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好美,映耀著如緞的光華。
在月光細柔的沐浴裡,我突然很想說些什麼,好和你一起分享現在的感覺。我將要訴說的故事,猶如一壺未泡開的心茶,初嚐的滋味是淡淡的苦澀,或許,會苦得讓你想流淚,如果你願意,就請繼續看吧……明晃的月亮在夜空輕巧地慢慢往上攀爬,月光下熱水正沸騰,我已沏好茶,要開始說故事,你已經準備好了?故事是這樣的……
在高中校園的某個角落,他們又聚在那棵綠蔭如蓋的樹下。微風徐徐地吹,綠樹搖曳著婆娑的影子,濕潤的空氣中混著新鮮泥土、碧綠青草的氣息。樹參差的影子裡,躲藏著一雙人的影子。
他說:「最近準備考試好累,一連好幾天都開夜車,高中生活真不是人過的。」
「是有點累啦,可是哪有你說的這麼嚴重,一定是你都臨時抱佛腳,遭到神明的懲罰了吧。」
「有沒有這麼嚴重……好吧,我承認我是太混了。」
「現在知道太晚囉,月考都考完了,我看你也差不多完了。」
「說的也是,不過古人不是也有說過:『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嗎?』我們不如來想想,這個假日要去哪玩?」
他們就像不能分割的個體,無論什麼事,總不會忘記對方。
「我們去看海。」她是喜歡海的,她總覺得遼遠湛藍的海水,有讓她平靜的成分,給她安穩的感覺。
「好啊!我們好久沒有去旗津了。嗯,那星期六去。」
「就這麼說定囉。」她的眼珠裡流轉著波光,彷彿海的神秘深邃。
上課鐘聲倏然響起,終止了他們的對話。他們並肩行走著,然後在某個轉角,就各自走開了。鐘聲剛好敲完最後一聲,空氣中迴盪著,迴盪著蒼涼的餘音,而人,早已不知所蹤。
到了星期六,兩人穿著剪裁簡單的潔白短袖襯衫,過膝天空藍的牛仔褲,在炫目的陽光裡益發朝氣和青春,不能掩抑。
他們逛完商店後,來到金黃色的沙灘上。
她興奮地喚著他,聲音裡有著永遠長不大的天真:「還在發什麼呆啊,快走啊,來啦。」她快速奔向海洋。
他笑著說:「等等我──」他踏著愉悅的步伐,追了上去。
「你這麼慢,像隻烏龜,我才不等你呢──」她又小跑步起來,還不時回頭顧盼,眼睛散發著晶亮的光芒,烏黑的髮絲在風的擺動中飄揚,在空中劃下一道道美麗的弧線。
他彷彿有什麼正在被隱隱牽動,卻也不敢多想,霎時停下腳步,專注望著她
說:「真是的。」
他心裡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綿密地溫柔環抱住,他不想掙脫;卻也不想有什麼被改變。他並不想破壞這樣的關係,因為他沒有勇氣。又有誰敢說自己真正有勇氣?在這樣曖昧不明的時分?陽光照射在他頎長的身軀,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不斷向後延伸,像是逃離,卻依舊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她從海上走回來,挨著他身邊坐下,她將頭輕倚在他寬厚的肩膀,細柔的長髮披瀉其上。
他問:「為什麼妳喜歡來海邊?」
她不經意看著他說:「也不能說是喜歡吧!總覺得海洋是深不可測,所以在海邊,我彷彿可以看得更遼遠。」
「那妳看到什麼?」
「我像都看到了,卻又什麼也沒有看到。」她迷惘的雙眼,平望海的彼端:「我在找尋我的未來,遙遠的未來。」
「那,妳的未來裡有我嗎?」
她微笑,從笑裡開出一朵花兒來,並拉著他厚實的手心說:「有的,我看到你就在前方。」
他也看著她說:「那我就放心了。」恆常地微笑,笑容裡包容著她所有的一切。
兩人互看了幾秒,短暫的沉默後,時空的每一個隙縫,都被他們的狂笑所填滿。那是屬於年輕人的笑,似乎有著用不完的青春歲月,才能有的放肆和揮霍,也是最真實的笑靨,最真實的美,令人想望,卻也令人感傷──像在害怕繁華過後,那如死寂般的荒涼。
四周又回復了寧靜,只聽見海浪一來一往,拍打在海面的聲音,而海浪就像一陣陣的雪花,在擊破時綻放。
此刻,燃燒般的夕陽,漸漸沉沒在湛藍的海平面下。落日餘暉映照在他們的臉龐,顯現出只屬於他們的顏色──一種暖色的色調,近乎幸福的溫度。就這樣兩個人,兩雙明亮的眼眸,送走瑰麗而悵惘的夕陽。雙雙無語。
離開那裡,他們在一個田野間的河堤邊,並肩而坐。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動,如同永不停留的時光。天空不知不覺已換上闃黑的布幕,他們迎接獨月和繁星的上演。
看著滿輪的光華,她輕聲地說:「我好希望能永遠這樣,誰都不要離開誰,要一直在一起,直到鬢髮斑白,我們依舊是朋友。」
他可以感覺到她眼裡的憂鬱和期盼,他說:「我們一直都會是的。不論到哪裡,這是永不改變的事實。」
她詫異地看著他說:「我不想和你分開。」
「如果妳追尋的未來,是我到不了的地方?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不是我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她眼裡閃熠著透明卻又清晰的淚華,望向墨黑的天際說:「如果你離開,我的未來,就真的只是汪洋一片。」
他張開了偉岸的雙臂,她就停泊在他的懷裡,像一處安全的港灣。她感覺是如此溫暖,有深深被呵護的感覺,像是冬夜裡的一碗熱湯,流進胃裡,暖暖的,身體的每一根血管都是,傳到心裡,讓她不再害怕,因為他在身旁。
「我們以後也要像今天一樣,一起等待月亮出現。」她依舊在他懷裡。
「有妳這句話就夠了。」他將她擁得更緊,像是回應著她。
現在的他更是唯恐失去她了,因為他的各種情緒,彷彿只有她能夠理解,也只有她能夠撫慰,他所有負面的情緒;她心裡也是這樣想。他們彷彿覺得這一刻即是永遠,然而『永遠』依舊是『永遠』,是一種遙不可及的盼望和惆悵。
河堤裡流水悠悠,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直到不能分辨,難以理清──生命就這樣流逝了。
才是幾個月光景,別離就像故事情節般來到跟前。她即將定居在西雅圖,是因為全家移民的緣故,她不得不走,縱使有百般的不捨,也得捨下;而他依舊在台灣,且是一個人。
在機場,他故作輕鬆地問:「妳都準備好了?東西應該都有帶齊吧?不然到了國外,可就沒有這麼方便。」
「我想,我是帶不齊了,可是,除了你,我什麼都帶走了。」她的眼神忽遠忽近,不落在誰身上。「我不敢想像,距離和時間,會讓我們之間發生什麼變化?」
「妳別這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都應該接受,不是嗎?」
她眼底泛著淚光︰「我不要聽這些!我這一次走,下次回來,也不知道是何時了?你難道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又轉向別的地方:「我不怕孤寂,我只怕分離。」她雙眼又是那樣的徬徨無助,空洞洞。
他什麼也沒有說。
她進入登機處前,回頭顧盼,看這熟悉的的環境最後一眼,又像在等待什麼,他向她的方位微笑,彼此真切揮手,直到視線模糊,直到距離叫彼此認不清。
飛機緩緩起飛,離開了地面,不知帶走了多少人的心?卻毫無歉意地直入雲端,越過那面寬闊的海洋,此後分隔兩地的人,思念就是最後的無形聯繫了。他忽然覺得本來喧嘩的機場,一下子變成謊話被揭穿的騙子,無話可說──寂寂的,好長的一瞬間。
誓言留不住他們,無法將他們串綰在一起,誰也留不住誰,應該說他們也不曾試過。他給她滿載的祝福離開,她讓他擁有這美麗的記憶。但在每年的中秋節,月亮最圓、最美好的時候,他們都會想起彼此,給對方一張簡單的卡片,互相訴說彼此的近況,附上簡單的問候,如此而已。如同他們的關係──只是朋友──如此而已,簡單到讓人難以忘懷。
也是同樣的季節,可是女孩已經亭亭,時光的淘洗讓她在美麗的外表,更添置了幾分沉靜,她已是個優雅賢淑的女人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她在今年寄給他的明信片上,用娟秀清麗的筆跡這樣寫著。
他看著她的文字,閱讀她的心情,突然,莫名的失落在他心裡反覆起落。他緩步走到陽台,抬頭仰望,一輪皓月高懸在夜空,揭示了所有的訊息。他很想當面告訴她:「我也是這樣想起妳。」他立刻在書桌前提筆回信,用她送他的鋼筆。
我收到妳的明信片了,很高興妳還記得我。我們好像很久沒見了,最近還好嗎?我這裡還是一樣,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少了一個好友在身邊,除此之外,真的很好,妳不用耽心我。那妳呢?妳還會回來嗎?我在高雄看著不曾改變的月光,妳還會回來吧!『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妳忘了下一句了。
他將信封好,仔細黏上郵票,只希望這封信用它那潔白的翅膀,快點飛到她身邊。此後,他成了天天守著信箱的人,連管理員都注意到了。
管理員問:「等女朋友的信嗎?」
「沒有,只是好朋友。」
「看來是很重要朋友,祝你早日收到好消息。」
「嗯,謝謝你。」他回了個禮貌性的淺笑,便回家了,帶著奇異、複雜的心情,但喜悅的成分居多。
日子一天天消逝,一個月都過去了,他不再收到有關她的訊息,他和她就這樣斷了線,在生命的流轉裡,在一封信之後,在一個試探性的問號後,他失去她的一切。
他急於想知道她的現況,他找了一個和她最好的同性友人,不斷向友人探問。
那人劈頭就說:「你找我是想問有關她的事吧?如果是的話,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是她要我別說的。」
「我只是想知道,她過的好不好?為什麼不再寫信了?」
那人簡潔平視著他說:「她要你忘了她,這樣你才能重新開始。你們之間是不可能了,她不久就要結婚。所以,她希望你忘了她。」
「怎麼會?」他依舊不肯相信。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當初是你自己沒有勇氣要她留下,若是你開口,事情說不定就不會是這樣。」
他低下頭輕聲說:「都是我的錯。」
「一切都來不及了。」那人看看手錶說:「我好像說太多了,時間不早,我想我是該走了,再見。」
「謝謝妳,再見。」
現在他終於明白,原來,不問候、不見面也許對彼此都好。他知道了,她不是故意要傷害他,只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的事再過多強求,是一種痛苦。
一切的曲折心情,就深埋在心中的最深處吧。她依舊在他心裡。
那夜,他獨身來到旗津的海邊,坐在沙灘上,將這些年來她寄給他的卡片,自袋子中取出,焚起熊熊的火燄,試圖將過往燒得一乾二淨,卻無法將她的身影從心裡絕跡。強勁的海風襲來,捲起灰黑的灰燼,像怎麼也拭不去的印記,隨風飄搖飛送,到遙遠的海裡,而在火光跳躍中,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一襲飄逸的海藍衣裳,自遠處走來,他心裡一驚,約莫是海流的暗湧。
她說:「是你,你在這裡……」
「我在這裡想要忘掉妳,妳就來了。」
「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妳沒有錯。是我不懂得珍惜。」他望向她:「妳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嗯……也許是因為你在這裡吧。」
「我想妳只是來看一個到不了的未來。這裡的海水正藍,可是已經不是妳的那片海了。」
「我的海就在另一端,你或許不能來,而我依舊看得見你。」她的眼光朝海上的無窮無盡的光芒:「月光是不曾改變的,你呢?」
「我們的月光是永恆的。」他們相視微笑,彷彿又回到最初,彷彿他們一直都還是當時的他們。
「我該走了。」
「我也是。」
他們不復言語。他們在他們之間的盡頭,看見彼此各自的起點,沒話可說,就各自走開了。
今夜的月光不知怎麼,或許默默懂得他的傷悲,顯得特別溫柔,在月光裡,他有被安慰的感覺。
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常常都是最難守候的,於是便想要為彼此定下青山的誓言,恆常等待著,可是會逝去的,任誰也無法留住,不勝唏噓。
『天涯共此時。』她要的只有這樣。
夜已央,月已稀,請喝下這最後一杯心茶(別等它涼了,那只會更加苦澀),這個故事也就完了。
可是,在每個月光如緞的夜晚,回憶正在閃耀著璀璨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