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月 11, 2010 2:57 am
轉眼來到夏天，這個夏天炎熱的程度亙古未有，因為十個太陽同時在空中閃耀著。
蚩尤挺立在涿鹿燃燒著的草原上，他的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牛，頭髮有如枯黃的乾草那樣雜亂，頭頂生著一對尖銳的牛角，胸前有濃密的毛髮，不著任何防護的鎧甲，右手持巨斧，左手持盾。即便空氣如此灼熱，蚩尤仍舊維持和緩的吐息，靜候進攻時機。你以為戰神身後應該引領千萬軍馬，然而戰神只有孤身一人，他的巨斧足以劈開地殼，他的盾可抵擋任何攻擊。
忽然，極遠的東方，九道由下往上的耀眼閃光，擊中天上的九個太陽。眼見被擊中的太陽從閃耀的亮白轉為紅，眼見九隻金烏黑色的身影依舊有餘燼燃燒，有四隻金烏落入東海，兩隻落在極北的大荒，剩餘三個正好落在涿鹿戰場中央。
太陽的餘燼將戰場中央的土壤岩石都融化，在兩軍之間形成一座巨大的熔岩湖。一隻苟延殘喘的金烏在熔岩中載浮載沉，奮力掙扎著，不斷拍動翅膀，熔岩朝戰場四周飛濺，引起帝軍一陣騷動。
蚩尤見帝軍陣勢出現漏洞，舉起持斧的右手，召喚埋伏在浮雲後方的風伯、雨師，引來雷雲，趁隙竄入帝軍陣勢，所到之處只剩下焦黑的屍體。
接著雨師又以驟雨和灌注西南方的大河，不到一個時辰，暴漲的河水便沖垮帝軍陣勢；洪水接著灌入熔岩湖中，瞬間蒸發而形成的霧氣籠罩了潰散的帝軍，阻斷最後的退路。
「應龍，莫怪我無情，也別說我不懂情理，我的世界沒有新秩序或舊秩序，我的世界只有不斷的戰鬥。」語畢，蚩尤揮舞著戰斧，衝入那片無止盡的濃霧中。
＊＊＊＊＊
當十個太陽同時從湯谷升起時，遙遠的東方也傳來肅殺的氣息，夸父一邊擦著汗，一邊到大澤取水灌溉他的花園。我在夸父的影子下乘涼，愣愣的看著滴落在石頭上的汗水瞬間蒸發。
「太陽要是再不下山，我的花兒都要枯死了！」夸父憂心的說。
「到底發生什麼事？十個太陽，還有空氣中令人不安的味道……」我漫不經心的問著。
「東方有大戰正在進行，也許我們應該去看看？」夸父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來望著東方。
「為什麼要去看？」我問。
「因為，你生在這塊土地上，在這上面發生的事情，你應該要了解，不是嗎？」夸父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吃力，「土地就像……就像……就像……」他想找一個適當的比喻，但卻結巴巴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們走……」我話說到一半，東方海面上發出幾道耀眼的閃光，太陽就這麼一個一個漸漸墜落，直到天上只剩下一個太陽在軌道上運行。
「糟了！剩下一個太陽！」夸父緊張的說。
「剩下一個太陽有什麼不對嗎？十個才有問題吧？現在不就恢復正常了？」我說。
「可是……我的花需要太陽才能生長，要是失去最後一個太陽，她們會枯萎的！」夸父說著，眼眶盈滿了淚水。
「該怎麼辦？」
「我要追上那個太陽！我去保護他！」夸父說著便站起身來。
「等等，你冷靜一點，追上太陽？怎麼可能啊？應該有別的辦法才是。」我趕忙勸阻夸父別做傻事。
「等到太陽落下來要後悔就來不及了！」
「那好！我陪你去！」我說，心想現在是阻止不了這傻大個兒了，不如陪著他去以免發生什麼意外。
夸父伸手將我撈起，像從前那樣在他肩膀上，接著跨出他橫越山河的巨大步伐，向著日落的方向狂奔而去。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夸父奔跑時山岳都撼動著，但他仍舊細心的避過脆弱的野花和受驚而鑽入草叢的幼鹿，踩在堅硬的石塊和荒涼的沙地上，跨越沙漠，攀上高原，登上山巔，但太陽仍然在更為遙遠的西方。
途中，要是渴了，他便傾身狂飲一個又一個湖泊，餓了只好以砂石果腹。他的腳步越來越散漫，喘息越來越虛弱。因為追著太陽跑，所以太陽也一直沒有落入地平線那端，就這樣不知道跑了多久，穿越了整個中土，早就超越了世界的盡頭，超越他原本以為自己永遠到不了的那端，只是他自己並未發覺罷了。夸父全心全意擔心著他的花園，擔心僅存的太陽也許會被擊落。
「夸父，追了那麼久，我想太陽應該不會被打下來吧？」我說。
「就快要追到了……就快要追到了……」夸父喃喃的說著，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繼續奔跑著。
直到有一天，周圍的景緻變得熟悉，這才發現，夸父由東往西跑，最後又跑到了東邊！不遠處就是當初的起跑點──他的花園。
夸父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跪了下來，用手支撐著身體緩緩側躺在花園前。
「形天，我好累，我再也跑不動了。」夸父用微弱的氣音說著。
「沒關係，我向你保證，最後一個太陽永遠不會被打下來。」我拍拍夸父的鼻樑，站在他兩眼之間對他說。夸父聽著流下了幾滴眼淚，淚水淹過我的膝蓋，流向身後的花園，含苞的花朵在瞬間綻放開來，夸父看著眼前的景象笑了。
「我知道要怎麼形容了，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一樣，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夸父說著，閉上了眼睛。
他最後一絲氣息成了和煦的春風，左眼幻化成月亮，右眼成了豐美的果實讓百獸分食，血肉豐富了平原，骨骸風化為厚實的土壤，毛髮成為水邊飄逸的柳絮。
我唯一的朋友走了，剩下我一個人。
到底該說夸父傻呢？還是該說夸父有過人的智慧？以自己的生命回報所鍾愛的一切，而花朵也沒有讓他失望，他再也不用害怕花朵枯萎或無人憐惜，也不用害怕自己龐大的軀體沒有合適的歸屬，他回到母親那裏去了。
現在，我只知道，應該往西方去，去看看他們的殺戮和爭鬥，究竟為了什麼。
＊＊＊＊＊
信心滿滿的羿對於大海的阻礙絲毫不放在眼裡，即使必須穿越這偉大的航道，面對所有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險阻。到達湯谷，羿發現原本金烏棲息的扶木斷成兩節，十隻金烏在扶木正上空盤旋著，找不到休憩之處。
羿的雙眼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皮膚也被曬得通紅且龜裂。他取下囊中的御賜金箭，搭上神弓，勉強睜開眼睛，瞄準離他最近的那隻金烏。但金烏卻發出令人痛徹心扉的哀鳴聲，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哀求，穿過羿的腦袋直達心臟，使羿分心，他的雙手因猶豫而顫抖著。
「我求你了！將軍！我們不過是隻無枝可棲的可憐烏鴉，扶木被共工撞斷，我們是逼不得已的！」第八隻金烏說。
「從創世之初我們就背負著照耀天地的責任！今日蚩尤與黃帝爭神，天下大亂，你一身勇力，不用來匡正天下，反而怪罪起我們？」第五隻金烏說。
「羿，你以為射殺我們就能上崑崙山，就能永生？別笑死人了！何況，就憑你那把破弓？連麻雀都射不到！」第二隻金烏說。
「你以為射殺了炎帝值得驕傲？你等著受詛咒吧！殺神是要受到詛咒的！今天若是你殺了金烏，也同樣受到詛咒！等著面臨永恆的痛苦吧！到時候，必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第九隻金烏說。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們是無辜的……」第四隻金烏不斷重複哀求著。
「趁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只要我一根燃燒的羽毛就足以把你燒成灰！」第七隻金烏威脅著說。
「動搖了吧！動搖了吧！你殺死了炎帝、射傷了河伯，殺不了你自己的心魔！你自大的心魔！懦夫！你會受到詛咒的！哈哈哈哈！」第一隻金烏說完便笑個不停。
「自大的懦夫！貪婪的人類！四肢發達的蠢貨！蠢貨！懦夫！平庸！黃帝手下的狗！狗！貪婪的狗！」第三隻金烏不斷叫罵著。
羿忽然抬起頭奮力掙開雙眼，十個太陽的強光同時進入他的眼睛，緊接著是一片深深的黑暗。
羿摸索著箭囊一次抽出九支箭，瞄準瞎眼前那一瞬間隱約看見的位置，大叫一聲，「欺人太甚！爺爺我不殺你難消我心頭之恨！」說著便將弓弦拉至最底，放開手指，九道光芒往空中射去，擊中了九隻金烏。
「這下你滿意了？剩下我一個太陽，從此再也不會有金烏為所欲為的事發生了，我能做的也只有繼續盡自己的職責──日昇，日落。即便我的兄弟姊妹們不對你下詛咒，你也早已經被自己的魔給吞噬了，總有一天你會自食惡果的！送給你我的一對眼睛，希望你看清自己的真面目。」第六隻金烏說完便取下自己的雙眼送給了羿，然後緩緩的飛向西方。
羿丟下手上的神弓，跪在地上，不能克制的哭了起來。金烏的火眼一下子就將他的眼淚蒸發，那是他一生最後幾滴眼淚，從此羿再也不哭泣。
＊＊＊＊＊
涿鹿的戰場上，風伯雨師遭到旱神女魃的驅逐已收回了暴雨和雷雲，旱神女魃則幽幽的往更南方去尋找豐足的水鄉，滿足她永恆乾涸的心。
剩下蚩尤和應龍，在天地間對峙著。蚩尤的戰斧斬不斷應龍如玉的犄角，應龍亦無法擊破蚩尤金石般堅毅的防備，就這樣不斷的從白晝戰到黑夜，晨曦升起時又再度開戰，彷彿永無止盡。應龍不禁顯現出疲態，而蚩尤卻因戰鬥而無法抑制的持續興奮著。
形天在蚩尤與應龍戰鬥的第七個夜晚來到涿鹿，此時蚩尤椅著戰斧，在原野中央一座小丘上，望著滿天星辰。應龍則是盤踞在他的黑雲之中，靜候黎明到來。
「是誰闖入我神聖的戰場？莫非是應龍的後援？」蚩尤對著從他背後走來的形天說。
「我是形天，從巨人國來，是夸父的朋友。」形天說。
「巨人夸父，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了，他近來可好？」蚩尤看著天上的星辰說。
「夸父因逐日衰竭而死，化為塵土和百花。」形天說著已經走到蚩尤的身邊，坐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看著滿天星斗。
「哈哈哈哈！對一個園丁來說，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呢？你為何而來？」蚩尤低下頭看著身邊的形天說。
「來觀戰。」
「我蚩尤爭戰了數千年，頭一次有觀眾，也是頭一次有人見著我這張鬼臉還沒被嚇哭的，哈哈哈哈！」蚩尤說著，取下腰間繫的葫蘆，遞給形天，「喝！這是去年秋天釀的上好的菊花酒！」
「那我就不客氣了！」形天說著便咕嚕咕嚕的大口喝下。
「唉！」蚩尤忽然嘆了口氣，「這場仗應該是贏不了了，想不到戰神也有戰敗的一天！哈哈哈哈！」說著卻又大笑了起來。
「怎麼會贏不了呢？應龍顯然攻不破你的防禦。」形天納悶的問。
「傻子，但我也砍不斷他的犄角啊！聽說，軒轅氏有四張臉，能夠照看四方，所以他才成為帝君。而你我都只有一對眼睛，我們只能傻楞楞的往前衝去，除此之外沒有活下去的方法。而這場戰鬥持續太久了，我的衝勁其實早就用光啦！哈哈哈哈！」
「如果你臣服於黃帝，想必黃帝將命你進行更多戰鬥，以助他平定天下，打也打不完，到時候你就是永遠的戰神了，為什麼要和應龍爭一時的勝負呢？」形天不解的問。
「笑話！我戰神蚩尤豈是能讓人使喚去來的！炎帝說的好，不論生死都早已在宇宙的秩序之中。戰鬥和破壞是我的宿命，生得這一對不安分的鐵牛蹄，為的就是要踏破所有規矩啊！炎帝有炎帝的秩序，而我的秩序就是沒有秩序！他奶奶的軒轅氏真想把我當牛一樣牽拖著嗎？你說，怎麼可能嘛！哈哈哈哈！」蚩尤的笑聲穿越了整個涿鹿草原，形天在他身旁，表情依舊有些疑惑。
正說著，金烏又燃燒起他一身黑色羽翼，從湯谷冉冉升起，蚩尤站起身來，朝著東方的黑雲大喊了一聲「應龍」，只見風起雲湧，黑雲漸漸朝西方襲捲而來，應龍黑紫色的身軀隱隱若現。
「哈哈哈，我和應龍這傢伙是不會善罷干休的，我要繼續戰鬥啦！形天老弟，你呢？你要到哪裡去？」
「我要去崑崙山，去問問黃帝新的秩序是什麼。既然他是擁有智慧的神，那他應該知道我要到哪裡去。」形天說。
「哈哈哈哈！傻子！崑崙山豈是你說上就能上的！哈哈哈哈！」蚩尤大笑著說，「來吧！收下我的戰斧和盾，雖然戰斧它已經有些鈍了，砍殺黃帝的看門狗應該是綽綽有餘。」蚩尤說著便將戰斧和盾丟到形天跟前，一轉身便往應龍的黑雲狂奔而去。
「蚩尤，等等！沒了武器你要怎麼戰鬥？」形天一邊叫著，一邊趕忙撿起斧和盾追上前去。
「大爺我要用雙手拔下應龍的犄角！哈哈哈哈！」蚩尤在豪爽的笑聲中不斷的奔跑著，應龍的黑雲逐漸籠罩而下，形天在原地看著蚩尤的背影消失在黑雲中，這才離開涿鹿，往崑崙山走去。
這一路上，涿鹿戰場不斷傳來蚩尤狂放的吶喊與應龍震天的雷聲，但形天始終沒有回頭。
他明白，千萬年後，不論此刻蚩尤的勝敗，只要人們持續彼此間的爭鬥，那麼蚩尤的笑聲就永遠不會止息；蚩尤的鐵蹄會踩踏在每一個血染的沙場上，成為弱者永恆懼怕的對象，成為每一個視死如歸的戰士的信念與守護神。
（未完……）
蚩尤挺立在涿鹿燃燒著的草原上，他的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牛，頭髮有如枯黃的乾草那樣雜亂，頭頂生著一對尖銳的牛角，胸前有濃密的毛髮，不著任何防護的鎧甲，右手持巨斧，左手持盾。即便空氣如此灼熱，蚩尤仍舊維持和緩的吐息，靜候進攻時機。你以為戰神身後應該引領千萬軍馬，然而戰神只有孤身一人，他的巨斧足以劈開地殼，他的盾可抵擋任何攻擊。
忽然，極遠的東方，九道由下往上的耀眼閃光，擊中天上的九個太陽。眼見被擊中的太陽從閃耀的亮白轉為紅，眼見九隻金烏黑色的身影依舊有餘燼燃燒，有四隻金烏落入東海，兩隻落在極北的大荒，剩餘三個正好落在涿鹿戰場中央。
太陽的餘燼將戰場中央的土壤岩石都融化，在兩軍之間形成一座巨大的熔岩湖。一隻苟延殘喘的金烏在熔岩中載浮載沉，奮力掙扎著，不斷拍動翅膀，熔岩朝戰場四周飛濺，引起帝軍一陣騷動。
蚩尤見帝軍陣勢出現漏洞，舉起持斧的右手，召喚埋伏在浮雲後方的風伯、雨師，引來雷雲，趁隙竄入帝軍陣勢，所到之處只剩下焦黑的屍體。
接著雨師又以驟雨和灌注西南方的大河，不到一個時辰，暴漲的河水便沖垮帝軍陣勢；洪水接著灌入熔岩湖中，瞬間蒸發而形成的霧氣籠罩了潰散的帝軍，阻斷最後的退路。
「應龍，莫怪我無情，也別說我不懂情理，我的世界沒有新秩序或舊秩序，我的世界只有不斷的戰鬥。」語畢，蚩尤揮舞著戰斧，衝入那片無止盡的濃霧中。
＊＊＊＊＊
當十個太陽同時從湯谷升起時，遙遠的東方也傳來肅殺的氣息，夸父一邊擦著汗，一邊到大澤取水灌溉他的花園。我在夸父的影子下乘涼，愣愣的看著滴落在石頭上的汗水瞬間蒸發。
「太陽要是再不下山，我的花兒都要枯死了！」夸父憂心的說。
「到底發生什麼事？十個太陽，還有空氣中令人不安的味道……」我漫不經心的問著。
「東方有大戰正在進行，也許我們應該去看看？」夸父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來望著東方。
「為什麼要去看？」我問。
「因為，你生在這塊土地上，在這上面發生的事情，你應該要了解，不是嗎？」夸父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吃力，「土地就像……就像……就像……」他想找一個適當的比喻，但卻結巴巴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們走……」我話說到一半，東方海面上發出幾道耀眼的閃光，太陽就這麼一個一個漸漸墜落，直到天上只剩下一個太陽在軌道上運行。
「糟了！剩下一個太陽！」夸父緊張的說。
「剩下一個太陽有什麼不對嗎？十個才有問題吧？現在不就恢復正常了？」我說。
「可是……我的花需要太陽才能生長，要是失去最後一個太陽，她們會枯萎的！」夸父說著，眼眶盈滿了淚水。
「該怎麼辦？」
「我要追上那個太陽！我去保護他！」夸父說著便站起身來。
「等等，你冷靜一點，追上太陽？怎麼可能啊？應該有別的辦法才是。」我趕忙勸阻夸父別做傻事。
「等到太陽落下來要後悔就來不及了！」
「那好！我陪你去！」我說，心想現在是阻止不了這傻大個兒了，不如陪著他去以免發生什麼意外。
夸父伸手將我撈起，像從前那樣在他肩膀上，接著跨出他橫越山河的巨大步伐，向著日落的方向狂奔而去。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夸父奔跑時山岳都撼動著，但他仍舊細心的避過脆弱的野花和受驚而鑽入草叢的幼鹿，踩在堅硬的石塊和荒涼的沙地上，跨越沙漠，攀上高原，登上山巔，但太陽仍然在更為遙遠的西方。
途中，要是渴了，他便傾身狂飲一個又一個湖泊，餓了只好以砂石果腹。他的腳步越來越散漫，喘息越來越虛弱。因為追著太陽跑，所以太陽也一直沒有落入地平線那端，就這樣不知道跑了多久，穿越了整個中土，早就超越了世界的盡頭，超越他原本以為自己永遠到不了的那端，只是他自己並未發覺罷了。夸父全心全意擔心著他的花園，擔心僅存的太陽也許會被擊落。
「夸父，追了那麼久，我想太陽應該不會被打下來吧？」我說。
「就快要追到了……就快要追到了……」夸父喃喃的說著，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繼續奔跑著。
直到有一天，周圍的景緻變得熟悉，這才發現，夸父由東往西跑，最後又跑到了東邊！不遠處就是當初的起跑點──他的花園。
夸父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跪了下來，用手支撐著身體緩緩側躺在花園前。
「形天，我好累，我再也跑不動了。」夸父用微弱的氣音說著。
「沒關係，我向你保證，最後一個太陽永遠不會被打下來。」我拍拍夸父的鼻樑，站在他兩眼之間對他說。夸父聽著流下了幾滴眼淚，淚水淹過我的膝蓋，流向身後的花園，含苞的花朵在瞬間綻放開來，夸父看著眼前的景象笑了。
「我知道要怎麼形容了，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一樣，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夸父說著，閉上了眼睛。
他最後一絲氣息成了和煦的春風，左眼幻化成月亮，右眼成了豐美的果實讓百獸分食，血肉豐富了平原，骨骸風化為厚實的土壤，毛髮成為水邊飄逸的柳絮。
我唯一的朋友走了，剩下我一個人。
到底該說夸父傻呢？還是該說夸父有過人的智慧？以自己的生命回報所鍾愛的一切，而花朵也沒有讓他失望，他再也不用害怕花朵枯萎或無人憐惜，也不用害怕自己龐大的軀體沒有合適的歸屬，他回到母親那裏去了。
現在，我只知道，應該往西方去，去看看他們的殺戮和爭鬥，究竟為了什麼。
＊＊＊＊＊
信心滿滿的羿對於大海的阻礙絲毫不放在眼裡，即使必須穿越這偉大的航道，面對所有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險阻。到達湯谷，羿發現原本金烏棲息的扶木斷成兩節，十隻金烏在扶木正上空盤旋著，找不到休憩之處。
羿的雙眼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皮膚也被曬得通紅且龜裂。他取下囊中的御賜金箭，搭上神弓，勉強睜開眼睛，瞄準離他最近的那隻金烏。但金烏卻發出令人痛徹心扉的哀鳴聲，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哀求，穿過羿的腦袋直達心臟，使羿分心，他的雙手因猶豫而顫抖著。
「我求你了！將軍！我們不過是隻無枝可棲的可憐烏鴉，扶木被共工撞斷，我們是逼不得已的！」第八隻金烏說。
「從創世之初我們就背負著照耀天地的責任！今日蚩尤與黃帝爭神，天下大亂，你一身勇力，不用來匡正天下，反而怪罪起我們？」第五隻金烏說。
「羿，你以為射殺我們就能上崑崙山，就能永生？別笑死人了！何況，就憑你那把破弓？連麻雀都射不到！」第二隻金烏說。
「你以為射殺了炎帝值得驕傲？你等著受詛咒吧！殺神是要受到詛咒的！今天若是你殺了金烏，也同樣受到詛咒！等著面臨永恆的痛苦吧！到時候，必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第九隻金烏說。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們是無辜的……」第四隻金烏不斷重複哀求著。
「趁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只要我一根燃燒的羽毛就足以把你燒成灰！」第七隻金烏威脅著說。
「動搖了吧！動搖了吧！你殺死了炎帝、射傷了河伯，殺不了你自己的心魔！你自大的心魔！懦夫！你會受到詛咒的！哈哈哈哈！」第一隻金烏說完便笑個不停。
「自大的懦夫！貪婪的人類！四肢發達的蠢貨！蠢貨！懦夫！平庸！黃帝手下的狗！狗！貪婪的狗！」第三隻金烏不斷叫罵著。
羿忽然抬起頭奮力掙開雙眼，十個太陽的強光同時進入他的眼睛，緊接著是一片深深的黑暗。
羿摸索著箭囊一次抽出九支箭，瞄準瞎眼前那一瞬間隱約看見的位置，大叫一聲，「欺人太甚！爺爺我不殺你難消我心頭之恨！」說著便將弓弦拉至最底，放開手指，九道光芒往空中射去，擊中了九隻金烏。
「這下你滿意了？剩下我一個太陽，從此再也不會有金烏為所欲為的事發生了，我能做的也只有繼續盡自己的職責──日昇，日落。即便我的兄弟姊妹們不對你下詛咒，你也早已經被自己的魔給吞噬了，總有一天你會自食惡果的！送給你我的一對眼睛，希望你看清自己的真面目。」第六隻金烏說完便取下自己的雙眼送給了羿，然後緩緩的飛向西方。
羿丟下手上的神弓，跪在地上，不能克制的哭了起來。金烏的火眼一下子就將他的眼淚蒸發，那是他一生最後幾滴眼淚，從此羿再也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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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的戰場上，風伯雨師遭到旱神女魃的驅逐已收回了暴雨和雷雲，旱神女魃則幽幽的往更南方去尋找豐足的水鄉，滿足她永恆乾涸的心。
剩下蚩尤和應龍，在天地間對峙著。蚩尤的戰斧斬不斷應龍如玉的犄角，應龍亦無法擊破蚩尤金石般堅毅的防備，就這樣不斷的從白晝戰到黑夜，晨曦升起時又再度開戰，彷彿永無止盡。應龍不禁顯現出疲態，而蚩尤卻因戰鬥而無法抑制的持續興奮著。
形天在蚩尤與應龍戰鬥的第七個夜晚來到涿鹿，此時蚩尤椅著戰斧，在原野中央一座小丘上，望著滿天星辰。應龍則是盤踞在他的黑雲之中，靜候黎明到來。
「是誰闖入我神聖的戰場？莫非是應龍的後援？」蚩尤對著從他背後走來的形天說。
「我是形天，從巨人國來，是夸父的朋友。」形天說。
「巨人夸父，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了，他近來可好？」蚩尤看著天上的星辰說。
「夸父因逐日衰竭而死，化為塵土和百花。」形天說著已經走到蚩尤的身邊，坐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看著滿天星斗。
「哈哈哈哈！對一個園丁來說，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呢？你為何而來？」蚩尤低下頭看著身邊的形天說。
「來觀戰。」
「我蚩尤爭戰了數千年，頭一次有觀眾，也是頭一次有人見著我這張鬼臉還沒被嚇哭的，哈哈哈哈！」蚩尤說著，取下腰間繫的葫蘆，遞給形天，「喝！這是去年秋天釀的上好的菊花酒！」
「那我就不客氣了！」形天說著便咕嚕咕嚕的大口喝下。
「唉！」蚩尤忽然嘆了口氣，「這場仗應該是贏不了了，想不到戰神也有戰敗的一天！哈哈哈哈！」說著卻又大笑了起來。
「怎麼會贏不了呢？應龍顯然攻不破你的防禦。」形天納悶的問。
「傻子，但我也砍不斷他的犄角啊！聽說，軒轅氏有四張臉，能夠照看四方，所以他才成為帝君。而你我都只有一對眼睛，我們只能傻楞楞的往前衝去，除此之外沒有活下去的方法。而這場戰鬥持續太久了，我的衝勁其實早就用光啦！哈哈哈哈！」
「如果你臣服於黃帝，想必黃帝將命你進行更多戰鬥，以助他平定天下，打也打不完，到時候你就是永遠的戰神了，為什麼要和應龍爭一時的勝負呢？」形天不解的問。
「笑話！我戰神蚩尤豈是能讓人使喚去來的！炎帝說的好，不論生死都早已在宇宙的秩序之中。戰鬥和破壞是我的宿命，生得這一對不安分的鐵牛蹄，為的就是要踏破所有規矩啊！炎帝有炎帝的秩序，而我的秩序就是沒有秩序！他奶奶的軒轅氏真想把我當牛一樣牽拖著嗎？你說，怎麼可能嘛！哈哈哈哈！」蚩尤的笑聲穿越了整個涿鹿草原，形天在他身旁，表情依舊有些疑惑。
正說著，金烏又燃燒起他一身黑色羽翼，從湯谷冉冉升起，蚩尤站起身來，朝著東方的黑雲大喊了一聲「應龍」，只見風起雲湧，黑雲漸漸朝西方襲捲而來，應龍黑紫色的身軀隱隱若現。
「哈哈哈，我和應龍這傢伙是不會善罷干休的，我要繼續戰鬥啦！形天老弟，你呢？你要到哪裡去？」
「我要去崑崙山，去問問黃帝新的秩序是什麼。既然他是擁有智慧的神，那他應該知道我要到哪裡去。」形天說。
「哈哈哈哈！傻子！崑崙山豈是你說上就能上的！哈哈哈哈！」蚩尤大笑著說，「來吧！收下我的戰斧和盾，雖然戰斧它已經有些鈍了，砍殺黃帝的看門狗應該是綽綽有餘。」蚩尤說著便將戰斧和盾丟到形天跟前，一轉身便往應龍的黑雲狂奔而去。
「蚩尤，等等！沒了武器你要怎麼戰鬥？」形天一邊叫著，一邊趕忙撿起斧和盾追上前去。
「大爺我要用雙手拔下應龍的犄角！哈哈哈哈！」蚩尤在豪爽的笑聲中不斷的奔跑著，應龍的黑雲逐漸籠罩而下，形天在原地看著蚩尤的背影消失在黑雲中，這才離開涿鹿，往崑崙山走去。
這一路上，涿鹿戰場不斷傳來蚩尤狂放的吶喊與應龍震天的雷聲，但形天始終沒有回頭。
他明白，千萬年後，不論此刻蚩尤的勝敗，只要人們持續彼此間的爭鬥，那麼蚩尤的笑聲就永遠不會止息；蚩尤的鐵蹄會踩踏在每一個血染的沙場上，成為弱者永恆懼怕的對象，成為每一個視死如歸的戰士的信念與守護神。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