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體重,或者──說得更精確一些──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身材,只因你曾說過你喜歡,親吻我的鎖骨。

  竊聽橡膠輪胎從柏油路面躡滾而近的細緻黏膩聲,屋外閃了電,景深過長的夜色被光線輕輕剜開,籠罩在逐漸擴散卻同時也益發微弱的光圈中,凝視著自己的手。大概是過於消瘦的緣故,纖細手腕上呈細根狀的血管微微浮起,泛出清淺的青色,彷彿水痕似的從腕骨溢出,流至肘部。
  
  車身剪影在玻璃窗上變得歪斜扭曲,燈光經過折射,聚焦至雙眼,我瞇細了眼,不禁想起那天。還記得那天,陽光意外耀眼,耀眼到令我錯覺若是這麼愣愣地站立在原地,就會被稀釋成一派透明,連存在感也一併曝光淡出。在我身旁,同樣曝曬在這片陽光之中的你,一開始只是瞇細了眼,然後完全闔起用力緊閉,最後甚至伸出雙手矇壓眼窩。

  你說,營養不足讓你無法負荷陽光的亮度。

  有一段時間,我假裝懷孕。開始閱讀中外名著,開始欣賞古典音樂,甚至開始注意飲食──儘管我一向小心翼翼──強迫自己開始習慣一切所謂的胎教。可對於我的一切舉動,你始終不發一語,像是對我的幼稚不屑一顧,只淺淺笑著,戲謔地捏了捏我肚子上的肉,然後如鳥兒般,用雙喙啣住我露出一半的鎖骨。

  生活中總有些無法全盤理解的事物,日子一久,這些往往進一步成為我們的自以為是。那天,記得是到處隨意插滿聖誕樹的月份,我說沒什麼胃口,只打算熬一鍋湯墊墊肚子,藉此打發晚餐。站在瓦斯爐前,注視著那鍋欲言又止的湯,是否在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將所有食慾也一併煮進了湯裡?細碎氣泡像是魚兒般,殷切地張開小嘴──一度以為終於得到了回應──企圖汲取稀薄氧氣。毫無預警,我扳上開關,感受到從頸子蔓延至臂部肌肉如輕微觸電般的撕扯,抬起整鍋湯,一股作氣往流理台傾倒。扳開水龍頭,灌竄而出的冷水立刻沖泡出濃稠熱氣,而自己,就這麼站立在原地,等待眼前的窗被白霧爬滿,視線全被佔據。

  一樣是,那天,你說有個驚喜要給我,接著端出你以為我最喜歡吃的波士頓派──這才想起原來今天是我的生日──軟綿蛋糕上篩灑著細密的雪白糖霜,停格在如此美味可口的畫面,你催促我,大口咬下。

  摧吐完畢,用沾滿水的掌心胡亂抹去嘴角的蛋糕碎屑,異味隨著手指在臉頰間的摩擦頓時更顯刺鼻。凝視鏡中赤裸著身子的自己,目光依舊聚焦在兩旁鎖骨,滿意地抿起唇,將雙臂交叉在胸前,十指沿著後頸環扣而上,把腹部放鬆,接著將頭深深埋入其中,繼而吸足空氣將胸腔整個鼓滿,彷彿急欲撐破這副身軀似的。就在以為要膨脹到身體極限的時候,兩側鼻翼忽然斂力一揪,將全身氣味通通吸進,似在辨認匿跡於體味中若有似無的指紋般。為了證明那獨一無二的存在般。

  常常覺得自己對於料理的要求愈來愈寬鬆,就如同對待愛情那樣,已不會試圖去改變些什麼──愛情或許很偉大,卻沒有偉大到足以改變一個人──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明白這個道理,讓自己妥協並且持續不斷地擠壓自己,好讓彼此沒有任何產生摩擦的餘地。

  在那漫長的嘔吐過程裡,我確切感受到那所謂的愛情從胃底翻攪而出。那股力道猛然灼熱竄經喉頭。忘了,自己是否曾親口對你說過,喜歡你的瘦,如同你喜歡我的那般。那晚,在企圖忽略強烈飢餓感的生日那晚,我作了個夢,夢見兩副映滿光輝的森白骷髏,他們彼此交纏,用全身的尖銳骨骼刺入對方空蕩蕩的體內。整個夢,沒有絲毫聲音,安靜地駭人。

  喃喃囈語,愛撫著你腹腔旁宛若琴鍵般嶙峋浮雕的肋骨,我難以自制地喃喃囈語。第一次親眼見著整副人骨是在國中二年級,那也是我第一次踏進實驗室。當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櫥櫃中各類稀奇古怪的標本時,自己卻獨獨被那副像是被遺棄在陰暗角落、上頭還輕覆著薄薄灰塵的假造人骨所深深吸引。或許過於專注的緣故,有那麼一剎那,錯覺自己這副仍處於青春期、尚未發育成熟的骨架竟和眼前擁有完美比例的骨頭互換,那種極為強烈的錯置感,至今我仍記憶猶新。

  「生日快樂!」

  今晚,你對我說的祝福還積垢在耳骨,甜膩香氣卻早已用掌背一把擦去。窺視泛滿油光的蛋糕上那群佇立著的、骨瘦如柴的蠟燭,無法克制地想起年少輕狂的你、我,或者──過於細碎的我們──就這麼一失神,蠟油忽地滑落下來,潔白蛋糕立刻沾染上一塊朱紅色的刺眼痕漬,匆匆許了願望,一口吹熄所有過於赤裸的目光。

  「吃蛋糕吧!」當你興奮地朝我喊出這句話,去年吐出的波士頓派一瞬間全竄回了我的胃,噁心難耐的味道一股腦兒從血管最深處反芻而上,但空無一物的胃袋已沒有任何東西可供嘔出。從蛋糕的另一端,你露出如幼犬般的無助眼神凝望著我,笑了笑,我將那盤嘔吐物一點不剩地扒下了肚。

  有時候覺得你,簡直像極了冬天裡的一碗熱湯,用雙手捧著時感到無比溫暖,但當隨著時間過去,將湯一滴不剩地喝完後──當然,再經過嘔吐──消耗完的溫柔虛脫為脆弱的餘溫,然後在依舊期待著什麼的掌心裡,乾涸成一堵冰冷的杯壁。

  才明白所謂的感動並不是哭,而是嘔吐。

  車身和細緻聲響一併駛離淡出,燈光漸次消褪,將偷來的時間還了回去。回歸幽闃的房間似在剎那變得更加窄仄擁擠,棺材般的水泥盒子異常靜謐,彷彿世上所有沉默全遺落於此。你從不曾疑惑我為什麼總在浴室裡待那麼久,今晚慶生後,在濕潤的臉孔中,我早已忘了是為何慶祝,只記得後來我們似乎做了愛,在這過程中,你總喜歡露出尖銳的虎牙,彷彿嫌什麼東西礙事一樣,將我頸子上你去年生日送我的項鍊撕扯囓斷。那種決心,像是急欲宣示絕不讓任何事物阻撓你享用我鎖骨的每分每秒。

  抽絲細繩在斷裂瞬間立即癱軟,帶著些微濕潤的觸感如指甲般劃過我的背部,我們拼命用削瘦的身體擠壓彼此,用全身堅挺骨頭敲擊出漫天巨響,兩縷羸弱的靈魂彷彿在此時糾纏成一副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就在這一切即將達到巔峰時,你忽地用雙唇含住我的鎖骨,溫熱厚軟的舌頭蜷身為某種動物,飢渴地吸吮自鎖骨泌出的乳汁,感受到什麼正從自己體內捱不住地往外澎湃,我張開口,將犬齒嵌入自己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