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認,趕跑整片烏雲很不容易,但撥出一點空隙讓太陽透出光亮卻不難;吐了口氣之後便換了種心情,那是多麼奇妙的事。
  
  船在台中港一○四號碼頭附近工作著,雖然看似平靜,但其實它非常煩躁,幾十分鐘就換一次錨,而每次換錨的過程繁瑣,偶爾還需要錨船的協助;機艙裡幾具強大的引擎提供全船的動力,反應出來的是熱度、噪音,還有令人不敢恭維的震撼。只有這種工作船才需要配備這麼多錨──左右運轉錨、主副棒錨、管線錨與船尾錨。每個錨都各有樣式、功能與專屬的設備,尤其是運轉錨的起錨桿,設置在船舷左右,總長達二十公尺以上,猶如一艘船生了兩隻會擺動的手。
  這晚,如同以往,我控制著這艘船在凜冽的東北季風中緩緩移動。浪花四處飛濺,兀自咆哮,船上關閉所有稱之為門的鐵片,用以對抗這小型的侵略。我留意任何可能出現的狀況,還撥出一點時間去觀察海洋與季節之間的關係;其間哼著英文老歌,心情像在月光下盪鞦韆,卻沒發覺潛藏的危機。
厄運之神躲在千篇一律的動作下當掩護,找到機會便冒出頭來給予致命一擊──我熟稔地扳動幾支控制桿,預備絞起左運轉錨將它放於適當位置,就在執行之中,錨桿竟然在一瞬垂了下去──沒有石破天驚的過程,彷彿理所當然的躺下。它傲然斜指天際二十五年,經歷無數拉扯、重擊與碰撞從不曾屈服,今日卻突然昏厥落海了。現在這艘船猶如一頭大鯨魚在暗潮洶湧的淺灘邊掉了片左鰭,我不曉得除了船底破了大洞之外最糟糕的狀況是什麼,但即使對海洋的一切一無所知的人都可看出,事態嚴重了。
  時間是凌晨四點三十五分,天色未明,朔月若現,氣溫九度。機艙部分引擎熄了火或減低轉速,船上所有人不論是正在做夢或剛要下班,全都頂著寒風惡浪,集中在氣氛凝重的左甲板商討善後問題──只因為某人的疏失(這傢伙也許是在海上才沒畏罪潛逃的)。萬夫所指,我無言以對,背負的罪惡比船錨還重,所以不多作解釋,只默默地讓持續衍生出來的問題一個又一個壓在肩上。我的情緒大概扁成一張紙那般,且溼透飄不動了,隨時也可能爛成一團;我表情或許還算堅強,但任何人只要一根小姆指大概就能把我推進海裡。無論如何,脆弱儘管脆弱,肉體總算還活著,智商只暫時下降幾個百分點,不致在接下來的搶救作戰中缺席。
  時間本身看似固定,但其實在非常時段它流逝的速度比誰都快,單只把錨桿拆卸下來這個動作,就已經匆匆過了八個多小時。這場苦戰讓我全身佈滿鹽霜,所謂一夜白髮,實在太過含蓄。儘管錨桿還需多日整修才能重回崗位,但進度總算暫告一段落,所有引擎、馬達再度發動,被迫中止的船少了支臂膀仍踽踽前進,一臉惺忪又開始繼續工作。

颱風過後,總有人要算損失了多少。
二十幾位同事的輪休被打亂、休息時間與快樂心情被剝奪,全是因為我;等待錨桿修復的過渡期裡,配套措施是一連串的額外工作,也都因為我。我像是在一開場就把足球踢進自己球門的罪人,不僅在勝負之前要扛著包袱,因這一球所萌生的任何枝節末葉都要照單全收;又因為這包袱太重,所以不能請求退場,要與團隊奮戰到終賽的哨聲吹起。壓力無時不刻且會造成陣痛的折磨,同事偶爾送來的安慰,像止痛劑,但也恰似一再提醒我是個病人。是啊,一顆心還在淌血,想裝傻還真不容易呢!
我強迫自己好好睡上一覺,當成是療心裡的傷,但總無法睡去,就是勉強閤上眼,也只能算是在冥想;忘了為時多久,直到我冒冷汗、發抖、感覺胃在絞痛,才發現有幾頓飯忘了吃。儘管透過簡單的物理知識可理解錨桿為何會這般不堪,但我矛盾似的抱持懷疑,還反覆回想那關鍵性的一刻,卻總找不出真正的問題在哪兒,一度還產生幻覺,以為只是惡夢一場,從床上起來就什麼事都沒了──面對愈強大的挫折,應對之道總愈幼稚──也許以偏概全了,不過很多模式不都如此嗎?
後來,我如菩提樹下的苦修者,在極為虛幻的氣氛裡領悟兩件事:首先,很多問題是沒有答案或不需要答案的;另一件事是,一帆風順固然令人嚮往,但總有遇到打頭浪的時候,如果只能勇往直前,那就暫時低頭,享受那璀璨的浪花吧,浪花也是美麗的。這兩件事對以前的我而言,全是空乏的陳腔爛調,但當我深刻體會,粗淺的表面下卻另有蹊徑,走進後是滿山滿谷開出朵朵鮮花,令我心情也變了個模樣。

左錨桿事件閉幕後不久,發生一件更可怕的事。右錨桿也栽在我手上了。厄運之神仍是躲在角落未曾遠離,類似的情境又再度發生,簡直是對重傷未癒的小兵再刺進深深的一劍。但小兵不僅沒死,還瀟灑的把劍從身上拔出,狠狠砍死厄運之神。厄運消退,但事實已不可改變,這回儘管我仍是愧疚萬分,卻少了三分自責,絕非臉皮夠厚也不是認命,而是我看清必然與偶然之間的關係──倘若事實不是如此,那也不打緊,至少以後很難再發生這種事──以後,是好久之後了,沒再出現相同問題,但我也已經離開那艘船、那片海域,當然,海上男兒是最頑強的一群,也遠比鋼索更具韌性,天天妄想征服海洋,卻每每屈服於她的脾氣,所以不是因為那些挫折致使我下此抉擇,而是我本來就不屬於大海。
回到陸地就像走回自己的家一樣,嗯,誰有家不想回呢?海上遊子嘛,傷疤在所難免,但終也要雲淡風輕,就是深留在身上亦不失美感,有哪個流浪者不是一身滄桑?往事不容忘懷,卻全像釀酒般越陳越甘醇,縱有雜質也是別具味道。據說(大概也是事實),心情會感染,好比聽歌的人,能輕易在旋律與歌詞的互動之間找到某種情緒或發掘出一些往事來觸動自己,但純文字就遜色多了,儘管如此,自不量力的人仍想撥出一點空隙讓陽光照進來,照亮自己也照亮其他角落。
我靠岸了,拖著一袋故事終於回到家了,當我打開這袋子,天空也晴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