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粽姑的阿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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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Sianlight星心亞Azure

鹹粽姑的阿爐
壹.


微寒的午后,鹹粽姑把瓜藤架上朵朵黃色絲瓜花採下,用菜藍子裝著,回到了廚房,她一面清洗一面盤算,要怎樣料理這些花兒。

「阿嬤,汝咧做啥米?」阿玲由外頭回家,慢慢的爬向最疼愛她的祖母。

「我咧煮好呷耶物件乎“阿爐”呷」鹹粽姑背對著她慈愛的回答。

「真的喔!阿嬤。」

「嗯啊,燒等會落雨,我將菜瓜藤頂的花挽落來,才袂等落雨後,會落嗄歸土腳。」

「菜瓜花,敢能呷?」

「會啊!阿嬤將它拈點麵粉炸一炸就真好呷喲,阿爐。」

鹹粽姑轉身蹲下來,她將“查某孫”散亂的髮絲用手理了理,抱起她放在身旁一把矮椅上:「阿爐,看汝耍嗄這呢黑,燒等手洗洗咧才可以呷喲!」


「阿嬤,嘟嘟阿有人笑阿爐耶!」淚水擒住了阿玲的眼眶。

「誰?燒等阿嬤去找伊厝大人理論去。」

看著兩行淚順著小小臉蛋滑落,鹹粽姑的心頭一縮一緊。小玲是小兒子的么女,一對很可愛的雙胞胎,三歲時突然得了小兒麻痺。五O年代的醫療本就不發達,根本不知道微微的發燒會誤了這孩子的一生。



想她林陳鹹粽在這個村裡頭,還不至於不得人和。她的心肝寶貝阿爐,怎麼可以任由人欺負呢?從她三歲得病後,一直就由自己帶在身旁,連鐵枝夫妻想罵她,都還得看她這個娘的臉色而定,別家小孩算啥?敢欺負她的阿爐,這是鹹粽姑萬萬也不容許的事情。

「“罕仔”,後擺恁孫若擱欺負我家阿爐,嘸信大家才試看麥咧。」

林鐵枝夫妻才一進庭院,就聽見阿娘和對面的“罕嫂”在吵架,而他的小女兒縮在一旁。

晚餐時刻,鹹粽姑將阿玲抱上桌前椅子,面前擺著她愛吃的“菜瓜煮麵線”和炸菜瓜花,幾尾瘦得可憐的吳郭魚放水和醬油煮成一大碗公,一家十口就這麼點食物。她想到那鍋地瓜簽下藏著的一小團白米飯,鹹粽姑趕緊去把它添進碗裡,放到阿玲的前面,等等阿玲的兄弟姊妹回來,又要說阿嬤偏心,只疼阿玲一人。

「阿嬤,汝攏只疼阿玲啦!伊有白米飯呷,阮那攏無,無愛呷飯囉!」這是比阿玲小五分鐘的雙胞胎阿華,她把碗筷丟著就要離桌,猛然間,阿華被阿爸的眼光一瞪,嚇得她乖乖的,硬生生拿了回來,低頭扒著碗裏的地瓜簽。

林鐵枝瞭解阿娘疼惜這幼女。阿玲該上小學了,昨晚和老婆為了給不給她上小學傷透了腦筋。給她去上學,一定像傍晚回家時的情形,會被同班的同學笑,小孩子不會懂阿玲身上的殘疾不是她願意的,只會笑她是個在地上爬的“跛腳”而已。

若不給她去上學,會變成“青暝牛”,對她來說不公平,夜晚夫妻倆還在為這件事情傷腦筋。突然老婆對他說:「鐵枝,阿華和阿玲是雙生,乎阿華去讀冊返來才擱教阿玲呀!」

「對喔!那無去想到這點。」就這樣夫婦倆才算了一樁心事,關燈睡去。

鹹粽姑和一些老厝邊在樹下剝花生種子,那可是鄉村農閒時的手工,剝一斗升十塊錢。要趕在播種花生時用的。有些大地主沒人手剝花生殼,就外放給平時都空閒的老人家剝,鹹粽姑看見一顆種子是四個花生仁的,就大聲喊:「阿玲啊!來阿嬤身軀邊,有一顆土豆公公乎汝耍。」

「哇!阿嬤,真的,它有四粒土豆仁喲!」阿玲很驚訝看著那顆花生。

「阿嬤,阿爸跟阿娘昨瞑講無愛乎阿爐去讀冊耶,無愛乎我去讀冊,阿爐就去死啦!」阿玲淚眼望著疼愛自己的阿嬤,小小年紀就知道找家中說話份量夠的阿嬤,不然她這輩子休想可以唸書。

「林先生,校長要我來,是希望你給這孩子去學校讀書,我們會盡心注意她,不會讓小朋友欺負她。」這是住隔壁在學校當教務主任的張亮,因為註冊那天,上頭下來的名冊中,獨獨只有林阿玲沒去報到,校長要他就近過來瞭解一下。

「張教導,無法度啦!乎伊小妹去讀就好,厝內撥不出腳手歸仝照顧阿玲。」

三年前張亮搬來這個小村莊,租屋在林家隔壁,對這個家早已有初步瞭解,林阿玲聰明但卻被鹹粽姑呵護著,寵到帶點刁蠻和任性了。

張亮認為書本可以幫助她,至少在未來的歲月中,對她會產生不小的影響。奈何教育局雖然提倡九年義務教育,還是有蠻多小朋友因家境貧寒而失學。阿玲家中除了貧寒外,著實也撥不出人手來照顧她在學校裏的一切。

「好吧!林先生,我先回去,希望你們再考慮考慮,讓阿玲跟別的孩子一樣享有她該享有的權利吧!否則將來阿玲會“怨嘆”你們的,她聰明,不讀書可惜啦!」說完張亮起身欲離去。

「燒等一下,誰人講無愛乎阿玲讀冊耶,張老師放心啦!老灰我會叫媳婦帶阿玲去讀冊啦!」鹹粽姑由裡頭出來對著轉身欲離去的張亮說著。

「對啦!對啦!阿婆要乎阿玲跟別的囝仔同款卡好啦!」張亮用外省腔,困難的與鹹粽姑交談著。

「老灰煩腦我“查某孫”去學校會乎人欺負咧。」鹹粽姑一雙老眼眸尋著張亮的臉望過去,想在他臉上找到絲毫承諾。

「阿婆,放心啦!我會交待落去,不會乎伊受欺負耶。」

「按尼我就放心,講定囉!」鹹粽姑的眼光充滿著感恩望著張亮離去。

阿玲上學了,伏在阿娘的背上帶著靦腆也夾雜著不安,從沒有看見過這麼多人。有“放送頭”在說話,除了廟會的野台戲外,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分發好後,阿玲被背到教室和她雙胞胎的妹妹坐在一起,主要是讓阿華可以就近照顧她。

老師是位女性,臉上掛了抺微笑煞是好看。阿玲的娘在窗外看她上課,這時張亮進教室了,小朋友起身鞠躬問聲:「張教導好。」

「各位同學好,今天教導來,是有事跟各位小朋友說,坐在最前排的那位林阿玲小朋友,她小時候生了一場病,所以不能和各位小朋友一樣走路、跑步,你們要愛護她,好不好呀!」張亮喊著問。

「好。」全班小朋友同時回答。

隨即張亮轉身,對著楊春梅說:「楊老師,以後林同學就請妳多費心了。」

「沒問題,應該的,主任。」

就這樣,阿玲圓了想唸書的夢。阿華有什麼,她也有,楊老師好像特別照顧她。

也許是在家任性與野慣了,阿玲的心不在學業上以致啟蒙並不是很好,功課一直在中上而已。某些時候她很精,某些時候卻很番又鈍。

楊老師跟阿華說「林阿華,阿玲若要上廁所,妳不用跑去四年級找妳姊姊來抱她,告訴老師就好,老師抱她去,懂嗎?」

「好,謝謝老師。」

順其自然下,楊春梅和這對姊妹相處得很好,她的愛心付出,無意間在這偏僻小村莊贏得了很好的名譽。附近幾個小學的未婚男老師和村裡有名望好人家的兒子,爭相著要與她結親,“有愛心”將來會是個好媳婦。

「阿嬤,阿爐跟汝講,楊老師人足好耶,伊抱我去放尿,叫我洗手,還擱拿物件乎我呷,足好呷糖果喲。」

「是喔!安抓沒帶返來分阿嬤呷咧?」

「好啦!後擺我一定拿返來乎阿嬤呷。」

「阿爐,阿嬤老啊!總有一仝會離開汝,我若無誌汝身軀邊,汝要聽阿爸阿娘的話,袂使像現在同款,動不動就使性子,知影嘸?」

「阿嬤,汝要去叼位?」

「無啦!阿嬤講的話,要記住,知影嘸?」

「好。」

「擱有,汝愛認真讀冊,不管讀有冊讀無冊,攏愛認真讀冊,知嘸?」

「好,阿爐知影。」

祖孫二人睡前的閒聊,使鹹粽姑略略安心了些,至少知道阿玲老師疼她、照顧她。鹹粽姑心想決定讓她去上學是對的。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自己的背已不勝負載這孩子了。如今腰已是半彎,直不起來,將近八十歲的人,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那天自己兩腳一伸一蹬,誰和這孩子“開講”啊!至少認識幾個字還可以“讀冊”看報紙的。




時序轉涼,鹹粽姑咳個不停。大兒子林老標找來隔壁村洪命洪老中醫出診,送醫生出門時,醫生囑咐說:「也許可以拖幾個月,但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她是年老器官功能退化所造成的。」

林老標和林鐵枝兄弟聽人說,可以求天公把壽命移轉給父母。阿娘在林家是維繫兩家的靈魂人物。醫生的話使五.六十歲的兄弟倆不知所措,他們商量的結果,決定買牲禮來求“天公祭”,一人給娘親十年的壽命。

庭院的中央擺上祭品與紅香燭。鄰居老一輩的人覺得奇怪,進前來問,才知他們的想法,急忙阻止,兩兄弟竟然放聲大哭:「命是阿娘乎阮的,為什麼嘸湯將壽命轉給伊老大人。」兄弟異口同聲的說。

「講無使就是無使,人歸尾攏愛走這條路的,鹹粽姑是人老,體能退化,恁兄弟卡冷靜咧好嘸好啊!」厝邊“老驚伯”阻止著。

鹹粽姑躺在床上,她聽到兩個兒子為了她的病要求“天公祭”,顧不得身體的不適,扶著牆來到大廳門口,她叫了聲:「老標,鐵枝啊!過來。」

「阿娘,您身體不好,愛躺著休睏啊!」兄弟兩人隨著叫聲快步趕過去鹹粽姑身旁,分成兩邊參扶著她進屋裏。

「兩個憨囝,阿娘活夠本囉!八十四歲,真正若是媽祖婆在叫我,嘸遺憾啊!我唯一放袂落心的是“阿玲”我的阿爐,唉!伊還細漢,我放不落心啦!鐵枝,伊是你親生耶,我若離開世間,你要好好善待伊,去北港替伊買一台手搖三輪車乎伊騎,伊嘛可憐,讀到五年級了,莊阿外的世界,不曾看過,鐵枝呀!阿娘交待的話,你要記住,好好善待伊,知影嘸?」

「阿娘,麥想遮濟啦!靜養身體要緊,阿玲是我親生耶,我會疼伊啦!您忘了嗎?一手七個囝啊,我只扛著伊逛過廟口而已,您身體養好卡要緊啦!」林鐵枝扶好鹹粽姑靠床休息一面柔語安慰,要娘親寬心。




林阿玲上課上到一半,他的二哥進教室來,走到導師陳宗田的面前,說了幾句話,就背著她離開教室往回家的路上走:「家發,是怎麼了,我在上課耶!」


「阿嬤要看妳,阿爸要我來背妳回家。」林阿玲的二哥一面走一面說著。

「阿嬤又不舒服了喔!」

「回家就知道,別一直問。」

「喔!」

林阿玲傻了,大廳內以往供佛用的拜拜東西,怎麼現在都搬到庭院放著,還用白色的布遮住呢?還有,大廳的左邊放著“長椅條”四個擺在一起,上頭放著木板,她的阿嬤就躺在那上面,無來由的,淚水爬滿臉上流個不停,直覺告訴她,最疼她的阿嬤.....

「快,把阿玲背來這兒坐。」林鐵枝要小兒子把妹妹背到老娘親的面前。

「阿嬤」阿玲怯聲的叫。

「阿爐……阿爐……」聽到阿玲的聲音,鹹粽姑心頭又是一緊,總算來得及,黑白無常催促她幾次了,是她哀求硬撐才能等到阿爐見最後一面。

「阿嬤,不要嚇驚阿爐啦!」林阿玲的淚水不聽話一直流下來,她好討厭自己,為何不會安慰阿嬤。

鹹粽姑臉上流下兩行清淚,下巴呡了呡兩三下,就這樣手握著阿玲的小手而離世了。放下了在世上唯一最不放心的寶貝(阿爐),見著了她最後一面,往後這孩子是好是壞,她知道冥冥中神明自會有安排。




自從鹹粽姑嚥下最後一口氣後,鄰居忙著幫忙後事。大家都很忙,阿玲沒有阿嬤陪著開講,常常獨自一人爬到屋後的空地,偷偷的流著淚。想著阿嬤在世與她的一切。

這天是鹹粽姑出殯的好日子。鄰居馬沙的老婆“阿櫻”在廚房幫忙,到屋後拿取柴火,看見阿玲獨自坐著望天,心裏頭突然一酸。這孩子從鹹粽姑過世,大人忙看墳地,忙著讓她阿嬤早日入土為安,都沒注意到她的感受,沒見她在鹹粽姑的牌位或棺木前哭過,阿櫻了解鹹粽姑,若她老人家在世,一定會想再看看這孩子的。

「阿玲,妳在做什麼?」

「在想阿嬤。」回眸中,阿玲的臉早已爬滿淚水。

「來,快,我抱妳去拜一拜阿嬤。」阿櫻心急了,外面正在做告別式,拜完後就要出殯“上山頭”了。

阿櫻不管別人眼中怎麼看,她拿了一把有靠背的椅子,放在棺木頭的旁邊,把懷裏的阿玲放在椅上,告訴她說:「跟阿嬤講,愛伊放心,好好去天頂作仙。」

「阿嬤……」阿玲不會說,她只會哭,在場每一位都被哭聲感染心靈,酸楚到極點,所有的人都知道鹹粽姑在世時疼這個小孩,視她比自己的命還重要。阿玲每叫一聲阿嬤,聲聲的悲淒,直入每人的心底。看在幫忙“主事”者的眼中,他紅著眼要阿櫻把這孩子抱離開,時辰已到了,他吆喝著,整理好隊伍,就送著鹹粽姑“上山頭”了。





貳.

屋外細雨絲絲,滴滴答答在阿玲的耳邊響起,她端起一杯咖啡,看著雨滴盡情的以泊油路面當舞台,秀出各種不同的美妙姿勢。

這樣的氣氛容易引人遐思,手邊的少年讀物“紅胡蘆”頻頻將她呼喚,童年的往事,幕幕直竄心頭,再次洗滌了她的心靈。

憶,使人成長;憶,也使人脆弱。阿玲憶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心底的酸楚並沒有隨歲月的荏苒而削減,時間的輪軸在旋轉中,給了她對生命另一層認識與珍惜。

既是活著又認識字,就必需紮紮實實的過好每一天。此時她雙眼微閉,阿玲看見自己用雙手攀爬上芭樂樹,以自身的重量將枝椏往下壓,給小她幾歲的玩伴拔光芭樂後再放掉枝椏。她捨不得睜開眼兒,那偷摘“芭樂”的樂趣再次流過心頭。阿玲如在欣賞影片般任記憶的影像幕幕的串連,她看見自己宛如是“囝仔王”把一堆芭樂攤開,妳一顆我一粒的大家分來吃。輕輕再啜了一口咖啡,而今中年的她,歲月並沒有因阿玲的喜怒哀樂而停擺過。想著想著,歷歷往事重襲上心頭。
阿嬤逝世後,國小六年級下半學期,阿爸謹記老母親臨終的遺言,到北港的鎮上買了一部“手搖腳踏車”給阿玲,那年,她十四歲。

國小畢業後,阿玲面臨升學與不升學的兩難中,老師一直要她好好考慮:「妳的功課在四年級時進步很多,後來一直保持的很好,為什麼不想升學?」

「但是……學校在隔壁村,教室又是在樓上……」於是,阿玲選擇了放棄。沒理會大哥對她的殷殷叮嚀:「阿玲,妳要跟阿華一起去註冊,知道嗎?只要妳願意讀書,看妳要讀多高,阿兄都會支持妳的,阿兄會去賺錢給妳唸書。」

日子就在騎著手搖三輪車,車上綁著阿爸由田裡捉回來送給她玩的台灣鼴鼠。她忙著到處探險到處晃點,“探險”自己沒到過的地方。

鐵枝語重心長對著“牽手”說:「沒買車給阿玲時,回家就能見著孩子,車子買後,種田回家還要找小孩。」

「鐵枝,阿伊丟好奇啦!過一陣子就好囉!」

「鐵枝啊!阿南仔講台北蔣夫人開的醫院,專門醫小兒麻痺,咱將阿玲帶去醫看嘪咧。」

阿玲十七歲那年被送到蔣夫人的醫院。這次的醫療阿玲和阿娘抱著好大的希望,希望開完刀能站起來撐著拐扙走路。

老天並沒有如她願,醫院進進出出到二十六歲,經歷大刀小刀的手術,斷斷續續的九年裡,阿玲依然得靠輪椅代步。林家在這九年中,卻有了天大的變故,阿玲的娘因農耕太累在田裡倒下了。

回憶的河流流至此,阿玲眼眶微濕的再次啜了口咖啡。黑咖啡的苦入了喉,她再緊閉著眼,任由濕了眼的淚,流過臉頰。

林阿玲的家,耕種轉對了農作物,生活大大改善了,在村裡面已算是小康之家。

但是,命運若想捉弄人,自然會安排環境的降臨。




阿玲十九歲那年,阿娘中風了,家中亂成一片,花光了家裡全部的積蓄。生計重擔頓時落到大哥的肩上。除了要籌阿玲的醫藥費外還得負責家中生活費用。

人性,總在你面臨試鍊時最易顯現。以往,常在家中走動的鄰居,因為鐵枝的老婆中風而瞧不起林家,大家對他們敬而遠之,怕被調頭寸。

「阿爸,我有寄這個月的生活費回家,你要注意查收,不然會掉了。」阿玲的大哥打村裏頭唯一的公用電話,由村長廣播叫鐵枝接聽。

「汝敢有乎藥行藥材錢。」想到囝仔這麼懂事,鐵枝為他擔憂欠藥行的藥材錢。

「阿爸,我這汝免煩惱啦!厝內愛用錢,才擱跟我講,阿玲我這禮拜有去看伊,一切攏真順利。」

屋外雨依然銀銀亮亮的跳著,宛如一位芭蕾舞者旋轉輕盈的身軀。記憶再度來她腦海中誘著,輕輕的……輕輕的扣門。

家中頓失阿娘這個支柱時,一家陷入困境。阿玲大哥和鐵枝商量,想以所學的中藥知識,上北部自開一間中藥店,本錢需要十幾萬元。還是最保守的估計,家中現連三餐都有困難,如何去籌備這筆錢呢?

鐵枝想到牽手的大弟,他跑了一趟“牽手”的娘家,大舅子沒結婚,賺的錢本來都是鐵枝的牽手在保管,牽手生病後,鐵枝把錢都歸還給他。所以鐵枝才會想到可以跟大舅子借看看。

窩心的大舅子二話不說的借了錢,就這樣,林家大兒子拿了十萬元到北部創業了。

剛開始時,大哥把本錢全放在店中的進貨上,三餐若有買麵條回來煮的話,就煮白白一碗啥也沒放淋上些許醬油吃了,若是沒錢買麵條煮,曾一天三餐“喝水”過,所賺之錢除了付進貨藥材料款外,其餘的全數寄回嘉義的家中。

上帝若是關起了一扇門,定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這扇窗卻得靠你自己去發堀)。

林家熬過來了,在全家大小團結的向心力下,熬過了一段悲且黑暗的日子。

這期間,阿玲大哥婚姻失敗,夫妻因性情不合而協議離異。留一子待育,可喜的是生活一天天的改善中。

阿玲三姊,如花似玉的姑娘,為了母親的病,辭去了台北的工作,回老家專心侍奉媽媽,順便幫忙帶著大哥的小孩,代替了母親在家中的一切俗務。

由於乖巧吸引了無數的媒婆,把林家的門檻幾乎要踩壞踩爛。甚至有的還提出要幫助他們,條件是……只要阿玲的三姊願意點個頭嫁過門。鄰近三、五個村子,每個人都知道鐵枝的三女兒既孝順美麗又“溫馴”。

回憶的轉軸旋轉至此,阿玲嘴角揚了揚,淡淡的笑了。

想起有一次,媒人帶著一個男孩,到家中與三姊相親,男孩身穿西裝,配著牛仔褲,民國六十幾年的農村,這種打扮實不多見。主要的是……他腳上穿著地板拖鞋,手裏拎著一袋蘋果,蘋果在那時期可是很貴重的水果,富人才吃得起的高極水果。阿玲和阿華躺在床上假裝睡著,二人蓋在被中竊竊私語,她們笑那人長得好笑,笑那個人頭髮留好長,笑那人穿拖鞋,於是倆人私自下了決定,蘋果收下,姊姊不嫁給他。




記憶繼續在腦中發酵,心中沒來由的一陣酸,一股澀,難道生活真的要這麼的起起伏伏才算是人生嗎?

大哥的孩子六歲那年,幼兒園讀書時跟著班上的小朋友去垃圾場玩。學校附近的住戶雞隻死了,把雞屍丟棄在學校的垃圾場中,這群孩子就這麼的起火烤雞玩了起來。小朋友真的吃了,一群小孩子吐的吐、昏的昏,老師嚇的送醫急救,而六歲的侄子卻沒吐,老師送他回來時,要阿玲小心的注意,就這樣“沒吐”觀念中以為“沒事”了,誰知事實不是這樣的,細菌在體內漫延,侵蝕到腦部,到後來衍變成吃了東西就吐,送到醫院時,拖延了一星期而過世。

一個可愛的小生命,就此長眠了。

阿玲痛苦的讓記憶繼續往回走,想到中風的母親因著這件事所承受的打擊,淚水不聽話的再次竄出滑落臉頰。她仰望著藍天,天沒變,而她的家呢?




命運若想考驗一個家,絕不會去管你有多少的承受度。阿玲二哥學電機的,跟人合夥組一家公司。公司雖然賺錢,而他身體卻累出狀況了。二哥“肝”檢驗出有毛病,就在六歲侄子過世不到一百天內,也因操勞和煩憂,無能力顧及到懷孕的妻子,相繼的隨侄兒長眠了。

留下了一位遺腹女,在他過世後的一星期出生。

阿玲二嫂家的環境背景與林家是天壤之別,二嫂、小孩在親家公的一句「環境不適合」下,長住於娘家。老天啊!阿玲緊閉著眼,心中忍不住的再次呼喊著上蒼,二十多個年頭,那孩子二十年幾年來,阿玲與家人見不到五、六次。
經歷這麼多的歷練,鐵枝的心裏難免會怨、會嘆。想到囝仔堅持要舉家遷移到桃園。大家住得近,相互間也好有個照應與扶持。

鐵枝默然了,一想到要和“牽手”搬離生長了五六十年的家鄉,心裏的不踏實、沒安全感油然而生,但是他熬不過一家囝仔大小,只好開始收拾起一些比較有記念性的東西。

人的耐性、毅力在命運的捉弄時發揮了潛力,林家的變故,並沒有打垮林家。阿玲家的兄弟姊妹,反而更團結了。她二姊、二姊夫,在這段黑暗期裏,出的心力不亞於兒子盡的責任,「二姊夫」一個讓阿玲一家子感恩的貴人。

初開始,一家先投靠住龜山的二姐,阿玲由二姐夫背著爬上五樓,阿娘由二姐扶著慢慢的上樓梯。

著實難為二姐了,因為她的公婆在知道我們全家暫住他兒子家時,每個星期都由板橋來探望他們,故意留下來過夜,讓二姐與二姐夫為了安排他們睡在那裏傷透腦筋。經過一個多月,二姐看這樣下去不行,就籌了一些錢讓二姐夫去挑園縣八德鄉阿玲雙胞胎阿華的家隔間,於是一家又遷居八德鄉,因為阿華沒有公婆,不會發生那樣的問題。

阿玲的大哥在有能力後,才買下現居住的房子。



參‧

又到清明祭祖的日子,阿玲坐在桌邊,見著嫂嫂忙進忙出,還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阿玲啊!咖啡沒了,還要再來一杯嗎?」

「好啊!妳不是在忙?」

「叫小純去泡啊!妳帶大她的,泡一杯咖啡也不會嗎?」小純是大哥的女兒。

「喔。」

看著大家忙進忙出,她讓記憶的思緒再度的馳騁。眼前這位個兒嬌小的婦人,是他大哥再婚的妻子,秀外慧中,蠻能持家的,把家“持”的有聲有色,最主要的是對阿玲和阿娘也不壞。

望著嫂嫂嬌小的身軀,她的記憶再度倒帶,阿玲想起那年自己脊椎的釘子因姿勢不正確的關係,斷過一次。經人介紹,沒回去台北振興醫院回診,卻在三姊的堅持下,到屏東基督教醫院去重新開刀。那段日子,嫂嫂未孕,阿娘中風,姊妹也全出嫁了,照顧她的擔子當然落在嫂嫂的身上。

當他們到達屏東基督教醫院時,辦好了住院手續,護士帶她們到病床時,同寢室所有的家長呆了,阿玲因為少運動(也不知道要怎麼運動)所以虛胖,大家看著如“守宮”的嫂子要照顧像“鱷魚”小姑,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有一位家長還跟嫂嫂說:「我講這位ㄛ桑,汝尚好是請一位看護,或者是叫汝叨的人,擱一個來幫汝照顧啦!汝小姑這尼大枯,看汝安抓顧起喔!」然而,事實卻不然。

手術出來後,阿玲被推出往加護病房的走廊上,嫂嫂看著臉色如臘的她,嚇得跟著小跑步。夜間家人可以進去陪宿(因為是脊椎手術,不像一般的外科手術),同寢室的人,每人均輕聲呻吟著,阿玲一聲也沒出,最疼痛時,她皺皺眉頭,一個念頭在心中留連不去“明天會更好”,就這五個字,支持她度過了一個多月的住院日子。

護士有時看她兩眼愣愣的望著天花板,問:「阿玲又痛了是不是?」要為她打止痛針,都被她拒絕了。

所以她住院那段期間,不吵,不鬧,反比同寢室中的任何一人好照顧,醫生和護士都對她很好。



祭祖好了,大家圍一桌吃飯,阿玲的思緒也被拉了回來,嫂嫂要住在樓上樓下的大小姑都一起回來吃,用餐中的閒談,一家和樂融融,這一幕,促使阿玲想把它寫下來的念頭。




後記:
僅以此獻給過世的祖母,一位永遠活在我心中長者。

也以此獻給中風快三十年的母親,一位典型的農家女人,謝謝她一路陪我走過。在阿娘的身上看見的,不是光鮮亮麗,是比光鮮亮麗更上一層的毅力美,生命在她的身上,真的是發揮到淋漓盡致,中風快三十年裏,曾多次的與病魔對立,均因她的堅強,她勝利了。

我常將她比喻成泊油路旁的小野花,不畏堅難的由硬硬的石縫中鑽出,沾著露珠,挺立的迎向朝陽,讓早起的路人驚艷於她的脫俗,外貌的美算不得什麼,我家阿娘的美,卻是如雨露般的滋潤著我們這群孩子心靈。

阿娘的毅力又如似木製飯桶外圍那圓圓的桶箍,緊緊的箍住我們這個家,也箍著林家的向心力,而今,歲月雖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年邁的她,似風中殘燭,然而我們兄弟姊妹都非常珍惜和她相處的每一時刻,也無時不把她的優點學起來好好的儲存著。

雖只短短不到一萬多字,我卻用了一星期以上執筆,每寫一段往往不能自己,腦中思緒的流,順著一字一字的釋出,也重新流淌過次次的悲與喜。(完)


一件件困難令人酸楚的事件
像是一次次的考驗
如庭園中長滿不討喜的花
一朵又一朵
沒有令人欣喜的外表
卻能引領人深刻體驗到
困難中
也有值得回憶的精采

感謝這一萬多字的故事,讓人看見努力堅持的天使。
Re:跳舞鯨魚 
謝謝!
妳的名字很美溜
感謝妳參與棲的分享圖檔
從我有記憶以來
我家就已經從鄉下搬到市區了
(那是阿爸阿母辛苦的成果)
所以看故事的期間
一直覺得我看到的是
我爸爸或媽媽或兄姊(哥哥大我十幾歲)在說他們那時候的故事給我(聽)
「還沒搬過來前!隔壁家的田……」
那個年代的辛苦、心酸
總是離我好遠
遠到我無法於他們的笑容裡感受到他們的喜悅
我是幸福的
雖然我也想要那種笑容

記得阿嬤過世時
當時,我「不懂」該怎麼傷心
看著家人與親戚哭得死去活來
我想著
為什麼我的眼淚跟他們一比
會有點「勉強」
於法事期間
聽著他們說著「那時候」的阿嬤的事情
當時心裡想得是
那跟我知道的阿嬤怎麼差這麼多
我只記得阿嬤整天都躺在床上
那是我記憶中的阿嬤

怎麼他們的阿嬤跟我的阿嬤差那麼多

是年紀小不懂事嗎?
怎麼,
成長至今當時的疑惑卻還是沒有解開?

此篇故事再次翻起我當時的疑惑?
雖然苦思仍解不開
但一股熟悉的感動漫開心靈
讓我得以再次自省

感謝作者分享
這其中的感動應該讓更多的人看到

滿口言不盡意
盡說些自己的事
還請作者原諒

ps:文章裡的「台語」對話
剛開始讀來還真有點吃力
不過漸漸習慣後
卻有一種親切的感覺萌生
是阿
畢竟說台語也說了這麼多年了
這才是我(們)原本的語言,不是?

m520拜讀
Re:m520
哈哈...講安尼...很親切哩...謝謝你
如此一篇底蘊深厚的創作
一萬多字以一星期完成
算是快筆


回望前塵舊事
一樁樁一件件浮掠心頭
酸楚中夾雜絲縷甜味
想來便是這點點滴滴
教你回眸不能自己

此作就情意面來看是飽足的
而在全文鋪陳上似有漸寫漸乏力之感
若僅就阿嬤或阿娘做主要陳述
以短篇小說呈現或許容易聚焦些
個人認為文中敘述線路隱約不止一條
或許也可給自己更多時間
重新整理擬定大綱
除開搜尋記憶也可親族訪談
日後改寫成一長篇作品也無不可

以上個人淺見
共勉
Re:妍音
謝謝版主喲...
是的...在快結尾時...棲當時真的感到乏力...
因為似乎把此篇的架構寫大了些...卻有不知道怎麼收回的困窘...
所以棲才會再補上"後記"
寫作對我來說...偶而會感覺乏力...
我曾追究原因...應該是棲閱讀的文章還不夠...
才會常感到詞窘...我會更努力閱讀...
好感謝版主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