐廳都不可能找到它,因為這樣東西唯獨上海才有,這樣東西叫作鰣魚。

鰣魚是種江海洄游的魚,僅在錢塘江裡有。它幼時生長在上游的小溪或湖泊,長大後順江游至入海口,在東海的近海徘徊。交配的時侯它則會溯江逆上,返回出生的地方產卵,然後死亡,一輩子都離不遠浙江的水。

鰣魚最大的特色,是在烹煮時不能刮鱗,整隻魚必需帶著完好的鱗甲一起入鍋,跟住搭配香菇、火腿、醬油和酒,方能蒸出美味。這是因為鰣魚的油脂都是儲在鱗與皮之間的夾層,倘若把鱗剝下,鮮濃的魚油就會流失散盡,味道也就和普通的魚類無甚區別了。並且在吃鰣魚的時候,也得懂得品嘗它的鱗片。識貨的饕家會先用筷尖輕輕把魚劃開,將三五片鱗連同底下的皮層一並夾起,送入口中嘖嘖吸吮半晌,接者把鱗吐出,方才開始享用魚肉。

打從學會用筷子的年紀開始,在上海出生的父親便對鰣魚的正確吃法耳提面命,因此在台灣雖然從未睹見過實物,情感上卻覺得自己與此怪魚已很熟稔。後來上了國中以後,經商的父親把生意做到了香港,變得常在港台兩地來回跑,其間若是碰到兒子放長假,就會把他也一起帶去,母親亦可趁這此機會回娘家透透氣。父親帶兒子去香港不為別的,只因為香港吃得到鰣魚。

香港是比台北大很多的大城,所以移居去那裡的上海人也很多,比台北多得多,但即便如此要吃到鰣魚也不容易。全香港只有在尖沙咀地鐵站E號出口旁,一間開在地下室,名字叫做滬江的餐廳裡有賣鰣魚,而且不是全年都有貨,就算是在盛產的季節,也最好早幾天就打電話預定。於是每當父親前往香港談生意時,除了業務上的行程之外還需另外確認兩件事。其一是兒子的學校在那時候有無放假?沒假的話能不能請假?要考試的話能不能補考?還有就是滬江在那時候有無鰣魚。

可是就像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事物一樣,真正的鰣魚其實不如想像中的好吃。鱗片之間縱然確確實實有股極為獨特的味道,但卻不似父親描述的那般濃郁香淳,況且小兒舌尖的味蕾畢竟閱歷淺薄,很容易就把珍羞的鮮味誤認成了腥騷,每吃一口都需夾上一片香菇或火腿,用這些配料的鹹把魚味中和。

此外,鰣魚的刺也是非常之多,這點是父親之前未有提及的。一旦撥開鱗與皮織成的外衣,展露在食客眼前的便是數之不盡的細小魚骨,整條魚從魚背、魚腹到魚尾無處不多刺,魚肉變得仿佛只是刺的副產品,讓人不知該從何處落筷。而且鰣魚骨刺的結構還很不規則,從最中央的脊椎開始,每根骨頭都呈放射狀不斷往外分叉,越分越細,好比一棵碩大的樹木,在土地裡由根生幹,再由幹生枝,枝生芽,最後在芽梢間生長出一叢叢錯綜復雜的繁葉。

吃鰣魚的難度固然很高,但是上國中的兒子已能看懂菜單上的價格,也知道如何將港幣換算成新台幣。由奢侈所鞭策出的責任感,讓持筷的手難以停下,爾後隨著前往香港的次數越來越多,挑撥魚刺和品嘗魚鱗的手法也逐漸變得熟練,只是香菇和火腿的調味依然不可或缺。

然而不管如何聚精會神,吃鰣魚被刺到嘴卻是在所難免的。這時若被父親看到自己皺眉噘嘴的難色,則會被誤解成其他意思,令父親急忙解釋道:「這鰣魚被捉到了香港,味道究竟差了些。在餐廳的水缸裡養上幾天,肉都變瘦了。下次老爸帶你去吃上海的鰣魚,都是剛從江上撈起來的,絕對更好吃!」

每一次在香港吃鰣魚,父親都會這麼說,而且每一次都把上海的鰣魚,說得愈加肥美。可是父子二人卻始終沒有一起去過上海,因為新中國的改革開放來得太晚,父親那時已無力氣到上海去開公司,不成材的兒子成天窩在家裡看小說,更加不是做生意的料。

就算撇開工作不談,父親在三代同堂的家庭裡也已得到足夠的疲憊,包括照顧老態龍鐘的爺爺,應付脾氣暴躁的奶奶,並試圖緩和她與母親之間永無休止的婆媳沖突。

爺爺和奶奶都是道道地地的江浙人,老家原本各在漁村和農村,但兩人的家族後來都在上海發了大財,成為除了鰣魚之外還吃得起牛排的人家。爺爺過去在上海經營紡織廠,在法租界裡買了棟洋房,家裡的佣人比家人多三倍,出門也有司機開汽車接送,連黃包車都不用叫。

後來日本人打進上海,爺爺奶奶以為租界裡應該很安全,便僅把產業脫手成一條條的黃金,藏在洋房的地下室裡,等風平浪靜之後再拿出來花用。直到日本人把炸彈扔到了珍珠港,爺爺奶奶才從租界往外逃。臨行前經過高人指點,準備了好幾十盒最高級的意大利巧克力,是中間包著萊姆酒糖漿的那種,另外還找來好幾罐高純度的、滴劑式的鴉片水,用醫院的針筒一針針打進每顆巧克力的糖心,跟住再原原本本地把糖果盒封好,輕輕系上綢亮亮的絲帶。逃難的路上如果遇到日本兵擋路,就立馬畢恭畢敬地送他一盒巧克力,日本兵吞下糖心裡的鴉片酒,頭腦一陣鬆懶,就不會想殺人了。

但是如果碰上一個不愛吃甜食的兵,或著一個比較盡忠職守的軍官,這時就得乖乖奉上一根金條。所幸大多數的日本兵也都是從農村出來的,沒見過太多世面,收到昂貴的舶來糖果就已經很高興,故此當爺爺奶奶逃到重慶時,金條都還剩七七八八,居住的寓所亦堪稱氣派,隔壁的隔壁的再隔壁住的就是委員長。唯一難受的只是暫時吃不到鰣魚,並且新雇來的四川廚師動不動就會在菜裡加辣椒。

抗戰勝利後,爺爺奶奶回上海沒住多久,即又帶著剛出生的父親,搬到台北去了。此時家裡的黃金其實還剩不少,但是國民黨為了在台灣穩定貨幣,要求每家每戶都把私藏的黃金交出來,兌換成一種叫做金元券的白紙,還說以後可以憑券換回更多的黃金。奶奶看穿其中的詐騙,叫爺爺別把金條交出去,可是後來政府派出一輛輛的雷達車,成天在街頭巷尾裝神弄鬼,說是美國人發明的最新科技,可以偵測出藏在屋裡的金子,如被發現的話金塊就會被充公,連金元券都換不成了。老實的爺爺信以為真,以為在重慶時的舊鄰居應該不會騙他,便終於把剩下的黃金悉數托付給國庫,換來一大疊厚厚沉沉的金元券,剛換來時一張可以買到一頭牛,三個月後可以買到一隻雞,半年後則連金紙都買不到了。

上海的女人原本就比較潑悍,而奶奶因為金元券的事,更是一輩子都瞧不起爺爺。並且奶奶年紀大了以後腎就出了毛病,病痛帶來的不適讓她脾氣變得越來越火爆,變得會在家裡用江浙話的粗口對爺爺揚聲大罵。有段時間甚至把爺爺從家裡轟了出去,逼他一個老人家在外頭租房子住,父親也變得必須分頭照顧兩個老人,後來花了很大功夫才說服奶奶讓爺爺回來。

如此到了80年代,台灣經濟突然起飛,爺爺過去被國民黨騙走的錢,在父親這一代賺了回來。可是奶奶卻仍不滿意,覺得父親對她太吝嗇,拿回家裡的錢不夠多,又嫌棄他老婆娶得不好,娶了個台灣人,不是上海人。

和父親吃鰣魚的時候經常聽他講,說鰣魚即使是在上海,也都是十分稀貴的食材,唯有大戶人家才能吃。父親還說,上海婆婆在媳婦進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弄來一條鰣魚讓她煮,倘若媳婦二話不說就把鱗給刮了,大家便知道她是個土包子,往後在婆家就別想抬起頭來。

而台北既然沒有鰣魚,奶奶自然無法藉此測試母親。所以每當母親下廚煮菜的時候,奶奶只能隨機性地亂發脾氣,說這是粗魯的台灣人才吃的菜,台灣人從前都是日本兵的苦力,是比小日本還不如的!

說完以後,奶奶就會用力把筷子丟到地上,讓台灣人的母親以跪拜的姿態低下頭去,把筷子撿起來拿去廚房洗,一旁的父親則開始翻找敘香園或永福樓的電話,訂購砂鍋魚頭的外賣來給奶奶吃。

後來在兒子上高中的時候,父親有朋友移民加拿大,便拜托他幫忙穿針引線,趕緊把老婆與兒子也送到外國去。畢竟由他一人照顧爺爺奶奶,會比和母親一起照顧輕鬆不少,只不過如此一來,父子同去香港吃鰣魚的機會,也就變得十分稀貴了。

當然,奶奶這個人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像個凶神惡煞,在和孫兒相聚的時刻,她面目向來都是無比慈祥的;在和其他的同鄉聊起家鄉事的時候,她的語音也是極其和藹。

還記得小時候,常被爺爺奶奶帶去家附近的一間浙江同鄉會。老舊的會館燈光有些昏暗,壁紙有些蒼黃,裡面很多老先生老太太聚在一起唱戲、打牌、喝茶、聊天。老人家的聚會對小孩子來說自然是很無趣的,每次在會館裡吃了幾塊點心、喝了半碗甜湯之後,就會跟奶奶吵著要回家。

不過會館大堂的牆壁上掛有一份奇特的地圖,倒是令人印象深刻,經常誘使懵懂的孫兒怔怔望去,為奶奶爭取聊天的時間。那是一副浙江省的地圖,比例放得很大,快把一面牆都蓋滿了,大到可以看出上海、杭州、寧波這些大城的街道,好似蛛網一樣往外散布,城市之間再由黑白相間的鐵路線串連起來,郊區裡諸多小村小鎮的名字也一一羅列,密密麻麻的文字讓地圖看來像是一副抽象的點陣畫,為老眼昏花的長者們,依稀勾勒出家鄉的輪廓。

地圖雖然對城鎮的名字巨細靡遺,但美中不足的是,大多數河流的名字卻未標示出來,僅只畫下一條淡藍色的細線,指出這裡有條河。若是長江和錢塘這等大江,在地圖上固然有名有姓,但那些從大江分叉出來的諸多支流,以及穿梭在鄉間城鎮的小河小溪,卻因圖面上的空間已被村名地名佔滿,而被迫成為無名氏。

對江南水鄉的人家來說,流過自家門口的小溪,其實比所在的城鎮更具代表性。他們世世代代在水裡捕魚,在水裡洗衣,在水裡划船唱歌,在水裡生老病死,找不到河流的名字,就好像找不到家一樣。於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同鄉會的老人以剪刀剪出了一張張長方形的小紙片,各自以蠅頭小楷寫出一條條故鄉溪水的名,然後每人再用大頭針將紙釘在地圖上的正確位置。同鄉會的成員雖然大多以上海人自居,但實際出生的老家其實遍布浙江各地,每個人都是在不同的小河旁長大,紙片也就越釘越多。

平水江、縣江、娥江、姚江、三塘江、七塘江、小浹江、雲浦河、施家河、東河、城中河、城西河、東橫河、西橫河、泉溪、白溪、清溪、沙溪、樟溪、隔溪、邵家溪、還有爺爺老家門前的城東河、奶奶故鄉村口的梅溪。眾多紙片上各別有著不同的字跡,釘上地圖的時候卻因為老人們的細心而井然有序,為圖中的浙江省蓋出一層豐厚的鱗片,至於在那些鱗甲間流溢出的鄉愁,卻是不用送入嘴中吸吮,也能嘗得出來了。

後來在他89歲的時候,爺爺因為吃魚卡住喉嚨而被噎死了,沒多久奶奶也在90歲的時候中風,被送進了醫院的病床。身體癱倒之後,奶奶的心智很快也就糊塗起來,初時只是沒辦法將家人的面孔和名字對上號,接下來就連自己人在哪裡都搞不清楚。

有一天,奶奶忽然在病房裡大吵大鬧,一直吵著說要回家。父親便推開醫生的勸阻,用輪椅把她接出醫院,帶她回去那棟在仁愛路35巷裡,已經居住超過50年的公寓。但是奶奶回到家後,卻又與父親聲嘶力竭地爭吵,說這裡不是她家、不是她家••• 跟住奶奶開始說起村口小溪的名字,數起河岸邊有多少株垂葉楊柳,鄰居家裡有幾支輕舟小船,父親的表情便徹底無助了,只能等她把喉間的力氣喊乾,慢慢消沉下去。

那天晚上,當全家人都入睡後,奶奶掙扎著起身坐進輪椅,用細如雞爪的雙手奮力轉動兩側的輪,自己從房間裡溜了出來。她把輪椅轉至客廳的魚缸前,點起燈,呆呆地注視起玻璃缸裡的金魚,然後就睡著了。

料理完兩個老人的喪事之後,父親則開始置辦起兒子的喜事。幾年前,兒子在加拿大認識了一個山西女孩,雖然不是上海人,也從來沒聽說過鰣魚這樣東西,但父親對此並不計較,只要兒子開心就好。兩家人在山西和台灣各辦了一場婚禮,完婚時上海正好在舉行世博,兒子的新娘想去,父親聽了之後立刻舉雙手贊成,兩家人便決定一起去上海旅游一回。

這個時候母親已經與父親離婚了,所以前往上海的就只有父親、兒子、兒子的新娘和兒子的岳父岳母五個人。

到達上海後,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間體面的大餐館裡請親家吃頓飯。叫菜時,父親看也沒看菜單一眼,隨口便點出五七道道地的江浙菜名,其中當然也有鰣魚。父親此時的神態,比在先前的兩場婚禮上更加得意許多,容光煥發地向親家公敬酒,向親家母夾菜,又且有說有笑地講起兒子小時候的糗事。

酒酣耳熱地吃喝下來,每道菜都一一上齊了,唯獨剩下鰣魚遲遲未到。父親一面向親家公解釋,說這是道大菜,難免要等,一面又向服務員不耐地催促。最後,披掛一身香菇、火腿和鱗片的鰣魚總算送上桌來,但父親在嘗下一口魚鱗之後,臉色卻是變得勃然大怒。

因為鰣魚其實早就做好了,只是一直被忘在廚房,送到桌上時魚已經冷了。

父親開始在餐廳裡用老派的上海方言破口大罵,說他好不容易才帶兒子來上海吃一回鰣魚,怎麼反而吃到冷的?你們這餐廳到底在賣哪門子的江浙菜?竟然連鰣魚都不會做!他說他可是在上海出生的,懂得吃鰣魚,別以為隨便拿條冷魚來忽悠就結了!又說要是想吃冷魚的話,他和兒子留在台灣吃生魚片就好了,沒事跑來上海幹嘛?

父親謾罵了好幾分鐘,期間兒子、上海和鰣魚這三個名詞被重復了不下十數回,最後是受親家公婆極力規勸,才終於把火氣降下去。而服務員在虛應一應故事地道完歉後,則急忙把鰣魚送進了後廚房的微波爐加熱,然後又再端回桌上。

不消說,冷了又再回溫後的鰣魚,早已流失了應有的鮮嫩,味道比在香港尖沙咀吃過的還差。親家公與親家母雖然不斷稱讚這條怪魚的妙味,卻還是無法化解父親眉頭間的凝重。

但即使如此,上海的鰣魚也還是稀貴的。父親與兒子都理解這一點,便一起默默地吸著鱗片間的汁水,以慣練而細膩的動作挑出魚肉間繁雜的刺,然後又一根接著一根地,將這些由粗至細,不斷分生的魚骨,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面前的盤上,就像正在祭拜一個非常肅穆的東西,思念一些非常重要的人。

倘若有人問你,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煩惱?那肯定是像恆河裡的沙,數也數之不盡的。但若有人問你,中國的南方究竟有多少河流?屆時就請你告訴他,那就像是鰣魚身上的刺吧。

(阿迪的虎式日记_yam天空部落)
細膩的筆觸,勾勒的不只是味蕾的回憶。
更是人的感受,喜歡這篇作品的架構和書寫風格。

敬祝 文安
感謝版主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