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1月 24, 2010 3:13 pm
０１
「喝吧，很多事都只剩它能陪伴……」別著菸草的男人，總是聽見有人在耳畔邊這麼說
著。當他從一家汽車零件工廠走出來時，他聽見了，隨著心跳聲越來越快，渾身是越來越不
自在，血管收縮地更為緊促，還感到喉頭附近的肌肉似乎有千百條蟲在竄，他總是想喝點什
麼，就連水也行；咕嚕咕嚕，他狂喝著桌上的那杯茶水，一瞬間，血液裡熟悉的味道濃度降
到最低，紅色的泡泡不再鼓譟著，他感到眼前是一片灰白，就如同他身體裡的現況，血液流
得很緩慢，每一次呼吸都只是假動作而已，他的眼逐漸朦朧成一團，隱約中，他又聽見了那
聲音，直到主管將他的資料收下，還禮貌性地微笑說著：「請等候通知。」
下雨了，全然沒注意到剛才進去面試時，外面的天氣是否早有徵兆，淋著雨在工業區裡
走著，下一個路口，他轉身又踏進一家電鍍工廠。
還是嘆了一口氣，那是打雷的聲音，趴在飲水機前，他張開嘴又是大口大口地喝起，直
到他那緊縮的血管壁再度呈現到最放鬆的狀態，咕嚕緩緩的最後一口，他睜開已經好久不再
充血的雙眼，卻仍覺得視線模糊，或許是雨水的緣故，他緩緩地拖著步伐，沒有些許想要對
還站在二樓往下看的老闆點頭示意的意思；別著菸草的男子在踏出今天面試的第七家工廠
時，他一直放在口袋邊的菸草也在一陣強風的瞬間吹襲下，不知道遺失在何方。
兩手蜷曲著在薄外套裡取些暖，沒有想過要在兩手之間來回地摩擦著，因為別菸草的男
人覺得那太稚氣了，尤其是那搓手的動作，就如同他的寶貝女兒一般；才那麼一點大，卻讓
他捨得世間任何的東西，也要看見他女兒如天使一般的笑臉。搓著奶瓶的手來回地滾動著，
那圓圓胖胖的小手就是要有那樣的力量，才能讓連喝奶瓶的動作也百般討人喜歡。她就是有
種力量吧，於是他不抽煙了，打從女兒一開始的基因裡，他就沒點過一根煙了，就只留根菸
草作紀念，但那味道早已被火熱的溫度給蒸散得一點都不剩了；灰黑黑的汗水，乾了又濕，
濕了又乾，那是他還在射出廠工作的時候，當模具打開時，唰的一聲，他得站在二樓高，才
能繼續操作那仿若貨櫃屋的模子。
唰的一聲，他撕開原本覆蓋繃帶的地方，燙傷的地方已經好了差不多，但他女兒見到那
粉紅色的皮皺，每每都是嚇得哇哇大哭。「別哭喔，別哭……」他抱起如雪一般乾淨夢幻的女
兒，直是又搖又哄的，但女兒仍是一直抽抽噎噎地哭著，還不時地用著兩隻小手來回地摩擦
著鼻子。他忍不住就想抓起那兩隻圓呼呼的小手來玩，可每一次，他總是像看見什麼驚訝的
東西一般，他又將小手放回去了，然後又持續剛才的哄騙動作，彷彿他上一秒鐘從沒注意過
女兒的小手一樣。
「把碗拿來給我。」那是別菸草男人的母親正在喚著他。當時他大約只有四五歲，活蹦
亂跳地拿著碗就遞給母親，那是鮮紅色的血從斷裂的傷口汩了一下，直是按著某種規律地流，
猛然又湧了一下，滴滴滴，不是母親的血，但他仍是獃住了，他將碗輕輕地放在地上，然後
連聲招呼也不打，他默默地離開了廚房，就像沒發生什麼事一樣，他繼續回到騎樓邊，一同
和鄰居的男孩玩耍。
他還是習慣這樣，原本以為已經長大，當了兵就不一樣；當他從地上將一團模糊的白影
抱起，他最後的印象是醫院，還有環在他身上的那隻右手，粉嫩的顏色逐漸蒼白，那上面還
留有六公分大的傷口，他因此沾了些血。默默地離開，但畫面仍然還在，那女孩從他機車後
面飛出去時流的血，還有那一夜，他說：「我怕黑……」但其實是喝了點酒；習慣喝酒了吧，
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從國中頂樓的第一瓶啤酒，然後是高中的第一杯烈酒，一切都是從酒
開始的；那溫溫熱熱的感覺，還有苦澀的滋味，都在喉嚨裡灼燙著，然後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就像他離開那女孩時那樣。
害怕的感覺，總讓人聯想到酒的滋味，一定是因為沒有酒在體內了，一種連續揮了好幾
次手都沒有招到公車或是計程車的感覺，那是求救訊號，他體內的害怕因子是一種訊息，為
了維持生態平衡，他應該裝成自己已經喝過酒的模樣，因為飲酒過量是不好的，更何況，他
在更小的時候，就有類似這般的渴望，可始終並沒有真的酒進入，但他卻像喝醉酒般，隔天
一早，什麼都忘記了，什麼也不存在。
並沒有真的酒進入，但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自己的進入，然後是痛楚，就像高粱酒般的
猛烈，他感到體內的酒精濃度升高，心跳越來越快，仿若就快要衝破身體的感覺，但加了蜂
蜜，有人說高粱酒加了蜂蜜會溫馴一些；隨著一絲絲甜蜜混合著酸苦的滋味，他感到血管壁
越來越舒張，血液越來越平緩，沒有高原山丘，他在平靜的湖水裡找到最安靜的地方。他還
貪戀地吸吮著最後一點蜂蜜和酒，一飲而盡之後，他卻哭了，那是種害怕的感覺。血液裡的
記憶基因作祟，不可能永遠都是醉酒的情景，外面的世界正一片朦朧，他看不清那女孩的臉，
卻看見一點點的紅色印記，那像是胎記一般，是他自己的胎記，在每喝一口酒之後，又經歷
一次輪迴，在他的心裡面，紅色的胎記。
無法面對，他害怕了，悄悄地裝作沒有看見一般走開，他又回到剛才想買酒喝的地方，
但卻是一杯酒也沒有沾，他只是試圖讓自己以為有喝酒，好讓心中的不平靜能再次睡去。
害怕的感覺再次產生，那是他女兒美麗柔白的小手，但卻有一小點的紅色胎記印在右手
上，他覺得熟悉之餘，更覺得莫名的恐懼；所以他總是拿起小手之後，又緩緩得放下，假裝
一切都沒看見一般，他仍搖晃著他那天真可愛的洋娃娃，然後他對他的寶貝說：「我連酒都不
喝了。」
０２
嗅著嗅著，他彷彿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類似他體內的味道，一點點發酵的氣味，就
殘存在這密閉的空氣裡，失去菸草的男人跟著送貨工人一起搭上了電梯；但他很確定，這不
是跟他一同搭電梯的人身上的味道，那是之前遺留下來的，也許是常常使用這電梯的人；因
為那股味道挺明顯的，就像黏在公告上的文件般，也像附在按鈕縫隙間的灰塵一樣，那是很
陳舊的味道，和他的一樣。
那股氣味就像引路鳥，他幾乎不用向人打聽，就能找到他該去的地方；出了電梯，他走
過灰棕色塑膠地皮的走廊，繞過了白色的辦公桌，那味道便拍拍翅膀跟他說：「就是這兒了。」
他又使勁地往空氣裡嗅去，他點點頭，一副好像也很贊同引路鳥說的話；又繞過玻璃桌子的
簡易會客室，有人正悄悄跟在失去菸草的男人後頭，正當他站在一個純白色的空間前，那人
快一步湊上前告訴他：「你稍等，我請老闆出來跟你面談。」
味道沒有消失，它們還拼命揮著翅膀，有濃烈的木質香，不是聞起來沉重得像浸了水的
那一種，這味道使失去菸草的男人逐漸渾身精神了起來。香氛的因子開始在血液裡狂竄著，
不用喝酒，也覺得血管很舒暢，只是喉嚨被猛烈的氣味衝擊到的部分還有些隱隱作痛；但整
體來說，這是他幾個月來遇過最清醒的一次面試，也是他今天在被退貨了十幾次之後，第一
次覺得信心滿滿。都是因為好奇，他想找出些可以聯想的原因，是樓下熟悉的敲鐵聲，還是
翻模的聲音，但那都不如這味道來得讓他更為熟悉；不是反覆濕濕乾乾的汗水味，也不是重
油的刺鼻味，更不是嘩啦啦水聲裡的肥皂味，但他卻覺得熟悉，味道下那安適的感覺，就像
他第一次見到他女兒一般，儘管他的耳邊還時常想起那一句話，「喝吧，很多事都只剩它能陪
伴……」
在春天的季節裡來到，人的嗅覺都還在冬眠，失去菸草的男人也是如此，他一個人在走
廊上放輕著腳步，連鼻子呼吸的速度都放慢，所以他連一點酒味都沒有聞到，那是他血液裡
最明顯的味道了，他卻連一點都沒有聞到，他只幻想著那躺在嬰兒房裡的小天使正嗅著滿屋
子的花香還有牛奶的香味。
想把自己洗得再乾淨一點，他現在是有女萬事足了，用著和寶寶一樣的沐浴用品，他真
的以為自己身上一點怪味都沒有，他也滿是花香了，就跟春天一樣，他只顧著想和女兒開心
地整天玩在一起。但春天的花香是多麼的淡，一點點汽機車呼嘯而過，就什麼都不剩了，可
他也沒聞到雜亂的氣體和微塵彼此混雜的氣味，那味道該是很重的難受，然而他還是沒聞見；
一個人就在浴室裡獃著，看著滿地的泡泡，他忽然想起冰涼涼的啤酒，很苦的感覺卻會回甘，
那味道此刻正在他細胞間發酵，咕嚕咕嚕很多過剩的氣泡，他經不住打起了一個嗝，啵，滿
地的泡泡都碎了，到處都瀰漫著一種類似植物的味道，有的發酵了，有的曬乾了，有的還浸
泡著，有的則蒸餾到像水一樣。
花的氣味，他其實是聞不到的，滿滿的酒味在身上，後來連酒，他都無法知覺了。那是
恐懼的味道，那是他身體不自覺散發出來的氣味，因害怕而想得到援助的感覺，那受傷的氣
味越來越陳舊，氣味分子越來越濃；以為發酵後的東西，都會是美好的，卻不知道無論好或
不好的東西都會跟著一起發酵，如果沒有在第一時間處理。
他曾想愛她，一個拿走他整包菸，卻還給他一根菸草的女孩；終究離開，因為畏懼改變，
就像家鄉裡的土地全都要變成道路之時。
他永遠記得里長的臉，他和他們一樣全站在同一陣線，沒有人在乎那塊土地是不是曾經
肥沃到種出連五年來最甜最大的蕃茄。不用施肥，不用刻意照顧，他們家的蔬菜一定是全村
最好吃的，可沒有人會在意那一切，他只聽見里長的大聲公還拼命地喊著：「阿水伯，快點放
下武器，政府絕不會虧待你，你趕快帶著一家老小回家去。」里長的臉、鄰長的臉、鄰居們
的臉全都扭曲在一塊，他真的很想開罐酒之類的飲料，他想把那些畫面都沖走，就當他還站
在那個從日出吵到日落的田地裡，他忽然就想喝酒，就像他父親一樣，一瓶米酒，隨便拿個
東西撬開，咕嚕咕嚕鬱悶都吞下肚了，連晚餐都省了一頓。
就這麼倔強地坐下，任誰也拉不走，當別菸草的男人還是小男孩時，他就這麼一屁股往
田裡坐，還大聲嚷著：「要我們家的田，就從我身上踩過去。」他話才一說完，里長就忙著找
阿水伯說話：「阿水伯，你管好你那個小兒子行不行，大家不是都說好了嗎？」阿水伯沒等里
長囉唆完，就去雜貨店裡買了瓶米酒，他也往田裡走去，儘管明天天一亮，怪手就要來摧毀
那田地。
那是他第一次那麼近聞到酒的味道，沒有被水蒸氣淡掉的味道，那濃濃的酒香直往他鼻
子裡撲；他阿爸說：「這酒是敬天敬地敬祖先的。」話一說完，他阿爸將米酒都灑向田邊的中
央還有四個角落，他一聞那熟悉的味道，趕緊趁大家不注意時，吃了一口沾酒的泥巴，忽然
間那氣味嗆了鼻子一下，他落下了茫然的幾滴淚珠，彷彿將他阿爸的不捨還有對祖田最後的
哭喊都吞下肚。
不習慣改變，因為那是種酸苦難耐的氣味，就像他記憶裡的那把泥土，他的喉嚨熱燙燙
的，卻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後來道路搶走了他家的良田，只見里長沒幾天就開心地跑到阿
水伯家中坐，還介紹他一份在農會的工作。但他阿爸還是喝著酒，總是一臉憂愁，似乎就跟
他想念從前在田裡面玩耍的日子一般，他只要聞到那廚房的酒味，他心中就會再一次反芻起
當時偷吃的那把泥土，那酸酸苦苦的複雜滋味。
實在是因為畏懼改變，他也曾想直接跟她說起；當留有一根菸草的男人還靠在女孩懷裡
時，他真的想跟她說：「現在這樣很好，就維持現在這樣就好。」但他沒有說，他總是習慣假
裝喝醉了，然後昏沉沉地睡去，但隱約中，他聽見那女孩說：「這是什麼味道？」
他身上有味道嗎？留有一根菸草的男人直說自己不知道，但每次那女孩總會趴在他身上
說：「那是檀香的味道嗎？但卻是很乾燥的那一種，並沒有那麼濃那麼嗆……」那時，他早已
沒有年輕人的浪漫了，他已年過三十五，已婚，卻在面對她時，還有如一個小男孩般的懼怕。
她的身體時常是冰冷而蒼白，沒有什麼味道，卻始終有著淡淡的菸草味，他好幾次都想
問她說：為什麼是這個味道……但總是沒辦法開口，在他的喉嚨裡，始終還有一口烈酒在燒
灼著。她拉起了被子總愛說他，「你好安靜，總是不說話，不過，這樣也很好，我們可以安安
靜靜地就這樣……」他連一句「就這樣也很好」也說不出來，他只是點點頭然後任由自己像
醉酒般，倒頭又睡去，在進入夢境前，他看見：那是他父親和他正坐在祖田裡，開開心心地
又喝上一杯。
０３
嘟嘟聲中，失去菸草的男人隔著簡易的裝潢，他聽見老闆辦公室內傳來電話的鈴聲，「寶
貝要乖乖喔，爸爸今天回家再陪妳去買玩具。」別菸草的男人隱隱約約中聽見，那甜蜜的談
話聲，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兒，為了能給寶貝女兒有更好的醫療照顧，他只好強打起精神，
一家又一家接著面試。
微微的空調遊走在白色的空間內，感受到異於進門時的悶熱，但不應該有這樣的味道出
現，失去菸草的男人邊走邊聞，還是不確定這是什麼樣的氣味……
就在失去菸草的男人終於回到會客桌邊坐下時，辦公室內的那通電話掛掉了，但老闆卻
仍然沒有起身的動作出現；他只是從桌子裡的抽屜，拿出了一瓶香水瓶後，往空中一噴，瞬
間剛才那混合著木質香與花香還有說不出味道的氣味，隨著空調，佈滿在整個五樓的樓層間。
啵，原來是開瓶聲，和剛才飄出去的味道不一樣；老闆斟了一杯，輕搖起酒杯，異於剛
才的木頭味，現在的空氣裡更多了些發酵的強烈。老闆望著相片，他叫相片中的她，美眉；
而相片中的她，則叫老闆，大哥。
大哥是在一個雨天中遇見她的，當時雨已經下得夠大了，她卻全身都是種強烈的氣味，
很令人悲傷的感覺，是雨天灰藍藍的海邊，他問她：「有地方可去嗎？」她告訴他：「今天暫
時還沒有約會……」
那是美眉第一次幫他的事件，當所有人都反對增資擴建工廠時，她卻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你怎麼想的都是對的，想做就做，絕對不要後悔。」不知道是不是美眉有預知能力，還是
自己眼光的獨道，就在擴廠後沒多久，生意應接不暇。大哥老闆在那一波金融風暴中賺了不
少錢，理所當然就想娶美眉回家；可美眉卻要他答應一個條件：噴些雪松和檀香的味道在身
上。當時，大哥老闆二話不說就點了頭；只是，當那濃烈怪異的味道猛然襲向他時，大哥老
闆不適應地硬是一連打了十幾次的噴嚏。
大哥老闆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聞著那詭異的味道，不禁回想起從前：父母拿出了所有
積蓄讓他創業，誰知道第一年就差點木炭買一買，往地獄裡頭鑽去；但他父母又該怎麼辦，
當時一想到，他鼻子一酸，兩行眼淚忍不住硬要往外頭來竄。牙一忍，雖然恐怖的嘴臉很多，
像是，「你什麼時候才要還錢？」「你是不是要我三餐提醒你，才知道事態嚴重啊……」但也
有好心的臉孔，「我可以先幫你墊，但你也要努力……」「沒關係，再找個強而有力的股東，
你一定撐得過去。」那段日子，三天兩頭電話一響，大哥老闆就忍不住雙腿發抖，還要勉為
其難強打起精神來期待……
酒一瓶喝過一瓶，從洋酒到啤酒，然後是摻了水的米酒，越喝是越難過，連肝都要拿去
送修，什麼東西都是苦苦的，就像失去味覺一般；但既然人生已然都成了苦味，大哥老闆心
一橫，就決定再繼續拼事業，哪怕是沒日沒夜，也不會比當時痛苦。
他是成功了，但酒也不離身了；從廉價的口紅味和著滿身應酬的氣味，偶爾上班時間還
聞得到剛燙過頭髮的味道從老闆辦公室傳來，啵啵啵，那是一瓶瓶的酒和一個個紅印。電話
裡的通訊錄，酒店的名字、美女的名字比客戶的名字還多，直到有天半醉倒在花花世界中，
大哥老闆猛然從鏡子裡看見正在嘔吐的自己，那一連吐了好幾次而逐漸枯黃憔悴的臉；就那
一幕直讓他很震驚，於是決心痛改前非，慢慢地陳年的酒味都不見了，連幫忙工人裝貨櫃，
也不再覺得累。
又辛苦了一整年，一轉眼，來到充滿世界最歡樂顏色的季節，那是豐收的顏色，是最活
潑的火紅，他寫了封信給他的天使──他的寶貝美眉。但這封信是迂迴曲折的，連開口說要
交往的機會也沒有，美眉的眼睛像守衛，它們固守在城門外，讓他不敢越雷池一步；還在為
那些許的酒味而感到自卑，還有些擔心那所謂美麗的謊言，儘管他的美眉話不多，但卻來得
太像童話故事一般。就是那個下雨天，他和她相遇了，從此會是幸福快樂嗎？
０４
木質的味道混合著酒香，老闆掛掉電話，俯身又聞起沒有蓋上瓶蓋的酒，大約三四秒的
時間，他嘆了一口氣，才起身站立在辦公桌前。老闆終於打開了門，失去菸草的男人沒有聽
到開門聲，但光聞到那特殊又熟悉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他趕緊起身轉頭，準備迎接老闆的到
來。
大哥老闆微笑地向失去菸草的男人點點頭，失去菸草的男人則等老闆坐下之後，才趕緊
坐下又重新調了調自己的位置；他將上半身挺著老直的，就像受到某種不明原因的鼓舞一般，
他第一次在今天面試了十幾間的工廠之後，感到喉嚨是如此的溫潤濕滑，彷彿持續迎送著薄
酒的海浪，他聞得到些微的酒香，那味道是如此淡淡地剛好可以緩和他一日來遭受多次閉門
羹的不安，他的心跳是微微起伏著，不會太快，配合著那海濤，撲──通，撲──通，這是
他今日感到最舒適自在的片刻。
大哥老闆又對著前來面試的男子笑了笑，他緩緩地翻開文件夾，低頭正仔細地看著失去
菸草男人的履歷；不似之前，感覺到身心俱疲，大哥老闆心想：一定是我的香水奏效了，看
來，還是要多加點這酒的味道，聞起來微醺的感覺，才不會讓我把事情看得太仔細、太要求
完美。
大哥老闆不禁想起今天早上出門前，他留下了兩張歐洲航線的來回機票，還滿懷歉意的
跟他的美眉講：「對不起，都是我這個又老又豬的笨男人惹的禍，這全都是因為我太苛刻了，
才會惹得妳不高興；為了讓我的公主能夠散散心，不如等我把這批訂單處理好，我們就可以
一起去歐洲度個假，順便讓我這個豬頭好好地哄妳開心。」他的美眉沒有回答他，他也只當
他的美眉還在氣頭上，於是他親吻完自己可愛的女兒，就準備去上班了，他心想：應該也沒
什麼事吧，好幾次他們大吵一架之後，他都是用去國外度假這招而平安闖過風暴的。大哥老
闆搖搖頭，又嘆了口氣，有很多時候，他並不是很清楚，關於他的美眉，心裡到底是在想些
什麼……
大哥老闆來回看了兩三遍失去菸草男人的履歷，都是因為自己失了神，分了心在想家裡
的事情，他忽然覺得有些面紅耳赤，到底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這麼般的孩子氣，大哥老
闆開始尷尬地笑了起來，才緩緩地問起眼前的應徵者：「你之前從事過我們這一行嗎？」失去
菸草的男人聽了趕緊點點頭，還小心翼翼地說：「我做過機械維修，也學過焊接，還做過射出、
模具等等，呃，關於機械零件的部分，我想我應該可以勝任。不過老闆你別擔心，我學東西
很快的，我的配合度很高，工作時數不是問題，就只希望，老闆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失去菸草的男人說完，直覺得自己很反常，這是他今天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不同於之前
的那幾間，他緊張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是怎麼回事？失去菸草的男人睜著堅定的眼睛，
心底卻偷偷地懷疑起自己，他覺得此時此刻這麼有精神的自己，似乎是很不尋常的，因為他
一向不喜歡改變，他覺得改變是痛苦的，但截至目前為止也有例外，一個是他女兒的出生，
一個則是現在，他坐在這間公司裡，竟然一點不安煩躁的感覺都沒有，他很安心，好像是回
到什麼熟悉的地方一樣。當然，他也會懷疑，莫非是空調出了問題，可這是多麼荒唐的事情，
誰會想催眠自己的工人呢？尤其是這種需要專注和體力的工作，於是他在心底悄悄地訓了自
己一頓，他要自己一定要爭取到這份工作，千萬不要讓女兒失望了，她還睜著巴望的大眼睛
正在等著他。
大哥老闆又微笑了一下，他仔細地又從第一欄看起，然後他禮貌性地說：「劉先生這麼巧，
我們是同姓耶。」失去菸草的男人也趕緊甩開了心中的種種疑慮，很禮貌性地點點頭說：「會
不會也剛好是同鄉呀。」大哥老闆又微微笑了幾聲，心裡面不免因為最近請到的工人都沒定
性做了幾天就跑走而感到有些心煩，他只希望眼前這個跟他還蠻投緣的人，不要再隨便離職
了。大哥老闆笑了笑，才又緩緩地說：「如果真是同鄉的話，那我們可真有緣啊，我老家在台
南，您府上呢？」別菸草男子一聽，又有些喜出望外，事情還真是巧，他緩緩地說：「真是有
緣啊，我老家也在台南。」於是這一聊，大哥老闆算是跟他即將徵選進公司的男子給聊開了；
他還同失去菸草的男人說起：「我們是同一班的喔。」失去菸草男子有些迷糊了，他記得他履
歷上面又沒寫學校，眼前的老闆怎麼能肯定跟自己是讀同一班的呢？大哥老闆看眼前的男子
有些疑惑著，他又笑了幾聲，笑聲是越來越爽朗，他說：「是同一年次的啦，也許再熟識一點，
也許還會發現：我們可能會是同學，也可能是親戚喔。」大哥老闆的笑聲沒有間斷，他還是
邊笑邊問著眼前男子的境況，他發現：他們有許多的共同點，其中還包括，他們都有一個女
兒目前正值就讀小小班的年紀。
在相談甚歡下，老闆起身想握一握前來應徵工人的手，他想跟他道謝，也想請他能夠為
他的工廠努力一點，希望魚幫水水幫魚，大家都能快樂一點；就只是一個小動作，他伸出了
手，那是多麼熟悉的味道，和他美眉身上的雪松味道一樣，只是似乎還多了點酒香。大哥老
闆努力地往自己身上聞了又聞，他發現身上的洋酒味，和之前在他美眉身上聞到的淡淡酒香
不一樣，雖然他美眉堅稱：那是種木質香。他心想：那的確是有點大地的味道，像是植物吸
飽了陽光，然後慢慢散出的飽滿氣味，但那是花香混合著木質香的氣味嗎？他此時感覺，那
應該更像是一種菸草和米酒的味道……
是菸草，大哥老闆還仔細檢查起工人的手，他假裝熱情的雙手一握，一副真心期待眼前
的男子能夠早一點來上班；但心裡卻莫名地緊張起來，他反反覆覆地握了好幾次才鬆開，瞬
間揮發到空氣的菸草香，是工人雙手間的冷汗因摩擦生熱而散出的氣味，還是他自己的手指
間陳舊味道嗎？大哥老闆邊跟新應徵到的工人寒喧，還邊細細地聞著那香味，太熟悉了，就
像他美眉流淚時的氣味，真的不是他那長期抽慣淡菸的味道，而是一種和眼前來應徵工人的
男子一模一樣的味道，只是普通的國產香菸。
但這又能證明什麼？他不禁問起自己。更何況，在認識他之前，他的美眉本來就只能買
得起廉價菸酒，想當然，也同樣只能噴灑些廉價的香水，這或許是他不知道的世界，但卻是
某一族群共同的回憶。想到這裡，大哥老闆禁不住自己的愚昧而笑了出來，他又跟新應徵到
的工人說：「記得，明天一定要來上班喔。」
目送工人下了樓梯，大哥老闆一個人又恢復成之前悶悶的表情，他想起結婚當天夜裡，
他美眉喝醉了，他直是跟他美眉說：「不應該讓客人灌妳酒的，妳今天可是公主，是最美的新
娘。」但他的美眉卻一副邊噁心地撫著胸口邊胡說八道地含糊著自己溢到嘴邊的話，他隱約
聽到，那些他美眉的意識是這麼說的，「改變是不好的，我現在終於知道了，不過還好，還沒
有改變得太多，關於，那味道……」他看見他的美眉是按著自己的心，然後含含糊糊地說著。
走進了辦公室，他閱讀了封簡訊，訊息內容是：我們的桌上，暫時就只能有一張機票，
我想一個人先靜一靜……他之前悶住的神情現在顯得更為抑鬱，面對原本早已戒了兩三年的
酒，他忍不住一口氣將杯中的酒全喝下，沒有一絲酒味，全都揮發進空氣裡了，他只聞到，
和他美眉一樣的味道，是種酸酸苦苦的氣味。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信差，只是將未來幸福
的景象傳遞給公主知道，他遞出去的信還說著：公主請永遠不要放棄自己的夢想，一定要堅
信妳愛的王子一定會到來。望著逐漸空了的酒瓶，原來，他不是他美眉的王子，他只是代替
遲到的王子先送了朵玫瑰花。
０５
錯身而過，大哥老闆的美眉帶著那失去菸草的男人所熟悉的味道，消失在公司附近的街
角；楞了好一會兒，失去菸草的男人嗅了嗅身上陳舊的酒味，才終於轉身離開。
走出了剛應徵上的公司，失去菸草的男人心中有無限說不出來的喜悅，終於又有收入
了……他想起他那可愛的小天使，那個愛手舞足蹈的小寶貝，他那因為異位性皮膚炎所苦的
女兒；他總覺得是自己的錯，當他看見那原本白嫩嫩的肌膚，忽然間就又乾又癢，這可讓他
傷透了腦筋，卻只能無語問蒼天，尤其是那紅色的肌膚一塊塊，彷彿像是隨時提醒著他，他
狠心拒絕那女孩的那一天。
失去菸草的男人自從離開那女孩之後，他便不再喝酒了，也許還會想起以前的回憶，就
像喝醉了那般，但那只是種想像，當回憶釀造的酒總在他夢裡悄悄地把他灌醉時，夢境，那
裡總有一望無際的稻田，還飄過薄薄一層的米酒香，直到他女兒的哭聲再次驚醒了他。
和他女兒一樣白嫩的肌膚，他隨便地烙了印上去，不再抽煙的他，拿著那女孩還給他的
菸草，他輕輕地烙下一個印記；那火燙燙的痕跡，任多少淚水都澆不熄，他只是仍舊跟那女
孩說：「我不喜歡改變……」
是他的味道，還是那女孩的味道，記憶都變成了味道，儘管他曾經滴酒不沾，連菸都戒
掉很久了，但還是有股氣味，像酒精殘留在血液裡不肯代謝一般，他一直都聞到那灰濛濛的
味道，薄透的一層穀類酒的味道，但他已經很克制了，儘管他的回憶還在他喉嚨裡燒。沒有
將任何的基因記憶殘留在女兒的身體，但那一大塊的紅斑，還有過敏的痕跡，就像那女孩喝
酒完的身體，他應該已經忘記了，因為也從沒有人問起，但那熟悉的味道在沒有被遮掩之前，
早就成為一只風箏，而那另一端的線還在他手裡，直到現在還是緊抓著。他遮掩了很久，但
在看到他女兒之後全然崩解，那可愛的天使充滿奶香般的天使，除了那味道之外，卻像極那
女孩的臉。
但還能怎麼樣，他無法鬆開緊緊抓住自己家庭的那隻手，卻還不乾脆地半握半鬆著他熟
悉的那味道，是有關那女孩的記憶，儘管他每次真想放手時，風扯著線在飛，他也總是會聽
見一句話在耳邊不停地響，「喝吧，很多事都只剩它能陪伴……」不只是剩下酒才能陪伴，失
去菸草的男人拚命地掙扎，他想起女兒的笑臉還有又紅又癢時的模樣，他還有女兒需要他的
陪伴。然後那女孩的影像模糊了，只剩下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她的味道，他只能怪自己，這一
切都是自己的錯……
還好有工作了，在雨天慢慢走著，失去菸草的男人趕緊買了幾瓶奶粉，花光了他口袋裡
僅有的金錢，回到家，他給前妻撥了通電話，仍舊是嘟嘟聲，他眼中逐漸下起了雨；雨中，
他看見濕漉漉的田地，一大片泥濘正沾在父親的身上，他看不見父親的臉，就像幾年前病房
裡，正準備吐出最後一口氣的父親，那蒼白直是沾了父親一身，他什麼都看不見，只隱隱約
約聞到空氣中的酒味，還有父親最常說的那一句，「喝吧，很多事都只剩它能陪伴……」
他直是盯著父親看，當父親僅剩最後一口氣，雖然他已然不認得眼前雙頰消瘦肚子腫大
的老人，但他還是很認真地貼近看著，只想從灰白的瞳孔中，看見什麼；就如同童年時，父
親坐在廚房裡一個人喝著米酒時，他總是站在父親所及的視線內，儘管朦朧裡，他的眼裡只
剩下父親憔悴的臉……
只剩下奶粉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連買瓶酒來澆愁的錢都沒有，他的喉嚨不知
不覺地又癢了起來；又是吞了吞口水，失去菸草的男人不清楚什麼時候把那根有紀念性的菸
草給弄丟了，但那已不是他能關心的事了，他不禁開始擔心起：明天去工作時，不知道可不
可以先預支薪水……
「喝吧，很多事都只剩它能陪伴……」別著菸草的男人，總是聽見有人在耳畔邊這麼說
著。當他從一家汽車零件工廠走出來時，他聽見了，隨著心跳聲越來越快，渾身是越來越不
自在，血管收縮地更為緊促，還感到喉頭附近的肌肉似乎有千百條蟲在竄，他總是想喝點什
麼，就連水也行；咕嚕咕嚕，他狂喝著桌上的那杯茶水，一瞬間，血液裡熟悉的味道濃度降
到最低，紅色的泡泡不再鼓譟著，他感到眼前是一片灰白，就如同他身體裡的現況，血液流
得很緩慢，每一次呼吸都只是假動作而已，他的眼逐漸朦朧成一團，隱約中，他又聽見了那
聲音，直到主管將他的資料收下，還禮貌性地微笑說著：「請等候通知。」
下雨了，全然沒注意到剛才進去面試時，外面的天氣是否早有徵兆，淋著雨在工業區裡
走著，下一個路口，他轉身又踏進一家電鍍工廠。
還是嘆了一口氣，那是打雷的聲音，趴在飲水機前，他張開嘴又是大口大口地喝起，直
到他那緊縮的血管壁再度呈現到最放鬆的狀態，咕嚕緩緩的最後一口，他睜開已經好久不再
充血的雙眼，卻仍覺得視線模糊，或許是雨水的緣故，他緩緩地拖著步伐，沒有些許想要對
還站在二樓往下看的老闆點頭示意的意思；別著菸草的男子在踏出今天面試的第七家工廠
時，他一直放在口袋邊的菸草也在一陣強風的瞬間吹襲下，不知道遺失在何方。
兩手蜷曲著在薄外套裡取些暖，沒有想過要在兩手之間來回地摩擦著，因為別菸草的男
人覺得那太稚氣了，尤其是那搓手的動作，就如同他的寶貝女兒一般；才那麼一點大，卻讓
他捨得世間任何的東西，也要看見他女兒如天使一般的笑臉。搓著奶瓶的手來回地滾動著，
那圓圓胖胖的小手就是要有那樣的力量，才能讓連喝奶瓶的動作也百般討人喜歡。她就是有
種力量吧，於是他不抽煙了，打從女兒一開始的基因裡，他就沒點過一根煙了，就只留根菸
草作紀念，但那味道早已被火熱的溫度給蒸散得一點都不剩了；灰黑黑的汗水，乾了又濕，
濕了又乾，那是他還在射出廠工作的時候，當模具打開時，唰的一聲，他得站在二樓高，才
能繼續操作那仿若貨櫃屋的模子。
唰的一聲，他撕開原本覆蓋繃帶的地方，燙傷的地方已經好了差不多，但他女兒見到那
粉紅色的皮皺，每每都是嚇得哇哇大哭。「別哭喔，別哭……」他抱起如雪一般乾淨夢幻的女
兒，直是又搖又哄的，但女兒仍是一直抽抽噎噎地哭著，還不時地用著兩隻小手來回地摩擦
著鼻子。他忍不住就想抓起那兩隻圓呼呼的小手來玩，可每一次，他總是像看見什麼驚訝的
東西一般，他又將小手放回去了，然後又持續剛才的哄騙動作，彷彿他上一秒鐘從沒注意過
女兒的小手一樣。
「把碗拿來給我。」那是別菸草男人的母親正在喚著他。當時他大約只有四五歲，活蹦
亂跳地拿著碗就遞給母親，那是鮮紅色的血從斷裂的傷口汩了一下，直是按著某種規律地流，
猛然又湧了一下，滴滴滴，不是母親的血，但他仍是獃住了，他將碗輕輕地放在地上，然後
連聲招呼也不打，他默默地離開了廚房，就像沒發生什麼事一樣，他繼續回到騎樓邊，一同
和鄰居的男孩玩耍。
他還是習慣這樣，原本以為已經長大，當了兵就不一樣；當他從地上將一團模糊的白影
抱起，他最後的印象是醫院，還有環在他身上的那隻右手，粉嫩的顏色逐漸蒼白，那上面還
留有六公分大的傷口，他因此沾了些血。默默地離開，但畫面仍然還在，那女孩從他機車後
面飛出去時流的血，還有那一夜，他說：「我怕黑……」但其實是喝了點酒；習慣喝酒了吧，
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從國中頂樓的第一瓶啤酒，然後是高中的第一杯烈酒，一切都是從酒
開始的；那溫溫熱熱的感覺，還有苦澀的滋味，都在喉嚨裡灼燙著，然後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就像他離開那女孩時那樣。
害怕的感覺，總讓人聯想到酒的滋味，一定是因為沒有酒在體內了，一種連續揮了好幾
次手都沒有招到公車或是計程車的感覺，那是求救訊號，他體內的害怕因子是一種訊息，為
了維持生態平衡，他應該裝成自己已經喝過酒的模樣，因為飲酒過量是不好的，更何況，他
在更小的時候，就有類似這般的渴望，可始終並沒有真的酒進入，但他卻像喝醉酒般，隔天
一早，什麼都忘記了，什麼也不存在。
並沒有真的酒進入，但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自己的進入，然後是痛楚，就像高粱酒般的
猛烈，他感到體內的酒精濃度升高，心跳越來越快，仿若就快要衝破身體的感覺，但加了蜂
蜜，有人說高粱酒加了蜂蜜會溫馴一些；隨著一絲絲甜蜜混合著酸苦的滋味，他感到血管壁
越來越舒張，血液越來越平緩，沒有高原山丘，他在平靜的湖水裡找到最安靜的地方。他還
貪戀地吸吮著最後一點蜂蜜和酒，一飲而盡之後，他卻哭了，那是種害怕的感覺。血液裡的
記憶基因作祟，不可能永遠都是醉酒的情景，外面的世界正一片朦朧，他看不清那女孩的臉，
卻看見一點點的紅色印記，那像是胎記一般，是他自己的胎記，在每喝一口酒之後，又經歷
一次輪迴，在他的心裡面，紅色的胎記。
無法面對，他害怕了，悄悄地裝作沒有看見一般走開，他又回到剛才想買酒喝的地方，
但卻是一杯酒也沒有沾，他只是試圖讓自己以為有喝酒，好讓心中的不平靜能再次睡去。
害怕的感覺再次產生，那是他女兒美麗柔白的小手，但卻有一小點的紅色胎記印在右手
上，他覺得熟悉之餘，更覺得莫名的恐懼；所以他總是拿起小手之後，又緩緩得放下，假裝
一切都沒看見一般，他仍搖晃著他那天真可愛的洋娃娃，然後他對他的寶貝說：「我連酒都不
喝了。」
０２
嗅著嗅著，他彷彿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類似他體內的味道，一點點發酵的氣味，就
殘存在這密閉的空氣裡，失去菸草的男人跟著送貨工人一起搭上了電梯；但他很確定，這不
是跟他一同搭電梯的人身上的味道，那是之前遺留下來的，也許是常常使用這電梯的人；因
為那股味道挺明顯的，就像黏在公告上的文件般，也像附在按鈕縫隙間的灰塵一樣，那是很
陳舊的味道，和他的一樣。
那股氣味就像引路鳥，他幾乎不用向人打聽，就能找到他該去的地方；出了電梯，他走
過灰棕色塑膠地皮的走廊，繞過了白色的辦公桌，那味道便拍拍翅膀跟他說：「就是這兒了。」
他又使勁地往空氣裡嗅去，他點點頭，一副好像也很贊同引路鳥說的話；又繞過玻璃桌子的
簡易會客室，有人正悄悄跟在失去菸草的男人後頭，正當他站在一個純白色的空間前，那人
快一步湊上前告訴他：「你稍等，我請老闆出來跟你面談。」
味道沒有消失，它們還拼命揮著翅膀，有濃烈的木質香，不是聞起來沉重得像浸了水的
那一種，這味道使失去菸草的男人逐漸渾身精神了起來。香氛的因子開始在血液裡狂竄著，
不用喝酒，也覺得血管很舒暢，只是喉嚨被猛烈的氣味衝擊到的部分還有些隱隱作痛；但整
體來說，這是他幾個月來遇過最清醒的一次面試，也是他今天在被退貨了十幾次之後，第一
次覺得信心滿滿。都是因為好奇，他想找出些可以聯想的原因，是樓下熟悉的敲鐵聲，還是
翻模的聲音，但那都不如這味道來得讓他更為熟悉；不是反覆濕濕乾乾的汗水味，也不是重
油的刺鼻味，更不是嘩啦啦水聲裡的肥皂味，但他卻覺得熟悉，味道下那安適的感覺，就像
他第一次見到他女兒一般，儘管他的耳邊還時常想起那一句話，「喝吧，很多事都只剩它能陪
伴……」
在春天的季節裡來到，人的嗅覺都還在冬眠，失去菸草的男人也是如此，他一個人在走
廊上放輕著腳步，連鼻子呼吸的速度都放慢，所以他連一點酒味都沒有聞到，那是他血液裡
最明顯的味道了，他卻連一點都沒有聞到，他只幻想著那躺在嬰兒房裡的小天使正嗅著滿屋
子的花香還有牛奶的香味。
想把自己洗得再乾淨一點，他現在是有女萬事足了，用著和寶寶一樣的沐浴用品，他真
的以為自己身上一點怪味都沒有，他也滿是花香了，就跟春天一樣，他只顧著想和女兒開心
地整天玩在一起。但春天的花香是多麼的淡，一點點汽機車呼嘯而過，就什麼都不剩了，可
他也沒聞到雜亂的氣體和微塵彼此混雜的氣味，那味道該是很重的難受，然而他還是沒聞見；
一個人就在浴室裡獃著，看著滿地的泡泡，他忽然想起冰涼涼的啤酒，很苦的感覺卻會回甘，
那味道此刻正在他細胞間發酵，咕嚕咕嚕很多過剩的氣泡，他經不住打起了一個嗝，啵，滿
地的泡泡都碎了，到處都瀰漫著一種類似植物的味道，有的發酵了，有的曬乾了，有的還浸
泡著，有的則蒸餾到像水一樣。
花的氣味，他其實是聞不到的，滿滿的酒味在身上，後來連酒，他都無法知覺了。那是
恐懼的味道，那是他身體不自覺散發出來的氣味，因害怕而想得到援助的感覺，那受傷的氣
味越來越陳舊，氣味分子越來越濃；以為發酵後的東西，都會是美好的，卻不知道無論好或
不好的東西都會跟著一起發酵，如果沒有在第一時間處理。
他曾想愛她，一個拿走他整包菸，卻還給他一根菸草的女孩；終究離開，因為畏懼改變，
就像家鄉裡的土地全都要變成道路之時。
他永遠記得里長的臉，他和他們一樣全站在同一陣線，沒有人在乎那塊土地是不是曾經
肥沃到種出連五年來最甜最大的蕃茄。不用施肥，不用刻意照顧，他們家的蔬菜一定是全村
最好吃的，可沒有人會在意那一切，他只聽見里長的大聲公還拼命地喊著：「阿水伯，快點放
下武器，政府絕不會虧待你，你趕快帶著一家老小回家去。」里長的臉、鄰長的臉、鄰居們
的臉全都扭曲在一塊，他真的很想開罐酒之類的飲料，他想把那些畫面都沖走，就當他還站
在那個從日出吵到日落的田地裡，他忽然就想喝酒，就像他父親一樣，一瓶米酒，隨便拿個
東西撬開，咕嚕咕嚕鬱悶都吞下肚了，連晚餐都省了一頓。
就這麼倔強地坐下，任誰也拉不走，當別菸草的男人還是小男孩時，他就這麼一屁股往
田裡坐，還大聲嚷著：「要我們家的田，就從我身上踩過去。」他話才一說完，里長就忙著找
阿水伯說話：「阿水伯，你管好你那個小兒子行不行，大家不是都說好了嗎？」阿水伯沒等里
長囉唆完，就去雜貨店裡買了瓶米酒，他也往田裡走去，儘管明天天一亮，怪手就要來摧毀
那田地。
那是他第一次那麼近聞到酒的味道，沒有被水蒸氣淡掉的味道，那濃濃的酒香直往他鼻
子裡撲；他阿爸說：「這酒是敬天敬地敬祖先的。」話一說完，他阿爸將米酒都灑向田邊的中
央還有四個角落，他一聞那熟悉的味道，趕緊趁大家不注意時，吃了一口沾酒的泥巴，忽然
間那氣味嗆了鼻子一下，他落下了茫然的幾滴淚珠，彷彿將他阿爸的不捨還有對祖田最後的
哭喊都吞下肚。
不習慣改變，因為那是種酸苦難耐的氣味，就像他記憶裡的那把泥土，他的喉嚨熱燙燙
的，卻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後來道路搶走了他家的良田，只見里長沒幾天就開心地跑到阿
水伯家中坐，還介紹他一份在農會的工作。但他阿爸還是喝著酒，總是一臉憂愁，似乎就跟
他想念從前在田裡面玩耍的日子一般，他只要聞到那廚房的酒味，他心中就會再一次反芻起
當時偷吃的那把泥土，那酸酸苦苦的複雜滋味。
實在是因為畏懼改變，他也曾想直接跟她說起；當留有一根菸草的男人還靠在女孩懷裡
時，他真的想跟她說：「現在這樣很好，就維持現在這樣就好。」但他沒有說，他總是習慣假
裝喝醉了，然後昏沉沉地睡去，但隱約中，他聽見那女孩說：「這是什麼味道？」
他身上有味道嗎？留有一根菸草的男人直說自己不知道，但每次那女孩總會趴在他身上
說：「那是檀香的味道嗎？但卻是很乾燥的那一種，並沒有那麼濃那麼嗆……」那時，他早已
沒有年輕人的浪漫了，他已年過三十五，已婚，卻在面對她時，還有如一個小男孩般的懼怕。
她的身體時常是冰冷而蒼白，沒有什麼味道，卻始終有著淡淡的菸草味，他好幾次都想
問她說：為什麼是這個味道……但總是沒辦法開口，在他的喉嚨裡，始終還有一口烈酒在燒
灼著。她拉起了被子總愛說他，「你好安靜，總是不說話，不過，這樣也很好，我們可以安安
靜靜地就這樣……」他連一句「就這樣也很好」也說不出來，他只是點點頭然後任由自己像
醉酒般，倒頭又睡去，在進入夢境前，他看見：那是他父親和他正坐在祖田裡，開開心心地
又喝上一杯。
０３
嘟嘟聲中，失去菸草的男人隔著簡易的裝潢，他聽見老闆辦公室內傳來電話的鈴聲，「寶
貝要乖乖喔，爸爸今天回家再陪妳去買玩具。」別菸草的男人隱隱約約中聽見，那甜蜜的談
話聲，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兒，為了能給寶貝女兒有更好的醫療照顧，他只好強打起精神，
一家又一家接著面試。
微微的空調遊走在白色的空間內，感受到異於進門時的悶熱，但不應該有這樣的味道出
現，失去菸草的男人邊走邊聞，還是不確定這是什麼樣的氣味……
就在失去菸草的男人終於回到會客桌邊坐下時，辦公室內的那通電話掛掉了，但老闆卻
仍然沒有起身的動作出現；他只是從桌子裡的抽屜，拿出了一瓶香水瓶後，往空中一噴，瞬
間剛才那混合著木質香與花香還有說不出味道的氣味，隨著空調，佈滿在整個五樓的樓層間。
啵，原來是開瓶聲，和剛才飄出去的味道不一樣；老闆斟了一杯，輕搖起酒杯，異於剛
才的木頭味，現在的空氣裡更多了些發酵的強烈。老闆望著相片，他叫相片中的她，美眉；
而相片中的她，則叫老闆，大哥。
大哥是在一個雨天中遇見她的，當時雨已經下得夠大了，她卻全身都是種強烈的氣味，
很令人悲傷的感覺，是雨天灰藍藍的海邊，他問她：「有地方可去嗎？」她告訴他：「今天暫
時還沒有約會……」
那是美眉第一次幫他的事件，當所有人都反對增資擴建工廠時，她卻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你怎麼想的都是對的，想做就做，絕對不要後悔。」不知道是不是美眉有預知能力，還是
自己眼光的獨道，就在擴廠後沒多久，生意應接不暇。大哥老闆在那一波金融風暴中賺了不
少錢，理所當然就想娶美眉回家；可美眉卻要他答應一個條件：噴些雪松和檀香的味道在身
上。當時，大哥老闆二話不說就點了頭；只是，當那濃烈怪異的味道猛然襲向他時，大哥老
闆不適應地硬是一連打了十幾次的噴嚏。
大哥老闆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聞著那詭異的味道，不禁回想起從前：父母拿出了所有
積蓄讓他創業，誰知道第一年就差點木炭買一買，往地獄裡頭鑽去；但他父母又該怎麼辦，
當時一想到，他鼻子一酸，兩行眼淚忍不住硬要往外頭來竄。牙一忍，雖然恐怖的嘴臉很多，
像是，「你什麼時候才要還錢？」「你是不是要我三餐提醒你，才知道事態嚴重啊……」但也
有好心的臉孔，「我可以先幫你墊，但你也要努力……」「沒關係，再找個強而有力的股東，
你一定撐得過去。」那段日子，三天兩頭電話一響，大哥老闆就忍不住雙腿發抖，還要勉為
其難強打起精神來期待……
酒一瓶喝過一瓶，從洋酒到啤酒，然後是摻了水的米酒，越喝是越難過，連肝都要拿去
送修，什麼東西都是苦苦的，就像失去味覺一般；但既然人生已然都成了苦味，大哥老闆心
一橫，就決定再繼續拼事業，哪怕是沒日沒夜，也不會比當時痛苦。
他是成功了，但酒也不離身了；從廉價的口紅味和著滿身應酬的氣味，偶爾上班時間還
聞得到剛燙過頭髮的味道從老闆辦公室傳來，啵啵啵，那是一瓶瓶的酒和一個個紅印。電話
裡的通訊錄，酒店的名字、美女的名字比客戶的名字還多，直到有天半醉倒在花花世界中，
大哥老闆猛然從鏡子裡看見正在嘔吐的自己，那一連吐了好幾次而逐漸枯黃憔悴的臉；就那
一幕直讓他很震驚，於是決心痛改前非，慢慢地陳年的酒味都不見了，連幫忙工人裝貨櫃，
也不再覺得累。
又辛苦了一整年，一轉眼，來到充滿世界最歡樂顏色的季節，那是豐收的顏色，是最活
潑的火紅，他寫了封信給他的天使──他的寶貝美眉。但這封信是迂迴曲折的，連開口說要
交往的機會也沒有，美眉的眼睛像守衛，它們固守在城門外，讓他不敢越雷池一步；還在為
那些許的酒味而感到自卑，還有些擔心那所謂美麗的謊言，儘管他的美眉話不多，但卻來得
太像童話故事一般。就是那個下雨天，他和她相遇了，從此會是幸福快樂嗎？
０４
木質的味道混合著酒香，老闆掛掉電話，俯身又聞起沒有蓋上瓶蓋的酒，大約三四秒的
時間，他嘆了一口氣，才起身站立在辦公桌前。老闆終於打開了門，失去菸草的男人沒有聽
到開門聲，但光聞到那特殊又熟悉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他趕緊起身轉頭，準備迎接老闆的到
來。
大哥老闆微笑地向失去菸草的男人點點頭，失去菸草的男人則等老闆坐下之後，才趕緊
坐下又重新調了調自己的位置；他將上半身挺著老直的，就像受到某種不明原因的鼓舞一般，
他第一次在今天面試了十幾間的工廠之後，感到喉嚨是如此的溫潤濕滑，彷彿持續迎送著薄
酒的海浪，他聞得到些微的酒香，那味道是如此淡淡地剛好可以緩和他一日來遭受多次閉門
羹的不安，他的心跳是微微起伏著，不會太快，配合著那海濤，撲──通，撲──通，這是
他今日感到最舒適自在的片刻。
大哥老闆又對著前來面試的男子笑了笑，他緩緩地翻開文件夾，低頭正仔細地看著失去
菸草男人的履歷；不似之前，感覺到身心俱疲，大哥老闆心想：一定是我的香水奏效了，看
來，還是要多加點這酒的味道，聞起來微醺的感覺，才不會讓我把事情看得太仔細、太要求
完美。
大哥老闆不禁想起今天早上出門前，他留下了兩張歐洲航線的來回機票，還滿懷歉意的
跟他的美眉講：「對不起，都是我這個又老又豬的笨男人惹的禍，這全都是因為我太苛刻了，
才會惹得妳不高興；為了讓我的公主能夠散散心，不如等我把這批訂單處理好，我們就可以
一起去歐洲度個假，順便讓我這個豬頭好好地哄妳開心。」他的美眉沒有回答他，他也只當
他的美眉還在氣頭上，於是他親吻完自己可愛的女兒，就準備去上班了，他心想：應該也沒
什麼事吧，好幾次他們大吵一架之後，他都是用去國外度假這招而平安闖過風暴的。大哥老
闆搖搖頭，又嘆了口氣，有很多時候，他並不是很清楚，關於他的美眉，心裡到底是在想些
什麼……
大哥老闆來回看了兩三遍失去菸草男人的履歷，都是因為自己失了神，分了心在想家裡
的事情，他忽然覺得有些面紅耳赤，到底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這麼般的孩子氣，大哥老
闆開始尷尬地笑了起來，才緩緩地問起眼前的應徵者：「你之前從事過我們這一行嗎？」失去
菸草的男人聽了趕緊點點頭，還小心翼翼地說：「我做過機械維修，也學過焊接，還做過射出、
模具等等，呃，關於機械零件的部分，我想我應該可以勝任。不過老闆你別擔心，我學東西
很快的，我的配合度很高，工作時數不是問題，就只希望，老闆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失去菸草的男人說完，直覺得自己很反常，這是他今天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不同於之前
的那幾間，他緊張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是怎麼回事？失去菸草的男人睜著堅定的眼睛，
心底卻偷偷地懷疑起自己，他覺得此時此刻這麼有精神的自己，似乎是很不尋常的，因為他
一向不喜歡改變，他覺得改變是痛苦的，但截至目前為止也有例外，一個是他女兒的出生，
一個則是現在，他坐在這間公司裡，竟然一點不安煩躁的感覺都沒有，他很安心，好像是回
到什麼熟悉的地方一樣。當然，他也會懷疑，莫非是空調出了問題，可這是多麼荒唐的事情，
誰會想催眠自己的工人呢？尤其是這種需要專注和體力的工作，於是他在心底悄悄地訓了自
己一頓，他要自己一定要爭取到這份工作，千萬不要讓女兒失望了，她還睜著巴望的大眼睛
正在等著他。
大哥老闆又微笑了一下，他仔細地又從第一欄看起，然後他禮貌性地說：「劉先生這麼巧，
我們是同姓耶。」失去菸草的男人也趕緊甩開了心中的種種疑慮，很禮貌性地點點頭說：「會
不會也剛好是同鄉呀。」大哥老闆又微微笑了幾聲，心裡面不免因為最近請到的工人都沒定
性做了幾天就跑走而感到有些心煩，他只希望眼前這個跟他還蠻投緣的人，不要再隨便離職
了。大哥老闆笑了笑，才又緩緩地說：「如果真是同鄉的話，那我們可真有緣啊，我老家在台
南，您府上呢？」別菸草男子一聽，又有些喜出望外，事情還真是巧，他緩緩地說：「真是有
緣啊，我老家也在台南。」於是這一聊，大哥老闆算是跟他即將徵選進公司的男子給聊開了；
他還同失去菸草的男人說起：「我們是同一班的喔。」失去菸草男子有些迷糊了，他記得他履
歷上面又沒寫學校，眼前的老闆怎麼能肯定跟自己是讀同一班的呢？大哥老闆看眼前的男子
有些疑惑著，他又笑了幾聲，笑聲是越來越爽朗，他說：「是同一年次的啦，也許再熟識一點，
也許還會發現：我們可能會是同學，也可能是親戚喔。」大哥老闆的笑聲沒有間斷，他還是
邊笑邊問著眼前男子的境況，他發現：他們有許多的共同點，其中還包括，他們都有一個女
兒目前正值就讀小小班的年紀。
在相談甚歡下，老闆起身想握一握前來應徵工人的手，他想跟他道謝，也想請他能夠為
他的工廠努力一點，希望魚幫水水幫魚，大家都能快樂一點；就只是一個小動作，他伸出了
手，那是多麼熟悉的味道，和他美眉身上的雪松味道一樣，只是似乎還多了點酒香。大哥老
闆努力地往自己身上聞了又聞，他發現身上的洋酒味，和之前在他美眉身上聞到的淡淡酒香
不一樣，雖然他美眉堅稱：那是種木質香。他心想：那的確是有點大地的味道，像是植物吸
飽了陽光，然後慢慢散出的飽滿氣味，但那是花香混合著木質香的氣味嗎？他此時感覺，那
應該更像是一種菸草和米酒的味道……
是菸草，大哥老闆還仔細檢查起工人的手，他假裝熱情的雙手一握，一副真心期待眼前
的男子能夠早一點來上班；但心裡卻莫名地緊張起來，他反反覆覆地握了好幾次才鬆開，瞬
間揮發到空氣的菸草香，是工人雙手間的冷汗因摩擦生熱而散出的氣味，還是他自己的手指
間陳舊味道嗎？大哥老闆邊跟新應徵到的工人寒喧，還邊細細地聞著那香味，太熟悉了，就
像他美眉流淚時的氣味，真的不是他那長期抽慣淡菸的味道，而是一種和眼前來應徵工人的
男子一模一樣的味道，只是普通的國產香菸。
但這又能證明什麼？他不禁問起自己。更何況，在認識他之前，他的美眉本來就只能買
得起廉價菸酒，想當然，也同樣只能噴灑些廉價的香水，這或許是他不知道的世界，但卻是
某一族群共同的回憶。想到這裡，大哥老闆禁不住自己的愚昧而笑了出來，他又跟新應徵到
的工人說：「記得，明天一定要來上班喔。」
目送工人下了樓梯，大哥老闆一個人又恢復成之前悶悶的表情，他想起結婚當天夜裡，
他美眉喝醉了，他直是跟他美眉說：「不應該讓客人灌妳酒的，妳今天可是公主，是最美的新
娘。」但他的美眉卻一副邊噁心地撫著胸口邊胡說八道地含糊著自己溢到嘴邊的話，他隱約
聽到，那些他美眉的意識是這麼說的，「改變是不好的，我現在終於知道了，不過還好，還沒
有改變得太多，關於，那味道……」他看見他的美眉是按著自己的心，然後含含糊糊地說著。
走進了辦公室，他閱讀了封簡訊，訊息內容是：我們的桌上，暫時就只能有一張機票，
我想一個人先靜一靜……他之前悶住的神情現在顯得更為抑鬱，面對原本早已戒了兩三年的
酒，他忍不住一口氣將杯中的酒全喝下，沒有一絲酒味，全都揮發進空氣裡了，他只聞到，
和他美眉一樣的味道，是種酸酸苦苦的氣味。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信差，只是將未來幸福
的景象傳遞給公主知道，他遞出去的信還說著：公主請永遠不要放棄自己的夢想，一定要堅
信妳愛的王子一定會到來。望著逐漸空了的酒瓶，原來，他不是他美眉的王子，他只是代替
遲到的王子先送了朵玫瑰花。
０５
錯身而過，大哥老闆的美眉帶著那失去菸草的男人所熟悉的味道，消失在公司附近的街
角；楞了好一會兒，失去菸草的男人嗅了嗅身上陳舊的酒味，才終於轉身離開。
走出了剛應徵上的公司，失去菸草的男人心中有無限說不出來的喜悅，終於又有收入
了……他想起他那可愛的小天使，那個愛手舞足蹈的小寶貝，他那因為異位性皮膚炎所苦的
女兒；他總覺得是自己的錯，當他看見那原本白嫩嫩的肌膚，忽然間就又乾又癢，這可讓他
傷透了腦筋，卻只能無語問蒼天，尤其是那紅色的肌膚一塊塊，彷彿像是隨時提醒著他，他
狠心拒絕那女孩的那一天。
失去菸草的男人自從離開那女孩之後，他便不再喝酒了，也許還會想起以前的回憶，就
像喝醉了那般，但那只是種想像，當回憶釀造的酒總在他夢裡悄悄地把他灌醉時，夢境，那
裡總有一望無際的稻田，還飄過薄薄一層的米酒香，直到他女兒的哭聲再次驚醒了他。
和他女兒一樣白嫩的肌膚，他隨便地烙了印上去，不再抽煙的他，拿著那女孩還給他的
菸草，他輕輕地烙下一個印記；那火燙燙的痕跡，任多少淚水都澆不熄，他只是仍舊跟那女
孩說：「我不喜歡改變……」
是他的味道，還是那女孩的味道，記憶都變成了味道，儘管他曾經滴酒不沾，連菸都戒
掉很久了，但還是有股氣味，像酒精殘留在血液裡不肯代謝一般，他一直都聞到那灰濛濛的
味道，薄透的一層穀類酒的味道，但他已經很克制了，儘管他的回憶還在他喉嚨裡燒。沒有
將任何的基因記憶殘留在女兒的身體，但那一大塊的紅斑，還有過敏的痕跡，就像那女孩喝
酒完的身體，他應該已經忘記了，因為也從沒有人問起，但那熟悉的味道在沒有被遮掩之前，
早就成為一只風箏，而那另一端的線還在他手裡，直到現在還是緊抓著。他遮掩了很久，但
在看到他女兒之後全然崩解，那可愛的天使充滿奶香般的天使，除了那味道之外，卻像極那
女孩的臉。
但還能怎麼樣，他無法鬆開緊緊抓住自己家庭的那隻手，卻還不乾脆地半握半鬆著他熟
悉的那味道，是有關那女孩的記憶，儘管他每次真想放手時，風扯著線在飛，他也總是會聽
見一句話在耳邊不停地響，「喝吧，很多事都只剩它能陪伴……」不只是剩下酒才能陪伴，失
去菸草的男人拚命地掙扎，他想起女兒的笑臉還有又紅又癢時的模樣，他還有女兒需要他的
陪伴。然後那女孩的影像模糊了，只剩下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她的味道，他只能怪自己，這一
切都是自己的錯……
還好有工作了，在雨天慢慢走著，失去菸草的男人趕緊買了幾瓶奶粉，花光了他口袋裡
僅有的金錢，回到家，他給前妻撥了通電話，仍舊是嘟嘟聲，他眼中逐漸下起了雨；雨中，
他看見濕漉漉的田地，一大片泥濘正沾在父親的身上，他看不見父親的臉，就像幾年前病房
裡，正準備吐出最後一口氣的父親，那蒼白直是沾了父親一身，他什麼都看不見，只隱隱約
約聞到空氣中的酒味，還有父親最常說的那一句，「喝吧，很多事都只剩它能陪伴……」
他直是盯著父親看，當父親僅剩最後一口氣，雖然他已然不認得眼前雙頰消瘦肚子腫大
的老人，但他還是很認真地貼近看著，只想從灰白的瞳孔中，看見什麼；就如同童年時，父
親坐在廚房裡一個人喝著米酒時，他總是站在父親所及的視線內，儘管朦朧裡，他的眼裡只
剩下父親憔悴的臉……
只剩下奶粉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連買瓶酒來澆愁的錢都沒有，他的喉嚨不知
不覺地又癢了起來；又是吞了吞口水，失去菸草的男人不清楚什麼時候把那根有紀念性的菸
草給弄丟了，但那已不是他能關心的事了，他不禁開始擔心起：明天去工作時，不知道可不
可以先預支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