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8月 01, 2004 12:46 am
一
房內，兩人的激情比起外頭下的大雨，似乎過之而無不及。像極了一篇抑揚頓挫，寫得淋漓盡致的文章；如一首鋼琴曲子，無論節奏、旋律都十分地美好──高潮左右相隨──可那也是形容而已，事實總不比想像中完美。
已經很久了吧。自從梓妮蒙受陰霾侵擾之後，床上便不再和志強有所互動，最多也只是盡揮衣袖、摟摟抱抱。每當將要進入時，梓妮便推託著頭痛、身子不舒服──男人怎麼會不懂。志強也只好輕撫安慰著梓妮，半強迫半柔聲勸著。
不久前，梓妮在外頭遭人強暴未遂，雖然嫌犯已然落網，可心底陰霾一直揮散不去。甚至志強想要褪去她的衣衫也得花上好一陣子。而如此，愛沒有完成，留下的是男人的無奈、滿是歉意的女子。志強是個好男人，梓妮暗自明瞭，只是摟抱著他，心中除了陰霾死咬著不放外，還多了分愧疚。似乎是連帶記憶，志強的索求便會讓梓妮想起險些強暴她的莫名男子。
口口聲聲地說早已忘記，早已不在乎，可記憶還在啃噬著靈魂，梓妮還是抗拒著志強。運轉不停的引擎，在梓妮的淚水下便強迫停工。一次又一次，志強仍是陪著她，期望兩人情慾解放，只是過程往往比想像中困難許多。
「志強，我們可以只親親抱抱就好嗎？」梓妮搖頭柔聲說道：「我還是不行。」志強停下了所有誘惑的舉動，他並非沒試過強迫的手段，但他知道，梓妮會發瘋似的抗拒他，甚至不惜咬、傷害他。
「這樣下去不行的，」志強說道：「你得從這陰霾裡跳脫出來才行。」
在事情發生後不久，梓妮對志強提出分手的要求，或許是志強的態度讓她愧疚、或許是害怕碰觸她的男人。但志強一口拒絕，「如果因為這樣我就離開你，那麼在一起又是為了什麼？」每個夜裡，當志強褪去她的衣衫，只會讓她更為躊躇不定，逼至底限時所延伸的則是恐懼。於是，梓妮開始逃避志強的求歡。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這不是你的錯。」志強輕聲，雙唇接近了梓妮的鼻頭說道：「至少你的身邊有我陪著，看著我，我是你的志強啊。」梓妮只是不盡的落淚，推開了志強。她真的好難過，恨不得忘記曾發生在她身上的慘劇，恨不得立刻接受志強的進入──可她還是不能。
「我真的好怕，好怕你因為這樣離開我。」梓妮用棉被蓋住雙眼哭道：「可是我真的沒辦法走出來。」
志強撫摸著她的額頭，順著髮根摸下髮梢。「這不是你的錯，不應該把自己禁梏起來。」志強說道：「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但是，你難道想這樣過一輩子嗎？」梓妮只是哭著，悶住嚎啕的哭聲，反而更點滴地撕裂志強的心。
痛苦記憶是一輩子的必然，但遲早會過去。下決心的志強拉開棉被，看著淚眼汪汪的梓妮，他開始訴說自己的過去。而那時，男人的眼眶也逐漸泛紅。那是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即使他已釋懷。
二
人總是有過去的，還記得我之前告訴過你我是個小混混嗎？十七歲那一年，因為械鬥我被逮住了。當時趁著夜色，人們跑的跑、逃的逃，在場子裡殺得眼紅的我便成為唯一被逮到的傢伙。到了派出所，一個年輕的警員帶我到審問室。當時我只覺得這傢伙一副豬玀樣，他拿出一根煙給我，我正要拿的時候他重重摑了我一個耳光。『你滿十八了嗎？』他是這麼說的。我坐回椅子上，左手被銬著。他再次笑容滿面的遞了根煙給我。「對不起，我不抽煙。」我這麼說。
他側了臉看我。「不抽煙，」他罵道：「不抽煙你混什麼？」於是又給了我一記耳光。之後，他輕聲道歉，告訴我他這麼做是為了殺殺我的威風，滅滅我的銳氣。從他口中，我感覺得到他是個好警察，自願申請到少年組，就是為了趁我們還沒鑄下大錯之前將我們逮住。
他之後問我大哥是誰，想探底子。我一直不說，因為人們常說警察是有牌流氓，不能隨便相信。於是，他嘆了口氣，把筆錄傳給我，要我簽名。要我好好想想，別把自己的前程毀了。
「這樣的話我幫不了你，」他站起身，準備走出門外：「還好你才十七歲，不用擔心什麼刑責。」甫聽此言，一股莫名火起。我雙手扯起椅子，便往警察身上砸去。一次、兩次，失去理智的砸了他幾次。「你不能在這攻擊我，你會出事的。」他細聲說道，這句話到現在我還忘不了，記一輩子了。「還囉嗦！」我又給了一記重擊。
趁他倒在地上還沒能回氣，我看見他眼中流露出一種神色──那是憐惜的眼神。我討厭被人同情、被人憐惜，那讓我覺得自己很窩囊。於是我又往他頭上招呼。待我停下動作後，只看見躺平的他，頭下漫出紅色的血液，回神過來才知道釀下大禍了。我嚇壞攤倒在地，哭了出來，可是連哭都沒有淚水。只剩下悲鳴的聲音，像動物臨死前的掙扎。
等我逐漸清醒後，眼前是一個酒味甚濃的警察，他輕拍我的臉頰：「醒醒啊，你知道你作了什麼嗎？」我當然知道，但是我嚇暈了，只是一昧的搖頭。等回神一看，審問室裡幾乎站滿了人。被我打倒的警察不見了，只剩下地上那一道怵目驚心的血痕。
「幹你娘勒，還給我裝不知道。」幾個人一拳一腳，將我打得吐血。可我沒有喊叫，因為我只聽見自己心裡懊悔著──只聽見自己在哭著。
由門外走進一個身著便服的老頭兒，進來便罵道：「好了好了，你們是要把他打死喔。警察殺人也是有罪的。」
他要大家離開，清場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他蹲在地上看著那道血跡，然後看了看我。「你娘勒，看不出來你出手還真重。」他把我拉了起來，讓我坐好後問道：「年輕人，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我……我……對不起。」我當時只能這麼說。他拿出煙來要我抽，示意要我不要害怕。我含著那根煙，他拿起打火機幫我點火。看著地上那道血跡，已經開始暗沉，似乎再不久就要深入地層。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錯過頭了。
「把煙咬好。」老頭笑道：「幹！砍人這麼有力，叼根煙都沒力啊。」我才發現嘴裡含的煙掉了下來，像是我的人生一般，一直往下沉淪。
「他怎麼樣了？」我看著他撿起來放在桌上的那根煙，「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這時候才感覺到有溫熱的淚水滑下我的臉頰。
「只要他沒死，相信就不會太麻煩。」他笑了笑說：「你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喔。」
我一語不發沉默著。「當我們做著自以為有意義的事，通常都沒什麼意義。」他點起煙，遞到我的嘴邊：「就像我現在在這裡跟你說話，希望能盡全力把你導回正途。但是，看你這個死樣子，我就知道什麼狗屁意義都沒有。」他逕自大笑了起來，那是一種世故、看透一切的笑聲。
是啊！自以為作來有意義的事，卻都沒有什麼意義。為了爭地盤、爭女人跟人械鬥，為了幫大哥賺更多錢去砍人。但是，這對我有什麼意義呢，難道被人稱讚夠狠、夠屌就有意義嗎？我他媽的甚至連根煙都咬不住。看著嘴上的煙逐漸熔蝕，沒有意義的，我想著自己的過去。等燒到剩下煙屁股的時候，審問室裡只剩下我一人。滿是空虛的死寂裡，看著那道血跡，我哭出聲音來。
之後進入少年監獄，一待就是一年半。每天都思索著我的未來，回憶我不堪的過去。每個夜裡，我都會想起那個警察的眼神，那個警察在審問室裡講的話。沉靜的夜裡，我發著抖入睡，而後又被惡夢驚醒，反反覆覆。因為我不能接受我傷害了一個真心想關心我的人，也不能接受我其實什麼都不是的事實。
等了一年半後，我終於離開那個地方。獲得新生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想知道那個警察怎麼了。於是我回到那個警局，在門口遇見那個老警察，他稍微寒喧了一會兒。問我出來後有什麼打算，問我怎麼會來這。我告訴他，我想見見被我打傷的警察。他想了想。
「喔！找小林喔，」他說道：「我也正要去找他，那跟我來吧。」
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讓我想起少年監獄的廁所。來往奔走的人們，那種眼神讓我好生不慣──總覺得他們似乎都在盯著我。似乎我的臉上黥了『壞孩子』三個大字，又像我身上滿溢著耐人尋味的氣焰。一路上老警察什麼話也沒說，我們兩人搭乘電梯來到七樓，他在病房前駐足停下：「小林就在這裡，進去吧。」我在原地躊躇著，緊張的把指關節弄得咯咯作響，原來我手心直冒汗！
我深吸了口氣。想起一年半前我不可一世的模樣，想起我一年半裡所受盡的心理煎熬。總算是夠了，也該是把這份記憶拭去。我告訴自己，當我踏出即將要走進的這扇門之後，我將會是新生的孩子。於是，我看了看老警察──他還是一臉的笑咪咪──我走進門裡。
病房裡寂靜地讓人好奇，本來以為就算沒有講話聲，也該有電視喇叭聲才是。而唯一個聲音，只有醫院裡空調吐出的冷空氣，像是要我離去的低沉嘶吼。
我看見了那個警察──我懷疑自己一年半是不是喪失了什麼記憶──跟印象中的他有些差距，他瘦了很多，看上去像是枯竭的植物。他身著醫院的藍色衣衫，口鼻上戴了個氧喉。許多管線像科幻片的場景──一根一根，插在他的衣服內裡。他還活著嗎？我問了問自己。旁邊坐著的是個少婦，大概也才二十多歲吧。我猜或許是她妹吧？
看見了我們兩個，那少婦坐了起來：「才叔，你又來看他啦。那這位是……」「喔喔！這位是小林帶的學生，之前出國一陣子，剛回來台灣。」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總不好說我就是那個讓他躺在這裡的肇事者，很感謝老警察才叔幫我化解了這分尷尬。
「明怡，現在家裡還過得去嗎？」才叔坐上她遞來的椅子，而我搖手婉拒。「其實也沒什麼過不過得去啦，沒小孩子，每天上上班賺點錢，加上保險金和同事們幫忙，倒還過得去。」我一聽明怡如是說道，沒小孩子，那她不就是小林的妻子。
「那小林的狀況勒，醫生怎麼說？」才叔問道。明怡捏著雙手說：「就是這樣啦。醫生說除非有奇蹟出現，那麼一輩子就是這樣啦。」明怡走到床邊，在小林的耳邊輕喊著：「有沒有聽到，才叔跟你帶的學生都來看你了。」我仔細地看著，他比起一年半前憔悴得多；記得他當時的眼神，可現在似乎也只有空洞可以形容。他已經躺了一年半，或許往後半輩子都要這樣過了。
本以為走出門外時能覺得坦然，沒想到卻更為沉重。一根稻草能壓死一隻駱駝，一片多餘的羽毛能讓鳥兒在空中失衡。我發現自己一路走來都是離譜，進了幫派是離譜、動手讓警察變成植物人是離譜、被關進去又出來，還不忘去探探自己害的人也是離譜。我可以裝作一切都過去了，把記憶空擺在那兒。只要碰觸到，我可以假裝忘記。可那疙瘩常會隱隱作痛，糾纏著我，即便喝醉酒也忘不了──反而更痛，更鮮明。或許，我只能面對吧。
往後的每個禮拜日，我都會帶點東西過去，帶束花、水果去探望。希望能降低自己的罪惡感。和明怡聊聊天，幫小林翻翻身，按摩他殘存的肌肉。週日明怡幾乎都在，而偶爾加班她不在時，私下的我會握住小林的手，要他趕快好起來，要他解放我。信不信由你，每回我都期待著週日的到來。醫院就像是我的教堂，唯有到那裡，我才能感覺自己被愛著，心底的疤不再煎熬。
一年、兩年、三年，一晃眼就是好幾年過去了。對著仍舊躺在床上的小林，由對他的心裡獨白，變成了兩人的無形對談──似乎可以在心裡與他對話。每回他都要我不要再來了，他原諒我了。而我都這麼說的：還沒呢，難道跳脫警察與犯人之間，我們就不能是朋友嗎？我也感覺到他一直告訴我，要我對明怡隱瞞這段警察與犯人的矛盾關係。當然我一直刻意在隱瞞，只是明瞭這樣的事實終究有揭幕的一天。我等著那一天，也害怕那一天。
那天還是會到。又一個週日，我帶著些水果，帶了兩本雜誌去探望小林。在我幫小林按摩時，明怡告訴我他們將要搬回南部的鄉下，因為家鄉有工作，希望明怡回來，家裡人也可以就近照顧小林。畢竟醫院裡如此蝕人的花費也是挺折磨人的。既然已成事實，倒不如面對事實。明怡要我有空下南部探探他，車費她可以幫我擔。『順便來南部玩一玩，就當度個假嘛。』她是這麼說的。
我看著她，她雙瞳透射出不捨的情意。像姊弟一般，在這待了好幾年，由從前的每回功課到現在工作上，她和小林都是我傾訴的對象。他們將要離開這裡，我不會特別感到悲哀，只是難過會自己爬上來。我避過她的眼神，坐在床邊靜靜地，我開始坦承我和小林的故事。也許是我的態度吧，明怡從頭到尾聽著我說，沒有插過嘴。我告訴她我就是害他得終身躺在床上的人。我很抱歉，也知道這幾年的友好、幫助並不能為自己贖罪。我甚至沒有哭，只在臉上留下一抹尷尬的微笑。
「或許你不相信吧，」明怡說道：「不過，我之前已經猜到了。」她要我寬心，因為這是小林選擇的，雖然不堪回首，但至少我肯面對現實走上正途。她說小林應該也很高興，至少我錯了還能爬起來。她摟著我，讓我的眼淚落在胸口。
「回憶都是很殘酷的。承擔別人的很重，承擔自己的很輕。」我感覺到她的十指緊捏著我，那是關心還是仇恨呢？「因為輕，所以我們幾乎都忘了，忘了學習釋懷。記憶像根針，時時刻刻刺痛著我們。」她說道。
我拼命的道歉，連身子都顫抖個不停。「你面對了，」明怡說道：「你選擇面對而不是逃避，不用再記掛著過去，那就這樣吧。至少我可以陪你。」忘了當天我哭了多久，如有經驗者說的：把話說出來，哭一哭就沒事了。過去的沉痛，無論再怎麼不堪，始終都會過去。
一個小時會過去、一天會過去、一年也會過去，揹著過去向未來行進很沉重，但我們丟不下，只好選擇讓自己輕盈。烏龜不會嫌棄自己的殼是否笨重，因為那是牠與生俱來的負擔。寄居蟹不會嫌自己的殼醜陋，因為目的是用來保護自己。留下記憶，是為了凝聚往後的人生經驗，而不是要我們記得常把傷口撕開。
三
「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嗎？」志強親吻梓妮的額頭說道：「過去的，終究要讓它過去。」沉痛如昔，如無人海灘，唯有浪潮聲起伏不定。而今坦然面對，如湖泊一般，時有漣漪，卻也易於平復。「你一個人，花了多久時間跳脫出來？」
「其實，我有人陪伴著我，明怡、小林、才叔都是。只是我一直將自己困著。所以我希望你讓我陪你，我不要你把自己困住。」志強笑道：「我一個人，花了七年。」
「你覺得我該怎麼做？」梓妮說道。「把記憶分成一塊塊的碎片，每天都試著去品嚐其中苦澀、令人反感的味道。」志強說道：「痛苦的經歷是必然的，但唯有追逐這份痛楚，一次又一次，將會使你麻木而後跳脫、釋懷。」不知覺地想起過去幾年的每個週日，縱使初期沉痛，最終卻也終於解脫了。與自己的痛苦作朋友，而不是一眛的逃避。
梓妮聽著他的故事，沒哭也沒什麼舉動。只有面對傷痛，才能從傷痛中復原。突然間，她擁上了志強，抱著他心底透出一份安定。火紅的楓葉也有葬地的一天，而枯爛的，將是為了滋育新生。七年，梓妮想著，我有著親愛的人陪伴，希望不要讓他等太久。睡在他的懷裡，是種踏實的幸福。也許立時無法從傷痛中脫出，但他們兩個都知道，終究會過去的……終究……
房內，兩人的激情比起外頭下的大雨，似乎過之而無不及。像極了一篇抑揚頓挫，寫得淋漓盡致的文章；如一首鋼琴曲子，無論節奏、旋律都十分地美好──高潮左右相隨──可那也是形容而已，事實總不比想像中完美。
已經很久了吧。自從梓妮蒙受陰霾侵擾之後，床上便不再和志強有所互動，最多也只是盡揮衣袖、摟摟抱抱。每當將要進入時，梓妮便推託著頭痛、身子不舒服──男人怎麼會不懂。志強也只好輕撫安慰著梓妮，半強迫半柔聲勸著。
不久前，梓妮在外頭遭人強暴未遂，雖然嫌犯已然落網，可心底陰霾一直揮散不去。甚至志強想要褪去她的衣衫也得花上好一陣子。而如此，愛沒有完成，留下的是男人的無奈、滿是歉意的女子。志強是個好男人，梓妮暗自明瞭，只是摟抱著他，心中除了陰霾死咬著不放外，還多了分愧疚。似乎是連帶記憶，志強的索求便會讓梓妮想起險些強暴她的莫名男子。
口口聲聲地說早已忘記，早已不在乎，可記憶還在啃噬著靈魂，梓妮還是抗拒著志強。運轉不停的引擎，在梓妮的淚水下便強迫停工。一次又一次，志強仍是陪著她，期望兩人情慾解放，只是過程往往比想像中困難許多。
「志強，我們可以只親親抱抱就好嗎？」梓妮搖頭柔聲說道：「我還是不行。」志強停下了所有誘惑的舉動，他並非沒試過強迫的手段，但他知道，梓妮會發瘋似的抗拒他，甚至不惜咬、傷害他。
「這樣下去不行的，」志強說道：「你得從這陰霾裡跳脫出來才行。」
在事情發生後不久，梓妮對志強提出分手的要求，或許是志強的態度讓她愧疚、或許是害怕碰觸她的男人。但志強一口拒絕，「如果因為這樣我就離開你，那麼在一起又是為了什麼？」每個夜裡，當志強褪去她的衣衫，只會讓她更為躊躇不定，逼至底限時所延伸的則是恐懼。於是，梓妮開始逃避志強的求歡。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這不是你的錯。」志強輕聲，雙唇接近了梓妮的鼻頭說道：「至少你的身邊有我陪著，看著我，我是你的志強啊。」梓妮只是不盡的落淚，推開了志強。她真的好難過，恨不得忘記曾發生在她身上的慘劇，恨不得立刻接受志強的進入──可她還是不能。
「我真的好怕，好怕你因為這樣離開我。」梓妮用棉被蓋住雙眼哭道：「可是我真的沒辦法走出來。」
志強撫摸著她的額頭，順著髮根摸下髮梢。「這不是你的錯，不應該把自己禁梏起來。」志強說道：「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但是，你難道想這樣過一輩子嗎？」梓妮只是哭著，悶住嚎啕的哭聲，反而更點滴地撕裂志強的心。
痛苦記憶是一輩子的必然，但遲早會過去。下決心的志強拉開棉被，看著淚眼汪汪的梓妮，他開始訴說自己的過去。而那時，男人的眼眶也逐漸泛紅。那是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即使他已釋懷。
二
人總是有過去的，還記得我之前告訴過你我是個小混混嗎？十七歲那一年，因為械鬥我被逮住了。當時趁著夜色，人們跑的跑、逃的逃，在場子裡殺得眼紅的我便成為唯一被逮到的傢伙。到了派出所，一個年輕的警員帶我到審問室。當時我只覺得這傢伙一副豬玀樣，他拿出一根煙給我，我正要拿的時候他重重摑了我一個耳光。『你滿十八了嗎？』他是這麼說的。我坐回椅子上，左手被銬著。他再次笑容滿面的遞了根煙給我。「對不起，我不抽煙。」我這麼說。
他側了臉看我。「不抽煙，」他罵道：「不抽煙你混什麼？」於是又給了我一記耳光。之後，他輕聲道歉，告訴我他這麼做是為了殺殺我的威風，滅滅我的銳氣。從他口中，我感覺得到他是個好警察，自願申請到少年組，就是為了趁我們還沒鑄下大錯之前將我們逮住。
他之後問我大哥是誰，想探底子。我一直不說，因為人們常說警察是有牌流氓，不能隨便相信。於是，他嘆了口氣，把筆錄傳給我，要我簽名。要我好好想想，別把自己的前程毀了。
「這樣的話我幫不了你，」他站起身，準備走出門外：「還好你才十七歲，不用擔心什麼刑責。」甫聽此言，一股莫名火起。我雙手扯起椅子，便往警察身上砸去。一次、兩次，失去理智的砸了他幾次。「你不能在這攻擊我，你會出事的。」他細聲說道，這句話到現在我還忘不了，記一輩子了。「還囉嗦！」我又給了一記重擊。
趁他倒在地上還沒能回氣，我看見他眼中流露出一種神色──那是憐惜的眼神。我討厭被人同情、被人憐惜，那讓我覺得自己很窩囊。於是我又往他頭上招呼。待我停下動作後，只看見躺平的他，頭下漫出紅色的血液，回神過來才知道釀下大禍了。我嚇壞攤倒在地，哭了出來，可是連哭都沒有淚水。只剩下悲鳴的聲音，像動物臨死前的掙扎。
等我逐漸清醒後，眼前是一個酒味甚濃的警察，他輕拍我的臉頰：「醒醒啊，你知道你作了什麼嗎？」我當然知道，但是我嚇暈了，只是一昧的搖頭。等回神一看，審問室裡幾乎站滿了人。被我打倒的警察不見了，只剩下地上那一道怵目驚心的血痕。
「幹你娘勒，還給我裝不知道。」幾個人一拳一腳，將我打得吐血。可我沒有喊叫，因為我只聽見自己心裡懊悔著──只聽見自己在哭著。
由門外走進一個身著便服的老頭兒，進來便罵道：「好了好了，你們是要把他打死喔。警察殺人也是有罪的。」
他要大家離開，清場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他蹲在地上看著那道血跡，然後看了看我。「你娘勒，看不出來你出手還真重。」他把我拉了起來，讓我坐好後問道：「年輕人，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我……我……對不起。」我當時只能這麼說。他拿出煙來要我抽，示意要我不要害怕。我含著那根煙，他拿起打火機幫我點火。看著地上那道血跡，已經開始暗沉，似乎再不久就要深入地層。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錯過頭了。
「把煙咬好。」老頭笑道：「幹！砍人這麼有力，叼根煙都沒力啊。」我才發現嘴裡含的煙掉了下來，像是我的人生一般，一直往下沉淪。
「他怎麼樣了？」我看著他撿起來放在桌上的那根煙，「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這時候才感覺到有溫熱的淚水滑下我的臉頰。
「只要他沒死，相信就不會太麻煩。」他笑了笑說：「你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喔。」
我一語不發沉默著。「當我們做著自以為有意義的事，通常都沒什麼意義。」他點起煙，遞到我的嘴邊：「就像我現在在這裡跟你說話，希望能盡全力把你導回正途。但是，看你這個死樣子，我就知道什麼狗屁意義都沒有。」他逕自大笑了起來，那是一種世故、看透一切的笑聲。
是啊！自以為作來有意義的事，卻都沒有什麼意義。為了爭地盤、爭女人跟人械鬥，為了幫大哥賺更多錢去砍人。但是，這對我有什麼意義呢，難道被人稱讚夠狠、夠屌就有意義嗎？我他媽的甚至連根煙都咬不住。看著嘴上的煙逐漸熔蝕，沒有意義的，我想著自己的過去。等燒到剩下煙屁股的時候，審問室裡只剩下我一人。滿是空虛的死寂裡，看著那道血跡，我哭出聲音來。
之後進入少年監獄，一待就是一年半。每天都思索著我的未來，回憶我不堪的過去。每個夜裡，我都會想起那個警察的眼神，那個警察在審問室裡講的話。沉靜的夜裡，我發著抖入睡，而後又被惡夢驚醒，反反覆覆。因為我不能接受我傷害了一個真心想關心我的人，也不能接受我其實什麼都不是的事實。
等了一年半後，我終於離開那個地方。獲得新生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想知道那個警察怎麼了。於是我回到那個警局，在門口遇見那個老警察，他稍微寒喧了一會兒。問我出來後有什麼打算，問我怎麼會來這。我告訴他，我想見見被我打傷的警察。他想了想。
「喔！找小林喔，」他說道：「我也正要去找他，那跟我來吧。」
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讓我想起少年監獄的廁所。來往奔走的人們，那種眼神讓我好生不慣──總覺得他們似乎都在盯著我。似乎我的臉上黥了『壞孩子』三個大字，又像我身上滿溢著耐人尋味的氣焰。一路上老警察什麼話也沒說，我們兩人搭乘電梯來到七樓，他在病房前駐足停下：「小林就在這裡，進去吧。」我在原地躊躇著，緊張的把指關節弄得咯咯作響，原來我手心直冒汗！
我深吸了口氣。想起一年半前我不可一世的模樣，想起我一年半裡所受盡的心理煎熬。總算是夠了，也該是把這份記憶拭去。我告訴自己，當我踏出即將要走進的這扇門之後，我將會是新生的孩子。於是，我看了看老警察──他還是一臉的笑咪咪──我走進門裡。
病房裡寂靜地讓人好奇，本來以為就算沒有講話聲，也該有電視喇叭聲才是。而唯一個聲音，只有醫院裡空調吐出的冷空氣，像是要我離去的低沉嘶吼。
我看見了那個警察──我懷疑自己一年半是不是喪失了什麼記憶──跟印象中的他有些差距，他瘦了很多，看上去像是枯竭的植物。他身著醫院的藍色衣衫，口鼻上戴了個氧喉。許多管線像科幻片的場景──一根一根，插在他的衣服內裡。他還活著嗎？我問了問自己。旁邊坐著的是個少婦，大概也才二十多歲吧。我猜或許是她妹吧？
看見了我們兩個，那少婦坐了起來：「才叔，你又來看他啦。那這位是……」「喔喔！這位是小林帶的學生，之前出國一陣子，剛回來台灣。」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總不好說我就是那個讓他躺在這裡的肇事者，很感謝老警察才叔幫我化解了這分尷尬。
「明怡，現在家裡還過得去嗎？」才叔坐上她遞來的椅子，而我搖手婉拒。「其實也沒什麼過不過得去啦，沒小孩子，每天上上班賺點錢，加上保險金和同事們幫忙，倒還過得去。」我一聽明怡如是說道，沒小孩子，那她不就是小林的妻子。
「那小林的狀況勒，醫生怎麼說？」才叔問道。明怡捏著雙手說：「就是這樣啦。醫生說除非有奇蹟出現，那麼一輩子就是這樣啦。」明怡走到床邊，在小林的耳邊輕喊著：「有沒有聽到，才叔跟你帶的學生都來看你了。」我仔細地看著，他比起一年半前憔悴得多；記得他當時的眼神，可現在似乎也只有空洞可以形容。他已經躺了一年半，或許往後半輩子都要這樣過了。
本以為走出門外時能覺得坦然，沒想到卻更為沉重。一根稻草能壓死一隻駱駝，一片多餘的羽毛能讓鳥兒在空中失衡。我發現自己一路走來都是離譜，進了幫派是離譜、動手讓警察變成植物人是離譜、被關進去又出來，還不忘去探探自己害的人也是離譜。我可以裝作一切都過去了，把記憶空擺在那兒。只要碰觸到，我可以假裝忘記。可那疙瘩常會隱隱作痛，糾纏著我，即便喝醉酒也忘不了──反而更痛，更鮮明。或許，我只能面對吧。
往後的每個禮拜日，我都會帶點東西過去，帶束花、水果去探望。希望能降低自己的罪惡感。和明怡聊聊天，幫小林翻翻身，按摩他殘存的肌肉。週日明怡幾乎都在，而偶爾加班她不在時，私下的我會握住小林的手，要他趕快好起來，要他解放我。信不信由你，每回我都期待著週日的到來。醫院就像是我的教堂，唯有到那裡，我才能感覺自己被愛著，心底的疤不再煎熬。
一年、兩年、三年，一晃眼就是好幾年過去了。對著仍舊躺在床上的小林，由對他的心裡獨白，變成了兩人的無形對談──似乎可以在心裡與他對話。每回他都要我不要再來了，他原諒我了。而我都這麼說的：還沒呢，難道跳脫警察與犯人之間，我們就不能是朋友嗎？我也感覺到他一直告訴我，要我對明怡隱瞞這段警察與犯人的矛盾關係。當然我一直刻意在隱瞞，只是明瞭這樣的事實終究有揭幕的一天。我等著那一天，也害怕那一天。
那天還是會到。又一個週日，我帶著些水果，帶了兩本雜誌去探望小林。在我幫小林按摩時，明怡告訴我他們將要搬回南部的鄉下，因為家鄉有工作，希望明怡回來，家裡人也可以就近照顧小林。畢竟醫院裡如此蝕人的花費也是挺折磨人的。既然已成事實，倒不如面對事實。明怡要我有空下南部探探他，車費她可以幫我擔。『順便來南部玩一玩，就當度個假嘛。』她是這麼說的。
我看著她，她雙瞳透射出不捨的情意。像姊弟一般，在這待了好幾年，由從前的每回功課到現在工作上，她和小林都是我傾訴的對象。他們將要離開這裡，我不會特別感到悲哀，只是難過會自己爬上來。我避過她的眼神，坐在床邊靜靜地，我開始坦承我和小林的故事。也許是我的態度吧，明怡從頭到尾聽著我說，沒有插過嘴。我告訴她我就是害他得終身躺在床上的人。我很抱歉，也知道這幾年的友好、幫助並不能為自己贖罪。我甚至沒有哭，只在臉上留下一抹尷尬的微笑。
「或許你不相信吧，」明怡說道：「不過，我之前已經猜到了。」她要我寬心，因為這是小林選擇的，雖然不堪回首，但至少我肯面對現實走上正途。她說小林應該也很高興，至少我錯了還能爬起來。她摟著我，讓我的眼淚落在胸口。
「回憶都是很殘酷的。承擔別人的很重，承擔自己的很輕。」我感覺到她的十指緊捏著我，那是關心還是仇恨呢？「因為輕，所以我們幾乎都忘了，忘了學習釋懷。記憶像根針，時時刻刻刺痛著我們。」她說道。
我拼命的道歉，連身子都顫抖個不停。「你面對了，」明怡說道：「你選擇面對而不是逃避，不用再記掛著過去，那就這樣吧。至少我可以陪你。」忘了當天我哭了多久，如有經驗者說的：把話說出來，哭一哭就沒事了。過去的沉痛，無論再怎麼不堪，始終都會過去。
一個小時會過去、一天會過去、一年也會過去，揹著過去向未來行進很沉重，但我們丟不下，只好選擇讓自己輕盈。烏龜不會嫌棄自己的殼是否笨重，因為那是牠與生俱來的負擔。寄居蟹不會嫌自己的殼醜陋，因為目的是用來保護自己。留下記憶，是為了凝聚往後的人生經驗，而不是要我們記得常把傷口撕開。
三
「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嗎？」志強親吻梓妮的額頭說道：「過去的，終究要讓它過去。」沉痛如昔，如無人海灘，唯有浪潮聲起伏不定。而今坦然面對，如湖泊一般，時有漣漪，卻也易於平復。「你一個人，花了多久時間跳脫出來？」
「其實，我有人陪伴著我，明怡、小林、才叔都是。只是我一直將自己困著。所以我希望你讓我陪你，我不要你把自己困住。」志強笑道：「我一個人，花了七年。」
「你覺得我該怎麼做？」梓妮說道。「把記憶分成一塊塊的碎片，每天都試著去品嚐其中苦澀、令人反感的味道。」志強說道：「痛苦的經歷是必然的，但唯有追逐這份痛楚，一次又一次，將會使你麻木而後跳脫、釋懷。」不知覺地想起過去幾年的每個週日，縱使初期沉痛，最終卻也終於解脫了。與自己的痛苦作朋友，而不是一眛的逃避。
梓妮聽著他的故事，沒哭也沒什麼舉動。只有面對傷痛，才能從傷痛中復原。突然間，她擁上了志強，抱著他心底透出一份安定。火紅的楓葉也有葬地的一天，而枯爛的，將是為了滋育新生。七年，梓妮想著，我有著親愛的人陪伴，希望不要讓他等太久。睡在他的懷裡，是種踏實的幸福。也許立時無法從傷痛中脫出，但他們兩個都知道，終究會過去的……終究……
